皇帝现在的日常起居都在长乐殿和未央殿里,因此他陪伴柳贵人,或者说柳贵人陪伴他的时间自然也多了起来。
自从发生了御膳里面下毒的事件后,皇帝似乎变得有点疑神疑鬼,对谁都不太放心。皇帝过去总以为那些谋逆啊,背叛啊,造反啊等等这些大逆不道的事,都被阻隔在万仞宫墙之外,离他很远,但是没想到戒护森严的后宫内廷仍然是个不安全的地方,那些多得数不清的,大部分皇帝连见都没见过的内侍宫女、供奉杂役们都有可能被奸人收买,从而想方设法地要谋害自己。
皇帝的内心一但产生这个别人都可能加害自己的想法之后,他再看任何人,就总能看出一些值得怀疑,或是不大妥贴的地方。比如有些太监说话时会直楞楞的盯着皇上,让皇帝心里发毛,或者就是不敢抬头看皇上,凭空使皇帝疑心这内侍是不是心里有鬼!
所以整个皇宫大内似乎只有躲到西苑,皇帝才能松一口气,因为西苑有娘子,而娘子才是皇帝内心真正信得过的人。
皇帝脸上的笑容因为有人下毒谋逆而越来越少,西苑的柳贵人脸上的笑容却渐渐的多了,皇上终于回到西苑,陪伴在柳氏的身边,于是她又开始称呼皇上为“官人”,他们又能象市井的夫妇那样你唱我和,双飞双宿了。
只是皇帝至此多了一个小毛病,就是他要柳氏亲自动手做饭菜给他吃。并且除了柳氏,其它任何人做的饭菜,皇上都一概不尝。
一开始,柳氏还常常取笑皇帝是杯弓蛇影,自己吓唬自己,自己放自己不安生。后来发现皇帝不是这一处不对劲,而是有很多地方不大对劲,柳氏这才有点紧张,于是赶紧派人去请燕国长公主。
燕国长公主以为皇帝是受了惊吓,过度紧张的心情一直没有放松,所以跟柳贵人一起劝皇上不要疑神疑鬼,收收心,定定神,压压惊,隔上个十天半月,这毛病自然就好了。可是十几天过去了,皇上还是这样子。而且除了这些小毛病以外,皇帝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差别,不呆不傻,不痴不狂,思路清晰,口齿伶俐。
为了开解皇上的情绪,她和柳氏让小太监们读《笑林广记》一类的书给皇上听。结果,读书的小太监都笑得站不稳身子,柳贵人和长公主也是乐不可支的笑成一团,但皇帝愣是不笑,不但不笑,他还皱眉,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们。
两宫太后自然又给惊动了,太医们也给皇上诊治过了,太医们说:这是因惊吓过度引起的厥症,须以安心宁神为上。
因为皇帝的这些个小毛病,这一年的年节没有象周太后所希望的那样过得热闹与喜庆,而是显得颇为的冷清。内廷的赐宴,皇帝的贴福给赏,外命妇的入宫朝贺,施放焰火,唱戏迎神等历年旧例,都无奈的给取消了。
两宫太后一合计,决定今年春上一定得去拜谒祖先,祭祀皇陵,以求列祖列宗保佑,让皇帝早日康复。
普庆四年三月三日上巳节,皇帝终于下诏,本朝以孝治天下,而天子为臣民表率,故将奉两宫太后亲往怀州万年县谒陵祭祖,以怀祖宗之功德,以尽子孙之孝思。沿途州县须准备接驾朝觐之仪。
本朝列祖列宗的陵寝在怀州万年县功德谷,距洛都约二百四十里,拜谒一趟少则半月一月,多则二三个月才能返驾回銮。这一次呢,皇帝奉两宫太后准备巡幸州郡,小住一阵子,到初夏时再回洛都。皇帝下令沿途的六处行宫须整修粉刷,以供圣上一行驻跸歇息。
