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皇上素来喜欢白居易的诗,尤其是这首《长恨歌》,这首诗明白流畅,浅显易懂,他从小就能背诵如流。长大后再看此诗,因为能格外的领会其中的意思,而欣然自喜。及至当了皇上,他还特地召集翰林院的诸翰林、弘文馆的众词臣一起探讨:老夫子写这首长恨歌究竟是在说风情?还是借诗讽谕?
翰林们大体以为是讽谕,一个尤物祸水,荧惑皇上,所以才有了“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的长恨,也才会有“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的下场。
皇上和一干词臣却认为这首诗主要是说风情:皇上贵妃,生离死别,此情此忆,长恨绵绵,天上人间,了无绝期!老夫子能把风情说得那么绮丽哀怨,缠绵悱恻,实在是精妙之极,读来让人回肠荡气,动情动容!
算起来皇上御宇也有了十年。这十年间,上受皇天护佑,下承祖宗之德,海清河晏,歌舞升平,士民欢忭,野无遗贤。
这样的太平景象足以媲美前朝旧代的所谓盛世,皇上于是渐渐地有些倦于政事,事实上也没有太多的政务要皇帝操心劳神。
当朝宰相是曾拜受先帝顾命遗诏,辅君佐圣的元老重臣,当宰相的时间说来还超过皇上御宇的年份,国事有他一手掌控,皇帝自当袖手旁观。
反正每日的行程不外乎是早朝时例行会见一下宰相和大臣们,听取所奏。这其中大部分政事,相邦大人已经妥为处置,只是尚须面告皇上,以示恭敬。
下朝回宫,皇帝忙于批阅奏折表章,也无非是些官员升迁罢黜,钱粮收缴出纳,外夷朝觐呈贡,贵戚豪门纷争求断的杂事。这些事天天有,月月有,年年有,都是大体不差,无甚新鲜。其实宰相和诸臣们只要勤政一点,皇上便可以省心更多。
有时皇帝懒得批阅,便把这些奏折表章交到上书房,由近侍太监代为批答,回头再由他朱笔勾示,拟旨下发或是留中不发。
余下的时间他则会率一帮词臣,聚在西苑的弘文阁和摘星台,行曲水流觞,相互唱和、登高望远,吟诗赋对这样的文人雅事,或者前往教坊司,亲自调教那里的新选进的一班小太监,听他们调琴弄笙,演戏唱曲。皇帝最喜欢听时调,也就是街市上流行的曲子,有时他也会叫升平署的乐师创制新的宫调,供他和词臣们填词为戏。
汪皇后为此规劝过几次,总是希望陛下能够勤政爱民,专心政事;至于诗词歌赋、演戏唱曲,耗时费日,牵扯精力,实非人君所宜……无奈皇上根本不听;周太后也告诫他,江山社稷来之不易,皇帝要为子孙好生守护……皇帝也同样置之不理。
皇上一直觉得他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不谈那些钟鸣鼎食的世族高门,就是京城里普通的富室大户,日子过得只怕都比他这个皇上逍遥自在。象携妓游逛,斗狗狩猎,甚至喝酒赌钱,寻花问柳,乃至江湖子弟的飞檐走壁,偷鸡摸狗,在皇帝看来都是生动有趣的人间乐事。
皇帝是什么呢?皇上常常冥思苦想,想完了往往会苦笑。皇帝不过是个禁锢在高高宫墙里面的囚徒而已!被朝廷宫闱所囚,被妻妾儿孙所囚,被世族豪门所囚,被祖制家法所囚!
这囚徒般的日子,从崇文元年登基践祚,到现在已有十年之久,皇上已经越来越觉得腻味,觉得厌烦,觉得再难以忍受下去!
