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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争斗

泰莉梅娜的狩猎计划——小园丁准备进入社交界,听取她的保护人教诲——猎人归来——塔杜施的特大惊诧——遐想神殿的重逢以及由于蚁垤而获得和解——餐桌上关于围猎的议论——沃依斯基关于雷坦和德纳索夫公爵的故事被打断,两派之间签订和约的准备也被打断——拿钥匙的幽灵——争斗——伯爵和盖尔瓦齐举行军事会议

沃依斯基结束了围猎光荣归来,

泰莉梅娜却在把狩猎计划安排。

她正双手抱胸坐在寂静的庄院,

身子一动不动,脑海却泛起波澜,

心绪不宁正是为追猎两个青年;

她在反复筹谋,实指望一箭双雕:

把塔杜施和伯爵两人全都得到。

伯爵是年轻公子,名门望族之后,

模样长得英俊;对她也有点钟情!

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会厌旧喜新!

日后会忠诚相爱?会愿意结婚?

能娶一个比他年长的清贫女人!

亲戚会允许?社会又将作何评论?

泰莉梅娜思考着,从沙发上站起身,

她踮起脚尖,你会以为她高了几分;

又微微露出了胸口,向一边侧着身,

把自己上下打量,用那挑剔的眼神,

然后她又对着梳妆镜久久地发呆;

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睑,又坐了下来。

伯爵是豪门!富有的人常变幻不定!

又是金头发!金发的人都不很热情!

塔杜施呢?一个单线条!老实的青年!

几乎还是个孩子!又是刚开始初恋!

只要管住,他不敢撕毁第一次约定,

何况他对泰莉梅娜已有义务要尽。

年轻男子思想上虽不免朝三暮四,

可在感情上却比老头子持久、忠实。

因为年轻人的心灵纯朴而且天真,

能长久地保持初恋的魅力和温情!

相见时尽情享受,分别时充满欢乐,

像我们邀朋友赴便宴把良辰度过。

只有老酒徒,他们的内脏已燃烧尽

才讨厌那沉溺了自己的美酒甘醇。

泰莉梅娜对这一切都是一清二楚,

因为她很聪明而且经验非常丰富。

别人会怎么说?当然,人言也可避过,

到别的地方去,过一种隐居的生活,

更好的是,离开这一带,迁移到远方,

比如说到首都去作一番旅游观光,

可以把这年轻人带到上流社会去,

指引他,教诲他,帮助他,给他做参谋,

陶冶他的心性,视他为兄弟和朋友!

她也能去领略人生,但愿岁月能留!

她这么思忖着,在房里踱起了方步

勇敢而又欢乐,最后却又垂下了头。

对伯爵的命运也该去仔细考虑,

难道不能使他对佐霞产生兴趣?

她家产不丰,但出身同样是贵族,

是参政员之后,显贵人家的闺秀。

假如最后能够达到结婚的目的,

泰莉梅娜也算是有了栖身之地;

她既是佐霞的亲戚,伯爵的媒人,

将来也可算是这对夫妇的母亲。

她经反复斟酌,把方针大计定下,

便从窗口召唤园中嬉戏的佐霞。

佐霞穿的是晨装,不戴帽子站着,

她的手里正高高托起一只绢罗,

家禽拥到她脚边;那蓬松的母鸡

像线球似的滚来,那大红冠公鸡

摇动着它那珊瑚般鲜艳的头盔,

用翅膀划过那丛丛矮树和犁沟,

把它带有尖爪的脚掌大大张开;

接着怒气冲冲的火鸡缓缓走来,

对它配偶的喋喋不休显出不快;

孔雀木排似的长尾在草上撑着,

银翅的鸽子雪球般从高空飞落。

在一圈碧绿如茵的草地的中央,

那嘈杂而好动的飞禽熙熙攘攘,

外圈的白鸽像是绕着一条白带,

中央杂色条条和斑点放出异彩。

这儿是琥珀的嘴,那儿是珊瑚冠

从密羽丛中升起,像鱼在浪上翻。

它们伸出脖子,好像水仙一样

轻轻地然而又不停地摇摇晃晃;

千双眼睛明星似的对佐霞闪烁。

她在中央,在鸟群之上高高站立,

身穿白色的长衫,全身上下雪白,

转来转去,如花丛中喷射的水柱;

她用白如珍珠的手从绢罗中取出

珍珠似的麦粒,向家禽头上撒去:

这些麦粒能上达官显贵的餐桌,

它能做调料,加稠立陶宛的肉汤;

佐霞从女管家的食橱中把它偷来

喂她的家禽,对家计可不无损害。

她听见叫“佐霞!”,那是姑母的声音!

于是把剩下的美食都撒向家禽,

转动绢罗,像舞女转动手鼓一样

合拍地敲着,这任性贪玩的姑娘

哼唧着跨过那孔雀、鸽子和母鸡:

受惊的鸟儿都扑棱着翅膀飞起。

佐霞动作轻盈,如脚不点地一样,

活像是在它们上方高高地飞翔;

前面,她经过时惊起的一群白鸽

宛如在爱情女神的车子前飞舞的精灵。

佐霞叫喊着从窗口跳进房间里,

坐到姑母的膝上还不停地喘气;

泰莉梅娜吻着她,抚着她的下巴,

很高兴看到这小姑娘娇艳如花

(她对这被保护人的爱分毫不假)。

然而偏要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孔,

站了起来又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她还用手指按着嘴唇,这样说道:

“亲爱的佐霞,你已经完全忘记了

你的年龄和身份;其实你该知道

今天你满十四岁,该抛开那些鸡,

哎呀,那怎能是名门闺秀的游戏!

