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马长嘶起来的时候,宫车里面的女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有几枝利箭剌破了宫车的帷幕,从柳贵人的眼睛前方一掠而过,钉射在燕国长公主身旁的窗框上,李贤妃借着外面隐约透进的火光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这突如其来的利箭,她张大了嘴,一声惊呼还没有出口,那驭马就象发了疯似的一路狂奔,将车里的女人颠得七晕八素。
马儿一路的狂奔,慢慢的士兵们喧嚣激战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了,宫车里的女人都颠得没力气说话,只有宁安公主一直在时断时续的抽泣。李贤妃和孙淑妃各自攥住她的一只手,也都没有能够让这可怜的孩子从惊惧惶恐中安定下来。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宫车居然慢慢停了,车里的女人你搀我扶,小心翼翼地下得车来,这时天边已有些微熹,仿佛是五更天刚过的模样。
燕国长公主打量着周遭,只见四周山色朦朦,树高草长,当下自言自语地道:我们这是到哪儿了?真是胡涂,刚才车子往哪儿跑都没有留心。也不知道这左近有没有贼兵?
听她这一说,孙淑妃身子一抖,颤着声说:若是贼兵就在附近,那该如何是好?
燕国长公主呆了一呆,然后恶狠狠的说:遇到贼兵,大不了是个死字!别自己吓自己了!咱们先看看情形再说。
几个人四下里张望,除了蒙胧山色和郁郁草木之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李贤妃说:咱们落到这个地步上,长公主到是有什么法子没有?
燕国度长公主没好气地说:我要是有法子,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
柳贵人说:皇上只怕会派人来寻咱们,只是不知道这是哪里,附近有没有朝廷的官兵?要是有那就好了,大家倒是小心些,别轻易暴露了自家的身份。
燕国长公主叹口气说:是啊,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说来说去也没有别的好法子,要是这里还在朝廷的手上,那倒不会有事,就怕万一,这里是靖逆的地盘,那可就糟糕了!
宁安公主被她一吓,便又“嘤嘤”地哭了起来,燕国长公主有些气急败坏:姑奶奶可别哭了,你这一哭,三里外都能听见,这不是存心招人来么?
宁安公主顿时收声,燕国长公主叹气说:走一步是一步吧,总不能眼睁睁的坐在这里等着天亮。咱们顺着路走,要是遇到人家,顺便打听一下情形,再做区处吧。
当下都默然无语,五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山路上。
走了大概有五六里路,远远看到有一进小小的院落藏在一个山坳里,五个人骤然见了,一时都站定了,迟疑着不知该不该上前。还是柳贵人提议说不妨叫开门,向屋里人打听打听这里是何处?总是这样两眼一摸黑的乱走,也不是很妥当。
燕国长公主称是,当即急走,走到那院落的门廊下,抬眼看门楣上有个牌匾,上书着“大悲庵”三个字。
燕国长公主猛一看见这“大悲庵”三字,心中暗道一声:晦气!这大悲二字实在让人心生忌讳。
只是眼下也说不得忌讳不忌讳的,燕国长公主上前敲门,敲门的时候心中却是不停的默祷:千千万万别有贼兵躲在这破庵里头?三清四帝无量天尊俱来保佑……
可是任她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出来应一声,看看天此时已经放亮,燕国长公主心中焦急,“乒乒乒”的一阵乱拍,口里扬声叫道:有人吗?庵里有人在吗?
“吱扭”的一声,庵门打开了一条细缝,有双眼睛透过细缝打量着众人。
燕国长公主见有人开门,也不管他,自顾自用力一推,硬是将门挤开了半扇。看看那躲在门后面的却是个光头缁衣的小尼姑,正满脸惊慌的望着自己。
燕国长公主怒道:看什么看!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有没有朝廷的官军在此?
那小尼姑刚刚见到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已经吃了一惊,这回听她说话恶狠狠的,更是骇得倒退几步。
“了缘,这大清早的是谁在叫门?”有人边问边从里边的屋子走出来,看到燕国长公主不觉一愣,合什问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是谁?好象面生得很。
说话之间,柳贵人等人也都进得庵来,这自然更让老少两位尼姑吃惊不小。
柳贵人忙说:师父休怕,咱们都是京城的良民百姓,逃难出来却与家主失散,不想走到了贵宝刹,敢问师父这里是什么地方?有没有官军在此?
那老尼道:阿弥陀佛,大清早的有人敲门直是吓我一跳,听到喊门的施主是个女人,才放得一半的心来。这里是房州地界,此地叫做落凤坡,半山坡的村子叫做落凤村,顺着小庵前面的官道走,七里外就是来凤镇,这镇上没有官军只有乱军,唉,外面兵荒马乱,百姓们东藏西躲,四处逃生,说来真是好可怜啦!
柳贵人忙问道:师父说的乱军可是朝廷的官兵么?
那老尼摇头说:贫尼也说不准,来的去的可都说是朝廷的官兵,就这么你来我往的,把个好端端的落凤镇都给抢了三遍了!唉,胡人还没来,自家人先打打杀杀的闹腾起来,这日子可怎么过?你们是从洛都来的,洛都的天子不是已经换了人么?怎么还安不了天下?
