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乐极生悲,福寿康宁四嫔进宫后没过几天,宫中忽然遭了天禄也就是火灾。
火起时皇帝才刚刚睡下,先是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轻炸声,跟着是内侍宫娥们此起彼伏的大呼小叫:……走水啦……快来人啦……走水啦……快来人啦……快取水来呀……
声音有尖有细有直有粗,嘈杂而纷乱,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十分骇人。内侍们七手八脚的替皇上穿衣戴帽,皇帝还闲闲的问了一句:是哪里走水了?救下来了么?
等到走出寝宫,眼前冲天透亮,一股呛人的热气扑面而来,再看后宫里从乐怡堂到静思斋一带七八座院落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皇帝这才有些着慌,急切的追问道:太后娘娘出来了没有?皇后和太子呢?还有唐妃母子可都安好么?
王守礼急急忙忙赶过来,高声叫道:万岁爷怎么还在这儿,快跟奴才走!几位娘娘都已经移驾到宫外,正等着万岁爷的信呢……
一时来不及找车驾乘舆,七八个内侍簇拥着皇帝疾步快跑,快到安定门那儿时,却不知哪里冲出来的一位身穿月白色中衣的女子,披头散发,正一边乱走一边嚎啕大哭,而皇帝此时走得甚急,没提防那女子迎面撞来。
那女子见有人来,不觉一把扯住,慌慌张张地哀告说:救救奴家,快救救奴家,可吓死奴家了……
王守礼大惊,喝叱道:皇上在此,是谁惊扰圣驾,快拖下去……
那女子吃此一吓,嘤咛一声,身子软软地歪倒在皇帝的怀里。
几个内侍赶紧要揪起那惊犯圣驾的女子,皇帝却说:这怕是新来的宫婢,因火起惊慌而不辩路径,带上她一起走吧。
王守礼便道:万岁爷仁慈,还不快快谢恩!
谁知那女子想是被这突起的大火给吓糊涂了,躲在皇帝怀里,身子颤抖,呆若木鸡。
皇帝笑道:有朕在此,你不用害怕.你们也不要为难她了。当下让内侍扶掖着她一起往宫外走避。
宫外的空地上,太后和皇后等人正翘首盼望皇帝的消息,听到前面欢声如雷,心中甚喜,知道是皇帝已经出宫了。
这一场大火几乎烧毁了整个府署,这也是各处的内侍和护军都奉了内廷令王公公的密嘱,只抢东西,少管房子,所以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它烧成空地。
这一夜皇帝与后妃们只得暂宿于护国寺中,三公以下诸司百僚都赶过来叩问帝后安。
皇帝面色严峻,吩咐有司:查,快给朕彻查,是不是有人纵火,想谋大逆?
结果王公公领人查明了不是有人故意纵火,而是宫里所养的一只猫撞翻了灯烛,引起了安怡堂的大火,而昨天的东南大风又助长了火势,于是一发烧得不可收拾,好在东西大都抢了出来,人也不过熏死了三个。
养猫逮鼠亦是宫里的成例,皇帝无法借题发作,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怒斥道:王守礼,这内廷令你是怎么当的?各处宫室应该都有打更值守之人,大火初起时怎么没人发现也无人扑救?就这么看着它越烧越大!身为内使之首,却如此玩忽失职,就不怕砍头掉脑袋吗?
王守礼磕了个头,不慌不忙的道:老奴失于查点,自然罪该万死,不过老奴以为,塞翁失马,蔫知非福!宫里起火固然是坏事,但是坏事也未必不会变成好事。
“什么?你说什么?”皇帝觉得匪夷所思,“你是不是觉得这把火烧得还不够?”
王守礼正容道:皇上请息怒!容老奴斗胆呈言,这场火烧得算是恰逢其时……
皇帝一怔,喃喃道:恰逢其时?你说恰逢其时?这到底什么意思?
