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江上,一路迤逦,皇帝无心浏览这沿途的风景,一心只想到江南去。只是那个操着软软的江南口音,讲着江南的市井笑话,做一手江南的精致小菜,声声劝告官人移驾江南的当家娘子,却没能跟他一起回到她朝思梦想的江南。
皇帝不敢去想柳贵人,他在冲出营帐,打马狂奔的时候,就把娘子她们都给抛在了身后。皇帝为此愧悔不已,丢下了半壁的江山,又丢弃了心爱的娘子,皇帝不敢相象,娘子当时的心情?假如上天垂怜,让他与娘子重聚,娘子会跟他说些什么?而他又会跟娘子说些什么?
每每念及于此,皇帝总是悲不能抑,常常泪流满面,所以只能放开这些不去想起,也因此他怕看两岸的景致,更怕听江水东流的呜咽。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普庆四年的六月初十,皇帝奉两宫太后的慈驾,终于抵达金陵城下。
回想这一路的行程,先是前往怀州谒陵祭祖时的逍遥自在,到靖逆篡位后的东奔西逃,其间颠沛流离,惶惶如丧家之犬,所受的惊骇苦楚当真是写也写不尽,说也说不完。
太师、恭诚伯、江南节度大使的柳子安早想好了如何安抚皇上那颗失魂落魄的心,他特地举办了盛大的迎接圣驾入城的仪式。
早在皇帝登岸入城之前,柳太师就预先选出许多雄壮威武的纠纠大汉替换了一直跟随在皇上身边那些疲惫不堪的禁卫亲兵,而建康的士民绅商亦都奉柳太师的号令,一大早就在城外十里的长亭旁迎候圣驾。所以当皇帝的车驾一至,满眼所见便是士绅官民见到天颜时的那种昂扬激奋的情绪,满耳所听的也全是臣民百姓官吏将士盈盈震耳的山呼万岁之声。
史官们虽然会在本朝实录和皇帝的起居注里如实记下这金陵城的官民百姓朝见至尊时种种感人肺腑的热烈场面,但却无法深入到皇上的内心,感受皇上那种死而后生,百感交集的激动心情。
面对此情此景,皇帝既惭愧又感动,他心中虽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难堪,但更多的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因为不管怎么说,在富庶温柔的江南,在虎踞龙蹯的金陵,皇帝和他的朝廷终于有个能够落地安生的地方,这就好比一个快要输光的赌徒竟然摸到了几张好牌九,心里顿时有了几分底气,也就开始筹思苦想,如何把输掉的再给赢回来。
车驾入金陵,在稍事休息之后,皇帝便开大朝议,商议讨逆平叛的大计。
皇帝想,自从改元普庆以来,便怪事迭出,显然这年号不太吉祥,所以头一件事须是更变年号,以顺天应人。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群臣们说了,柳子安率群臣建议说:天下动荡,百姓惊慌,皇上首先应该坦承过失,下诏罪己。
皇帝虚心采纳了建议,于是下罪己诏。诏书开头皇帝便将自己骂个狗血淋头,然后笔锋一转,斥责靖逆与东胡勾结,祸国虐民,使升平国土一变而为罪恶渊薮,此乱臣贼子,决当为天地所弃,为神人百姓所共愤,最后诏书告诉天下百姓,朕移驾江南,誓当督率百官士卒讨逆平叛,解救黎庶,安定社稷,告慰祖宗,以符天地神明,亿万兆民之切望。
