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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鼓动和围猎

卷发纸的幻象惊醒了塔杜施——错误发现太晚——酒店——密使——巧妙地运用鼻烟盒把讨论拉入本题——老巢——熊——塔杜施和伯爵遇险——三枪——萨加拉斯枪和桑古什科枪之争的解决有利于霍雷什科的单筒猎枪——酸菜肉——沃依斯基关于陀维科和陀美科决斗的故事被猎兔打断——陀维科和陀美科故事的结束

比亚沃维查[326],希维特什[327],波纳尔[328]

和库舍莱夫[329]的葱茏树林啊,

你们都和立陶宛的大公们同龄!

有多少王公享受过你们的绿荫!

你们可曾记得威严的维特勒斯[330]、

伟大的明陀韦[331]和大公格底明[332]?

在波纳尔山中,燃着猎人的篝火,

就是这位大公躺在一张熊皮上

倾听着睿智的利兹德伊科[333]的歌,

一边又领略着维利亚河的风光。

维雷卡河流水的和音把他摇晃,

在蒙眬之中他梦见了一只铁狼;

他惊醒之后,便遵照天帝的命令

建造了维尔诺[334]城,就在森林中央,

恰似野牛、野猪和熊群中的一只狼。

从维尔诺城,一如从罗马的母狼[335],

出了凯依斯图特[336]、奥尔格德[337]及其子孙,

他们既是著名的骑士又是出色的猎人,

他们既会打击敌人,又能捕猎野兽。

猎人的梦给我们揭示了未来的秘密,

立陶宛永远需要的是铁和林地。

森林啊!最后一个来这儿打猎的

是戴着维托尔德帽[338]的最后的国王[339],

他是雅盖沃[340]家族最后的福将,

也是立陶宛最后的一位善猎的君王[341]。

我祖国的树木啊!若凭上天的宏恩,

我能回去看望你们,我的老友们,

我是否还能找到你们?你们可还活着?

我在孩提时代曾在你们身上攀爬过;

那棵硕大无朋的巴伯利斯[342]可还活着?

树干上有个千年古洞,像个大房间,

足供十二人围桌而坐共进晚餐。

那门陀格丛林是否还在教堂旁边?

在乌克兰,那棵粗壮的菩提树[343]

是否依然耸立在罗斯河[344]的岸边,

站在霍沃温斯基家族府第[345]的门前?

它叶茂枝繁,笼罩着大片的地面,

它的浓荫下,能容纳一百名青年

和一百名少女成双成对舞翩跹。

我们的纪念碑呀!年年你们有多少

毁在商人或俄国政府的利斧之下!

野蛮决不肯留下这避难的乐园,

不留给林中的鸣禽,也不留给诗人,

你们的绿荫对诗人和鸟儿同样可亲。

黑森林的菩提树应和了扬[346]的声音,

激发出如许的诗韵!而喧哗的槲树

又让那位哥萨克诗人[347]唱出多少奇情!

故乡的树啊!我如何报答你们的深恩!

我这蹩脚的猎人,失掉追猎的野兽,

为避开伙伴的讥笑躲进你的宁静

去猎取幻想;在荒野的密林中

我傍着树丛,把追猎忘到九霄云外!

眼前灰白的苔藓闪着银色的光辉,

被压碎的黑浆果流出蓝色的汁,

那边是满山丘的野花争妍斗艳,

通红的越橘像挂着珊瑚的珠串——

周围多么幽暗;树枝向我头上垂落,

宛如低低的、厚厚的、绿绿的云朵;

有时狂风在这不动的穹窿之上

发出悲号、呼啸、怒吼、狂嗥和轰鸣:

这是一种奇怪的震耳欲聋的喧闹!