王守礼道:上两宫太后尊号、立四位嫔宫娘娘,宫里因此可花了不少银子,老奴遵万岁爷的旨意留下一半充入了内府,可是户部的郎官却问奴才追要余下的银两,说是上头要核销钱款,剩余的要解缴入库。老奴手头哪里有现成的银子可以给他,这场火一起,可好了,一应核销凭据都毁于大火,老奴自然有话搪塞,这应该算是第一件……
皇帝听了,不觉笑道:想不到你肚里的戏本倒还不少,这么一折一折的。
王守礼道:老奴这都是为了万岁爷尽心尽责哩。这第二件事,后宫走水,一下子烧成了平地,帝后贵人们只能暂借佛寺安身,这总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依老奴之见,当务之急乃是需要起造宫苑,以奉养太后,安置内宫。这要是宫中不遭灾,万岁爷提出来修修房子,怕是没那么简单容易。柳太师要劝诫,各部的大人们也都要跳出来反对,又是国库空虚那,又是要减省民力啦,高调唱得比谁都动听,好象他们个个都是有良心敢直言的忠臣……这回都烧成平地了,瞧他们又如何说嘴,总不能不让万岁爷住房子吧!
皇帝点点头:“你说得极是。这屋子本来就住不下,正好可以趁此机会重建。”
因为府衙遭火,朝廷三公和政事堂的宰执们此时都会集在护国寺的佛堂里,商量宫苑重建的事——料到皇帝要有所问,所以先商量一下好能够明白回奏。
太师柳子安认为,宫苑可以重建但是耗费不能太多,规制也不宜太过。南都只是一个陪都,圣上最终还是要回銮洛上。
太尉唐觉之以事非关己而干脆不闻不问;太宰陆正己只是犹犹豫豫的说了一句:既是宫苑内廷所在,于仪制则不能不尊。太过简陋,恐怕不妥吧。
左相唐会之则说:洛都是都,南都亦是都,事关乎国家体制,宜于尊崇壮丽。再说一次建好,也省得以后改造增添。要不咱们把周侯爷请来问问。
柳子安说:请他做什么?他还不是凡事都顺着皇上的意思!
右相戴有忠也说:若因陋就简,潦草了事,皇上恐怕不依,太后也会生怨,以为咱们做臣子的不能尽其忠孝,恪其职守。前几日皇上已经抱怨,屋少人多,连外头的廊庑上都住了人,此后又增加了几位嫔妃、宫婢,自然益发局促。
柳太师皱着眉头,说:国家事大,屋子事小,宫苑当然要建,但以樽节用度,减省浮费为好。这事当要亲自跟皇上讲明。
只是这天皇帝以安抚两宫太后,安排后宫杂事为由免了早上的朝议。柳太师只得去方丈室谒见皇上,表达对宫室遭焚的关切。
行礼寒喧过几句,柳太师跟皇上说:臣与各位宰辅会商,宫苑遭灾,太后皇后,流离失所,天下震动,臣民惊诧,应该立刻重建,只是眼下国事方艰,钱粮财用俱不充足,实不宜大兴土木,广造殿阁,故而诸事从简,请皇上下旨谕可。
皇帝道:何谓从简?