跟农家脏孩子你也混得太离奇,

唉,佐霞!我见你这样就心痛、着急;

你也晒得太黑,像个真正的吉卜赛人,

你的一举一动都像个乡下姑娘。

从今天开始,这一切都要大变样,

就在今天,我要把你带到社会上,

到大厅去见客人,我们宾客盈门,

你得注意了!不要让我感到丢人。”

佐霞从坐椅上跃起,又拍着巴掌,

双手抱住姑母,悬挂在她胸膛上,

她过分兴奋,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啊,我好久没有见过客人了,姑姑!

我到这里就跟母鸡和火鸡为伍,

野鸽子就是我见过的唯一贵宾;

坐在房间里,我又感到枯燥、烦闷,

法官大人甚至还说,这很不卫生。”

“法官,”姑母接茬说,“老是给我念叨,

要带你到社会上去,也老在嘟囔

你长大了;他的话连自己也不信,

他是个从不到交际场去的老人。

我更了解,女孩子首次进入社会,

为了获得深刻印象,该怎样准备。

佐霞,一个姑娘在男人面前成长,

即使她聪明、漂亮,也难留下印象,

因为看着她长大,早已习以为常。

而有教养的成熟姑娘突然出来,

就一定会在交际场上大放异彩,

那时好奇的目光都会向她集中,

注视她的一颦一笑和一举一动,

她说的话都会被人牢记在心中;

年轻姑娘只要首次有精彩表现,

大家就会去赞扬她,即使不喜欢。

我估计你会知道应该如何行动;

你在首都长大。虽有两年住在农村,

也不会把彼得堡忘得一干二净。

好,佐霞,来打扮,我桌上有化妆品,

服装、饰物一应俱全,早为你准备,

快点,他们随时都会从猎场归来。”

她们叫来一个女佣和一个丫头;

把一壶水倒进银盆供佐霞洗漱,

她像只在沙里扑着翅膀的麻雀,

在女佣的帮助下洗着脸、颈和手。

泰莉梅娜打开了彼得堡梳妆盒,

取出一瓶瓶香水和一罐罐香脂,

用上等香水把佐霞的周身洒遍,

头发抹了香膏(于是香气满房间)。

佐霞穿上带有网眼的白色长袜

和一双小巧的华沙白缎软底鞋;

同时,女佣给这姑娘把胸衣束紧,

然后又在肩上披了一件化妆服;

并把做头发的卷发纸统统摘除,

她头发太短,只好编成两根短辫,

留些光滑的头发在双鬓和额前;

女佣把新摘的矢车菊编成花环,

泰莉梅娜熟练地给她扣在发间;

让鲜艳的花朵把俊秀的头装点,

从右到左,这些花在浅黄头发上

犹如在麦穗上,衬托得极其漂亮!

女佣拿掉化妆服,准备算是完毕。

佐霞从头上套下一件白色长衣,

手中攥着一方白色的麻纱手帕,

全身洁白有如一朵白色百合花。

又将头发和服装修饰一番之后,

佐霞就遵命在房里来回走一走;

泰莉梅娜用行家的眼睛观察她,

她训练着侄女,生着气,噘着嘴巴;

她看到佐霞行礼,便绝望地哀叫:

“该死,佐霞,瞧你跟鹅和牧童一道

有怎样的结果!你走路像男孩子,

你的眼睛忽左忽右地转来转去,

像个离婚妇!行礼又是多么笨拙!”

“姑姑,”佐霞悲伤地说,“我有什么错!

你把我封闭起来,无人跟我跳舞,

为解闷我只得喂鹅,与小孩为伍;

可是,姑姑,你只要让我和大人们

一起玩玩,不久我就会迅速改正。”

“唉,”姑妈说,“在两恶之间权衡利弊,

见下等客人不如跟鸟儿在一起;

只要想想来的客人就让人生气:

乡下牧师,不是念祷告就是下棋,

嘴不离烟斗的律师,也算是绅士!

你从他们身上学不到优美举止。

现在你倒是可以出去见见他们,

我们家里住着一些高贵的客人。

如今这儿来了一位年轻的伯爵,

是位漂亮绅士,受的教育也很好,

还是省长亲属,你对他要有礼貌。”

传来了猎人的喧哗和马的嘶鸣;

猎人已到大厅前;来的正是他们!

泰莉梅娜挽着佐霞来到了大厅。

猎人中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走进,

他们要在各自的房里更换衣衫,

因为不愿穿猎装和女士们相见。

最先走进来的是塔杜施和伯爵,

他们已换了装靠的是动作敏捷。

泰莉梅娜以主妇身份招待嘉宾,

请他们就座,嘘寒问暖,好不热情;

她把自己的侄女向客人轮流介绍:

先见的是塔杜施,因为他是近亲;

佐霞很优雅地行礼,他鞠躬回敬,

想跟她说几句话,也张开了嘴巴,

一见佐霞的眼睛,顿感万分惊诧,

木然站在她面前,脸上阵阵发烧;

心里想什么,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不幸的阴错阳差!他认出了佐霞!

