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对江南的美好憧憬都如璀璨的烟花迸散消逝在漆黑的天宇,霎间的光辉之后是绵长与难奈的黑暗,那是一种暗无天日的沉沉的黑,看不到一丝半点光明,渗透到每个人的心里,黑漆麻乌的叫人透不过气。
后妃们这才恍然如梦中惊醒,美梦过去,困境依旧,这里既不是温柔富贵、养尊处优的洛都,也不是草长莺飞,细雨朦胧的江南,这里是与敌人对阵的前线,皇上和他的后宫仍然没有逃脱蜀兵的围追堵截,仍然还战战惊惊的活在一个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危险境地里。
营帐外马嘶人叫,内侍与护军们脚步杂踏,灯光摇弋,照见在营帐外奔来跑去的人群,人人脸上闪过的都是一副副惊惶不安的表情。营帐里的后妃们见到之后,面面相觑,个个脸色苍白,身子打颤,心中七上八下。
陈太后还想强作镇定,她手扶着身后的椅子,低声喝问:王守礼,你慢慢说。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帝呢?贼兵离这儿还有多远?
内侍王守礼只顾大口大口喘气,尚未及回答,周太后颤着身子,抢声问道:是叛贼么?这、这、这便如何是好?贼兵在暗,我们在明?一大家子人又累累赘赘……皇帝,皇帝!皇帝他现在在哪里?
王守礼抹了一把汗,慌慌张张的说道:禀、禀、禀太后娘娘,皇上,皇上他刚刚已经启驾了!皇上在启驾之时,吩咐小人快来知会太后娘娘和各宫娘娘快快移驾要紧……
听了王守礼的回奏,周太后脸色煞白,身子更抖得象筛糠一样,当下更是厉声追问皇帝的去向:什么?你、你这是在说什么?启驾?你说皇帝他已经启驾?皇帝是不是抢先逃了?
那王守礼哭丧着脸,急得连话都说不连贯:娘……娘娘,大、大、大事不好!皇上、皇上他早已启驾逃了,老奴……老奴跟随皇上走了有七八里路,皇上这才省起还没有知会两宫太后、皇后太子和各宫娘娘,所以打发老奴赶紧回来报个信,各位娘娘快快逃命要紧,再迟怕是来不及了!
周太后吃此一吓,身子一歪,跌坐在蒲团上,口中兀自喃喃怒骂:皇帝!这混帐狗屁皇帝!只顾了自己逃命,连老母妻儿都丢下不管了么?快,你们快去拿把刀来,剖开我的肚子,看看我是怎么生下这个不孝的孽障!这个连娘亲都不要的东西!
这边周太后的怒气还没有发完,那边汪皇后“天!天!我的老天啊!”惨然叫得数声,便掩面嚎啕痛哭起来,她这一哭,太子晟牵着汪皇后的衣袖跟着大哭,宁安公主也抱住她母亲李贤妃哭。
众人顿时都哭成一团,哭声中,唐贵妃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庄王昊,急急忙忙要赶回自己的宫帐把孩子抱来。当她急如星火地冲到宫帐门口,却与疾奔出来的春水侯夫人迎面撞个正着,两人都立脚不住,同时跌倒,陆夫人手中抱着的孩子也掉落到地上,唐贵妃惊呼一声,顾不得疼痛,赶紧去抱地上的孩子,那孩子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仍在呼呼大睡。
陆夫人这一跌,脸正巧碰在宫帐外的长杆坐灯上,被那上面装饰的鎏金螭首磕破了脸皮,半张脸孔立时鲜血淋漓,灯光一照,甚是骇人。陆夫人也顾不得这许多,举起衣袖胡乱抹了一把,冲着她女儿大叫大嚷:快,快,快跟我去见你兄长!
听到皇帝再一次丢下自己不顾,周太后心如死灰,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再不肯挪窝。陈太后好言劝说了几句,周太后充耳不闻,仍在咒骂这天杀的、挨千刀的、狼心狗肺、混帐透顶的儿子,把个陈太后急得跺脚:你、你这是想让大家跟你一起死么!
