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宫的门禁这日不知何故,盘查得甚紧,连元献太子妃唐媛的母亲、安国夫人陈氏都被挡在门外。陈氏的家奴去和讨逆将军储定安理论,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安国夫人大为生气,林重阳做执金吾的时候,见到自己都带三分客气,怎么换了人之后倒换了一付嘴脸。
安国夫人出入长庆宫本来有恃无恐,那可是吴王亲口准了的事,国中现在有谁能比吴王说话管用。更不必说自己还算是吴王的弟媳呢。
安国夫人正要吩咐轿夫们不用理睬,径自往宫里进,这时却看见一辆四马拉的车轿一路疾驰而来,车身通体杏黄,饰以金银,绘有翟鸟云纹,其上插着的小旗,中书“宁府”两字,安国夫人一看便知,来的是宁安长公主府上的鸾车。
鸾车刚到了宫门口,储定安便打马迎了上去,鸾车上人也下来了,看其服饰却不是宁安公主。安国夫人大感惊奇,既不是宁安公主本人,如何能坐上宁安公主的鸾车?这岂不是僭越么?是何人有这么大胆子敢动用公主的车仗?那储定安对此竟也视若无睹!
宫里看来早已备好了小轿,那人下了鸾车便坐上了小轿,一径抬入宫门。就这么由鸾车下来换坐小轿的空当,安国夫人已经看到了这个人,长相标致,身材苗条,大衫披帛,珠围翠绕。安国夫人觉得这个人好生眼熟,自己肯定是在哪里见过。
宫门开而复闭,安国夫人也想跟着进去,然而竟是不许。安国夫人大怒,只是跟储定安这莽夫理论不出什么头绪来,安国夫人只得打道回府,心里想着,这事当要记上一笔,等闲时到永寿宫找吴国太夫人和圣母娘娘说理去。
车轿里的安国夫人闭目养神,这眼睛方一闭上,一个人忽然就跃出眼帘。那眉眼、那身段,对,没错,就是她——寿春郡夫人倪氏,太保张成义的偏妻!
安国夫人端坐车中,越是细想越是觉得不大对劲。张太保的偏妻、寿春郡夫人倪氏这会子去长庆宫干什么?何况还坐着宁安公主的鸾车,见到人时更慌慌张张地以袖遮面,一付心怀鬼胎、见不得人的样子。而储定安见了她,就象狗见了主人,摇头摆尾的迎上去,自己堂堂的国公夫人反倒被人撇在一边,想想自己今天所看见的这一切都太不合情理。
满腹狐疑的安国夫人,当下喝令“停轿!”,她素以嗓门大著称,当年在春华宫她女儿临产时,凭她一声呼喝,竟惊动太子东宫合宫上下的人。眼下的这声喝令,虽不足以裂石穿云,却也把周遭左近的人吓得一个趔趄。安国夫人却不理会,只拍着窗框叫道:去永寿宫。
安国夫人陈氏自是看得没错,这正是姚琉璃的第二次进宫,因为从家里走得匆匆忙忙,她连头面衣饰都未及更换,便急急赶到濡沫坊的公主府邸,见到宁安公主后也只略说了两句,又忙忙地乘上公主所用的鸾车,直往长庆宫面见二圣,因为有讨逆将军储定安的关照,一路妥贴,通行无阻。
在宫门口,姚琉璃自然也见到了安国夫人的车轿,只是情形十万火急,一时也就顾及不到要去回避安国夫人,只是把衣袖略举,遮了遮颜面而已。
二圣此时刚刚从储定安口中得知了圣母娘娘的懿旨,倘若群臣不来长庆宫朝觐,当初跟张太保计议谋划好的一切岂不付渚东流?二圣面面相觑,有点目瞪口呆。
外面的情势迅息万变,颇有点类似承运八年的光景。当年二圣是坐困愁城,举目无望,难道换作了眼下愁城困坐,一筹莫展。
幸而储定安安慰二圣说:圣上勿忧,张大人别有筹谋,当会遣寿春郡夫人前来禀报。
就象久雨望天睛,大旱盼甘霖一样,焦急中的二圣终于盼来了寿春郡夫人姚琉璃。姚琉璃也不负重望,此番带来了太保张成义的新计谋,请上皇移驾出宫,这是眼下唯一可行之法。
上皇闻言,吃了一惊:要朕移驾出宫,效那亡命之徒,浪迹天涯?此事断不可行!