我头上似乎悬着大海在奔腾、咆哮。

下面,酷似一座城市破败的遗址:

这边是倒下的槲树从地上突出,

有如崩塌的房屋的巨大的构架;

它上面似乎还留着残墙和断柱,

那边是分叉的断株和半朽的原木,

野草像栅栏环绕,在栅栏的里边

看来令人生畏,那里住着森林之主:

野猪、熊和狼;大门边散着堆尸骨,

那是粗心过客被啃噬留下的骷髅。

有时从青草丛中伸出一对鹿角,

像是两根喷水管高高地往上翘;

间或有一只野兽在树丛中掠过,

有如一道黄光射进林中又熄灭了。

下面又是寂静。只有一只啄木鸟

在枞树上轻轻敲啄,倏忽又不见了,

它躲了起来,但依然不停地啄着,

像个孩子躲起来又召唤人去寻找。

近处蹲着只松鼠,在专心啃干果;

它翘起蓬松的尾巴把脑袋遮着,

就像是骑兵头盔上的一簇羽毛;

它在左顾右盼,虽说保护得很好;

这森林的舞蹈家一见到有人路过,

便从这树跃到那树,电光一样闪烁;

最后钻进一个不易被发现的树洞,

像树神[348]回到了她自己的树的老家。

又是一片寂静。

忽而树枝被人触动,

在一串串花楸果实的间隙中

闪现出一张比花楸更鲜艳的面孔:

那是采集浆果和干果的姑娘;

在那只用树皮编成的小篮中,

采下的越橘跟姑娘的嘴唇一样红;

她身旁走着的青年弯下榛树枝,

姑娘就势摘下近在手边的果子。

这时他们听见号角的呜咽和犬吠声,

他们猜到那是打猎的在向他们靠近,

他们在浓密的树枝间胆战心惊,

便突然隐去,有如森林之神。

索普利佐夫热闹非凡;但无论是犬吠,

还是马的嘶鸣,抑或是辚辚的车马声,

也不管发出狩猎命令的号角长鸣,

都不能把睡在床上的塔杜施闹醒;

他和衣倒在床上,像洞里的土拨鼠,

大家都在匆匆赶到指定的地点去,

年轻人谁也想不起到宅院把他寻找,

他们把这贪睡的伙伴已全然忘掉。

他在打鼾。透过窗板上心形的雕花洞,

阳光火柱似的射进黑暗的房中,

一直照到这睡着的青年的额头;

他还想再睡一会儿,转过了上身

为了躲避光线;忽然有人在敲门,

他惊醒了;醒来后他感到很兴奋,

觉得像小鸟一样清新,呼吸平静,

他感到很幸福,便独自微微一笑:

想起昨天遇到的一切,不由心跳,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脸骤然红了。

他朝窗一望,真奇妙!透明的阳光中,

在那心上,闪耀着一对明亮的眼睛,

睁得溜圆,像从亮处望到暗处

常有的那样;他又望见一只小手,

像扇子那样从旁挡住刺目的阳光;

纤巧的手指,迎着玫瑰色的光线

通红通红,像红宝石一样的鲜艳;

他又注意到好奇的嘴唇,微微张开,

小小的牙亮得像珊瑚之中的珍珠,

那张脸颊,虽然有玫瑰色的手掌

遮住阳光,还是红得跟玫瑰一样。

塔杜施就睡在窗下,藏在阴影里,

仰卧着,对这神妙的景象感到诧异,

那张脸就在上方,几乎落到他脸上,

他不知自己是醒了,还是依然在梦乡,

见到一张亲切的、明丽的儿童的脸,

就像他在童年经常梦见到的那样。

这小脸低了下来,他望着不由一颤,

又是胆怯又是高兴,咳!太清楚了!

他记起并认出了那短而明亮的金发,

用小小的雪白的卷发纸包着它,

一眼望去可真像是银色的豆荚,

在阳光的照耀下明亮得晃眼,

仿佛是圣像头上的一顶冠冕。

他一跃而起;可这幻象立时不见,

受了响声的惊吓;他等着,但没再现!

他只听到门被敲了三遍,

还有人说:“起来,先生,到了狩猎时间!”

他立即跳出卧榻,用双手推开窗板,

铰链嘎吱地一响,窗板就飞到两边

撞着墙面;他惊讶又慌张地冲了出去,

却什么也没看见,没有一个人影:

离窗户不远处就是果园的栅栏,

那上面忽布的叶子和花蕾还在颤抖,

是风吹的?还是有双手轻轻触动过?

