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弄妥当了,妙真却还是有点不放心,又把庵堂里外各处都巡察了两遍,确认没有破绽,这才与了缘两个在庵堂里打坐诵经。
一部《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刚刚念完前面的几个真言咒语,那落凤村的里正便领着县太爷和许多官兵衙役来到了大悲庵。
妙真连忙起身迎接,亲自给县太爷搬来一张椅子,又忙着要去烧水烹茶,县太爷摆手说不用,只是询问近日有没有看到有外地口音的生人出现。
妙真忙说:阿弥陀佛,回大老爷的话,老尼姑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念经诵佛,镇上都难得去一回,到是没见过什么生人。
里正说:你这里地当路口,凡事要多多留意。要是有生人出现,一定要据实禀报。
妙真点头不迭:是,是,一定禀报,一定禀报,大老爷的吩咐,贫尼都记住了。
县太爷又叫手下差役把各处看了一看,也没看出什么不对,便领着手下众人打道回衙。妙真与那里正自是打躬作揖,恭送如仪。
送走了县里的太爷,里正回到庵堂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大声吩咐了缘去沏壶好茶,说他陪县太爷把整个落凤村上下里外都转了个遍,连跑带溜,既累又渴,可他妈的,别说是人,就连个屁影子都没有找到。
妙真上前陪笑道:里正老爷真是辛苦了!不知道县上的大老爷在找何人?忙得这般鸡飞狗跳……
里正眼睛一瞪,大声说:吓,这事说出来要骇死你!这一大清早的,村子里的吴四爹没捡到狗屎,到交了他妈的狗屎运,在山路上白捡了一顶帽子。偏偏这老东西有眼不识宝,拿到镇上去叫买。镇上的几个大掌柜到是识货的,都说这帽子是用金丝编的,帽顶上缀的珍珠,乖乖,足足有龙眼那么大!上面还嵌了许多猫儿眼与祖母绿,可都是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啊!这帽子恐怕不是一般人能戴得的,所以东西虽好,却谁也不敢买,怕惹祸!嘿嘿,老实说他们想买也买不起……过去书上说有个和氏璧能换十五座城池,这帽子虽说换不了十五座城池,但是用来换个小小的来凤镇那是绰绰有余……这个吴四爹,天生的贱骨头穷酸命,这样一个宝物,他只要三吊钱就肯卖。也活该他一辈子不发财!
妙真笑道:那吴四爹眼眶子浅,哪里识得宝物……就算我,那个什么猫儿眼、祖母绿,就是堆在我眼睛头上,我也是有眼不识,还不如拿在手中的三吊钱实在。
里正说:“老吴四凭空得顶帽子也就罢了,偏偏李家村里跑来一辆马车,那才更是了不得!为了这无主的马车,李家村的人都急了眼,动起了手,扁担锄头的一阵乱抡,当场倒下去七八个,有几个头破血流地跑到镇上报官,结果惊动了一镇子的人,都要看看到底是怎样了不得的马车。
那车子拉到镇上,在大太阳底下一照,整个的闪闪发光,不是金就是银,不是绸就是缎,都密密麻麻的绣满了花鸟走兽,走不到跟前就是冲鼻的香气,众人都没有见识过……大家去把镇上最有学问的吕老秀才请过来看,他老人家来了,话还没说,倒是先对着马车拱手作了个大揖,然后才说了,那马车可是大有来头,应该是宫里之物,叫什么什么鸾轿来着,只比皇后娘娘的凤舆差一等,嗬嗬,是给西宫的贵妃娘娘们出远门坐的……”
妙真听得出了神,这时叹道:可惜,贫尼没有这等眼福,这天大的事,竟然没瞧见。
了缘这会儿送上茶来,那里正喝了一口,又说:可不是吗,来凤镇出了这许多稀奇事,终于把县里的大老爷给惊动了,带了许多手下来,帽子和马车也都给扣到衙门里去了,说是要呈给皇上呢!