柳子安说:规制不宜过,耗费不宜多,不事修饰,能住即可。
皇帝淡淡道:不事修饰,能住即可,太师这话自然不错。不过朕因宫中火起而暂居于护国寺,这沿途所见各处衙门和公侯府第都在大兴土木,加紧修造呢?怎么诸司百官就不能体念时艰,罢省百工呢?百司须有理政办事之处,公侯亦有父母妻儿需要家居宴嬉之所,这也是人之常情,朕不忍呵斥罢止……
柳子安一怔,说道:各处衙门和公侯之家大抵都是自筹的银两……
皇帝一笑道:好一个自筹的银两,洛都的府库又没有搬来,这银两从何而来?百司公侯既然都有银子造房子,朕贵为天下之主,要造房子反倒筹不出银两了……
柳子安道:陛下的意思臣都明白。只是……
皇帝转而叹道:人谁无父母妻子,如今太后皇子皆居无定所,朕上不能奉老母,下不能庇妻儿,思而想之岂不痛哉。况且朕原居之地,地狭屋小,太后与皇后同住一室,而太子年已渐长,亦宜分宫别居,朕体谅于国力不备,故而隐忍未提,眼下宫室遭焚,正宜扩而改之,以合体制法度,并无逾规越矩而靡费民力,朕之所言请太师三思。
柳子安一时语窒,想再已国力艰困,府库空虚来说服皇上,恐怕亦是徒劳。当下想了一想,说:臣明白皇上的意思,不过前朝后寝诸多宫殿如果同时开工建造恐怕力有不逮,不过后寝的宫室应该马上可以启建。
皇帝嘉许道:太师能够体谅朕心,朕亦体谅如今人力财力俱艰,前朝殿宇可依太师之言缓建,后寝的宫室因要奉太后宴居实在难以罢省,故宜依照旧制先行建造。
皇帝跟柳太师见面之后,便要工部拿出重建的方案上呈御览。工部虽然拿出了方案,但是却说一应营造法式的兰本图样俱都遗留在洛都,况且砖瓦可备,木材石材之属难寻,恐不能完全依照洛都的宫苑仪制起造,只能因陋就简,略加增损。
户部也呈奏说,库银不足须额外征收,平摊于江南百姓每户将达数两之多,恐百姓不能承受,因为前次北伐已经额外加征过了,再次加征恐激民怨……所以工部呈送的方案可不可以稍加裁抑罢省,奏请圣上裁断。
礼部也不是省油灯,向皇帝参本说:洛都,京师也,南都,陪京也,陪者,贰也,副也,故宫室不宜太奢也。人主应反躬自省,上体天心下察民意,使人心归顺也,则天下何愁不一统乎,天下一统,回銮洛上,南都之宫室则尽皆委弃乎,既然将若委弃,不妨于今减省。
皇帝看了这许多章奏表疏,心中异常愤恨,这帮臣僚铁了心的不许朕起造宫室!朕住个房子也要受这许多窝囊气,真是可恶之极!
于是皇帝命王守礼到朝堂宣谕:太后失其居所,朕为人子岂能不尊崇奉养,特谕六部,诸衙门的工程一律停止,役使的工匠今起皆入内府供奉承役,度支大使周如喜负责筹支银两,不足之处户部应随时予以添补。人臣若有非议,以忤旨不敬论处,拿送诏狱治罪!
皇帝想当然的以为,只要严旨切责,朝臣自会知所进退,自己的意愿也就能够遵照执行下去。
但是皇帝没有料到百官的对抗非但没有因此平息,反而更趋强硬。
百官们先是把前去宣谕的内廷令王守礼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群情汹汹:“朝堂是什么所在,容得你一个竖宦在此指手划脚……”
“……规谏劝告乃是臣子的本分,是忠诚以事上,皇上却以如此蛮横的态度对待规谏的诸大臣简直是对朝臣的侮辱……”
王守礼见势不妙,奋力挤开人群,一溜烟的跑了回去,跟去的几个小宦官们却倒了大楣,被百官们用笏板击得鼻青脸肿。
朝臣们却还不肯罢休,聚集于护国寺的山门前,要求见圣驾,辩曲直。
皇帝无奈派出小内侍出来抚慰,又表示愿意收回成命,减规制,省民力,最后召来柳太师劝谕朝臣,总算暂时平息了事端。
事情虽暂时平息,皇帝也信誓旦旦的表示了要听取朝臣的意见不至于独断乾纲,但是后宫的两位太后却因为移居护国寺而在别的小事上闹出了不小的风波,皇帝是太后之子不能不被波及。
这场风波的起因是因为吃。陈太后出身贫寒,小时候常常衣食不继,所以长大后视吃为头等大事。况且她修习的是长生久视的养生之道,此道最讲究摄食养生。等到当了太后,整日无所事事,益发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当做每天能够感受到的最大乐趣。
周太后对于饮食之道没有太多的讲究,她喜欢的是排场,每次传膳,菜肴必铺满三张桌子,她也只捡喜欢的吃上两口。
周太后也并不干涉陈太后的吃,反正各自有各自的厨房和茶房,她怎么吃那是她的事,况且太后受天下的供养,怎么享受都不为过。
周太后嘀咕的是在佛寺里动荤腥,那是罪过,佛祖菩萨是会降罪的。
周太后本来跟随了陈太后信奉道家的长生大帝君,但是后来燕国长公主的亡故直接动摇了她的信心。试想陈太后对长生大帝君的虔诚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燕国长公主呢更是舍身入道,成了“玉真清净仙姬”,一个入道的仙姬都不能保住性命,她一个半路出家的信徒又能有什么指望,所以周太后迷途知返赶紧又回归到吾佛门下。
宫室遭焚,各宫娘娘们都移居护国寺中,护国寺地方更窄更小,两宫太后只能合居一处。陈太后不改其衷的爱吃,她身边的厨子自然是整日“磨刀霍霍向猪羊”。周太后便有些心惊肉跳,佛寺里面动屠刀,阿弥陀佛,这罪过可大了!