塔杜施朝这些花草久久地凝望,

他不敢走进园子;只是靠着栅栏

抬起眼睛,而且用手压着嘴唇

让自己不出声,以免有一句脱口的话

打破这寂静;然后他拍拍额角,

像抚摩先前已沉睡了许久的记忆,

最后他咬着手指,直到咬出血迹,

他终于大喊一声:“好哇!我真活该!”

片刻之前还是一片喧闹的宅院,

如今却像墓地一样寂静寥落:

大家都到田野去了;塔杜施侧着

耳朵,又用手作喇叭形扶着耳郭,

他倾听着,直到风从远方的原始森林

给他送来了号角声和围猎的呐喊声。

塔杜施的马早在马厩整装待发,

他于是抓起了枪,匆匆跃上马背,

发疯似的驰向教堂边的小酒店,

那就是猎人们早上集合的地点。

两家酒店歪斜地坐落在大路两旁,

窗口酷似仇人虎视眈眈地相望;

右边的老酒店属于城堡的主人,

新的是法官专为对抗城堡而修建。

前者作为遗产,盖尔瓦齐有执掌之权;

而后者则是由普罗塔齐指挥运转。

新酒店的外表并不引人注目。

老酒店却是座遵循古风的建筑,

这式样原本是推罗[349]的木匠首创,

后来又由犹太人向全世界推广:

这建筑的图形外国的建筑师完全陌生,

我们也是从犹太人那里因袭相承。

酒店的前部像方舟,后部像庙堂:

方舟就是挪亚的真正的长方箱[350],

今天它的通行的名字是畜栏;

里面有各种牲口:马、母牛、公牛、

大胡子山羊;上层是成群的飞禽,

还有一对对的各类爬虫和昆虫。

后部被建成了一座神奇的庙堂,

外观使人想起了所罗门的大殿,

那是希兰王的匠人[351]在郇山所建造,

他们是最早懂得建房手艺的工匠。

犹太人在盖学校[352]时至今还在模仿,

而学校的图样也能从酒店和畜栏看到。

木板和麦秸的屋顶,尖耸、向上翘,

翻转而且弯曲,有如犹太人的破帽。

从顶端伸出露台的边缘,

有一排很密的木柱支撑;

这些木柱正是建筑的一大奇观,

坚固结实,虽说已半朽和歪斜,

像比萨斜塔,却不是希腊式,

因为它们没有柱基和柱饰顶。

柱子的上面立着半圆形的拱,

也是木头的,是仿哥特式艺术。

正面还带有雕刻的装饰,

不是用錾刀或凿子刻出,

而是用木匠的板斧熟练地劈就,

弯弯曲曲有如安息日[353]烛台的把手;

末端还挂着小圆球,形状如纽扣,

犹太人祈祷时常挂在额角

在他们的语言中这叫“齐策斯”[354]。

一句话,远看这酒店东倒西歪,

就像犹太人在虔诚礼拜:

屋顶是帽子,散乱的草檐是胡须。

烟熏尘染的墙壁是他的黑罩衫,

前面突出的雕刻是他额上的“齐策斯”。

酒店内的间隔[355]跟犹太的学校一般:

一部分隔成了许多窄长的小室,

专为招待过往的妇女和男士;

另一部分是大厅。在每一面墙边

都摆有多脚的狭窄的木头长案。

旁边是条凳,虽较矮却和木案相像,

正如孩子像他们的爹娘。

在房间周围的这些凳子上

坐着农夫、农妇,还有小贵族,

大家排排坐;只有管家独自坐着。

早祷后他们从教堂到扬介尔的酒店,

今天是星期日,要娱乐和畅饮一番。

每人面前有一杯灰白的伏特加酒,

老板娘端着酒瓶来回把顾客伺候。

酒店老板扬介尔站在这大厅中央,

身穿用银扣子扣住的拖地长袍,

他一只手插在丝织的黑腰带里,

另一只手庄重地捋着花白胡须;