宫账外,只听唐觉之朗声说道:皇上已经先行一步,臣奉旨殿后,为两宫太后皇后和各位娘娘护驾,请太后及娘娘们万勿惊慌。如今臣已将车驾备好,先请两宫太后和皇后太子登车启驾,再请唐贵妃和庆王及臣母登车,其它各宫娘娘贵人及长公主公主亦请登车。
陈太后二话不说,抢先一步踏出宫账,急急忙忙的问:唐将军,车驾在哪里?快,快,快追上皇帝要紧!
情势紧急如此,汪皇后也顾不到尊礼敬上,当下一手抱着太子,一手便来拉扯周太后,连哭带叫:母后见到皇上再责骂不迟,这会儿咒天骂地的又有何用?
身边内侍宫女们连扶带掖将周太后弄上宫车,皇后赶紧抱着太子也登上了车,后妃们各自都是一阵忙乱,好不容易都登上了车子,唐觉之一声:“起驾!”带领护军精骑随驾守护。
这一次出奔比起在樊城渡过汉水往襄阳的那次更加显得狼狈,那一次是白天且是官道,一路疾行无有阻碍;这一次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又在荒郊野外,幸亏有军士执火把在前面探路,勉强才为车驾觅得一条小路。
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前方突然出现无数的灯笼火把,隐隐约约看到一大群人拦住去路,个个手里提刀带剑,映在灯火下明晃晃的闪亮。
唐觉之勒住了战马,低声吩咐手下好生守护太后皇后和唐妃母子,待我一声令下,便围护住车驾一齐冲杀上去,切记万万不可丢下太后皇后和唐妃母子……
手下追问:其余几位娘娘和公主长公主就弃下不管了么?
唐觉之叹道:事急从权,生死由命!况且能不能保护太后皇后亦是难说得很!大家尽心尽力便好!
他说这话时,身子僵硬,喉头一阵阵发紧,声音听起来也大异于往常。
兵士们首尾相衔,集结成玄武鳞甲阵,团团围护住车驾,齐声说道:愿听大将军号令,卫护三宫,效死于军前!
唐觉之眼眶一湿,环视众人,感叹道:今日若能脱困,都是诸将士的功劳,日后定当举荐于皇上,封妻荫子,赐宅授田,也不枉各位兄弟跟从我唐某浴血沙场。兵书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是生是死,全仗各位仁兄贤弟的忠勇。若是有所不测,各位的高堂父母,便是我唐某的高堂父母,便是朝廷的高堂父母,奉养终生,尽人子之孝,唐某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今日还望各位多多辛劳,容唐某日后一一拜谢!
此时对方忽有人高声喝问:对面来者是谁?是不是两宫太后和皇后……
唐觉之闻得喝声,觉得正是时候,当下长剑一挥,突地一声大吼:“建功立勋,在此一搏!儿郎们冲出此关,便是生路!”说时一马当先,抢先冲了上前。
面对绝境危局,兵士们退无可退,唯有拼死一争,于是大声呐喊,冲杀上前。这一仗性命攸关,须将生死置于度外,方能逃出生天,兵士们内心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需要唐觉之激励督战,自是奋勇争先,不敢落后。
