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着的门这时被人推开,柳贵人一手持灯,一手执壶,静静的走了进来。
皇帝默默看着柳氏,忽然苦笑一声:娘子是来陪我喝酒的么?来,过来坐,一同喝酒,我与娘子,推杯把盏,一醉消得千古愁!
柳贵人神情恻然,柔声说道:皇上自暴自弃,成日里昏昏醉醉,朝臣们哀声叹气,莫衷一是,后宫自太后而下,人人自危,日夕以泪洗面。生死存亡系于一线,而官人唯知借酒浇愁,困守南阳,不思振作,难道在此坐等覆灭不成?
皇帝愣愣地看着她,许久才叹了口气,嗡声嗡气地说:“皇帝?天子?朕一个孤家寡人而已,坐困愁城,你说怎么办?你们都要我怎么办?局势败坏如此,谁能有翻天的法子?”说完举起杯子,又道:“娘子快来给你家官人斟满此杯。”
柳贵人叹了口气,径直走到皇帝跟前,一手拿开了皇帝手中的酒杯,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皇帝的脸,她看着皇上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对他说:欢郎,你是皇帝,是天子!岂能自暴自弃?母后、皇后、太子还有妾身现在都指望不了别人,只能盼望皇上自己能够振作起来。南阳不是久留之地,皇上现在还有江南,皇上应该到江南去。皇上可千万不能泄气!
“……到江南去?到江南去!且容朕好好想想!”皇帝喃喃自语。
柳贵人说:皇上已经想了这么多天,难道还没能拿出主见?皇上应该到江南去!只要保得住江南,一切就还有复兴的指望。母后,皇后,太子和妾身都托庇于陛下而存身,皇上不为自己考虑,也当为妾身和母后皇后她们考虑。如果皇上看淡了生死,那么也好,人生终有一死,妾身这就来陪官人喝酒……妾身当初在芙蓉馆曾与官人誓约,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官人有难,妾身自不能独活,来,来,妾身来与官人把酒对酌。
说时取过杯子,倒满一杯,一仰头喝了,然后再倒一杯,又是一仰头,喝干了一杯,顺手又给自己满上,然后端着杯子淡淡地对皇上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皇上一个人在此闷头喝酒有什么意思。来,妾身今天特意陪皇上喝上几杯。等到今天的酒喝完了,咱们商量着是不是该到洛都去朝见靖王,哀求他放咱们一条生路。
皇帝手指着她,连声道:你,你,你,你,你太小看朕了!
皇帝拂袖而起,气呼呼的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柳贵人说:皇上不喝,那么妾身来喝!这么好的酒,以后只怕再也喝不上了!
皇帝跺了跺脚,忽然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杯,用力一摔。柳贵人握住皇帝的手,流泪说:皇上、皇上究竟想明白了没有?
皇帝脸色胀红,呼呼地喘着粗气,他想摔开柳贵人拉他的手,但是柳贵人却把皇帝的手攥得很紧,她流着泪,哽着嗓子,对皇帝说:官人,夫妻同命一体,官人去也罢,留也罢,妾身都会追随官人。只是事情虽然危殆,却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官人不妨深思。