他的眼睛转来转去发布命令,

欢迎进来的顾客,又向坐着的走近,

参加他们的闲聊,或劝解争吵的人,

但他并不伺候谁,只是走来走去。

这犹太老人以诚实忠厚名扬四方,

他承租这酒店多年,无论是农民

还是贵族谁也不向房主告他的状:

告什么状呢?他有任挑选的好酒,

他的账目准确,又从来不耍滑头;

他不限制娱乐,但忍受不了酗酒;

他非常善于办宴会,在他的店中

常举行婚礼和洗礼;每逢星期天

他都要把村里的乐队请到店里,

乐队有把低音提琴和几只风笛。

他素谙音律,乐艺高超远近闻名;

他曾到处演出,提着民族乐器犹太琴,

无论庄院还是乡村,他都受欢迎:

他的弹奏和歌唱都使听众惊叹,

他唱得极好,因为受过严格训练。

虽是犹太人,波兰语却发音纯正,

对于波兰的民间音乐他更钟情;

只要到涅曼河对岸作一次旅游,

他采集到的民歌民曲一定丰收,

有哈利奇[356]的科沃梅卡[357]和华沙的马祖卡;

我不知是否准确,但大家都这样说,

那时候据说他在这一县是头一个

把那支如今已名扬四海的歌[358]传播,

这歌最先是在阿乌索[359]的土地上

由波兰军团的军号为意大利人演唱。

歌唱的天才在立陶宛是得天独厚,

他受人爱戴,很容易扬名和富裕:

扬介尔积了一笔财产,名利双收;

于是他把那九弦琴往墙上一挂,

带着孩子们开始了卖酒的生涯,

与此同时他还是邻镇的副法师,

到处受欢迎的客人和家庭顾问;

他对船运粮食买卖也十分精通,

这门知识在乡下非常受人尊崇。

他还享有爱国的波兰人的光荣。

由于他第一个承租了两个酒店,

解决了两家常引起流血的事端;

无论是索普利查法官家的仆人

还是霍雷什科的羽翼对他都尊敬。

无论是霍雷什科家威严的总管

还是好争的执达吏他都管得住;

只要扬介尔在场,爱动手的盖尔瓦齐

和爱动嘴的普罗塔齐全都忍气吞声。

盖尔瓦齐不在酒店;他和猎人在一起,

他不愿让年轻而又没有经验的伯爵

独自置身于那惊心动魄的围猎场地;

就跟着他去了,既做保镖又能出主意。

罗巴克修士坐了盖尔瓦齐的位置,

那儿离门最远,在两排桌子之间,

在酒店的角落,人们称之为“神龛”[360]。

扬介尔把募化修士安置在那里,

显然是出自于对他的崇高敬意,

见他的杯子空了,就跑到他那里

吩咐堂倌给他斟上菩提花蜜酒。

据说他俩年轻时在国外就很熟。

罗巴克常深夜去酒店,跟他密谈、

讨论要事;传说修士是个走私商,

但这只是对他不足置信的诽谤。

罗巴克靠在桌上低声谈论,

一大群绅士围着他侧耳细听,

又把鼻子伸到修士的鼻烟盒上;

一个个喷嚏连响就跟打炮一样。

“最尊敬的,”[361]斯科乌巴说道,

“这烟真好,它一直冲到我的脑门;

自打我有鼻子以来(他摸了摸自己的长鼻子),

不曾闻过这样的好烟(他打了第二个喷嚏);

正牌的伯尔纳烟[362],定是科夫诺[363]的佳品,

那城市的烟和蜜酒,在全世界都有名。”

“我在那里是……”罗巴克岔开话:

“祝你们大家健康,我亲爱的阁下!

说起这烟,嘿嘿,它来自更远的地方,

超出了我的朋友斯科乌巴的想象;

它来自琴斯托霍瓦的光明山圣地;

是保罗教派的修士们制作出来的,

那儿有幅圣像显示过许多的奇迹,

画着我们的圣母,波兰王国的王后;

人们至今仍称她为立陶宛公爵夫人!