两军对垒,气盛者胜,对方果然不敢敌,纷纷往两边退缩,让出了中间的狭路。
唐觉之大喜过望,亲自护卫太后皇后同乘的宫车率先冲出了重围,驾手吆喝着拉车的四匹御马撒蹄狂奔,十余骑侍卫紧随其后,唐觉之心中欣慰,跟着忙于掩护他母亲和妹妹、外甥的宫车通过。
待到要护送柳贵人长公主的这辆车时,不想自己手下的士兵紧张过分,不由分说便是一阵乱箭射来,将驾车的驭手射成了个剌猬,那马臀马背亦中了几箭,惊马吃痛,长嘶不已,拉着车中的李孙二妃和柳贵人、长公主和宁安公主等人狂奔疾走,迅如飞驰。
唐觉之大叫一声:“糟糕!”连忙拍马追赶,连追了三五里,眼看惊马拉着宫车越去越远,只得作罢而回。
天色微明的时候,唐觉之率众赶上了两宫太后和唐贵妃陆夫人等人。陈太后听说走丢了女儿燕国长公主,不禁捶胸顿足,大放悲声,这一哭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周太后和汪皇后两人怎么劝都劝她不住。
“都怪臣保护不周,死罪,死罪!”唐觉之以额触地,频频请求太后恕罪,又说,追兵或在左近,此地不宜久呆,望娘娘的车驾尽快启行。
陈太后流着泪,盯着唐觉之看了半晌,恨恨道:大将军但凡尽心,何有此事?哀家只此一女,却迭遭不幸,叫哀家情何以堪?哀家一把老骨头,便死在此地亦何足惜?将军欲去请自便,哀家专心在此静侯长公主便是。
周太后忙说:长公主是得道仙人,能通神役鬼,此去必是吉人天相,无碍事的。从明日起,吾日日在长生大帝君前诵经,求神灵保佑,为长公主增寿添福。
汪皇后亦说,幸亏大将军一路浴血奋战,方才保得两宫太后和吾等平安无事,现在当务之急是须与皇上会合,长公主等人若是得知皇上所在,自当会寻访而来,请母后宽怀勿忧。
唐妃陆夫人以及太子等人也都跪地苦苦劝解,好不容易方劝得陈太后止泪收声,同意发车启驾。
宫车一路东行,待到天光大亮时,前方忽然又来了一哨人马,约莫有数千之众。唐觉之远远的瞧见,心中暗叫“苦也!”,半夜三更刚刚血战了一场,如今兵疲力竭,别说是对阵交手,便连逃跑也都没了力气。
虽然精疲力竭,唐觉之也只有强打精神,让手下的兵士摆开一决死战的阵势。
那哨人马见到唐觉之摆下阵势,非但未停,反而有数匹马当先奔来,马上有人遥遥喊道:唐大将军,两宫太后和皇后太子可都安好?
马儿越跑越近,马上之人身着朝廷的三品紫衫官服,唐觉之定睛一看,却不是别人,正是钱粮供奉使戴有忠。
“哈哈,是你!原来是你!”唐觉之一块大石从心头落地,强提着的一口气怎么也撑持不住,哈哈哈哈又连笑了数声,正是满心欢畅之时,却忽地一头从马上栽倒。
戴有忠大吃一惊,连声高呼:唐大将军!唐大将军!
亲兵小校连忙将唐觉之救起,随军的郎中搭脉诊治,却道无妨事,大将军只是过于疲累,休息上几日便好了。
将唐大将军安置于车中养息,戴有忠赶紧来拜见两宫太后和汪皇后,行过大礼,便让手下奉上酒食,供各位娘娘、太子庄王及随行将士们充饥。
两宫太后、汪皇后等人略进了点膳食,便把戴有忠叫来询问:圣驾如今在何处?此地可有贼兵?周边是何州郡?戴卿手下的兵士又是从何而来?