皇帝呆了一呆,回身对柳贵人说:娘子,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我听你的,咱们到江南去。来,咱们夫妻先干了这杯。
南阳地小民贫,皇帝所带的数万之众,迅速吃光了州城仓库里所积的余粮,第二日便连市面上的粮食也搜刮一空,所以皇帝一行在南阳只呆了三天,便只能弃城而去。
离开南阳,只有奔樊城一途,由樊城渡过汉水便进入荆州的地界,皇帝虽不愿逃窜于荆湘,但此时别无他方可去。
皇帝在州衙与群臣们商议,尽管赞成者多了,反对者少了,但大多数还是一语不发保持缄默。只是皇帝心意已决,不复改变了。
然而就在圣驾准备离开南阳之前,皇帝得到一份尚书右丞柳子安辗转呈递的上书。柳子安说已经在江南募得士兵二十万,江南诸州郡也坚决不肯奉靖逆父子的矫诏伪旨,如今江南一带的民心依然归附朝廷,所以皇帝的车宜速来江左。
皇帝接到柳右丞的上书自然喜出望外,示之于臣下,群臣也是意外之极,君臣一时都看到了希望之所在。呵呵,只要皇帝不倒,朝廷不散,这官也有得当,禄也继续领,何况从皇帝于危难之中,亦显得为臣子的忠君爱国的拳拳赤忱。君臣一番合议之后,当即决定圣驾巡幸荆湘,然后由荆湘转往江南。
只是当皇帝宣布将巡幸荆州,一路吃尽辛苦跟随皇帝的文武官员和诸寺监衙门的供奉执事立刻又逃散了大半,禁军与羽林三卫的将士也只有不到五千人随驾同行。大量的文书典册,车马辎重,卤薄仪仗等物俱都丢弃在南阳而无人过问。
“这回去也,何时再还?”皇帝在登车之前,心中凄楚悲怆,眼泪盈盈于睫,三顾徘徊而不忍启行。文武百官与诸军将士一再劝其登车启驾,皇帝却反而下车去面见将士、官吏和内侍宫婢。
皇帝环顾身边诸人,一时悲叹连连:“都是朕害诸位如此,今日启驾南行,不知何日才能重回洛下?有不愿与朕同行者,亦请自便,朕不怪罪。愿与朕同行者,吾母子妻儿性命全赖诸位尽心!”说时团团一揖,以谢众人。
皇帝言讫,哽咽流泪不已,内廷自两宫太后,皇后太子以下,所有宫婢内侍无不涕泣嚎啕。剩余的百官将士有感于皇帝的挚诚,都高呼“万岁”,以示奋勇效忠之心。
于是圣驾至樊城,这时却听说靖王派出的另一路蜀兵已经穿过三峡,正顺江而下欲占据襄阳,以切断皇帝一行取道荆湘,逃往江南的生路。
皇帝与唐觉之陆正己等廷臣商议,都认为要抢在蜀军之前渡过汉水,据有了襄阳,巩固了荆州,再与江东诸郡连为一体,如此方能有一线转机。
当下官兵人等尽皆到樊城市面上搜罗一切可资渡河的船只,同时征调艄公船夫随驾启程。神威上将军唐觉之率先头军士前行打探,中书左丞陆正己督于后方,已被罢职监禁的周如喜也被降三级任用,责令戴罪立功于军前效力,新上任的钱粮供奉使戴永忠则忙于四下里筹措粮草给养。
然而唐觉之甫一登岸,尚未来得及排阵布势,便遇上了蜀军的前锋人马,唐觉之只得打起精神与蜀兵激战,只是自己这边人少势弱,渐渐便有不支之象,而皇帝的车驾此刻已渡到河中,眼看就要驶近河岸,无奈何,唐觉之拨剑长啸:“杀敌立功,只在此时!不怕死的都跟我上!”当下身先士卒,第一个冲在前头。
唐觉之这一举动,暂时稳住了军心,手下将士都拼命杀敌,总算顶住了蜀兵的一轮强攻,唐觉之抹了一把冷汗,暗道一声:“侥幸!”倘若刚才一个不敌,让蜀兵把皇上围起来擒住,那可就满盘皆输,万事全休了。
岸上两军交战正急,箭矢纷飞如流星疾雨,厮打砍杀之声震耳欲聋,皇帝在船上目睹耳闻,心中大惧,一时似有畏缩之意,左丞陆正己见状,忙操起一把船浆,加入众人之中大力划动,同时喝令众人“使力!使力!再使把力!过了河就有活路!唐大将军已经守住滩头,大家快快护送圣驾过河要紧!”