燕国长公主常在宫廷里走动,只有她能跟皇上随意说起外面市井上的趣闻逸事,她也时常给皇上带些宫外买来的吃食和玩物,甚至连朝廷厉行查禁的香艳说部,她都给皇上弄来了几部。皇帝呢,简直快被外面这花花绿绿的世界给迷住了,那些小物事简简单单却构思奇巧;吃的小食,口味也明显的比宫里的好。更妙的是那些香艳说部,不但大写香艳之情,且更配有春宫图册,惟妙惟肖,引人入胜,皇帝既看得过瘾,又大呼“笔墨诲淫,合当该禁!”
皇帝于是常常在燕国长公主面前哀叹,他这个日子啊简直就闷得要死,成天的百无聊赖,就象关在大牢里的囚犯!现在他连吟诗作对的兴趣都没有,歌也不听,戏也不看,整天就在想,怎样才能够瞒住太后老娘,一个人偷偷溜出宫去透一口外面的气儿。
皇帝跟燕国长公主讲话,一向是没有什么顾忌的,想到有啥就说啥,老百姓不就是这么说话么,几句话简单明了,该说的意思全说到了!偏偏到了宫廷,就非要拐弯抹角,咬文嚼字的把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先转成纷繁复杂的一大堆文绉绉的词语,再用阴阳顿挫,低沉悦耳的音调把它讲出来。
燕国长公主就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替皇上想个法子就是了,瞧皇上急的!
听长公主这么一说,皇帝更是急不可耐,连连道:你有什么好法子,说来听听!
燕国长公主跟皇上说:改日我假装生病,皇上呢,就到我家里去探望我。等皇上到了我那里,一切还不是由我来替皇上安排!
皇帝大喜,连声催促她说:那你快去安排着……朕可等你的准信儿……
皇帝果然借了这个探病的机会去了燕国长公主怀恩坊的府第。
在长公主的府上,皇帝度过了他有生以来最剌激也是最兴奋的一天。
燕国长公主和皇上两个微服私行,游逛了洛都的各大热闹处,顺道还去吃了慈恩寺前的素饼糕团,喝了听雨斋有名的三煎茶,尝了老杨家的烧羊肉,啃了裕丰记的蜜炙火腿……
这一天虽是走马观花,一路闲游,皇帝却是印象深刻,满意之至!
所以这以后燕国长公主就常常会莫名其妙的生病,而长公主一生病,皇上肯定很着急,延医赐药不说,还一定要去登门探望。宫里要是有人敢于阻拦,皇上就会大发脾气。
燕国长公主与皇上所唱的双簧,瞒住了别人,却没能瞒住中宫皇后。看皇上往怀恩坊的公主府第越跑越是勤快,汪皇后觉得要规劝规劝,让皇上收收心。只是这规劝却不能露出痕迹,否则皇上迁怒他人,便不好收拾。
于是找个机会,皇后旁敲侧击的对皇上说:陛下三天两头往怀恩坊跑,太后周娘娘那儿似乎起了疑心。有一天把臣妾叫去,说是要打发太医去给长公主瞧病?太后说,到底是痨病?还是瘟症?总这么时好时犯,索性多派几个太医守在她跟前!要不然长公主一病,皇上就心神不宁的,朝廷的公事都扔下来不管!再说病人屋子里的疫气重,皇帝这么来来去去的,要是不小心沾了疫气,这可怎生是好!臣妾听了母后这话,赶紧相劝,长公主身子原本健旺,臣妾听皇上说只是中了暑气,歇一歇便没事了。
皇帝听了汪皇后这话,默默无语,过了一会才说:朕知道了。
事后皇帝将汪皇后的话告诉了燕国长公主,对此皇帝心中不无惆怅。帝都红尘的繁华热闹,从心向往之,到身临其境,一旦回味起来,自然意犹未尽,只是让长公主装病这个把戏看来是玩不下去了!
