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运二年的仲夏,周如喜唐会之肩负朝廷的重大使命,泛舟飘浮在茫茫的大海上。
二十余天之后,船到渤海,遥遥可以看见远方的大陆,掌舵的言道:此地属渔阳郡,现在已算是胡人的地界,请问大人是不是在此泊下。
周如喜猛听得渔阳郡三字,忙不迭跑到甲板上伸头张望。他头脑里此时想到的是普庆四年的事。那一年东胡犯境,燕蓟首当其冲,幽州都护快马呈递到行在的军文急件,都是被自己一手压在了行营,结果都护身死,燕蓟为东胡所夺……现在想来当年自己可真是昏馈!渔阳,定州,幽州,所谓燕蓟三郡者,自古为关外夷狄进入中原的门户,如今这门户为胡人所占,中原竟何以守?将来又何以夺?
“周大人,咱们是不是就在此处驻泊登岸?”掌舵的再次跪禀。
周如喜点头应允,因为此地属于胡境,为免生出误会,于是先行派出通晓胡语的通译前往交涉,告知对方,自己通使献礼的来意。
谁知通事登岸后不久,四下里便涌来无数的百姓,都是纱帽广袖的中土衣冠,正对着大船焚香祷告。周如喜使人去问,才知这些都是燕地的旧民,前来拜迎故国的官长。
遥遥听得一众百姓在岸上鼓噪喧嚣:燕蓟,王土;吾等,王民;请皇上和诸位大人莫要忘记吾土吾民……
周如喜与唐会之听了都不免感慨,传话于他们说:你们心念旧主,心怀故国,朝廷亦没有丢弃你们,故而派遣下官等来与东胡交涉议和。
周如喜不独感慨,兼还有愧,当即下令启开礼箱,取出一些江南特产之物散与众人。
正在发放礼物之际,忽然几声马嘶,百姓如避虎狼,立刻惊慌四散,一大队胡兵策马而来,叽哩咕噜的大声训斥,那些跑得慢的渔阳百姓已经劈头盖脸的挨了好几鞭子。
领头的一位胡官来到船头,咕噜咕噜的大说胡话。通译忙了好大一气,才让周如喜等人明白,这位胡官是说“他是大汗派驻此地的万户长,你们虽是远道而来上国朝贡献礼的贡使,但是没有大汗的准许是不许上岸的,本万户将把你们来进贡的事快马回报给大汗知道,你们且在船上等着。不许随便上岸,更不许与当地奸民接触!”
这一等就等了五天,五天后东胡大汗派来了一位王爷,官称叫做:南开土大王,其名曰:也里温者,来与周如喜他们会面唔谈。
会谈之前,周如喜当然是先重重的献上一笔厚礼,南开土大王也里温果然欢喜,眉开眼笑的用汉话说:我们大汗知道你们蛮子皇帝派人来朝贡献礼,欢喜得很,故命本大王前来迎接各位到上京去。我们大汗将要亲自接见你们。
周如喜听了大喜,不顾旅途劳累,当天便换乘马车前往上京。
也里温小时候曾随贩马的族人到过中原,所以能讲得不少汉话,而这一路因有了南开土大王也里温相陪,宾主之间彼此邀宴,相谈甚欢,倒也颇不寂寞。
又走了五天,周如喜一行方至胡都上京,察看其都城规模甚小,虽有房屋宫室之制,亦潦草简陋,且宫室中亦置营帐,最大的一顶营帐约莫可容千人,这便是大汗与手下议事的汗帐王廷。
周如喜唐会之在上京的王廷向东胡大汗呈递了国书,献上了礼物,又说了许多愿永结盟好,互为弟兄的言辞。
东胡大汗说:你们那边两位蛮子皇帝都说要跟我们胡人结好,可是我们胡人还不知道跟谁结好最为有利。这样吧,你们走的路远,暂且到馆舍里休息几日,我跟各位大王还得商量商量。这位南大王也里温是我的兄弟,你们有什么话尽可以先跟他说,他可以来转告于我。