姚琉璃垂泪道:眼下形势危殆,刻不容缓,圣上须当机立断。说完敛衽再拜。
汪皇后省时度势,乃道:姚夫人所言甚是。圣上应即行移驾。圣上在宫中,如人陷囹圄,不能自主,难有作为,且性命时时操持于他人之手,若移驾出宫,天下可供周旋之处甚多。圣上天命在身,当以社稷宗庙为念,此去当如巡幸,圣上传檄四方,讨贼诛逆,以安四海。
上皇尚在犹豫,只听一阵马蹄“踏踏”而来,蹄声一住,跟着有人大步流星闯入殿中,储定安一看来人是马行原,喜得上前一把将他抱住,笑道:你可来了!太保张大人可好?
见到二圣,马行原来不及跪拜行礼,只是一揖,长声道:请圣上速速移驾南营,太保张大人已到了南营,让臣等先来迎取圣驾。
姚琉璃听得张太保无恙,心中松了口气。眼看出宫在即,上皇这时却着急起来:事已如此,朕自当移驾出宫,然太后那里总要去知会一声?弃母而行,终不妥当。
汪皇后忙道:事不宜迟,请陛下即行移驾,臣妾自当留镇此宫,太后那里有臣妾随侍尽孝,料想无妨,陛下此去,宫中所留皆是妇道女流,即使贼兵进宫亦不至于加以兵刃。陛下且放宽心。
临别凄惶,上皇不禁垂泪哽咽,当下紧紧攥住汪皇后的手,不愿松开,其间反复叮咛:朕与皇后二十余年未曾别离,朕此去不知何时再见皇后,皇后当善自珍重。
汪皇后流泪不已:陛下心系天下,当不以臣妾为念,讨贼诛奸,复辟反正,方是臣妾大愿。内廷令王守礼自小服侍圣上,陛下宜带在身边,可方便随侍。
姚琉璃亦跪下禀道:臣妾有家难回,愿留在宫中,侍奉太后、皇后。
不是安国夫人入禀,永寿宫还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发生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虽然失于觉察,吴国太夫人和圣母娘娘也并没有当成多大的事予以重视。甚至连安国夫人自己也只是疑惑和好奇,加上受了储定安那厮的鸟气,这才跑到宫中问个缘故、讨个说法。
没有人会把安国夫人说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去跟一场迫在眉睫的大乱联系在一起,光正三年春上的京师跟承运八年十月初九前的京师看上去似乎没什么两样。
然而反常的事态总会留下各种破绽和线索供有心人寻觅追踪,就象安国夫人这样,随便一留心,就看出许多与平常习见的大不同来,所以真论起来,她才是第一个向宫里示警的人。
在这之后,陆太师也察觉出了异象。他从政事堂当班值守的中书舍人口中得知,收捕太保张成义的诏令已经下发,有司也遵照执行了。
陆太师就顺嘴问了一句:诏令发到了哪个衙门?有谁收执了?
中书舍人回说:已按惯例发到揖捕司,征威将军马行原马大人也领了诏接了旨。罪臣张成义这会儿恐怕已经拿入狱中。
陆太师有点疑惑:马行原?他不是太保的人么?既云人犯已经拿下,家抄了没有?有没有抄到违规犯禁之物?揖捕司又怎么没有呈文回禀以备核验?你再替我去查点清楚。
就这么往下一排查,云消雾散,水落石出,一切终于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马行原携了诏令竟不知去向,太保张成义眼下也不在府中,两人踪影全无,去向不知。陆太师闻知后,暗道不妙,当下跌坐椅中,久久不语。
第三个跌跌撞撞跑来告变的是殿中侍御史林重阳,他盯人盯得甚紧,连马行原、储定安散朝后在奇芳斋茶楼里会面的事都掌握在手。
两人自茶楼分手后,马行原先是回了衙署,后来便骑马去了宣和坊的太保府,然后太保的夫人倪氏乘上车子,去了濡沫坊的宁安长公主府,然后换乘了长公主府的鸾车去往长庆宫,如今人还呆在宫里……
林重阳并不知道朝廷下诏收捕张成义的事,只是听线报说他们彼此联系、频繁会面,情形诡秘,举止异常,林重阳料想着会有事发生,所以不管不顾地跑来政事堂,向陆太师告密。当说到宁安长公主的时候,方才想起公主是陆太师的儿媳,只是一时说滑了嘴,打也打不住,当下满脸尴尬地看了陆太师一眼。
情形似乎已经明朗了,陆太师却不动声色,他让林重阳再去打探,余下的事他自会奏请皇上、娘娘处置。
看着林重阳来而复去,陆太师忽地一声长叹,太保的夫人先是去了宁安公主府上,然后又去了长庆宫,看来火不但烧起来了,而且已经快要烧到自家了。
太师的这声长叹有着无尽的含义,事情将牵涉到公主只是其中之一。
由普庆到承运,再到目下的光正,时光流逝,快如飞梭,陆太师觉得自己经历得已经够多够滥,而他也实在没那个心力再去推动什么或者阻止什么。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天道轮回,气数使然。治、乱、兴、废,这些恐怕都已经不关他的事了!