从她的身材,她的声音和那金发;

他在栅栏旁见过这张秀丽的脸,

今天是这动人的声音把他呼唤。

大管家把塔杜施从恍惚中唤醒;

看到这青年脸色苍白,站立不稳

就劝他回到自己房里去休息;

塔杜施身靠着壁炉,站在角落里,

默默无言圆睁的双眼充满迷茫,

时而看看姑母,时而把侄女打量。

泰莉梅娜发现,佐霞第一道目光

竟在他身上产生如此深刻的印象;

她虽猜不透,却觉得很有些心慌,

招呼客人时视线却总落在他身上,

终于找到机会,急忙跑到他身旁。

“你好吗?不大高兴?”她问,缠着不放,

她还暗示佐霞,又跟他开起了玩笑;

塔杜施靠在肘子上,像泥塑木雕,

他一声不响地皱着眉头,噘着嘴:

这更加使泰莉梅娜吃惊和惶惑。

骤然她变了脸,说话声调也不同,

愤怒使她不住地对他指责、讥讽,

甚至谩骂,用尽了尖酸刻薄的语言;

塔杜施像突然被黄蜂蜇了一般

悻悻地啐了口唾沫,瞥了她一眼,

抬腿踢开面前的椅子冲出房间,

砰的一声关了门。幸好这个场面

除了泰莉梅娜,客人中无人发现。

他从大门奔出,一直向田野冲去;

像被鱼枪刺穿了胸膛的梭子鱼,

急得跳上跳下,窜来窜去想逃遁,

可永远摆不脱那尖铁和那根绳:

塔杜施也是拖着那极度的痛苦,

他穿过沟渠,跨过栅栏,急不择路;

在田野漫无目的地转悠了许久,

最后竟茫然地走进了森林深处,

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纯属偶然,

又到了作为他幸福见证的小丘,

他在那里接到爱情信物的便条,

我们知道那地方就叫遐想神殿。

当他向四周一望便看见了:那是她!

泰莉梅娜一个人在那里沉思默想,

与昨日的仪表和穿着都不大一样,

全身素净,坐在石上,俨如一尊石像;

低垂的头深深地埋进张开的双手,

听不见哭声,但知道她是满面泪流。

塔杜施再也无法驾驭自己的心:

这模样使他叹惜、怜悯,也叫他动情,

他躲在树后默默无言,久久注视着,

最后叹了口气,恶狠狠地对自己说:

“我真愚蠢!是我搞混了,她有什么错!”

于是他慢慢从树后向她伸出头去。

可是泰莉梅娜突然从座位上跳起,

向左右两边摇晃着,然后跳过小溪;

张着手臂又披散着头发,脸色惨白,

她奔向树林,又蹦又跳又下跪,

跌倒后爬不起来,便在草地上扭动,

从她的动作,看得出她有多么难受;

她拍打着胸膛、项颈、脚底和膝髁;

塔杜施跳了过去,以为她是着了魔

或是疯了,或者是什么癫病发作。

然而她的这些动作却有别的缘由。

有个大蚁垤就在白桦树丛附近,

这些黑色的勤劳而好动的小生命

常常在小丘周围的草地上爬行;

也不知是出于需要,还是为了娱乐,

它们特别喜欢拜访这遐想神殿;

从它们都城的山丘至小溪的岸边

已经蹭出一条路,它们列队向前。

不幸泰莉梅娜正坐在小路的中间;

那些蚂蚁被她白袜子的光吸引,

就成群结队地爬了上去又咬又叮,

泰莉梅娜不得不跑开,又摇又抖,

最后她坐在草地上,去捉那些昆虫。

塔杜施不得不跑过来给她帮助;

刷着她的衣裙,弯下身离脚很近,

他的嘴唇又偶然碰着她的双鬓,

这种温情说明他俩已言归于好,

虽说彼此没提他们早上的争吵;

若不是索普利佐夫的钟声打断,

他们定会久久地坐在一起聊天。

这是晚餐的信号:是回家的时辰,

特别是附近传来树枝的断裂声。

也许是在找他们?一起回去不行;

于是泰莉梅娜向右,绕道果园旁,

塔杜施则转向左边,跑到大路上;

他们俩回去时都有点心神不安:

泰莉梅娜似乎觉出灌木丛后面

闪着戴头巾的罗巴克瘦削的脸;

塔杜施觉得有白色的影子出现,

他分明看到闪了一两次,在左边;

他有种预感,但又不知那是什么,

便疑心是穿英国长外衣的伯爵。

晚餐设在城堡。固执的普罗塔齐

不把法官的明确吩咐放在心里,

乘主人不在,又向古堡发动攻势,

而且(如他所说)在里面摆了餐橱。

客人们顺次入内,大家围立桌旁;

监督被推举走到了首席座位上,

就年龄和官职他理应享此尊荣,

他边走边向在场的人频频鞠躬。

募化修士不在座;于是监督夫人

就占了他的位置,坐在丈夫右侧。

法官把客人的座次都排好无误,

便念了遍拉丁文祷词,表示祝福;

于是给男宾上酒,大家开始进餐,

静静地有味地吃着立陶宛冷盘。

凉菜之后便是螃蟹、雏鸡和芦笋,

连同一杯杯匈牙利和玛拉加酒[400];

大家吃着,喝着,但是都沉默寡言。

自从当年立起了这城堡的墙垣,

这儿办过多少招待贵人的盛宴,

听见过多少万岁声和笑语欢言,

但从来没有过这么沉闷的晚餐;

如今在这古堡巨大空阔的大厅

只听见瓶塞开启和杯盘的响声:

你会说是魔鬼缚紧了宾客的嘴唇。

沉默的原因很多:猎人离开森林

回家时一路吵吵嚷嚷,话已说尽;

热情一冷,他们就把围猎细思量,

发现这次行动算不上什么荣光:

难道说一定要那戴头巾的修士

独自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

如同从大麻里跳出了个腓力普[401],

来给全县的猎人做这一番表演?