罪己诏颁下去后,皇上又颁国是诏,宣布改明年为承运元年。承运者,承天奉运也,说明天命仍在他这一边,洛都的继统伪朝不过是跳梁小丑,王师一到,元凶大恶必定伏诛授首;其次升金陵为南都,圣驾和朝廷眼下虽播迁到南都,然并不敢忘洛都旧京,靖逆授首之时,便是皇帝回銮之日,祈望中原臣民体仰朕心,追随朝廷,剪除靖逆;至于陷身于洛都旧京的皇族宗亲和臣僚百官,虽然附逆伪朝,皇上体谅亦属于形势所迫,情非得已而忍辱负重,只要不是甘心出任伪官伪职,皇帝回銮之日,将与宽大赦免。
两道诏书颁下去,算是皇帝本人向天地祖宗,皇族宗亲和臣民百姓们认了错,承担了属于自己的责任。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论功行赏,以激励与鼓舞士气人心。
皇上认为当初跟随他不辞辛苦历经种种艰难由洛都而来到金陵的百官臣僚们乃至诸军将士们都是朝廷的忠贞之士,是国家中兴的栋梁之材,所谓疾风知劲草,艰困显臣节,所以皇帝和朝廷应该加以表彰封赏。
于是太师柳子安由恭诚伯晋封为安国公,太尉唐觉之晋为定国公,太宰陆正己晋为成国公,荆湖安抚使唐会之加封吉庆伯,调入中枢为尚书左丞,钱粮供奉使戴有忠加封为忠义伯,亦入中枢为中书右丞,前太宰周如喜虽有大过,然随从护驾有功,功过相抵,授为度支大使,参预中枢要务。已故的春水侯唐明追赠为天水郡王,天水郡王的夫人陆氏封为秦国太夫人,其余大小臣工一律推恩加赏加级。
本朝旧例,人臣最高只能封侯,死后朝廷议及功勋,才得已追赠国公,至于王爵之号更不可授予异姓,皇帝这次却打破常规,破格超品。柳子安唐觉之和陆正己于是联名上书,以恩隆太过,有违祖制而坚辞不受,皇帝不许,并再三劝谕,三人始才接受。
皇帝的这一番举措,自然取得了期望中的君臣同心,上下一体的效果。而朝廷据有了江南这半壁山河,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地,改金陵为南都,进可以攻敌,退足以自保,此外手头又有柳太师招募的二十万兵士,和荆湘安抚使唐会之麾下的三万余众,加上从两广赶来勤王的四万边军,合计也有了三十万的兵卒,而江南的百姓对于落难的皇上和他的一度处于风雨飘摇中的朝廷也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和拥戴。各地方的豪强士绅争相捐钱捐物以换取朝廷对他们的任用,事实上这属于买官跟捐官,但是却保证了朝廷财政上的供给。如今的皇帝手头有地盘,有兵卒,有官吏,有财用,南都的政局由是渐渐稳定了下来。
朝廷在南都站稳脚跟,于是便开始筹划北伐,毕竟中原才是正统所在,江南到底偏安一隅,有作为的君主都把收回故土光复天下作为天降的大任。皇上极其郑重的把这件大事交给柳子安和唐觉之去操办,而皇帝本人却在和陆正己周如喜商量联系东胡共击靖逆的大计。
这计策本是陆正己所献,但是陆正己怕承担骂名,到了南都之后就绝口不提。他知道他只要一提,柳子安必定开口反对,而唐觉之也不见得会赞成,而他两人如今执掌朝廷权柄,自己实在犯不上与他们起争执冲突。
但是皇帝却认为此计可行,皇帝虽然认为可行却也不敢跟柳太师和唐太尉商量,更不敢拿到朝堂上让众臣合议。东胡毕竟是国家的宿敌,为了对付叛逆而与敌人谈和,摆明了讲出来一定讲不通,那时候群臣如果纷纷反对,皇上肯定下不了台。所以皇帝只能秘密召见陆正己和周如喜征询他们的意见。
周如喜不敢表态,只是说:此事皇上宜独断,臣待罪之身不敢附议。
而陆正己也回奏皇上说:皇上请稍忍耐,看看北伐讨逆能否成功,如果成功那就不须借助于东胡,如果不成功,到时候再作计较,谅臣下也无由反对。