三月初十,皇帝一行终于启驾动身。因为皇帝太后等人久未去祖陵祭祀,所以这一次出行的声势极为浩大。先发禁军精骑两千,以神威上将军唐觉之为前锋在圣驾前头导护开道,另有禁军三千殿后围护。作为皇帝亲军的羽林,骁骑,金吾三卫各领两千精锐护卫两宫太后,皇帝皇后,诸宫妃贵人,皇子公主等人的车驾凤舆。
四品以上的官员除少数留守洛都外,大都随同皇帝而行;此外还有众多的内侍宫婢,各衙门的执事和仆役,象升平署的乐师、太常寺的巫祝、内廷供奉的画师、太仆寺的轿夫马夫、太医院的太医典药、光禄寺的膳夫厨子、国子监的乐舞生;以及太后皇帝皇后太子所用的成套车驾,卤薄,仪仗,包括马桶痰盂,饭碗酒杯,坐椅被褥等等日用之物都随从皇帝的车驾一起同行。
靖王世子原本也要随行陪祭,因皇帝不许,只得留在洛都宗人府受教。太师唐明,太尉宋有道亦留镇京师。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皇帝一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既是祭祖,也是踏青。两宫太后等深宫后妃等闲难得出宫一次,即使外出也不过是回娘家省亲,进寺观烧香,晨出晚归,尽不得兴。这次借谒陵祭祖而出了一趟远门,都是又新鲜又好奇又兴奋。
所以原本三天的路程,皇帝足足走了六天。十五日那天到达怀州,因太后疲累。又驻跸休息了一天,十六日上才来到万年县功德谷的陵寝所在。
然后两宫太后皇帝皇后等人均要先行斋戒沐浴三日,这期间遣使祭天地山川社稷诸神祗,并告于祖宗之神灵。太常寺准备宰杀的三牲,酒浆,果品等供奉之物,光禄寺准备皇帝赐陪祭群臣的酒宴,内廷令则要预备好皇帝后妃们的起居膳食。
二十日正祭的那天,皇帝率群臣到太祖高皇帝崇陵的享殿恭行祭祀仪典。
皇帝由中间御道缓步走来,早已侍立多时的文武百官已经按文东武西,品级大小排班站队。司礼监高喝:皇帝驾到!群臣闻声即跪伏下拜,三磕其首。此时排列于两庑的乐队开始鸣钟击鼓,吹萧弄筝,奏丹陛大曲;
皇帝上香奠酒,太宰跪读册文,群臣再拜,再次三磕其首,两庑乐队改奏中和韶乐;
最后皇帝行跪拜三磕首礼,群臣亦从而行之,乐队奏慎终追远之曲;礼成之时,皇帝赐百官平身,乐队再奏缅怀追思之乐。
而后皇帝率群臣暂退,卫士们清场清道,内侍们手执锦障,列队成行,将内廷后妃所行的路道加以屏蔽,以防他人窥视。两宫太后,皇后率诸妃公主行上香奠酒、跪拜磕首的仪典,其所有执事供奉,皆换为宫中女官,乐队亦为女乐。太后皇后驾临时,女乐奏天香凤韶之韵,然后奏清平淑宁之章,最后是太平万年天地安和之曲。众女官乐人皆合而唱之,整齐划一的吟唱清越悠扬,倒也怡人动听。
礼成仪毕,皇帝于敬天法祖殿赐宴群臣,皇太后与皇后则在东西配殿宴请内外命妇。
宴会结束,群臣谢恩,而后马归槽,人归队,兵士们也各自回营,内侍与宫婢则已经忙于准备车轿仪仗迎皇帝与后妃们回行宫休憩。
因为第二天还要祭太宗皇帝,今天这样的仪典明天照例还要再来一次。而功德谷安葬了九位先皇先帝,所以同样的仪式合共要举行九天,直到皇祖仁宗,皇父文宗都祭祀过了,这谒祖祭陵的大礼才算完结。因此说皇帝怕来祭祖也不是没有道理。
皇帝出京之后,洛都就一直笼罩在流言当中。市井街坊人皆传言,洛都的王气将尽,帝都将迁到南方,因为民谣里就是这么唱的。
“洛都陷,帝往南,泪涟涟,不复还,士民何日见天颜?梦里依稀,总是难上难!”