耻辱啊!奥什绵和里达县的猎人

一定会暗中取笑,还要议论纷纷,

他们世代都跟此县的猎手相争,

为了要在射击比赛中夺取头名;

这次围猎不能不令猎人们思忖。

巡官和书记官除了相互的忌妒,

心头还记得各自的猎犬的耻辱,

他们眼里只有那只狡猾的野兔,

它逃到林边还摇着尾巴来作弄,

这条尾巴,像根鞭子抽打在心头:

他们的脸都冲着盘子,各自烦愁。

但巡官更有烦恼的最新的理由,

他望望泰莉梅娜,又望望情场对手。

泰莉梅娜侧身坐着,避开塔杜施,

她惴惴不安,不敢向这青年直视;

她又想对阴郁的伯爵宽慰一番,

去跟他谈谈,使他能出现一丝欢颜,

因为伯爵自从独个儿出去散步,

或者如塔杜施所想的去打埋伏,

回来后就酸溜溜的,像是喝了醋;

听见泰莉梅娜讲话,他傲然昂首

皱着眉头,对她似乎是不屑一顾;

然后他尽量靠近佐霞,给她斟酒,

给她递盘子,真是一派绅士风度,

说了许多客气话,笑吟吟把头点,

却不时转着眼睛,发出一声长叹。

虽然他装得很巧妙,但非常明显

他卖弄是出于对泰莉梅娜的怨;

因为他不时似乎无意地转过头,

那挑衅的目光便向泰莉梅娜一闪。

泰莉梅娜却不理解其中的含义;

耸耸肩膀,心想:他就是这怪脾气。

她对伯爵这种新的调情很坦然,

就转而注意另一邻座上的青年。

塔杜施既不吃也不喝,闷声不响,

像在听人谈话,眼睛盯在盘子上;

泰莉梅娜给他斟酒,他却很讨厌

这种殷勤;听见她问话便打哈欠。

(他在一夜之间有了多大的转变!)

他不满泰莉梅娜太轻浮,爱调情,

她的衣服开领太低也使他生气,

怪她毫无顾忌!而当他抬起眼睛

竟大吃一惊;他的目光变得锐利,

他刚朝泰莉梅娜绯红的脸一瞥,

立刻就发现一件可怕的大秘密!

天哪,这玫瑰色竟是用胭脂染的!

不知是她擦的胭脂的质量太差

还是不小心在脸上抓挠了一下,

在稀薄的地方露出粗糙的肤色。

也许是在遐想神殿,塔杜施本人

靠她太近,擦去了她脸上的脂粉,

那比蝴蝶翅上的粉还要薄的红润。

泰莉梅娜从森林回来过于仓促,

哪有闲工夫去修饰自己的面部;

尤其是她的嘴周围露出了雀斑。

塔杜施的眼睛是狡猾的侦探,

发现一处漏洞,就侦察别的疑点,

从剩余的美质中处处发现破绽:

嘴里缺两颗牙;额头上满是皱纹;

还有上千条皱纹在下巴上隐现!

真遗憾!塔杜施由衷地感到

太仔细观察美好事物毫无必要;

侦察自己的情人是可耻的事情;

改变趣味和良心实在可恼可憎,

可是谁又能管住自己的一颗心?

他无法用良心弥补爱情的缺陷,

她目光的烈焰难融灵魂的寒冰:

她的眼神如月亮的光,没有温暖,

射不进灵魂深处,只能照亮表面……

他就是这样自责自怨,自思自叹,

默默地咬着嘴唇,把头低到桌面。

这时,恶鬼用新的诱惑把他折磨,

他在偷听佐霞对伯爵说些什么:

这姑娘被伯爵的殷勤攫住了心,

起先她是羞红了脸,垂下了眼睛,

然后他们竟无拘无束,谈笑风生:

他们谈起了在园中的不期相遇,

谈他如何从牛蒡和菜畦爬过去。

塔杜施心慌意乱地抻长了耳朵,

吞下苦涩的话,留在心灵里咀嚼。

这是可怕的筵席。如同园中的毒蛇

用那分叉的舌尖吸着毒草的清液,

然后又缩成一团,在小径上盘着

去威吓那些不小心踩上去的脚:

塔杜施也这样吸吮嫉妒的毒汁,

表面无动于衷,内心里怒不可遏。

最欢乐的聚会若有人心绪不宁,

他的烦闷很快便会传给别的人。

猎人们早已沉默不语,桌子这边

也静悄悄,被塔杜施的忧郁感染。

今天连监督大人也是非常郁闷,

不愿说话,看到自己的两位千金

那么富有,那么美貌,又正当青春,

大家公认是最佳的配偶候选人,

却受到了沉默的青年们的冷落。

好客的法官一筹莫展,心里难过;

而沃依斯基见大家都默默无言,

说这不是波兰晚宴,是狼的晚餐。

赫雷切哈的听觉对沉默反应灵敏,

他是个爱说话的人,喜欢高谈阔论。

这不奇怪!因为他是贵族的家臣,

在众多宴会和狩猎中度过一生,

也是地方议会和集会上的客人;

他习惯耳畔总有种不息的响声,

即使他自己沉默寡言,一声不吭

或者是拿着蝇拍偷偷追赶苍蝇,

哪怕是当他一人独坐闭目养神;

日里找人聊天,夜里也要人陪他,

给他诵读祈祷书或者是讲神话:

由此他对烟斗的仇恨非常之大,

说那是德国的发明[402],想把人同化;

他说:“叫波兰人沉默不语装哑巴,

那可就是存心要使波兰德国化[403]。”

这位一生喜欢说话的健谈老人

此刻却想在谈话的声音中打盹,

是这沉默反使他从梦中惊醒:

如磨工在磨轮的轰隆声中入睡,

忽然磨轮的轴一停,他立刻惊醒,

于是大声喊叫:“道成了肉身!”[404]

沃依斯基向监督鞠躬,表示礼貌,

又把手放在嘴上向法官发信号:

他要求发言;对他那无声的鞠躬

两位绅士也弯腰回敬。意思是“请!”

于是沃依斯基便开始他的演说:

“我斗胆向在场的诸位青年提出:

希望你们依照古老习惯来娱乐,

不要只是一声不响地坐着咀嚼;

难道说我们都成了开普申[405]神父?