妙真不由自主的说:哪个皇上?
里正瞪了她一眼,“还有哪个皇上,洛都的皇上呗!这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谁有本事坐了洛都的金銮殿,谁就是老百姓的皇上了!”
妙真自知失言,点点头忙说:对,对,洛都的新皇上!圣明天子!圣明得很,免了咱们三年的钱粮哩。
里正却说:屁,八字还没一撇,先别忙着歌功颂德。老百姓缴税纳粮乃天经地义,不缴税不纳粮,皇上吃什么?县官老爷吃什么?咱做里正的又吃什么喝什么?朝廷设个里正,虽说是没品没级的不入流,却到底也管着一地的男女老少爷们婆娘,这谁要是不服管教,蛮横顶撞,里正我是可以拿送到县衙里,告他个抗粮抗税,目无王法,看大老爷不打烂他的屁股才怪!俗话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太守,里正虽小,可也是为皇上办差,哪个敢于得罪!
妙真恭维道:里正老爷这话说得极是。县官不如现管,何况天高皇帝远的,皇上他大老远的想管也管不到,所以里正老爷就是咱落凤村的皇上,谁人不长眼,敢惹里正老爷不开心呢?那不是自己送上门找打讨骂么?了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给里正老爷续茶。
了缘连忙给续了茶水,妙真又说:这见物不见人的,县太爷就这么罢休了不成?
里正说;罢休?不找出人来怕是不得罢休哩。大老爷已经把呈文送上去了,大老爷的上头还有大老爷。这些大老爷们都要升官发财不是,这不正是个机会,顺藤摸瓜,找到人送上去,不就立下了功劳,要不然你说,这宫里的东西怎么就流落到咱这地方来了?
妙真道:是啊,都是宫里头的东西,无缘无故也不会到咱们这地方来!里正老爷的意思,老尼姑可一点猜不出来……
里正摇头晃脑,说得来劲:这帽子和马车都是洛都宫里的没错,但是却不是从现在的皇上宫里流落出来的。师太刚刚不是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么?新天子虽说坐上了金銮殿,可是以前的旧天子却还没有升天啊,这不等于是一国二主么?所以这帽子和马车恐怕是旧天子的嫔妃所用的东西,东西落在这里,人自然也在附近,所以大老爷才要赶紧搜出人来,然后亲自解送到洛都,献给金銮殿上的新天子,这不就立了大功,这富贵不是就唾手可得了……
妙真道:噢,原来如此。咱们里正老爷也只好跟着辛苦了。老爷请稍坐片刻,贫尼和小徒这就去置办一桌素斋来孝敬老爷。
里正忙摇手道:“不用,不用!今儿村里的富户早备了一桌好酒席恭候县太爷,结果县太爷在镇上用了酒饭,自然就累得我来受用。师太庵里的东西清汤寡水,也没什么好嚼头……倒是师太做得那个素馅的包子,还有些滋味,能够吃吃……”
妙真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庵里正好有新磨的面粉,赶明儿做好了,叫了缘送到里正老爷的府上去。
里正笑道:那么有劳师太多多费心了,记得要多放些蘑菇木耳春笋……我家那贼婆娘每回都夸师太识得大体,通得人情,是个再好不过的师太!
又说了几句闲话,里正别过了妙真,哼着小曲,一步三摇地走了。
关上庵门,妙真拍拍心口,长出了一口气,了缘在一旁也说:可吓死我了,大老爷进门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腔子了,经也念错了,都不知念到哪跟哪,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顺嘴念,佛祖保佑,可千万不要见怪降罪。
妙真重重叹息一声,说:唉,别说是你,就是我心里也是担惊受怕得很!你说,这可怎么办呢?这几个大活人总不能天天这么藏着掖着,这要是走漏风声,那可是砍头的罪。
了缘说: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师父既然已经做了好人,总不能再回头做坏人吧。
妙真道:好人做不得!坏人不能做!想来还是得早些将她们打发走才是正理。多呆一天我便多担一天的心。再呆上几日,她们没有屁事,我到先吓死了!