这歌谣是怎么来的,却是没人知道,但就象前朝历代的流言谶语一样,只是一夕之间就在京师里传唱开来,人心因此都有些惴惴,而皇帝远在怀州,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
等到皇帝出京后的第八天上,防守燕蓟的幽州都护快马驰报朝廷,东边的胡人突发大军,分三路进击,请求朝廷速派援军。
太师唐明不敢耽搁,一面派人将紧急军文送到皇帝的行在,一面增调周围州郡的边军火速驰援幽州。
二十日,太师呈送的紧急军文递到了周太宰的手上。周太宰以为边疆无事,全是守将自扰。来几个东胡的小兵侵扰一下,便上报朝廷说是东胡大军进犯,出两个土匪山贼,也说成是乱民纠众造反,反贼一时人众势大,官军难敌!待朝廷增派了援军赶到,才发现不过是几个小小的毛贼,虚惊一场。想那幽州都护,自上任以来一直叫嚷兵将不够,粮草不足,军饷也给不齐全,若东胡兵至,恐将不敌!
东胡兵有那么厉害吗?还不全是边关的守将们故意夸大其辞,其真实目的无非是跟朝廷讨价还价,要人要粮要饷而已,这样的把戏用了不止一次,周太宰以前不是没有上过当。
所以这一次,周太宰嗤之以鼻,今天是皇上正祭的日子,岂能为这种小事去打扰圣上。于是将军文扣下。
二十三日,又有呈文送到行在,说是东胡兵已克三城,即将进逼幽州城下。周太宰仍然不以为意,吩咐属吏说:今后再有这种奏呈文书,暂先压下,待皇上祭祀完毕,一并上奏即可。属吏唯唯而退。
事实上,就在此时此刻,在万年县谒陵祭祖的皇帝和他的大臣们,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场针对皇上和朝廷的逆谋正在悄悄的付诸实施当中。而东胡兵的进击只不过是其整个计划中的一环而已。
在洛都,太尉宋有道称病,卧床不起。太师唐明因军务紧急,只得亲身前往万年侯府与太尉大人会商。结果唐太师的车马行至朱雀桥头,突遭一股歹徒的暗算伏击,唐太师遇剌落马,其身边的亲随护卫浴血拼死,才将歹人杀散,但唐太师胸口中了一剑,加上受惊堕马,已经奄奄一息。
太师唐明僵卧不起,太尉宋有道的病立刻不药而愈。他一面调集骁骑卫封闭京师九门,禁止闲杂人出入,一面以安定人心为名,下令封锁东胡出兵进击燕蓟的消息。幽州求援的军文急件,他都一一扣压,不再送呈怀州万年县皇帝的行在。京师洛都的大局由是全落到太尉宋有道的掌控之中。
而在幽州,东胡的一支劲旅已经攻破幽州的城防,幽州都护率残兵败卒奔往上谷,从东胡起兵,到幽州城破,幽州都护和各地守将接连呈上了数十道告急表章,可是朝廷却无一兵一卒赶来增援,面对东胡的大规模入侵,皇上和朝廷竟然无动于衷,一概置之不理,这实在令都护大人百思而不得其解。
燕蓟扼守咽喉,万不能丢失,燕蓟一失,门户洞开,如今虽已失了幽州,但若能守住上谷,胡兵将不能长驱直入。当务之急乃是要快发援兵,挡住胡人的这一波攻势。
幽州都护决定派人直接奔赴怀州行在面见皇帝,当面呈奏军情吃紧,急待增援,而不再由洛都的唐太师和宋太尉转呈上奏。
在西蜀,靖王正焦急地等待来自洛都的消息。而内弟宋太尉和靖王世子派出的使者络绎不绝的踏上了前往西蜀的路途。东胡兵依约进击的第一天,靖王就在川中知悉了此事。
靖王喜形于色,一切都在照计划进行。他在王府的内殿,当着靖王妃宋氏的面,翩翩跳起舞来,那还是靖王青年时代在洛都学会的胡旋舞。
靖王妃宋氏异常冷静的对他说:王爷,瞧您高兴的!咱们还没有回到洛都呢?