谁要是在贵族中不说话,他就像

猎人把弹药锈在了枪筒里一样;

因此我赞美我们先辈的健谈。

围猎后来到食桌旁,不单为就餐,

也是为了相互能够自由地交谈,

说说心里话;对猎人、射击和猎犬

都可进行评论、指责、表扬或赞叹;

桌上的话题不少;又会出现喧闹,

对于猎人,跟再次围猎一样美妙。

我很清楚,你们脸上阴郁的乌云

完全是由于罗巴克的修士头巾!

你们没射中,丢了脸!请不要懊恼,

我见过许多没射中的优秀猎人;

射中,射不中,可算是猎人的命运。

我自幼跟枪打交道,也常常失手;

著名猎人图沃希克,甚至是雷坦,

这些神枪手也不总是百发百中。

雷坦的事我以后再谈。至于说起

野兽冲破了防线,说那两位公子

没在野兽面前坚守自己的位置,

虽说他们拿了长矛;对于这件事

谁也不能称赞,可也不能去指责:

要是他们荷枪实弹却步步退让,

按照古习那才是懦夫中的懦夫;

盲目开枪(像这样干的有不少人)

既不让野兽接近,也不向它瞄准,

那是可耻的事;但谁若已经瞄准

谁若让野兽向自己走得相当的近,

即使他打不中,后退了也不丢人,

他可用长矛刺,但那是自己情愿,

并不强求:因为长矛在猎人手中

只是为了防卫而不是为了进攻。

这是古老的习惯;你们要相信我,

请不要把你们的退却放在心上,

我亲爱的塔杜施和尊敬的伯爵!

如果你们将来记起今天的失误,

也不要忘了老沃依斯基的忠告:

一个猎人不要挡住另一猎人的路,

两个猎人不要同时去射一头母兽。”

当沃依斯基刚刚说出“母兽”一词,

巡官就低声嘟哝着“姑娘”二字;

妙!年轻人喊,掀起了闹声和欢笑。

大家都在重复赫雷切哈的忠告,

尤其是最后二字,有的人喊:“母兽”,

其他的人却开着玩笑高喊:“姑娘”;

书记官低声说:“女人”,巡官说:“荡妇”,

目光又像匕首向泰莉梅娜射去。

大管家并不想暗示什么人,

也没有注意别人私下里的议论;

很高兴能引起青年男女的笑声,

于是转向猎人,想让他们也开心。

他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便说道:

“我徒劳地去把伯尔纳修士寻找;

我想去告诉他一件奇异的事情,

它和我们今天打猎遇到的相近。

总管也曾说,他只知道有一个人,

像罗巴克神父那样射得远而且准;

可我认识另一个:用准确的射击

救了两位贵族的性命;我亲眼见,

当议员雷坦陪同德纳索夫[406]亲王

一道来到纳利博基森林[407]中打猎,

显贵们并不妒忌一个绅士的名望,

在餐桌上还举杯首先祝他健康,

赠送给他的贵重礼品不计其数,

外加一张野猪皮;关于那头野猪

和我目睹的那一枪,我要对你们讲;

那情形和今天发生的非常相像,

发生在当年最杰出的猎人身上,

那就是议员雷坦和德纳索夫亲王。”

这时法官说话了,斟满了一阔口杯:

“我祝罗巴克健康,请大家举起杯!

假如送礼不能使募化修士富有,

我们至少要报酬他花费的火药;

我敢担保,今天被打死的那头熊

足够修道院的厨房两年的享用。

但熊皮不给修士;要么我强夺,

要么让罗巴克客气地转送给我;

要么我买,即使要花十张黑貂皮。

处置那熊皮要按照我们的心意;

光荣的花冠已给了上帝的仆人,

这张熊皮应该由监督大人决定

赏赐给哪一位值得享有它的人。”

监督摸了摸前额,又皱了皱眉头;

猎人们嘀嘀咕咕,个个都在申诉,

有人说正好是他发现那头野兽,

有人说它受了伤,有人放出猎狗,

还有人把那头野兽赶回了林中。

巡官和书记官又是争论个不休,

一个夸他的桑古什科枪的优点,

另一个把他的萨加拉斯枪称赞。

“我的邻居法官,”监督终于发了言,

“上帝的仆人得头奖是理所当然;

决定第二奖应该给谁却很困难,

照我看所有的猎人都做了贡献,

大家都是一样机智、敏捷和勇敢。

然而今天遇到危险的只有两人,

他们俩距离熊的爪子也是最近:

塔杜施和伯爵;熊皮应赠给他们。

塔杜施一定会谦让(我敢肯定),

因为他更年轻又是主人的近亲;

所以伯爵应拿这辉煌的战利品[408]。

就让这战利品去装饰你的猎室,

作为今天这场欢乐游猎的纪念

幸运的标志和未来荣誉的鼓励。”

他愉快地说完,以为伯爵会高兴;

却不知那是多么刺痛伯爵的心。

因为说到猎室引起伯爵的难过,

他不觉抬起眼睛;望见那些鹿角,

那分枝的叉角,如同月桂树一般

是祖先的手栽种给子孙做桂冠,

大厅的柱子装潢着一排排肖像,

拱顶上闪耀着古老的半羊纹章,

这些都用过去的声音对他说话;

他想起这是何处,他置身于谁家:

他这个霍雷什科家族的继承人

竟会成为自家的大门里的客人,

设宴的索普利查家本来是世仇!