众人发一声喊,使出吃奶之力操舟弄浆,不一会便让御舟靠上了滩头。皇帝登岸,不敢有丝毫耽搁,便要上车疾行逃窜。只是皇帝车驾上张着的黄罗伞盖太过招摇,蜀兵远远地看见,顿时欢声雷动,只要捉住这落魄的天子,就是位列上公,爵授侯伯的大功臣。于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顿时就冲破了唐觉之的防线。
眼见得情形不妙,陆正己当机立断,让皇帝换车骑马,又安排皇后太子和两宫太后共乘一车,唐贵妃、春水侯陆氏和庆王昊共乘一车,李妃、孙妃、宁安公主和柳贵人、燕国长公主几人共乘一车,各自派兵护卫。
皇帝上马之后就狂奔而去,身边只有内侍数人和金吾卫将士数十骑跟从,陆正己两头为难,不知是追随皇上而行,还是留下卫护太后皇后的车驾,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咬一咬牙,把太后皇后诸妃公主的宫车都丢给昌盛侯周如喜照看,想想殿后压阵的还有大将军唐觉之,心中稍宽,于是扬鞭策马,领着一帮人,紧追皇上而去。
皇帝亲眼见到四下里蜀兵的声势,急急如惊弓之鸟,甫一上马就纵蹄狂奔,皇帝的亲随侍卫几乎都追之不上。直到皇帝的坐骑累的口吐白沫,摇摇欲倒,皇帝这才解鞍少驻,察看驻足之处草木森森,四周不见村镇人迹。
皇帝松了口气,天可怜见,这下总算摆脱了蜀兵的尾追,定下心神时,才发现刚才一路狂奔将众人都抛在了身后,现在到真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皇帝眉头深锁,脸色愁苦,正不知所措,好在近侍王守礼等几位亲信和金吾卫的数十位将士这会儿都陆续赶到。
皇帝连忙问起两宫太后、皇后太子、贵人妃嫔等人的情况,王守礼等人摇头皆道不知。
皇帝刚才骑马甚急,此刻腹饥口渴,身疲力竭,再听说母妻子妾,全无下落,心中一恶,眼前一阵眩晕,身子摇晃,几欲跌倒。
左右连忙救驾,扶皇上暂歇于一个土岗子上,近侍去周围溪涧灌了些清水,取来奉上皇帝,皇帝喝了几口,心中的烦恶稍解,但是母后皇后太子等俱不知其踪,心烦意乱终是难解。
又过了片刻,尚书左丞陆正己带了许多人来,见到皇上时,告之太后皇后等人已由上将军唐觉之护送,正在赶往御营与皇上会合的途中。
皇帝听了,心中稍安,陆左丞带来的兵将已在岗上空地搭好一座营帐,陆左丞请皇上入帐休息,自己到账外料理诸事。
皇帝巡狩,朝廷亦随皇上出奔在外,尚书左丞陆正己天天忙得团团乱转,恨不得能象哪咤一样生个三头六臂。自周太宰罢职待罪,陆左丞便成为朝臣的领袖,凡事皆得亲力亲为,加之一路上属官佐吏逃亡者众,陆正己不得不代行其职,代办诸事。
眼下陆正己将皇上安顿好之后,便赶紧遣人去寻找两宫太后、皇后太子等人的下落以及打听蜀兵的行军进程,还要吩咐让军士们饲喂马匹,准备粮草,就地扎营休整。又让王守礼带上内侍随从,淘米择菜,埋锅造饭,以供军士们饱餐。
等忙完了这一切,陆正己去营帐向皇上汇报,皇上歪靠着马鞍已经沉沉睡去。
皇帝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的咋嘴动眉,口中嘟嘟囔囔。陆正己以手支额,盘腿坐在皇帝的跟前,耳里听着皇上时轻时重的鼻息,心中也是无限感慨。
虽说出奔在外的君臣慌慌张张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但这前路究竟如何,眼下却是半点也参详不透;局势败坏,固然如山崩地裂,骇人心胆,但焉知没有妙手可以回天?假使回天乏力,是不是就此放弃努力?还是咬紧牙关,挺一步,捱一时,或许挺下去捱出头,也就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想起柳子安在奏书中说,他已招募了兵勇二十万,何况江南富饶,足资军用,民庶繁盛,足以立国,圣驾宜速来。这或许是皇上和朝廷最后的指望。