靖王大笑不止:孤有妙计,可定江山!明日孤即发兵趋洛,再过上几天,咱们就在洛都的大内禁中跳了!呵呵,孤和夫人已经多少年没能回去了!昔日翩翩公子,今成白发老夫,终于还是锦衣还乡,荣宗耀祖!
靖王盼这一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从被皇上和群臣合起伙来赶往西蜀的时候,就想着有一天能够重回洛都。
他在洛都出生长大,忘不了洛都的风土人情,所以只要逮着机会,他都一定要回到洛都去。他要实现母亲宋太后生前的期望,登临大宝,御宇天下。
幽州城已经被东胡兵攻破,再往南进便是门户大开的中原,虽然曾与东胡有过约定,但若胡人不依约行事,一旦兵锋直下,长驱而直捣洛都,则自己的所作所为,将付渚流水,所以无论如何也必须抢在胡人南下之前入主洛都。
现在皇帝巡游在外,于幽州军情茫然不知,宋太尉和靖王世子则已经完全掌控了洛都的大局,天时、地利、人和、外助,四者具备,此时不举大事,又更待何时?蜀中的靖王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提兵八万,连夜开出剑门关,一路往潼关而来。
幽州被克是三十日,这一天刚好是谒陵祭祖的大祭礼仪结束。皇帝想轻松轻松,就借口演练骑射,一大清早就带着左右一帮近臣和护军亲随们到附近的山中狩猎。
皇帝这一天战绩不错,亲自操弓射杀了一头花斑金钱豹,自然是顾盼自雄,洋洋得意。皇帝当时一身戎装端坐于在马上,神气十足地接受了左右臣子和身边护卫们的庆贺与恭维。
天下未乱,人心先乱。
当洛都的街市陆续逃来一些燕蓟的流民,他们带来东胡兵入侵的消息时,洛都的居民还都将信将疑,天下承平,百姓安乐,教化方盛,四夷宾服,如此清平之世,怎么好端端地会生出变故?
随着流民越来越多,消息也变得越来越可怕,原来十分不信的人也变得有七分信了,流言盛传,日复一日,这之后人心越发骚动不安,有钱的富室大户已经开始收拾细软、置办车马,准备着往南逃难或先去乡下暂避。
等到幽州城破,上谷失守,渔阳三郡全弃的消息已经十分确凿。京师的居民便再也坐不住了,皇上朝廷眼下都不在京中,留守的唐太师又遭人暗算,随着宋太尉下令关闭京师九门,京师民众慌乱之情已是无以复加,哀嚎痛哭,以为灭顶将至。
到四月初二,溃败的官兵流民先还是两两三三,后来几乎就成群结队的逃回京师,宋太尉闭门不纳。
四月初四,乱军围城叫骂,宋太尉亲上城楼督战,命弓箭手万箭齐发,将之击退,乱兵进城无望,转而大掠乡里,京畿一带,十室九空,残兵溃勇且美其行为曰,资财先行转移,以防助敌为虐。
残兵四散逃逸,宋太尉方松了口气,不料京师亦起内乱,都人唯恐东胡兵至,都要太尉大人打开城门放人逃命,而京师的奸滑之辈趁机哄抢,宋太尉弹压不住,局势由是大坏。
宋太尉左支右绌,无法应付,无奈之下,只得提调禁军把守住宫廷衙署,至于市井与庶民已经完全顾不过来。
四月初九,唐太师伤重不治,春水侯府亦被乱军流民洗劫一空。这一天,碧山侯府,昌盛侯府皆遭抢劫,甚至连燕国长公主的长生仙乐观亦不能幸免。
四月初十,太尉宋有道率京师的留守官吏并将士百姓一齐劝请靖王世子暂居大内,自称监国,以安定京师的民心士气。
四月十二,靖王率蜀军马不停蹄奔至潼关。同日,东胡兵的前锋亦由上谷推进至真定。
潼关路近而真定尚远,宋太尉由是放下心来,全心全意整治宫室,准备奉迎靖王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