除了汪皇后及几个宦官近侍,上皇移驾出宫的事,长庆宫里暂时还无人知晓。
象王宁妃每日吃罢了饭,总要例行打坐,息心静神,默诵佛经。然而佛经刚刚持诵了开头,就只听外面人声嘈杂,脚步纷乱,不由分说地打破了她的清修时光。
王宁妃差人出去看,回来说是皇后娘娘领了一大帮子人,往上皇的寝宫临安殿那边去了。
王宁妃皱了皱眉头,依然安坐在罗汉床上,听听外面,动静非但没小,反而越来越大。王宁妃便也坐不住,移步出了安和殿,
一过拐角,便看见怡乐殿的陈康妃由侍儿扶着正往自己这边走来。王宁妃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她了,心下总觉得陈康妃好象慢慢步了吴寿妃的后尘,整日病恹恹地无精打采。
“那边好象有什么事……”陈康妃把手朝临安殿方向一指,又说:刚刚在睡梦里被一阵马蹄声吵醒了,再就睡不着,转出来想看看。
王宁妃便说:也是,果然是有人在宫里骑马,我还以为自己听叉了。
陈康妃冷声道:宫里冷清了这么多年,谁还有雅兴骑着马闲逛?我听这马蹄声好象是由宫外面来的。
王宁妃吃了一惊:宫外?你说有人骑马自宫外而来?
陈康妃把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四下无人,这才用肯定的语气说:宫里刚刚来了外人。
王宁妃看她表情认真,问道:外人?你都看见了?可知来的是谁?
陈康妃点点头:可惜没看到人,只看见一顶小轿,飞也似地一直抬到临安殿上。
王宁妃呆了一呆,疑惑道:平时除了两位公主和安国夫人几个,这宫里还有谁来?今天怎么又是轿、又是马的!
陈康妃说:不管谁来,宫里难得这么热闹,走,我们也往那边瞧瞧去。
从古至今,一旦逢上祸乱,杀人、放火、抢劫、掠夺,诸恶齐作,无所不为。
汪皇后从没有想过有那么一天,她自己也会先动脑、后动手地做起这杀人放火的勾当。而王宁妃和陈康妃眼下就看到了这样一个她们做梦都梦不到的场面。
皇后娘娘正指挥着众人往临安殿四周的殿阶上堆放柴伙,宫正监何知书领着一帮内侍,有的手操兵杖,有的高举火把,有的捧着油盆,都满脸惊慌地围拥在汪皇后左右。
眼看柴伙已经堆码得高过了窗沿,小内侍们仍在把满盆的清油往那柴堆上倾倒。汪皇后这时一挥手,说了声:“好了,都点火吧。”说时便从宫正监何知书的手中接过火把,亲手点燃了第一缕火苗。
宫正监何知书这就拉长声调,颤巍巍地叫道:大家都给我听好,今天的事谁都不许走漏风声,要是让外头给知道了,可是要杀头灭九族的!好了,大家快点动手,举火、泼油,把火煽得旺旺的……快、快、大家都精神点儿……娘娘快请移步,可千万别让火星子给溅到。
汪皇后之所以要做这杀人放火的勾当,是想用这声东击西之计来掩护上皇出宫。当长庆宫火起之时,自然会把京中人的眼光都吸引到这上面来,上皇移驾出宫也就少了许多障碍。
汪皇后为此想得齐全周到,为了把戏份演足,放火之前,汪皇后让何知书找来两个高矮胖瘦跟上皇、王守礼身形差不多的,叫到面前,好言好语的一阵劝勉,然后便赐令他们自尽。
人刚一死,身子还没凉,就给抬进临安殿里摆放好,这样即便是大火灭了,殿中有太上皇帝和内廷令王公公的尸体在,谁还去怀疑这其中有诈?