了缘说:她们落到这份上也怪可怜的,师父便当是行善积德好了,佛祖菩萨知道了也是会保佑我们的。
妙真大摇其头,“你还年青,凡事不知深浅,这皇宫里的事可是复杂得很,今天是贵人明天就可能是罪人,往往一个不小心便是抄家灭门的罪。这事我越想越怕,出家人不求名利,什么都是身外之物,可这肉体人身却是百世难以修到,咱们千万不可为了他人的闲事,毁了自己的修行。
了缘又说:师父,救人不就是修行么?
妙真说:当今这世道,佛法再大也大不过王法,能救度自己就不错了,哪个还有本事去救别人?本来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各人是各人的福份,旁人岂能救得?若是救不得而强要去救,那就是招祸上门!阿弥陀佛,你让我静一静吧,这一整天竟是没能定下心过……
捱到掌灯时分,妙真和了缘两个才去厨房放长公主柳贵人她们出来。
妙真问起她们如今有什么打算没有,李贤妃说:只有等皇上派人来接应她们。皇上总不会丢下她们不管不顾的。
妙真叹口气道:你们的皇上如今自顾不遐,哪里有功夫来接应你们,再说这里是洛都皇上的地盘,你们又如何能够逃出去与你们的皇上会合?呆在贫尼的小庵里一天两天,三天五天那倒无妨,若是呆长了,难免不露馅,到时候可怎生是好?况且这事还没完,那县太爷已经禀报了洛都的皇上,洛都的皇上知道了,自然要派人来搜查捉拿……贫尼为此犯愁得很……
燕国长公主说:只要躲过这几天便好了,等贼兵松懈了,皇上不来寻咱们,咱们也要寻皇上去。呆在这里做什么呢?等死不成!
妙真说:县太爷这几天都在这左近搜人,所以白天还要委屈各位贵人在菜窖里避一避,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各位千万不要怪罪老尼。
众人都诺诺应承。
此后几天倒也风平浪静,只是到第四天上,来凤镇上有了大动静。洛都的继统皇帝派出了宫里的太监率领一帮曾经跟随普庆皇帝谒陵祭祖,后来又中途逃归洛都的骁骑卫亲军来房州搜捕普庆皇帝走散的后宫眷属。
房州太守和本地的县令自然都不敢怠慢,亲自陪同公公们搜索追捕。于是侦骑四出,兵士满街,来凤镇固然是首当其冲要大搜大索一番,接下来的落凤村也给搜了个底朝天,偏偏在搜查落凤村的时候,内使公公们把个行营安置在了大悲庵的佛堂里。
这可着实把妙真和了缘两个吓得不轻。两个人躲在后院的厨房里叽哩咕噜念诵佛号,借此压住心里的惊慌,同时竖起两个耳朵偷听前边院子和庵堂的动静,幸好士兵们进进出出来来去去的虽然是一拨又一拨,却无人到厨房里来张一张看一看。
到是里正陪太监公公和守令老爷们陪得发闷,两腿也早站得死沉死沉的,于是瞅个空子跑到厨房找妙真讨杯茶喝顺便歇歇脚儿。
妙真让了座又倒了茶,然后悄悄的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上次县太爷不是搜过了么?
里正一边捶腿,一边忿忿不平的说:上一次是县太爷搜,这一次可是皇上下旨搜……咱们来凤镇也不知造了那辈子的孽!三天两头的就遭人搜一回抢一回,这太平日子还叫不叫人过了……
里正说到这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家刚刚被抄捡了一回,三个樟木箱子的锁给撬坏了不说,上好的细磁碗碟也给打破了五六个。因为他是里正,且又亲自领着士兵挨家挨户的搜,所以轮到搜他家的时候,士兵这还算是给了面子,至于别人家那可就没这般幸运的了。
妙真压低嗓门说:可不是吗?虎狼神似的,阿弥陀佛,真是罪过!