燕国长公主双眉倒竖,怒气冲天的喝道:胡说,哪有什么洛都的天子!那是篡逆!是乱天下坏社稷的奸贼!
那老尼道:阿弥陀佛,我说也是,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平白无辜的怎地突然冒出两个皇上来,这可不是乱套了么?
柳贵人道:师父法号如何称呼?说不得咱们要在这里盘桓两天,还望师父能行个方便。
那老尼面露难色,吃吃的道:贫尼是这小庵的庵主,贱号妙真,小庵简陋破败不敢留客,女施主由此前行七里,落凤镇上倒是有几家净洁的客栈,女施主可去投宿。
柳贵人说:镇子上良莠混杂,咱们几位皆是女客,抛头露面的实在不妥,师父且留我们几日,或许这几天便有人接咱们回去。这几日烦劳师父,香火灯油、佛前孝敬自是不敢少。说时乃从腕子上褪下一只镯子,递于那妙真尼姑。
妙真将镯子拿在手中掂了一掂,笑道:施主真会说话,也罢,今天且与各位施主结个善缘!了缘,快去煮一锅粥来,几位想是累了,暂请先到禅房休息如何?
禅房在后院,虽然简陋,却也洁净,几个人围着方桌坐下,李贤妃忍不住说:这儿到底是官军还是叛军?那尼姑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真是急煞人了!等她来,咱们再仔细问问。
孙淑妃点头说:是啊,早些问明白,早些拿个主意,这荒效野外的让人害怕得很。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妙真和了缘端来了热腾腾的米粥和一碟咸菜,众人都不是太饿,勉强吃了几口,便问那老尼说:师父,究竟这房州是哪路的人马守着?太守呢?
妙真皱眉道:这个贫尼也不是十分清楚。早前听说洛都换了皇上,襄阳府的镇抚大人也归顺了新皇上,这里的太守归襄阳的镇抚使大人管,应该也归顺了新皇上吧。唉,新皇上、旧皇上的,我都弄胡涂了!从前呢,老皇帝归天,新皇帝登基,百姓们还盼着新皇上能布仁义、施德政;现在呢?世道越乱,皇帝越多;皇帝越多,你征我伐的,老百姓越发没日子过,贫尼这小庵全赖左近的百姓来进个香许个愿随个喜上个供,天下一乱,这往后还有谁来上香上供?这小庵的香火岂不是要断了!
宁安公主不解道:怎么往后会没人敬香许愿?难道都不信佛祖菩萨了么?
妙真说:百姓们日子难过,自顾不遐,谁会有这闲钱烧香上供,没人烧香上供,这岂不是要断了小庵的香火?贫尼师徒俩个就靠这点香火过活,这岂不是要断了活路。阿弥陀佛,到是皇上们行行好,放百姓们一条生路!
说话时,那了缘收拾了碗筷拿出去洗涮,妙真却谈性正浓,径自端了张方凳坐到桌子旁边,满脸堆笑的对众人说:贫尼瞧各位施主也不像是穷门小户家的女眷,想必是洛都大有来头的世家豪门里的贵人。各位来到小庵当是贫尼难得的缘份,贫尼三十年前曾跟师父在洛都的宝相院修行过二三年的光景,那宝相院就在皇城南边的怀恩坊,各位倒是有没有去过?
宁安公主说:福姑姑不就住在怀恩坊么?什么宝相院的倒是没有留意过?
燕国长公主也道:宝相院,我可从没听说过,想必是个小庵堂罢了。
燕国公主的第宅就在怀恩坊,却是不知道这附近有这一所宝相院,也难怪她弃佛学道之前,烧香拜佛,去的都是圣寿寺,慈恩寺,正觉寺这些天下一等一的皇家寺院,什么宝相庵宝相院的那是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
妙真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啧啧,怀恩坊的宝相院都不知道,那可是好大的一座庵堂,光尼师就有百把人哩。没听说宝相院,总该听说怀恩坊住着的那位女罗刹母夜叉,叫做什么燕子公主来着,嫁谁克谁,害了自家的男人不说,还把替人算命的张半仙搞得家破人亡,由此可见寡妇星,害人精的说法,当真一点不假!
燕国长公主涨红了脸,怒道:这都是小孩子编瞎话,无根无据的街坊传言。燕国长公主我见过,人和气得很,惜老怜贫,最是慈悲,师父不知道么?燕国长公主出家修行,是得道的仙姬,能舍弃富贵而出家修行,会是坏人么?师父不要道听途说凭空坏了人家的名声清誉。
妙真肃然起敬,陪笑道:长公主你也见到过?看来贫尼猜得不错,诸位施主果然不是一般的贵人,连长公主都见到过。
燕国长公主笑道:算你说对了,公主又有什么稀奇,有机会也让你见见如何?