周太后强忍了两天,终于看不过眼,断然喝令那些厨子不得再举屠刀。
陈太后呢,要她吃斋食素就象要了她的老命,自然不肯依。一来二去,两宫太后一言不和的吵将起来。太后之间吵驾虽然不象市井的泼妇骂街,但是咬文嚼字,指桑骂槐的功夫一流。这一吵起来,天昏地暗,日月晦明,自然谁都不肯让谁,都认为自己在理。
两宫太后于是把皇后叫过去评理,汪皇后又怎么敢多说什么,赶紧去叫皇上,皇上同样大伤脑筋,只得叫各自的内侍宫婢们先劝回各自的主子。
汪皇后事后对皇帝说:慈圣太后说得很是,这佛门慈悲清净之地,宰猪杀羊确属罪过,但是仁寿太后又是每餐无肉不欢,况且后宫也不能就此断了荤腥。当务之急还是要重建宫室,使太后各有居所,妃嫔们也能妥贴安置,妾身知道皇上正为此事烦恼,妾身本不想提,但又不能不提……
皇帝叹道:朝臣们正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两宫太后又不能放朕安心。天子造座房子想不到也是万般艰难!
汪皇后道:朝臣的事,妾身听王公公说了。今日母后不和,皇上不妨将柳太师招来,告诉他今日之事,看他是怎么说?太后皇后寄居于佛寺之中,为臣子的不能体念君父之难,反而百般阻挠,到底是何居心?皇上应该照实讲出来,妾身不信他们还会嚣张。
皇帝听了这话觉得有理,叫人去请来柳太师,告诉他今日之事,柳子安沉呤半晌,说道:臣以为可将护国寺改为长庆宫,将寺里的佛像迁到别的地方,长庆宫既非佛寺自然可以不忌荤腥。
柳太师来的时候,汪皇后其实并未走开而是隐在皇帝御座后的帏幕里,听了这话不觉在幕后冷笑道:太师之言差矣,两宫太后因何不合?概应宫室遭焚,居无定处,只能暂栖于佛寺!这佛寺毕竟是佛寺,终究成不了宫苑,太师何故将之混为一谈?是不是护国寺改为长庆宫之后,这宫苑就可以倡言不建了?……太后居无定处,皇上为之深忧,为臣子的不谋思设法以解君忧,反而加以阻挠刁难,这难道是为臣之道?百善孝为先,朝臣们的所行所为莫非是想陷君于不孝?前日朝臣们聚啸于山门之外,声闻于内,太后不安,皇子惊怖,朝臣素习礼仪,皆受国恩皇俸,难道就是如此忠君敬上报效朝廷的么?
皇后这话虽然咄咄逼人但是似乎言之在理,柳子安竟是无话可以回复。直到听见一阵环佩叮当,皇帝先说:皇后已经回避了。适才皇后之言太师不必理会,不过重建宫苑一事,怕是刻不容缓。
柳子安这是第一次领教了皇后的精明厉害,当下乃道:臣知道皇上的意思,当遵旨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