里正喝完了一杯茶,又说:师太有所不知,那个从前的皇上前两日暗中派人到房州寻找失散的宫眷,不想被官兵当作奸细拿住了,一审问才知道有三个妃子和两位公主跟皇上走散了流落到咱们这一带……房州的太守老爷不敢隐瞒马上禀报给皇上。所以皇上特地派来了身边的公公前来搜捕指认。师太你想,这深宫内院的妃嫔公主除了太监公公之外还有谁能认得出来。
妙真心中一惊,脸上的肉也跟着一抖,连忙定定神,默诵一声“万灵感应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摩诃萨!”。
里正伸了伸腿脚,眼睛却有些发亮:吴四爹这回可是大发了!皇上赏了他二百两纹银,太监公公领了圣旨亲自给送到落凤村,衙门里当差的在一旁敲锣打鼓,太守和县令率全村子的人下跪叩谢皇恩浩荡。呵呵,我还是小时候听老辈人说,当年有个老寡妇守了几十年的节,得了一个贞节之妇的旌表,圣旨颁下来时,村里也曾经这么热闹过!
妙真咋舌道:二百两?有这么多?
里正说:上次我说他走了狗屎运还真不假!不过我听太监公公说,谁要能拿住皇妃公主一人赏银一千两,合共五个人,那么赏银便是五千两,乖乖,这几个女人真他妈的值钱!
妙真也说:乖乖,五千两!足够起几座大庙了!
里正皱着眉头又说:我就是觉得奇怪,帽子在马车也在,人怎么就不见了呢?总不会长了翅膀飞走了吧!要不就是被人藏起来了?唔,一定是被人藏起来了……他妈的,这要藏会藏在什么地方?我怎么就找不着呢!师太,你帮我想想,这人会藏到啥地方呢?你要是能够说中了,皇上给的赏银,回头我给你一半。
妙真笑道:银钱身外之物,老尼姑有碗饭吃足矣。这么多日搜寻不到,想来人家早就远走高飞了。皇宫里的妃嫔公主那可都是天上的贵人星宿下凡投的胎,自然都会有神人保护,我说里正老爷还是少操这些闲心吧。
里正说:师太这话倒是有点道理。说来洛都的皇上本是西蜀的王爷,跟以前的皇上还是嫡亲的叔侄,这做爷叔的抢了自家侄少的大位,竟连几个女人都不肯放过,忒也心狠了些!
妙真叹道:心不狠,手不黑,如何做得大事,等做了大事,也就难以收手了!
乱哄哄的又闹了几天,来凤镇周边的村子底朝天的翻了好几个来回,甚至整个房州都恨不得挖地三尺的捡搜,结果自然又是劳而无功,太监公公们只得悻悻然的回京复命。
柳贵人等人因此更加谨慎小心,白天都是呆在地窖之中,晚上才敢到院子里透一透气。
众人都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整日象个老鼠似的呆在地窖里,真是比坐牢还惨。皇上既然接应不了她们,她们商议了几次之后,都认为等风声稍微平息,就去找寻皇上。何况妙真告诉她们说,她们的皇上已经逃到了江南,听说已经派出了十万大军准备讨伐叛逆。
柳贵人等人听到这件事,都按捺不住满心兴奋,皇上到了江南了!皇上终于发兵讨逆了!哈这下我们的苦日子就快要到头了!
只有妙真提到这事的时候一直是忧心忡忡,唉,怎么又要打仗了,两个皇帝争天下,不知又要害死多少老百姓了!
妙真最后是用一首古诗,一句成语跟一声叹息来表达她对这世道的不满。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唉,真是作孽啊,可怜众生苦哇!怎么就盼不来个太平安生的日子!……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