她依然在守护着波兰王后[364]的冠冕,

而东正教[365]却在立陶宛公国里扩展!”

“琴斯托霍瓦的?我在那里做过祈祷,”

维尔比克说道,“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如今法国人可是真的到了那里[366]?

他们真要拆毁教堂和盗窃国宝?

这些都是《立陶宛邮报》[367]上的报导。”

“不,”伯尔纳修士说,“这消息靠不住,

拿破仑皇上是最模范的天主教教徒;

教皇亲自给他祝福[368],他们相处和睦,

而且他们共同使法国人恢复了信仰,

虽然一度动摇过;从琴斯托霍瓦城

的确是给国库捐献了不少的金银,

为了祖国,为了波兰,正如上帝所吩咐,

他的祭坛永远是我们祖国的国库;

在华沙公国,波兰的军队足有十万

或许还会增加,这支部队还要扩编,

是谁供养他们?难道是你们立陶宛?

你们的金钱只向莫斯科的钱箱奉献。”

“鬼才会给!”维尔比克发出怒吼,

“是他们用暴力从这儿强行夺走。”

“噢,神父,”一个农夫谦卑地开了口,

他向修士鞠了躬,又用手搔着头,

“对于贵族,这倒霉还不算很彻底,

他们剥起我们来,就像剥树皮。”

“你这傻气的乡下佬!”斯科乌巴反驳,

“你们农民习惯于让人当鳗鱼宰割;

怎么能比我们这些世袭的贵胄?

我们向来享受的是黄金的自由[369]!

啊,兄弟们,从前贵族在自己的庄园中……

(大家齐声喊:“那是跟省长一样的威风!”)

如今他们不承认我们的贵族身份,

命令我们寻出字据拿文件来证明[370]。”

“对于你事情还算小,”尤拉哈喊道,

“你的祖先本是农民得到的贵族封号,

但我却是亲王的子孙!这要我来证明

是在何时成了贵族?鬼才记得清!

让莫斯科佬到森林去问那些槲树,

是谁给的特权准它长得高于灌木。”

“亲王!”扎盖尔说,“你可别说没边的话,

这一带有亲王头衔的何止你一家!”

“您的纹章有个十字,”波德哈斯基说,

“暗示您的祖先是受过洗的犹太人。”

“不对!”比尔巴什插话说,“我的祖先

鞑靼伯爵的纹章就是带十字的船。”

“是朵白玫瑰!”密茨凯维奇大声叫喊,

“金色的圆盘上带有亲王的冠冕,

斯特雷科夫斯基[371]详述过,不厌其烦。”

这之后酒店里便吵闹得像个蜂窝;

伯尔纳修士又求助于他的鼻烟盒,

他轮流给演说者敬烟;争论才平息,

人人都客气地接受,喷嚏打个不停。

伯尔纳修士迅速抓住了这个间隙,

他说:“啊,这烟使许多伟人打过喷嚏!

你们信不信,东布罗夫斯基将军

曾经四次把手伸进了这鼻烟盒里?”

“东布罗夫斯基?”人们异口同声地问。

“不错,就是这位将军从德国人手里

收回格但斯克[372],当时我正在军营,

他要写什么东西,不巧又有了困意,

他就拈了一撮,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后来他又两次拍拍我的背脊:

‘罗巴克修士,’他说,‘伯尔纳神父,

也许不用一年我们会在立陶宛见面;

请转告立陶宛人,用琴斯托霍瓦的烟

招待我,除了它我不用别的烟。’”

修士的话引起了如此的欢乐和震惊,

那吵吵闹闹的人群一时竟鸦雀无声;

然后大家低声地说着这几句话:

“波兰的鼻烟?来自琴斯托霍瓦?

东布罗夫斯基?从意大利来的?”

突然他们彼此思想相通,言语合一,

像有人发出了号令,大家异口同声

高唱起《东布罗夫斯基进行曲》!