汪皇后做这些事时,潇洒自如,指挥若定,心中全无愧疚不安,跟上皇反正复辟的大计相比,杀人放火原不过是小菜一碟,比这更大的恶事,汪皇后都能狠得下心肠去做,何况才死了区区几个奴才。现在没有上皇在身边,遇事倒好象少了一重禁制,汪皇后想什么就去做什么,做好了一看,原来也不是那么难做。
看着无数的火苗腾腾直上,汪皇后心满意足地袖手旁观,心中暗道:今日之事虽说不能够蒙骗一世,但能够搪塞一时,也就足够!
做完了这些事,汪皇后便往陈太后处,向她禀告上皇移驾南营的事。
听说太上皇帝此刻已经出了宫,陈太后倒是没有多少吃惊的样子,她边听边点头说:如此甚好!皇帝今日脱得樊笼,正是大展拳脚之时。最后又对汪皇后表明了心态:哀家这把老骨头,如能派上用场,亦当助上一臂之力。
直到长庆宫的火烧得映天见红,永寿宫好象才从大梦中醒来。虽说长庆宫的这把火烧得有些蹊跷,但此刻永寿宫已经没有心肠去为长庆宫操灭火这份闲心。
按吴国太夫人的话说:烧,烧得好,烧得旺旺的,烧死这帮祸害精!我们没想到做到的,老天爷都帮我们想到、做到了!
永寿宫方面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几如笼中之鸟的上皇竟然会跑了,她们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虽然下了收捕的诏令,不想征威将军马行原竟向太保张成义通风报信,现在两人确信是畏罪弃职而逃。
太师陆正己眼下为此事忙得团团转,越忙就越容易昏头,结果忘了下令关闭京师的城门,算算宫里由下旨拿人到现在,足足过去了二三个时辰,这要跑的话也早跑得无影无踪。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又能跑到哪去?吴国太夫人不以为意,京师九门眼下已经关闭,张成义、马行原两府的家人都已经锁拿,那个狐狸精似的寿春郡夫人虽说不知去向,想必也逃不了多远。
下一步,在京师是挨家挨户的搜捕,在京外是各州郡画像通缉,除非他们插上翅膀飞到东胡去,否则吴国太夫人不信就抓不住他们。
吴国太夫人精明了一世,也就在这件事上犯了一回糊涂。她没能把当下发生的事情和安国夫人进宫闲聊时说过的话给联系起来看。
安国夫人说,她曾在长庆宫的宫门口看到一个长相神似寿春郡夫人的女子,坐的却是宁安长公主府上的杏黄色鸾车。让她气恼的是,讨逆将军储定安放了别人进宫,却死活不肯放自己进宫。她就想问问,这长庆宫她现在到底进得进不得?
安国人人说这话时,提及的重点放在了那辆杏黄色的鸾车上,且又被身旁的凤阳郡夫人林氏打了个叉。林氏当时笑说:天上地下,宫里宫外,还有你安国夫人进不得的地方么?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拦安国夫人的轿子?安国夫人就该扒了他的裤子,狠狠地打他的板子!
林氏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也把这么一个重要的线索给打断了。而吴国太夫人浑然不知自己正接二连三地犯下大错。她跟圣母娘娘商议,决定明日调集南北二营的兵士入城拱卫几天,城中人心越是慌乱就越需要借助兵士们的声威来卫护镇慑。
她告诉圣母娘娘:没什么好担心的,天不会翻,地不会沉,跑得了初一,也跑不了十五。
安国夫人陈氏是和凤阳郡夫人林氏一同出宫的,两妯娌关系甚好,加上两府只隔了一坊之地,所以安国夫人被凤阳郡夫人林氏拉到自己轿里说话。
话才不过说了三五句,就听满街的人都在乱喊:着火了!长庆宫着火了!快,快去瞧瞧!
安国夫人大惊,想起长庆宫里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便急得在轿子里跺脚。林氏赶紧放她下来,安慰她道:长庆宫地方大,腾挪得开,必定无事的!
安国夫人胡乱点头,当下换坐上自家的轿子,欲掉头往长庆宫跑。街上人流如潮,挤挤挨挨,都往着长庆宫的方向,安国夫人的车轿被堵塞在当中,竟是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