周如喜唐会之他们便只能在馆驿里郁闷的呆着,也里温虽说常来看望,东胡大汗也时常叫人送来些奶酒肉干,但是胡地食物粗砺,奶酒酸涩,干肉塞牙,也里温喝酒吃肉,津津有味,而众人连吃上两顿便胃冒酸水,两眼发直,皆以这奶酒肉干为苦。
从江南虽说带来了火腿干菜等耐储之物,但这东西得省着回程的时候吃,周如喜和唐会之实在熬不过时,会叫厨子切上几片火腿煨汤,再咬上两口老咸菜,打打牙祭,止止馋虫。
这一日上,南大王也里温又来相邀,说是自家的三夫人病愈,合家欢欢喜喜,故而来请南朝的贵客前去赴宴。
前往赴宴便得送礼,短短的这么七八天,也里温忽而是小厮儿娶亲,忽而是大夫人寿辰,礼送了有三五回,这回三夫人病愈当然还得接着送,好在朝廷准备的礼物充足,况且通过送礼结交东胡的权贵本来就是此行的目的之一。
酒宴在也里温家的大帐篷里举行,这个帐篷却也不小,由上百面牛皮联缀而成,二三百人坐在其中亦不觉拥挤。
酒宴也还不错,至少是现烤的全羊全牛,还有些干果蜜饯,酒也是由中原特意运来的作坊烧酒,为了让这些几次送来大礼的客人们高兴,也里温还学着南朝的风雅,叫了一班唱曲的歌伎来劝酒助兴。
曲子唱得并不好听,声音高高低低的有些荒腔走板,谱调也都没有奏全,有上阕而没下阕,舞更是跳得不轻盈灵动,那些歌伎看来都不是乐坊出身,不过能在北方胡地的帐篷里听到洛都的新声时调,还是颇令人感到意外。
也里温听歌看舞,看得是手舞足蹈,兴致勃勃,一曲演毕,也里温回身对周如喜说:还是你们南朝的蛮子花样多,喝酒都能喝出这许多名堂,又要唱曲,又要行令,乐死个人,咱们胡人偏生着怎么学也学不上。中原那可是样样好啊!本大王一定会跟大汗说,咱们联手吃了中原,你分一半,我分一半,你们也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照此定了,不许反悔!
周如喜连连点头道:全仗大王在大汗面前说合,要是能够定下盟约,自然不会反悔!
也里温说:今天本大王请你们来只是喝酒,这事咱们以后再讲。说时一挥手让这些歌伎都下去劝酒。
伴在周如喜身边侍酒的这位歌伎,二十来岁的年纪,姿容中上,操着中原的口音,周如喜随口问道:你们本该是燕地良民,何故流落到胡地?
那女子长叹一声,低声道:回大人的话,奴家姓韩,小名爱奴,本是幽州都护的侍妾,都护大人力战而死,夫人和公子也都追随大人而去,奴家投井未成,被掳至此地,操此贱业,了此残生……来来来,大人请喝酒吧,这些伤心事提它作甚……
周如喜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指着她道:你……你是幽州都护的姬妾?
那女子凄然笑道:贱妾十六岁时被都护大人相中,纳为侍妾,如果大人不死,今年当是第六个年头……大人怎么不喝酒啊,这酒仍是洛都醉春坊的上等窖藏,奴家的身价银子只怕还抵不上这坛子酒钱……
周如喜叹道:你家大人为国尽忠,死得其所,待吾回去一定奏明圣上,请予表彰追赠。
那女子摇了摇头,苦笑道:都护大人一家老小都已经死绝不剩了,再大的表彰追赠又有什么用?