人人的心都在沸腾,大家互相拥抱:

农民和鞑靼伯爵,亲王的冠冕和十字,

白玫瑰花、狮鹰和船搂抱在一起;

人们忘记了一切,也忘了伯尔纳修士,

只是唱着、叫着:“烧酒!蜜酒!葡萄酒!”

罗巴克修士久久地专心听着这支歌,

最后他想把它结束,便双手捧起烟盒,

他的喷嚏打断了他们的歌声,

就在他们再度合唱之前,他立即说:

“你们称赞我的烟,尊敬的先生们

现在请看看这烟盒里面有什么。”

他说着就用手帕擦净了烟盒的底,

给他们看画着的一支军队,小小的

像一群苍蝇;中央是一位骑马的,

有甲虫那么大,显然是这部队的司令;

他挽起马的头,似乎要向天空跃进;

他一手拉住缰绳,一手伸到鼻子上。

“瞧,”罗巴克说,“这威严的形象,

你们猜是谁?”大家好奇地望着。

“这是位伟人,皇帝,但不是俄国的,

他们的沙皇从来不用鼻烟。”

“一位伟人,”齐济克问,“为何穿灰大衣[373]?

我以为凡是大人物都是披金戴银,

因为,先生们,在俄国只要是将军

就会金灿灿像梭子鱼用番红花汁淋。”

“哈,”雷姆沙打断了他,“我年轻的时候

见过科希秋什科,我们民族的领袖:

他是位伟人,但穿的是克拉科夫长袍,

叫作加玛拉[374]。”“先生,什么加玛拉?”

维尔比克反驳说,“那叫塔拉塔特卡[375]。”

“前者缀满了流苏,后者却很朴素。”

密茨凯维奇喊道。于是又吵成了一团

关于塔拉塔特卡和加玛拉的特点。

机灵的罗巴克看到话题又开始分散,

就重新设法把谈话集中到一点,

他再次敬烟;他们又是喷嚏连连,

互相祝福健康,他便接下去讲演:

“当拿破仑皇帝打仗时常闻鼻烟,

那就表明胜利必定在他这一边;

例如在奥斯特利茨那场战斗中,

法国人守着大炮,俄国佬发起冲锋;

皇帝默默观望,等到法国人一开炮,

俄国人一团一团倒下了,犹如割草。

又一团一团冲上来,又纷纷落下马鞍;

每见一团人倒下,皇帝就闻一次鼻烟;

最后亚历山大和他弟弟康士坦丁[376],

还有那位德国皇帝弗兰茨[377],

都抱头鼠窜;看到战争已经结束

皇帝又向他们望着,笑着,挥挥手。

今日在场的绅士中,将来如果有谁

会到皇帝的军中服务,就请他记住。”

“啊!”斯科乌巴叫道,“我的募化修士!

要等到何时!每逢历书上出现好日子,

都预言法国人会在我们这儿出现;

于是我们就盼呀,盼呀,望穿了双眼,

俄国人还不是照样卡住我们的脖颈;

就怕太阳未出露水就淋坏了眼睛。”

“阁下,”那修士说,“抱怨是妇人本性,

坐等别人骑马来敲酒店的大门,

那是犹太人的习惯做法和特征;

随拿破仑打俄国佬是容易事情,

他已经三次剥过了什瓦布的皮,

摧毁了可恶的普鲁士人,把英国人

一直赶过大海[378],当然能打败俄国人;

阁下,您知道,该做出什么决定,

那就是立陶宛贵族定要跨上骏马,

拿起利剑,不要等到没有敌人可打;

要是拿破仑独自把敌人消灭干净,

他就会说:‘没有你们,我照样能赢,

你们是谁?’因此不能单是等候客人,

邀请了客人也不算尽了我们的心,

应该把仆人叫来安排好桌椅板凳,

宴会前还要打扫屋子除尽灰尘;

我再说一遍,要打扫屋子,孩子们!”

接着是一片寂静,然后有人叫道:

“该怎么打扫屋子?您指的是什么?