燕国长公主由此却对汪皇后心生不满,皇上不就是出宫散个心而已,能有什么大事?何需摆出周太后来压人。以后皇上虽然不能随意出宫,但我燕国长公主到是随时可以进宫——周太后和汪皇后总不能限制我进宫来探视陪伴陈太后吧。
燕国长公主对皇后的怀恨,马上就变为具体的行动,她派人下江南搜求美女,很快就在姑苏找到一个绝世佳人。说来此事甚奇,正可谓是千里姻缘牵于一线。
这佳人姓柳,闺名柳芙蓉。其父柳子安本是姑苏府的提学,只因靖王世子游历江南,听说此女美貌,号称江南第一,便派王府家丞前往府上求娉,欲征为世子姬妾。
柳提学以女已许人,不得二嫁为由推托。靖王世子哪把这个小小提学放在眼里,先是威逼其婆家退还婚书,再来请他的上司姑苏太守出面相劝。可是柳子安书生意气,执意不允,说什么上自有老天国法,下则有圣贤书教,岂容强娶强嫁!再说我柳家书香延续,儒学传家,所嫁之女必是正妻,岂可为他人妾侍!世子身为天潢贵胄,如此胡作非为,实在有辱斯文,形同败类!
靖王世子闻此言,恼羞成怒,当下迫令姑苏太守陷之入罪。太守无奈,只得使人假造账簿,凭空捏造出“收取举子贿赂,挪用贪污公帑”的罪名,将这个不识抬举的柳提学罢职下狱。并让人跟他说,只要同意嫁女,便可以官复原职,账上亏空,自然一笔勾销,甚至靖王爷还可以举荐到朝廷任职,也可以随女一起到西蜀充任封国家臣。
闭门家中,却不防祸从天降。柳芙蓉谋思救父,整日惶惶无计,欲躲藏避祸,又无人敢于收留,当下又听说靖王世子将要破门掳人,更是心惊胆战,这时有柳提学的门生赶来通风报信,说京师长公主使人来姑苏选美,不妨写个状子,呈请公主府的长史代为禀奏。
万般无奈之下,柳芙蓉两相权衡,终是忍垢含辱,登门自荐,只求燕国长公主出面,搭救其父于危亡之中。
主事者见之大喜,天赐佳人,得来竟然全不费力!于是连夜备船将佳人送往洛都。等到靖王世子得到消息,带人上门,已是人去楼空。
官船尚在途中,快马已把消息递送到洛都府上,燕国长公主听说此女甚美,又行得如此非常之事,大是惊奇,心里早等不及地要见上一面。
“绝代有佳人,倾国又倾城!”
第一眼见到柳氏,虽是风尘仆仆,愁锁双眉,仍不掩天香国色,气度容貌,足令长公主赞叹不已。待听得柳芙蓉连哭带诉地痛陈冤屈,长公主更是心生怜爱,当下温言慰抚:靖王世子如此强横,吾会一一禀呈皇上,当交宗人府严加管束才行,至于尔父柳提学,我也晓喻姑苏府放其归家,待查明真相,即予昭雪,你且不必担心。
燕国公主于是将她留在身边,仔细留意其言行举止,果然性格娴雅,举止合度。何况柳芙蓉秀外慧中,幼年之时,其父便教她四书五经;待字闺中,亦以习琴棋书画为常事。公主使人教她宫里的规矩礼节,自然也是一点便透。
燕国公主喜不自禁,终于趁进宫时,把柳芙蓉扮作自己的随从给带进了皇宫。
延年宫往西,隔着内府的库房,便是俗称西苑的乐游苑,其中一片广袤的水面就是碧波万顷,微风生凉的太液池。池中有岛名琼华,皇祖仁宗当年极爱此地清爽幽静,曾大兴土木,建有凤仪殿,芙蓉馆,摩云阁,快意亭等诸般宫室。每当仁宗在宫里受了孝贞宋太后的气,就会移驾于此,求个清静。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皇帝如今将柳氏安置其间,不但避开了宫里众多的耳目,更可喜的是,皇帝和柳氏在此双宿双栖,因无人能够打扰,而更加舒心畅意。
为了柳氏能够展愁眉,露笑脸,皇帝已经下旨征调从七品的姑苏府提学柳子安为正五品的弘文馆侍读学士,理由是博学鸿儒,德行兼备,宜于重用。本来皇帝想将柳提学充任翰林学士,再不济也要安排一个国子监博士,但是宰相宋知远明确反对,指出这两个职务,一个掌草诏制诰,一个管经义教化,不能让州郡腐儒滥竽充数。至于姑苏太守,到是顺从了皇上的意思,以“有才不举,贪赃枉法”的罪名革职,永不叙用。
靖王府的家宰,家丞,欺男霸女,多行不法,已由内廷传旨申斥,并请皇叔靖王论罪议处,靖王世子也召回京师,交由宗人府训导管束。
第一次看到柳芙蓉,皇帝的感觉跟燕国长公主一模一样,就是无所形容的惊艳!