周如喜怔了一怔,喃喃道:宰相无心之失,生民涂炭若斯,这都是我的罪过。你,你以后不用在此佐酒侍候了,我带你回南朝去吧。
那女子呆了一呆,脸上现出无限欢喜:大人此言当真?若当真如是,奴家情愿结草衔环来报答大人。
周如喜道:你家主人是谁?身价银是多少?我都替你给了。
韩爱奴喜不自胜,当即道:南开土大王便是爱奴的家主,大人是家主的座上尊客,若是开口向大王讨要,想必大王不会不放。
周如喜心想“这倒好说”,当下便与也里温言道:此婢与吾原是洛都旧识,她本是良家之女,不幸流落到此地,一见之下,心甚怜悯,请求大王将此婢转卖于我,还归南朝。
也里温笑道:你们蛮子讲话偏生喜欢七里八拐,侯爷喜欢这个女人带回去便是了。又对那韩爱奴说:好好侍候侯爷,就跟侍候本大王一样。
韩爱奴大喜,当即冲着也里温连连磕头,磕完了又转向周如喜长跪道谢。
赴完宴带上韩爱奴回到馆驿,周如喜将韩爱奴原是幽州都护的侍妾一事告诉了唐会之,唐会之同样唏嘘感慨。韩爱奴则更是庆幸,自道命运多舛,不想今日终得遇到救星贵人。
此事过去不上几日,馆驿外忽听得有人吵嚷,隐约只听有人凄声厉叫:“周相爷救救我,周相爷快来救我……”跟着是把守馆驿的胡兵大声驱赶喝骂。
那人声音中夹着哭腔,凄厉如诉,亦如鬼嚎神哭:“周如喜,你怎地不来救我!周如喜……周相爷,我求求你,快出来看看我是谁?”
周如喜听到有人直言不讳的叫出自己的名字,心里一惊,赶紧出来看,却见把门的胡兵正在鞭打一个胡装的女子,那女子身子在地上翻滚,口里仍在有气没力的乱叫:“周如喜,周如喜……周相爷,你快点出来呀……”声音越来越弱,渐渐不可辩闻。
周如喜忙喝令胡兵住手,叫从人将那女子搀扶到自己面前,那女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泪水混着血水,模糊了一片,周如喜仔细看了半天,也没有认出她是谁来。
那女子见周如喜不出声,越发焦急,又是跺脚,又是哭喊:周如喜,你看看我是谁!你再看看我是谁!
周如喜心中狐疑,当下命人端了盆水,让那女子洗了洗脸,自己凑上前看,依稀有点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那女子大口大口的喘气,急切的想要说话却气行不顺,左右见状忙递过水去,那女子一口喝光,周如喜盯着她又看了半晌,沉声说道: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为何要我救你?
那女子抬起头,眼睛死死的盯着周如喜,身子虽然仍在打抖,连带得声音也在打颤,但是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说得分分明明:昌盛侯周如喜,你再仔细看看……你、你当真认不出我是谁么?
这句话说完,那女子忽然身子一软,哭倒在地,一字一字的颤声说道:你、你是我大舅爷爷,如乐公是我的二舅爷爷……你、你、你现在还没有认出我么?天啊……老天爷啊,老天爷啊,你快叫他把眼睛张开,让他看清楚我是谁啊!
周如喜又仔细的端详了半天,忽然大惊失色,手指着她,瞪目张口说不得半个字来。
那女子伏地大哭道:你认出我了!你终于认出我了呀!你怎么可以不认得我呢!
周如喜连连点头,“你、你……”说时满脸悲恸,眼泪滚珠似的滴落在衣襟上。
那女子抽泣道:大舅公,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我的命全托在你的手上。
周如喜点着头,连声说道:你、你放心,这真是老天有眼!我一定带你回到江南去!