只要我敬爱的神父向我们说清,

我们就会去准备一切,坚决完成。”

修士打断了这番谈论;望了望窗口,

他看见有趣的事,便向窗外探出头,

过一会他站起来说:“今天我没工夫,

以后有时间我们再来谈个清楚;

明天我有事要到县城去走一趟,

顺路募化,也想到诸位家里拜访。”

“那就请神父到聂里姆夫[379]来过夜,”

管家说,“掌旗官[380]见到您一定很高兴;

要知道,立陶宛有句古老的谚语:

‘走运的莫过聂里姆夫的募化修士!’”

“也请您到我们那里去,”邹布科夫斯基说,

“您来了会拿到半匹麻纱,一桶奶油

一只羊或一头牛,请记住这话,先生:

‘运气的是在邹布科夫[381]做修士的人!’”

“到我们那里,”斯科乌巴和特拉维奇说,

“没有一个修士会饿着离开普采维奇[382]。”

贵族们向修士道别,用请求和诺言,

可是伯尔纳修士已走到大门外面。

修士从窗口先是看见了塔杜施,

他没戴帽子,独自在大路上急驰,

头向前伸着,面色苍白而又忧郁,

对他的坐骑又是鞭抽又是脚踢。

这样子使伯尔纳修士大为不安;

所以他大步流星把这青年追赶

朝大森林走去。这森林还很遥远,

目力所及,是一道漆黑的地平线。

谁探过立陶宛森林幽深的圣境,

一直到中央,那原始森林的核心?

渔夫也只熟悉靠近岸边的海底;

猎人仅绕着立陶宛森林之床[383]逡巡,

只能了解外表,它的形状和面貌,

而对它内在的秘密却知之甚少:

只有传说和神话提过里面的事情。

因为当你经过森林或稠密的丛林,

就会遇到由断株和树根构成的屏障,

既有沼泽在守护,又有溪流千万条,

一片片蔓生的野草,一堆堆蚁垤、

胡蜂和黄蜂的巢,还有一圈圈蛇。

你若有超人的勇气闯过这难关,

再往前走就会遇到更大的危险;

步步都危机四伏,像一个个狼窝,

那是蔓生的野草半遮住的小湖,

它们是那样幽深,一眼望不到底

(相传那就是妖魔鬼怪的聚居地)。

这儿湖水不清,漂着血红的斑锈。

里面不断冒泡,发出难闻的恶臭,

由于这水,周围的树木落叶,脱皮

显得光秃矮小,弯弯曲曲,病病歪歪,

下垂的枝条长满乱七八糟的苔藓,

佝偻的树干上丛生着难看的蘑菇,

它们环湖而坐,酷似一群巫婆

围着正在煮死尸的锅子烤火。

过了这些小湖,不仅没法前进,

就是用眼睛望一望也不可能;

因为从颤动的沼地[384]冒出浓雾,

把那里的一切都重重地包住。

而在这雾的后面(根据民间传说),

会展现出一个优美而肥沃的国度,

那里就是鸟兽和植物王国的京都。

那里集中了一切树木花草的种子,

它们的子孙后代在世界各地繁殖;

各类的鸟兽在那里至少有一双,

为了留种,像在挪亚方舟里一样。

(据说)在最中心,古代的原牛、騣犎和熊,

这些森林之王都有自己的宫廷。

它们周围的树上住着敏捷的山猫

和贪婪的狼獾,它们是机警的臣僚;

再远一点作为被管辖的封建诸侯,

住着野猪和狼以及有花角的麋鹿。

在它们头顶盘旋的是老鹰和野鹰,

靠主子的餐桌生活,是宫廷的食钦。

这一对对尊贵而带家长气的禽兽

躲藏在森林的核心,难为世人目睹。

它们只派子孙们越过森林的界线

去做移民,自己却在京都安度晚年;