“芙蓉如面柳如眉!”这句诗,仿佛就是为眼前的柳氏所写,只是就算这么写,也还是没能描画出柳芙蓉的风姿神韵。
皇帝当即笑纳了柳氏于乐游苑芙蓉馆,两人朝朝暮暮,恩恩爱爱,象民间的小夫妻那样你侬我侬,忒煞情多。而皇上的一颗心从此再不肯放到别的女人身上,只要柳氏每天能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瞧着皇上,莺语燕声的说上几句姑苏俚语,皇上的内心就会泛起异常澎湃的激情。那是少年人情窦初开、情有独钟时才会有的悸动,是一种遍寻无着却不期而遇的忽然惊喜,也是那种恨不得仰天大叫,舞之蹈之,歌之咏之的极度欢畅。
皇帝沉浸在他与柳氏的新婚宴尔之中,他浑然忘记了在西苑芙蓉馆的柳氏之外,后宫还有一大群女人在期待、在盼望他的阳光雨露。
皇帝自出生以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别人安排好的,小到衣食住行,婚丧嫁娶,大到君临天下,治国理政,自有大小臣工,诸司衙门各领其事,各负其责,皇帝往往不过是到场露面,听众人一阵山呼,看群臣磕头如仪。
在这些冗长繁琐的仪式上,皇帝甚至连话都不需要多说,太监和内侍会从圣上的表情中领会他的意思,从而代为宣谕。
身为帝王最好是连表情都要时常加以控制,所以皇帝要把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面无表情地对待万事万物,这样内廷的奴婢和外朝的臣子才猜测不到皇上的心事,也才会对莫测的天威感到敬畏。
然而当今皇上不太喜欢这一套,他总是不去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会因大臣的一句风趣的回奏而忍俊不禁的卟嗤一笑,也会趁大臣在讲尧如何如何?舜如何如何?明君也该如何如何的时候,偷偷的打个瞌睡。可惜皇上越是放松懈怠,大臣们就越是要他拘谨方正。
大臣们以为谨严的朝堂上,皇上应该始终保持一种端庄严肃的态度去倾听,去理解,去判断,因为这里所讨论的是事关江山社稷和百姓苍生的国之重事;可是皇上呢,却嬉皮笑脸,轻佻好动,对大臣们也是言语简慢,毫无敬老尊贤之心。皇上现在还很年青,很容易就会被他身边那些太监内侍们带坏。所以在如何教导皇上这件事上,大臣们难得的摒弃了政见之争,齐心协力,目标一致地要把当今皇上锻造成一个清心寡欲,不苟言笑的圣君明主。
大臣们越是如此,就越是让皇帝想早早的逃离这殿堂,躲到他那自成一体的小天地去。
他已经下旨,让内府在太液池边兴建长乐殿,长乐殿的旁边还要增建一座未央殿,这长乐殿和未央殿最终将和琼华岛的凤仪殿、芙蓉馆联成一片,等到这些殿堂楼阁建成,他就可以和柳氏或泛舟池上,或登临高阁,携手并肩,闲看风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