皇帝思想了一番,认为可行,于是暂罢此议,全心全意的准备北伐。
这一年皇帝筹备的北伐如果写入史书,按惯例自然该叫“承运北伐”,但是如果参看洛都方面的记载却名之曰“继统南征”,而东胡如果有史官记录,那么肯定会写如下的字句:“是年,中原内乱,国分南北,两个蛮子皇帝互相攻伐……”
然而事实却是,洛都的继统皇帝想趁南都的承运皇帝立足未稳,准备一击得手,扫平江南。于是发精兵十五万,号称三十万,以太子敬为帅,大丞相宋有道为监军,越过淮河、汉水而大举南征。继统皇帝下诏南征时说:要扫清宇内,剿除余孽,承天应命,一统山河。龟缩于金陵的济王君臣应当自去尊号,袒衣牵羊,束手来降,可贷一死。
南都的君臣对此嗤之以鼻,大义名分尽在江南,讨逆平叛,志在必得,岂容靖逆这跳梁小丑横行猖獗,自然也要下诏北伐,诏书中说:靖逆窃踞神器,惑乱天下,罪不容赦,中原臣民苦之久矣,今王师一到,拨乱反正,元凶授首,海清河宴,万民欢忭,社稷安宁,天下归心。
皇帝遂以唐太尉为主帅,柳太师为监军,戴右丞为转运使,领军十万迎敌于襄阳房州一线。另派唐会之督兵五万,守备于徐泗一带防敌南线偷袭。
大军出征之前,皇帝校检三军,其间密嘱柳子安要仔细寻访柳贵人等人的下落,陈太后也派出身边的内侍传话与唐大将军,要他一定得设法找回燕国长公主。
前方战事虽然吃紧,但是南都依然歌舞升平,一派繁华绮丽的景象,江南从来都是承平社会不知兵慌战乱为何物。
当初洛都新换了天子,这消息传到江南,当地仕人皆以为非。江南的仕人向来都是饱读诗书,明辩伪正之士,一时大为惊诧。君臣父子,纲常伦理,孔圣所定,万世不移。如今天子乃在,而靖王践位,是为篡夺,既为篡夺,则是乱臣贼子,人人可起而诛之,各地于是纷纷组织保家勤王的忠勇义军,而柳子安因势利导,旬月之间招募得精兵二十万,此举奠定了皇帝在江南立国的基础。所以当皇帝由荆湘转往金陵,继而升金陵为南都,江南士民莫不欢欣,以为正统所在,天庇神佑。
此也是江南与北方的不同,江南虽然民风孱弱,但人民偏重义理讲究夷夏君臣之辩,而北方虽多慷慨豪杰之人,百姓却常依崇实力而甘愿归附以保全宗族。
承运北伐或者说继统南征事实上并没有持续太久。虽然双方信誓旦旦的表示一个要北伐,一个要南征,各自也都调兵遣将,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样子。
当太子敬所率的北军人马由襄阳进兵荆州,恰与唐觉之所领的江南大军对阵于南漳,双方甫一交战,江南的军队便连吃了几个败仗。这也难怪,柳子安所招募的兵卒训练未久,兵艺不熟,自然不是久历征战的北军的对手。所以在一败再败之后,江南官军便龟缩于城池固守,不敢轻易言战。
北军于是挟势挺进,一路连克州县,但是顾忌后路被截,并不敢过于深入。唐觉之和柳子安虽说有心立功,再创大捷,但面对低迷的士气亦颇感无奈,只得号令部下,敌进我退,严防死守,不得贪功冒进,为敌所趁。
双方相持了约有月余,之间除了一些零星冲突,两军并无大的战事。唐觉之柳子安心知战事难免,不敢掉以轻心,趁着时下无事,日日操练部下。
这一晃便到了八月初,形势突然为之一变,靖王的部队居然主动后撤,这一撤便撤到了汉水之北。
撤退之时,敬太子挟裹了当地的人丁户口一起渡过汉水北返,唐觉之和柳子安听了斥候细作的禀报都感到不可思议,生怕是敌人布下的诱敌之局,所以既不敢挥师攻袭,也不敢派兵追赶,就这么眼睁睁的放任敌人渡汉水而去。