更不用去提他对塔杜施的忌妒,

对这个家族的恨使他怒火中烧。

于是他冷笑一声说道:“我家太小,

这贵重礼物没有地方陈列得了;

还是让熊皮待在这些鹿角中间

等法官将它连同城堡一并归还。”

监督听出来了他这话中的恩怨,

就拍拍他的金鼻烟盒,要求发言:

“伯爵,我的邻居,我衷心地赞美你,

你在聚餐时也关心自己的利益;

不像和你同龄的那些时髦青年

莫名其妙地虚度光阴,毫无算计。

我愿意而且希望这桩城堡纠葛

能在我监督的法庭上最后讲和;

至今唯一困难是宅旁地的处理。

我看可用别的地来交换这块地,

按照下列办法……”他像往常那样

有条不紊地说明那个交换计划;

正讲到一半,就发生了意外变化,

餐桌的另一端,有人在指指点点,

还有几个朝同一方向举目观看,

最后大家的头都朝着一个角落,

像风吹麦穗向监督的对面弯着。

从挂着已故御膳官肖像的角落——

他是霍雷什科家族的最后一个,

从那隐蔽在柱子后面的小门里

悄悄地出现一个幽灵似的人影。

那是盖尔瓦齐;不少人能够辨认,

由于他的身材,也由于他的长相,

还由于他黄外衣上的银色“半羊”。

他像柱子似的站着,沉默而严厉,

没有脱下帽子,甚至连头也不低;

拿着一把匕首似的闪光的钥匙

打开一个柜子,在里面翻来找去。

在这大厅的两个角落,靠着柱子

有两座自鸣钟,锁在两个柜子里;

这古怪的老货,早已跟太阳斗气,

常常在日落的时候偏指着正午;

盖尔瓦齐从未想过把它们修理,

可也从不放弃去旋动它的权利。

每天傍晚他都要用钥匙去开启;

这时候恰好到了上发条的时辰。

监督正想使诉讼双方专心谛听,

他却把注意力吸引到自鸣钟上:

生锈的齿轮把缺齿咬得吱吱响,

监督打了个哆嗦,就中止了议论。

“兄弟,”他说,“请把你的工作停一停,”

他想讲完交换计划,但总管古怪,

反而更用力去扳动第二个钟摆;

骤然间,那蹲在钟顶上的灰雀

扑打着翅膀奏起了自鸣钟音乐。

这人工制造的鸟,可惜,已经坏了,

它悲鸣,尖叫,歌唱得越来越糟糕。

客人都大笑;监督的演说乱了套。

“亲爱的总管,”他喊道,“莫如称你枭,

假如你看重你的嘴,请不要喧闹!”

盖尔瓦齐却对这恐吓嗤之以鼻,

他庄重地把右手支在自鸣钟上,

用左手叉腰;就这么稳稳地站立:

“我可爱的监督大人!”他大声说道,

“贵人总是随随便便地开玩笑,

麻雀是比枭小,但在自己的巢中

比待在别人府第的枭还要英勇:

总管不是枭,谁在别人的屋檐下

深夜里叽叽喳喳,那才真正是枭,

我到这里来就是要把这枭吓跑。”

“把他轰出去!”监督高叫。

“伯爵大人!”

总管高声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跟索普利查家一起吃吃喝喝,

难道你不顾惜名誉,不感到耻辱?

而我,盖尔瓦齐·伦巴沃,城堡看守

霍雷什科家的总管,在主人家里

受到别人欺侮,你竟然能够忍受!”

这时普罗塔齐高喊了三声:“安静!”

接着他又朗声说:“肃静!闲人出去!

我,普罗塔齐·巴塔扎尔·布热哈斯基

有两个称号:以前叫法院的将军[409]

人称[410]执达吏,我宣读执达吏的指令

以及正式的通告,我在此宣布:

所有在场的世袭贵族都作证人,

我还要请巡官先生来进行侦讯,

审理对法官索普利查家的侵犯:

就是说,这是对地界的一次侵权,

非法闯入法官合法管理的城堡,

明确的证据就是他在这里进餐。”

“废话!”总管吼道,“我要教训教训你!”

他从腰带上取下了他的铁钥匙,

在头顶上抡动,又尽力抛了出去;

这串钥匙像弹弓上的石头飞出。

普罗塔齐的头眼看就要被砸烂,

幸好执达吏腰一弯,才幸免于难。

大家都站起来,一瞬间寂静无声,

直到法官高叫:“给这狂徒上脚镣!

来人呀!”接着仆役迅速冲了出来,

穿过墙和凳子之间的一条窄道;

可是伯爵把椅子放在中间挡住,

在这薄弱的工事上他站稳了脚:

“小心点!法官!”他喊道,“在我的家中

我决不允许侮辱我的用人;

谁要告这老头的状,来找我理论。”

监督微斜着眼睛瞥了一下伯爵:

“不必劳动阁下的大驾前来帮助,

我会处罚这横行霸道的小贵族;

但您伯爵想占城堡还不到时候,

对这城堡的判决书尚没有公布;

您不是这里的主人,不是您请客:

您最好是跟原先那样,老实坐着;

您即使不肯尊重我这花白的头,

至少也该敬重全县的首要职务。”

“我管得着?”伯爵嘟哝道,“就会唠叨!

让你的地位和职务去把别人困扰;

我已是够蠢了,来跟你们打交道,

出席晚宴,结果却是野蛮的争吵。

对于我名誉的损失,你们要负责;

等清醒之后再见,盖尔瓦齐,跟我走!”

监督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答复,

他正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酒,

伯爵的狂妄像雷电轰击他的头,

他手里的酒杯还在瓶子上支着,

他把脑袋歪向一边,竖起了耳朵,

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半张半合;

他一声不吭,却把酒杯捏得很紧,

酒杯啪的一声碎了,酒溅上他的眼睛。

似乎有股烈焰随酒进入他心中,

因此他的脸在燃烧,眼睛也血红。

他说话起先不清楚,在嘴里咕噜,

终于从牙缝之间挤出:“滑稽小丑!

小伯爵!叫你瞧瞧!托马什!拿刀来!

我教你规矩[411]!小丑!我叫你上断头台!

地位和职务刺伤了你的娇耳朵!