左右的从人虽都有些莫明其妙,但听了周侯爷与这女子的对话,也知道这女子显然是昌盛侯府乱中丢失的娇贵女眷。
“快、快、快,都愣着干什么,快把她扶进去!”周如喜赶紧催促。
守卫馆驿的胡兵这时赶过来干涉:这是别人家的蛮子逃奴,你们万万不可收留!上头要是查问,小的们可吃罪不起……
周如喜叫通译搬出南开土大王也里温来恫吓,又额外塞给他们许多银两礼物,那些胡兵得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便都心满意足的当作没这回事了。
“你们搀她进去,动作要轻一点!小心一点!给她准备一间净室,除了韩夫人贴身服侍之外,谁都不许靠近她的净室,叫厨子拿一只火腿炖汤,给她补补身子……”回过头,周如喜便忙碌开来,一声等不得一声的大声吩咐。
既是侯爷家的女眷,不幸流落到东胡,说来实在有失脸面。唐会之虽然有些纳闷,却也不好开口细问。
自那女子被收留到馆驿中,周如喜只是约略说了句:她是本府老太太的孙女儿,老太太一直念叨记挂着,不想在这里遇见了。这也是上天可怜!
周如喜从此便绝口不提此事,并且也不许旁人言语半句,甚至连副使唐会之,他都没有告知其故。
夏去秋来,南朝的使团转眼已在胡地上京城呆了数月,金银礼物也渐渐的快要发放空了,周如喜和唐会之相谈,都觉得盟约无望,自是生了离去之心。
一天,趁着也里温来馆驿看望,周如喜委宛的向他表示:来了这么久,承蒙贵国上下殷情款待,无以言谢。只是该谈的正事都还没有谈起,贵国的大汗若是有结盟的诚心,那就应该召见使臣,议列条款,谈成条件,写入盟书,咱们也好回去复命,待得皇上同意,还需得加盖国玺,带回来献与贵国大汗,到时必将再来东胡看望大王。大王若是有中意的南朝之物,不妨开列名目,下次一并趁船带来。
也里温说:啊,你们这就要回去了,本大王真心的舍不得。明儿我再催催大汗,看他是怎么说的。
这样又拖了几日,终于有人来通知他们大汗要召见了。但是这一次会面的气氛却明显的没有上次友好,并且一直帮助他们牵线搭桥的也里温大王也不在汗帐之中。
东胡大汗说:前些日子,洛都的北蛮子皇帝也派得人来,要与我们和好,只等我们提出条件,他都肯答应下来。也里温南大王跟你们相处不错,替你们的南蛮子皇帝说了许多好话;但是色以斯北大王却跟洛都的北蛮子皇帝要好,所以他不肯支持你们。南大王和北大王为了你们的事,两个人都在王廷里动刀拨剑,坏了我们这边的规矩,——因为外人的事,引起自家兄弟相斗,这不是我们胡人的做法。所以替我传话给你们江南的皇帝,北蛮子皇帝年年都来上京朝贡,你们的南蛮子皇帝也应该年年如此。我们胡人也不是白要你们的东西,这里有许多皮毛给你们带回去,赏给你们的皇帝穿戴。
周如喜,唐会之听了这话简直哭笑不得,回馆驿的路上,唐会之苦笑着说:侯爷,您瞧瞧,这笔买卖咱们可是只蚀不赚,不过也好,这样子回去倒是可以让皇上死心了。
周如喜微微一笑,道:会公,这趟买卖未必是只蚀不赚,哈哈,风物常宜放眼量嘛。
讫日,东胡大汗果然叫人搬来几十箱子的皮货,并若干奶酒干肉,大汗派来的使者说,没有奶酒干肉,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南蛮子虽然买不起,咱们胡人可不能慢待了客人!
就这样打发他们动身回南方,也里温获悉后,亲自赶来护送他们。
一路上也里温说了多回:本大王一定会劝说大汗与你们江南的蛮子皇帝结盟,哈哈,到时候我夺了中原,做了中原大王,再请你们到洛都喝酒吃肉,找好看的女人!
到了渔阳的停舟驻泊处,也里温请大家聚饮了几回,想想这数月来的相处,双方倒也有颇多的不舍,执手互道珍重,各自洒泪挥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