那老尼合什说: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公主金枝玉叶的养在深宫里,哪是平常人能见到的!那可都是天上的贵人星宿下凡,福报大着呢。呵呵,说来不怕大家笑话,就连房州太守的女公子,老尼都没能见到过呢。
宁安公主听了这话,不仅大乐,说道:做公主有什么好,整天呆在宫里又不能随意出去,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吧,又是前呼后拥,除了人头,什么街景都看不到,真是闷都闷死了……
她母亲李贤妃连忙制止她:这孩子说胡话呢!大人家说话有你孩子家什么事。
那老尼笑道:这位小姐长得多俏,真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许了婆家没有?洛都的闺秀跟别的地方就是不一样。想贫尼在洛都呆了六七年,先是跟着师父在宝相院修行,后来挂单到了朱雀门外的准提庵,要不是那一年准提庵遭了把火,贫尼也不会流落到这个地方来。唉,这么一说快有将近二十年没有再去洛都了。
妙真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众人虽没心思跟妙真拉呱,偏偏妙真一屁股坐下后就跟立地生根似的,再也不肯起身。
柳贵人说:咱们呆在这儿,倒是要托师父给办件事。
妙真道:有事但讲无妨,只要贫尼能够办到。
柳贵人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想烦请师父能去镇上打听打听,究竟这县里和州里驻扎的是哪里的官兵。
妙真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当下叫来了缘给施主们上茶,同时吩咐她到镇子上买些木耳蘑菇,随便打听一下县里和州里当差管事的,是属于朝廷的还是听命于洛都的。
了缘去后,妙真呷了一口茶继续与众人说话。
妙真说:今日真是难得,来了京城的贵客!唉,这破地方平日难得有外面的客来,贫尼想找人说会子话,也是极为难得。况且,你要是跟他们说起洛都的种种繁华盛景,他们也多半如听天书,心里只怕还要骂老尼诓骗,却不知道吾佛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见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以为这房州,这来凤镇就大似天了!你们几位也是可怜,贫尼听说一个月前,乱兵将洛都大抢大掠,京城人家十室九空,甚至连长公主和几位侯爷的府第都给抢得精光。唉,作孽啊!听说起因都是皇帝先迷上了个狐狸精,后来又任用奸佞,气坏了太后老娘娘,所以老天才降下惩罚。
柳贵人忙说:这话是谁说的?皇上巡幸,乃是因为乱臣贼子犯上作乱。
妙真撇嘴道:什么皇上巡幸,说得好听罢了,还不是有家难回,躲藏在外面避难!照老皇历,今年应该是普庆四年,可是洛都的天子早已经废掉“普庆”的年号,改元叫“继统”了,所以今年又成了继统元年,这在新皇帝登基,大赦天下的诏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说来还是洛都的天子好啊,一道诏书就免了百姓三年的钱粮,这要是摊上那几个瘟相公和昏皇上,百姓轮得到这样的好事么?
柳贵人义愤填膺的说:天子只有一个,就是当今的皇上;洛都的靖王那是谋逆篡位,是以下犯上,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国奸贼!
孙淑妃却问:妙真师父,这瘟相公都指的是谁?
妙真说:还有谁?不就是朝中的三位相爷么?都是他们撺掇皇上增税加赋,害苦我们百姓。象我这个小小的庵堂,每年却也要收四百文的丁口钱,五百文的杂税,还有几百文的捐纳孝敬,合起来总要一吊多。本来朝廷明明只有一个丞相,现在改成三个丞相,这多出来的官,长出来的嘴还不是拿老百姓家里的钱粮来喂。偏偏做官的口大吃四方,一来二去,把个天下就吃穷了!
柳贵人叹息一声:皇上和朝廷的本意是减官减税与民休息,岂料到地方上就乱成这个样子。皇帝为天下之主,又岂会不爱惜社稷万民,这都是贪官滑吏下虐百姓,上欺皇上和朝廷。
妙真冷笑道:要是皇帝和朝廷不纵容,下面的官爷又怎么敢?就怕皇上深宫里坐着,好酒美食地吃着,皇后妃子的左环右拥着,荒废了自己该做的正事,而奸臣们没事就想个点子,说是为皇帝和朝廷增税聚财,而下面的官爷们只恨等不到机会,拿了圣旨自然就可以大做文章。哼哼,你倒说说,既然是减官减税,于民生息,怎地这官反倒越减越多,税也越减越重?唉,皇帝他当真不知道么?知道了装胡涂吧,这银钱赋税,皇帝和朝廷少不得要抽个大头,余下的让官爷们分分耍耍——天下统共就十分银子,朝廷皇上拿走五分,大官小官的再贪上三分,百姓就剩了二分,却还要上供孝敬,这日子自然越多越难……所以这欺人、欺心可以,欺天可不成,这不老天爷罚他有家回不得,连皇位也给别人占了!
众人想开口驳她,只是这老尼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况且皇帝蒙尘,后宫离散,亦可说是上天示警而凭空降下的责罚,人处逆境,遇事便常常自省,自然也就容得下这些逆耳的言论。
庵堂上有人来敬香上供,妙真忙不迭的出去了,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这耳根子总算要清净一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