我就要照你那漂亮的耳环上剁!

滚!拿刀来!托马什,去拿我的佩刀!”

这时,朋友们都向监督冲了过去;

法官拉住他说:“请站住!这是我们的事,

首先是向我挑战;普罗塔齐!我的腰刀!

我要叫他像熊那样跟着棍子跳舞!”

但是塔杜施又拉住了法官:“叔叔,

还有尊敬的监督,难道没有我们?

何劳你们去跟这花花公子决胜?

把他交给我,定给他应有的处分;

而你,敢向老人挑战的勇敢分子,

我要看看,你是不是可怕的骑士;

我们明天算账,挑选武器和地点。

今天乘你一根毫毛未掉,快滚蛋!”

这是个好主意;

总管和伯爵已是热锅上的蚂蚁。

在餐桌上端沸腾着冲天的叫喊,

餐桌下端酒瓶已飞向伯爵头边。

受惊的女士们都求情而且哭叫,

泰莉梅娜只大喊了一声:“不得了!”

便抬起眼睛,站起身来,随即晕倒。

她的颈正好靠在伯爵的肩膀上,

把那天鹅似的胸贴着他的胸膛。

伯爵虽然是大怒,却未失去自我,

赶忙掐她的人中,帮她恢复知觉。

这时,早已站立不稳的盖尔瓦齐

又受到凳子和瓶子的左右夹击,

那些仆役也是一个个摩拳擦掌,

都从四面八方喧嚣着蜂拥而上,

幸好佐霞见此景动了恻隐之心

便把双臂张成十字保护这老人。

仆役都站住;盖尔瓦齐缓缓退却,

他消失了;还有人疑心他的下落,

到处寻找,以为他在桌子下藏着;

突然,他又在大厅的另一边出现,

就如同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一般,

两只有力的臂膀高举一张长凳

如风车旋转着,扫过了半个大厅,

他抓住伯爵,他俩就用长凳遮掩

退却到小门边;眼看要跨出门槛,

总管站住了,又朝敌人瞥了一眼,

思索了一会,是在武装之下撤退

还是碰一碰运气,用新武器再战。

他选择了后者;把凳子甩到背后,

像一架撞城槌,而且还低下了头,

挺起了胸膛,高高抬起了一只脚,

他正要攻击……发现了沃依斯基,

心中随之打起一阵寒颤,泄了气。

沃依斯基坐着,两眼眯成一道缝,

仿佛置身事外,沉浸在思虑之中;

直到伯爵和监督二人争吵不休,

并且还威胁到法官,他才回过头

拈了两次鼻烟,轻轻擦了擦眼睛。

虽说沃依斯基是法官的远亲,

然而在他好客的家中已生了根,

对朋友的安危更是特别地关心。

他密切注视着格斗的发展趋势,

把手慢慢地向桌子伸去,

手掌上放着一把刀,刀柄碰着食指

的指尖,而刀尖则转向他的肘弯,

然后他的手臂微微地向上方抬着,

似乎在玩那把刀,但他望着伯爵。

徒手格斗中飞刀是可怕的技术,

当时在立陶宛已经不为人看重,

只有老年人熟悉;总管在酒店争斗中

曾不止一次启用,大管家是百发百中。

从他手臂的动作,就知道他掷得很凶,

从眼神也易猜出,投掷的对象是伯爵

(霍雷什科家的最后一人,虽是女系),

不知底细的年轻人不懂老人的动作,

盖尔瓦齐却慌了神,用凳子护着伯爵

赶忙向门旁退却。“抓住他!”一群人喊着。

像一头正在专心享受腐肉的狼

向打断它美餐的狗群横冲直撞,

已经追上,正要咬着,忽听到枪机

在狗的吠声中嘀嗒,狼熟悉这声音,

就用眼睛搜寻,看到猎犬的后方

猎人正弯着腰,倚在一只膝盖上

冲着它移动枪筒,就要扣那扳机;

这狼垂下耳朵,夹起尾巴,想逃避,

那群狗得意地咆哮着,冲了上去

咬住它的毛,野兽不时回过头去

望一望,把洁白的牙咬得咯吱响,

那群狗便呜呜地叫着,落荒而逃:

总管也以同样威吓的姿态后退,

用眼睛也用凳子去抵挡着攻击,

直到和伯爵退到黑暗的壁龛里。

“快抓住!”他们又叫喊,但胜利不久长:

因总管不意又出现在人群头上,

他就站在一架破旧的管风琴旁,

把它那铅质的琴管扯得咔嚓响。

他若从上面掷下,打击一定不轻,

好在客人已成批地走出了大厅,

受惊的仆役们也不敢站在原地,

抓了几件餐具便跟着主人逃离,

甚至把部分餐具扔在了大厅里。

是谁最后离开战场,不怕威胁和打击?

就是普罗塔齐·巴塔扎尔·布热哈斯基。

他,站在法官的椅子后,寸步不离,

用他那执达吏的声调读着通告,

一直读完,才离开这空寂的战场,

那里只留下一片废墟和狼藉。

人是没有伤亡;但是凳子却遭了殃,

桌子也断掉了一只腿,歪斜在一旁,

桌布被扯下,扔在滴着酒的碗碟上,

像受伤的骑士趴在淌血的盾牌上,

遍地是整只整只的烧鸡和火鸡

刚插上的叉子还在胸脯上挺立。

片刻后,霍雷什科家荒凉的府第

一切重新又回到了往常的静寂。

黑暗更浓了。这贵族盛宴的残席

就像是举办招灵夜宴的先人祭[412],

已故祖先之灵被符咒召来这里。

猫头鹰已经在阁楼上叫了三遍,

好像是法师,在迎接皓月的东升,

月影透过窗户落到桌上,颤动着

有如净界的灵魂;从地下的洞里

跳出了一群老鼠,像有罪的恶人

咬着,喝着;被忘在角落的香槟酒

不时喷出,像是给这些幽灵祝福。

但是在楼上,在那已是没有镜子

可仍被人称作镜子间的房间里,

伯爵正站在大门对面的回廊上;

在风中乘凉,外衣只穿一只袖子,

而另一只袖子和衣裾围住颈项,

这外衣盖住了胸口,如一件大氅。

盖尔瓦齐在房间里大踏步走着;

他俩在交谈,而且都在紧张思索:

“用手枪,”伯爵说,“用佩刀也可同意。”

“城堡,”总管说,“和村庄都是我们的。”

“向叔父和侄子,”伯爵喊,“向全族挑战!”