等到靖军全部撤离,朝廷官兵方才开进了襄阳房州,当时是兵分两路,唐觉之接受襄阳,柳子安进兵房州。
而柳子安屯驻南漳时,便注意打听柳贵人等人的下落。其间也听到不少有关于皇帝妃嫔宫眷曾到过此地的消息。
当地人都说,后宫贵人们所乘的金根车和燕国长公主头上戴的七宝聚星冠都曾丢弃在落凤村附近,后来还在来凤镇上出现过,当时周围四乡八里都有人亲眼目睹过这两样稀罕之物,当地的县老爷、郡太爷,洛都宫里派来的内监公公,三番两次的到房州一带搜索缉拿,却终是一无所得。
柳子安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况且她们几个女流没了车子又能徒步几许?于是亲率手下,并带上知情人,前往落凤村和来凤镇查看。
只可惜落凤村也好,来凤镇也罢都已化成了一片废墟。靖军在撤离之前,不但驱带走了房州的人丁牛马,还将辖下一应大小城镇悉数荡为了平地。
到是落凤村外遗留一座小小的庵堂尚称完整,这庵堂名曰:大悲庵,里面也早已走剩无人,只是庵里的菩萨泥像仍然高坐于莲台之上。
柳子安来到庵中,点烛上香,在菩萨像前顶礼磕拜,默求菩萨开恩指点,念及到女儿柳贵人的生死安危,眼中不禁淌下泪来。
是次北伐,唐觉之柳子安联名上奏皇上,声称官军奋勇,一举收复襄阳房州二地三十余县,驱靖逆于汉水之北,朝廷称之为大捷,下诏晓谕四境,皇帝并发内帑犒劳三军将士。
在徐泗,唐会之亦趁敌不备而大举进兵,收回了兖州曲阜等齐鲁旧地,自然也上书称捷,朝廷亦派出使者前往犒赏劳军。
事后皇上及朝廷才弄明白这次靖逆仓皇撤军的原因,乃是东胡以所得利益太微,陈兵于幽燕边境,作出将要南攻的姿态。洛都的靖逆伪朝大为惊慌,连忙急调太子敬的大军撤兵回防,一边遣使出访东胡,以甘辞厚币玉帛美婢孝敬于东胡君臣。
皇帝和朝廷因为刚到江南,政局尚未完全稳定,规则仪制也多有不完善齐全之处,正是要整饬内治,筑牢根基之时,闻知靖逆撤军亦趁机罢兵息战。
所光复的州县此时都已是荒地空城,朝廷除留下守兵之外,同时亦广招流民戍卒来充实收复的州县,垦荒田,治屋舍,遣官设吏,以图恢复。
承运北伐,战果赫赫,靖逆为形势所迫已不敢轻举妄动,江南半壁河山,似乎已经固若金汤,南都的君臣上下因此都松了口气,情势再也不象皇帝离开怀州巡幸时那样危在旦夕,皇帝和朝臣们此刻自然可以忙里偷闲地享受一番江南如水的温情。
唐太尉柳太师率领大军班师回朝的时候,江南的士民都为子弟兵取得的大捷而欢欣鼓舞,满朝的文武亦都喜形于色,自此以后,南归南,北归北,划疆而治,各安其命,江南富庶,百物皆丰,朝廷君臣正可据而享之。
皇帝设宴款待唐觉之柳子安戴有忠等一干功臣战将,席散后皇帝单单留下柳子安,问起贵人之事,皇帝内心愀然:贵人终究不见,其可奈何?
柳子安喟然叹道:臣张榜布告,细加访查,然终一无音讯。想来诸妃贵人及公主等人怕是已经不在人世……
皇帝眼圈一红,低头无语。柳子安见状忙道:此乃贵人等德浅福薄,当不得陛下恩宠,如今国家初定,陛下须振作有为,千万不要为此伤神挂怀。
皇帝伤怀道:朕视贵人如当家娘子,娘子与朕同心一体,叫朕如何不伤神挂怀?贵人弃朕而去,让朕情何以堪!
皇帝随后又详细问及搜索的情形,柳子安说:贵人,臣之女也,臣岂敢不尽心尽力。然而遍寻无着,其时襄阳全境已复,贵人如藏匿乡野,此时也当现身一见,二妃二主亦同此理。
皇帝终于不再追问,让内侍送柳太师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