唉,说来惭愧得紧,这柳子安书生意气,脾气倔强,固执己见,凡事从不肯轻易让人,与之共事往往言语不合,性格不投,就算在朝时就素不为那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无任事的朝臣们所喜,当然更不被陆左丞自己和周太宰所中意。
陆左丞原来一直认为,这柳子安骤得显贵,分明是沾了皇帝新宠柳贵人的光。所以短短年余,即从姑苏府正七品下的小小提学擢升为正五品上的侍读学士,再由侍读学士任上一步登天,成了三相之一的正二品的中书右丞。想想自己闲废在家近二十年,才重新获得皇上起用,两相对照,陆左丞不能不有所嫉恨。
三相之中,太宰周如喜是个没有主见,事事随人的人,自己只要能把中书右丞柳子安排挤出都堂,就可以上承天宪,下揽朝纲,所以陆正己一再向皇上建议,柳子安以右丞之尊,兼领度支衙门,宜前往江南督征税赋,弥补库藏,充实国用。
而柳子安因为事事皆遇阻碍,且与朝臣相处不易,更与京师的官场格格不入,对于陆左丞的建议不以为忤,反而自告奋勇,欣然赴任。
赶走了柳右丞,陆左丞暗自得意,正冥思苦想如何不留痕迹地将自家门生子弟安插于六部诸寺监供职,却不料一场大变转瞬发生,一切皆成虚花幻影,相反柳子安所在的江南,地殷民富,人才济济,意想不到地成了皇帝和朝廷当下唯一的指望与依赖。
想来这柳子安似有神灵保佑,事事皆是顺风顺水,他远赴江南既避开了这突如其来的战祸,又守土有方保障有力,无论如何都是独占了这一份头功。
陆左丞想,如能保住江南半壁,亦是皇上与朝廷的大幸,即使凭区区江南之力不足以剿灭靖逆、还都洛上,但亦可以倚此天堑,划江而治,两分天下而各安其命。
陆左丞甚至还在考虑另一件事,攘外必先安内,国家只有内部安定方能够集聚力量抵抗外侮,当今朝廷所面对的心腹大患,乃是靖王父子而已,此二人才是导致君臣奔狩,国中大乱的元凶大恶,不设法诛除,将永无宁日,而欲诛除靖逆父子,除了坐拥江南之外,还须另外设法,以左右合而攻之,而这就不得不借重于东胡的力量。
陆左丞于逃亡路上便一直思而想之,世事难料,敌有时是友,友也会反目成仇,是否化敌为友,或是与友为敌,一切皆以皇帝与朝廷的利益为重。那么如何才能说服皇上接受他的联络东胡共同讨伐靖逆父子的计策?
陆左丞以为国朝承平至今,大概难逃劫难,观之历朝历代,亦是如此之象,如汉有七国之叛,晋有八王之祸,唐是安史之乱,宋有靖康之耻,都是承平日久而灾祸遂生,但只要皇上、朝廷能够捱得过去,自然国祚绵绵,危而不坏……
有鉴于此,陆左丞想,皇上宁可与东胡平分南北,甚而至于不惜对东胡可汗屈膝以换取东胡对自己的支持,也绝不能与靖逆伪朝廷共享天下!天下乃吾皇万岁之天下,岂可容乱臣贼子觊觎篡夺?所以即使称臣于外人,或者让利于外邦,也绝不允许下面的臣子妄想僭越。再退一万步说,假若皇上真的天命不佑,国祚难续,作为一国之君率其臣子投奔东胡,亦可不失王侯之封而安然度过余生,如果大势逆转,不幸落于靖逆的手中,则君臣上下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
陆左丞绞尽脑汁地筹思着措辞,思忖如何才能说服皇上采纳自己的意见;又如何去应付群臣可能的骂名,群臣会骂什么呢?群臣一定会给自己加一个卖国求荣,认胡虏作父,意欲陷君于不义,陷臣子于不忠的罪名。可是皇天可鉴,我陆正己一直都是忠勤谋事,忧君忧国。如果一切能同预想的一样,平定叛乱,中兴国家,自己便多担些骂名亦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