“城堡,”总管叫,“村庄和土地都要归还!”

他这样说着时又转身冲着伯爵:

“如果你想太平,就去夺回这一切。

打官司那真是活见鬼,我的少爷!

事情已很清楚,跟白昼一样明白:

城堡属霍雷什科已四百年之久;

部分土地在塔尔果维策时代[413]被没收,

正如您所知,便落入了索普利查之手。

不仅这一部分,全部都应该夺回

作为诉讼费用,作为侵占的索赔。

我常常对您说,打官司全然无益;

我常常对您说,要靠武力,去袭击;

照古习:谁占有产业谁就是主人;

在战场上获胜者,在法庭上得利。

说起同索普利查家的世代争斗,

用削刀对付他们比打官司更好;

如果马捷前来相助,带着他的‘嫩条’

我们俩斩起索普利查来,真如切草。”

“妙!”伯爵说,“你这戈特-萨尔马特[414]计

比那律师的辩论更中我的心意。

你瞧,我要在全立陶宛引起轰动,

来一次很久不曾听说过的进攻。

我们自己也可以乘机娱乐一番。

我在这个地方已待了整整两年,

我见过什么斗争?跟农民争地界。

我们一出征,就预示着定要流血;

我在国外曾扮演过战士的角色。

当时跟一位亲王在西西里旅游,

强盗把他的女婿劫持到了山沟,

而且硬是要他的亲戚拿钱去赎;

我们很快就召集了仆役和家臣,

大家一心,出其不意攻进了山林;

我亲手结果了两个强盗的性命,

是我头一个攻进山寨,救出囚徒。

啊,我的盖尔瓦齐!那时凯歌高奏!

那古代武士式的归程,多么壮丽!

民众手捧鲜花欢迎我们,那郡主

感激救命恩人,含泪倒进我怀里。

我抵达巴勒莫时,报上已登了消息,

那里的妇女都指点着我,充满敬意。

甚至出了一本有关这件事的小说,

那本书里还真名实姓地提到了我。

小说的题目是:《伯爵,比尔班戴-罗卡

城堡的秘密》[415]。在这座城堡可有地窖?”

“有,”总管回答说,“而且大得不得了,

却是空的!酒已被索普利查家喝光了。”

“把府里的骑手,”伯爵补充说,“武装起来,

也要把村里的农奴统统召来!”

“召集奴仆?”总管说,“啊,我的上帝!

袭击难道是乌七八糟的奴仆游戏?

谁见过由农奴和仆役组成的袭击?

我的少爷,您根本不懂其中的道理;

要召集八字胡的战士,与众不同的。

他们不在农村,而是在贵族庄园里,

在陀布琴、热齐库夫、青蒂奇

和龙班基[416];

他们是世袭贵族,流着骑士的血液,

他们大家都跟霍雷什科家关系亲密,

所有的人都是索普利查家的死敌!

我要去召集三百名八字胡的贵族;

这是我的事。您就回府邸去休息,

睡上一觉,因为明天有要事等着您;

您喜欢睡觉,也太晚,鸡已叫过两遍;

我在这儿看守城堡,一直到天亮,

太阳一出来我就要去陀布琴庄园。”

听了这话伯爵从凉台退回镜子房;

但离开前,他从墙洞向外张望,

见到索普利查的大宅灯火辉煌:

“你们亮吧!”他吼叫道,“到明天夜晚

将是城堡大放光明,贵府漆黑一片!”

盖尔瓦齐席地而坐,身子靠着墙,

他那沉思的前额已垂到了胸上;

明月洒下银光把他的秃顶照亮,

他用手指在上面画着圈圈点点;

显然是在筹划未来的作战方案。

那重似铅块的眼睑是越垂越低,

头在无力地点着,睡眠在战胜他,

于是他便按照惯例念起了晚祷。

念完“我们的父”[417],又念“祝福马利亚”[418],

这时他眼前出现了古怪的幽灵,

他们摇来摇去,推推搡搡,面目不清,

可他认出是霍雷什科家的祖辈,

是他和这残破城堡的历代主人;

有的举着佩刀,有的手持法杖[419]。

捋着八字胡,个个都威严地张望;

在这些活动着的古堡幽灵当中,

隐现出一副沉默而阴郁的面孔;

盖尔瓦齐发抖了,认出了御膳官,

那幽灵走过来,胸膛上血迹斑斑。

这总管画着十字,不敢正眼相看;

为了尽快赶走这些可怕的幻影,

他就背诵着给净界灵魂的祷词。

他的眼睛又合上了,耳中在轰响——

他看到骑马的绅士,佩刀闪着寒光:

袭击!袭击科雷利采!雷姆沙领头!

他自己也骑在一匹白马上飞奔,

还把那可怕的削刀高举在头顶;

他的外衣敞开,被风飒飒地吹着,

他的方帽已经从左耳落到背后;

他飞驰着,踏翻骑兵和步兵无数,

最后把索普利查烧死在谷仓中——

这时,幻想使他沉重的头垂到了胸上,

霍雷什科家最后的总管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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