戴有忠一一作答:圣上安然无恙,此地属随州地界,远离贼兵,微臣奉圣上之命,带领将兵前来奉迎太后、皇后、诸位娘娘的慈驾凤舆。
原来皇帝那日猛听得有探子前来回禀,说是有一伙不明身份的官军在附近窥探搜寻,将要靠近皇上驻跸之地。皇帝一听,心下大骇,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上马疾走,慌乱之中仅有六七位内侍和护军跟随在皇帝身边。
而皇帝这突然一走,留下的内侍慌慌张张把消息四处张扬,军中的兵士们立时像是炸了营,成了没头的苍蝇一样乱作一团。
太宰陆正己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听说是皇上已经跑了,陆正己不敢多呆,也是忙忙的披衣上马,一路追赶皇帝而去。
周如喜戴有忠等一干朝臣是第二拨知道了此事,先是目瞪口呆,继而也都不敢耽搁,急急忙忙逃生保命要紧。
这前后几拨人都逃走甚得匆忙,居然忘了两宫太后和中宫的皇后太子都还留在大营之中,要不是唐觉之顾念到老母妹子和外甥的安危,弹压住这股弥漫而来的恐慌情绪,只怕一营人马早就逃光走散得一个不剩。这个时侯,人人自危,人人亦都自顾不瑕,除了自顾自先逃一步,谁还能在慌乱中抽出闲空,管一管这太后皇后诸位娘娘奔走逃亡的麻烦事。
皇帝一路向东疾奔,走到半途才想起了母后和皇后太子等人都还留在大营之中,于是匆忙派了自己身边的贴身内侍王守礼赶回去通知一声。
而皇帝本人则继续东行,其后陆太宰等人也都陆续赶上了圣驾,君臣与众内侍护军们陷身在一片山野之间,不知道身在何地,周围有没有危险,于是一边就地休息,一边差人打探。
到天光放亮时,前去打听的探马领了许多人马回来,却是忠于朝廷的荆湖安抚使唐会之率了手下僚属士兵前来迎接圣驾。
这荆湖安抚使唐会之仍是大将军唐觉之的远房族弟,本来在京中闲曹任一闲职,因为京官清苦,唐会之仍上表于朝廷请求外任。时任太宰的周如喜受了他的贿赂,并且太师唐明也曾当面托请于他,所以就做了这个顺水人情,举荐他充任荆湖安抚使。
荆湖一地向与江南、齐鲁和洛都京兆并称为四大肥差,唐会之得任此官喜不胜喜,自然又加送了一份厚礼亲自到周太宰的昌盛侯府上拜谢。
照例京官赴地方任职须到皇帝陛前谢恩辞行,皇帝也照例要有一些例行交待,无非是保境安民,倡导教化,理财修贡之类。所以皇帝当年肯定是见过唐会之的,偏偏皇帝现在受了惊吓,一时竟是记不起来印象中有这么个人。
而唐会之一听说皇帝在此,当即下马磕见,口称,死罪,死罪,臣荆湖安抚使唐觉之护驾来迟,万望陛下恕罪。
皇帝忙说:请起,请起,卿前来护驾,功莫大蔫,何罪之有!
这么多天来,除了南阳太守戴有忠,如今又见到一位效忠于朝廷与皇上的荆湖安抚使唐会之,皇帝心中稍安,当下拉着唐会之的手,反反复复的说道:危难见忠臣啊!朕有尔等忠勇耿介之士,何愁不能中兴!朕见到卿,如刘备遇到孔明,心中高兴得很!
唐会之奏道:中书右丞柳大人已派了使者与臣联系,说已为陛下在建康营造了行宫,右丞大人先发二万兵马来防守荆湘,并遣人奉迎圣驾巡幸江南。
皇帝点头道:甚好!甚好!这里一夕数惊,实在是呆不得。
唐会之又道:请皇上安心勿忧,贼兵离此地甚远,且臣等早有防备。眼下臣已派人前去迎接两宫太后、皇后太子及各宫娘娘的大驾,皇上一路奔波辛苦,请先往行宫休息。
皇帝听了,心中惭愧,忙派戴有忠为奉迎使前往迎接两宫太后的慈驾和皇后太子的法驾以及诸位娘娘的仪驾。
事后两宫太后与汪皇后等人与皇帝见面,听取了唐会之的奏报,方才惊悉,一切竟然全是一场误会。
那日深夜皇帝和后妃们前后所遇到的探营、拦路之人均是唐会之派出迎接圣驾的使者与护卫,岂料皇帝没能打听得十分明白便慌慌张张的夺路而逃,唐觉之一路护送太后皇后的车驾,紧张之下也是全无识辩。
两宫太后于是严词切责,数落皇帝不孝不义,只顾自己逃命,竟不管老母妻儿的死活,简直不配为天下之主,不具备人君之德。皇帝长跪受责,半句也不敢分辨。
陈太后痛失爱女,到了荆州就卧病在床,周太后则气呼呼地根本不肯理睬皇帝,皇帝亦悔之不迭,连连下旨让人四处寻访柳贵人和燕国长公主诸人的生死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