它们再也不会在刀、箭或枪下毙命,

只有到了年迈体衰时才寿终正寝。

它们一样有自己的墓地,临终前,

当鸟儿褪下羽毛,四足兽褪下毛,

熊到了牙齿脱落再也难把食物咬嚼,

衰老的公鹿到了几乎抬不起四只脚,

年迈的野兔到了血管的血已经凝结,

乌鸦到了全身灰白,老鹰已瞎了眼睛,

苍鹰到了老得连嘴巴也难以张开,

再也不能让自己的喉咙吞下食物[385],

那时它们便都到墓地去寻找归宿。

就连伤病的小动物也要死在故土。

所以在那些人们容易到达的地方

从来就找不到死去的鸟兽的遗骨[386]。

据说在它们京都,各种动物之间

有个好的传统,它们实行的是自治,

人类的文明尚不能把它们侵蚀[387],

它们不懂那困扰我们的财产私有,

它们既不会用战术也不知道决斗。

它们的祖先生活在天堂,子孙也幸福,

野的和家的在一起,团结而又和睦:

彼此之间决不相咬,也从不相触。

倘若有人走进里边,即使没带武器,

也能从兽群中走出来而平安无事;

它们只会用惊诧的目光对他凝视,

像他们住在伊甸园的最早的祖先

在创造万物的最后一日,第六天,

用同样的目光在争吵之前望着亚当[388]。

幸好不会有人误入这莽莽的大森林,

因为困难、恐惧和死亡都使他寸步难行。

有时或许有只追捕得发狂的猎犬

不小心跑进沼泽、苔藓和坑洼中间,

被这里可怕的景象吓得心惊胆战,

吠叫着跑了出来,目光是那样迷乱;

过了许久,虽然主人一再抚摩安慰,

由于过度受惊,仍在主人脚边发抖。

森林深处的秘密至今不为人知晓,

而在猎户的语言中它被称作:老巢。

愚蠢的熊啊!如果你躲在老巢里,

沃依斯基就无法知道你的踪迹;

也许是养蜂场的芳香把你引诱,

或者是成熟了的燕麦你要享受:

你却走到了林边,这儿树木稀疏,

护林人便立即注意到你的行踪;

他派出了机灵的探子,那些猎户

侦察你在哪里进食,在哪里夜宿;

沃依斯基带着猎人布置了防线,

已把你和老巢之间的道路切断。

塔杜施看得出来,过了很长时间

猎犬跑进森林的深处尚未回返。

万籁无声;猎人徒劳地侧耳倾听:

像被那最动人的演说深深吸引,

大家都站在原地不动,都在沉默着;

只有远方森林送来美妙的音乐。

猎犬没入密林,如海燕潜到大海,

猎人们把双筒枪一齐举了起来,

枪口冲着森林,眼盯着沃依斯基:

他正跪着探听动静,耳朵贴着地;

宛如朋友们想从医生的眼睛里

探听他们关心的人的生死信息,

猎人都信赖大管家的才干和威望,

向他投去了希望和担忧的目光。

“来了!”他轻声说道,猛地站了起来。

他听见了!他们还在听,终于听到

先是一条狗,接着二十条在嗥叫,

所有的猎犬一致行动,四处奔跳,

它们叫着、吠着,跳上去又叫又咬:

那不是追捕兔子、狐狸或鹿时的吠叫,

而是一种短促、急速的断续的狂嗥;

那是它们追踪的猎物并不遥远,

就在眼前;突然,追踪的叫声中断,

它们追上了野兽,又是疯狂的叫唤,

那野兽在自卫,猎犬受伤定不轻,

只听见越来越多的猎犬的呻吟。

猎人都准备好枪支,窥伺着林中,

各人的头向前伸出,弯得像把弓;

他们都等不及了!纷纷离开岗位,

一个跟着一个,往密林中拥去;

都想最先找到野兽:虽然沃依斯基

发出警告,策马绕着那些岗位高喊:

不论是普通农夫还是贵族青年,

谁敢擅离岗位,背脊都要挨皮鞭。

但毫无办法!都把命令置若罔闻,

一齐跑进森林,传来了三声枪响;

然后是连串枪声,直到熊的咆哮

压倒枪声,回声在大森林中震荡。

可怕的咆哮!充满疼痛、疯狂和绝望;

此后,犬吠声,人喊声和猎户的号声

在森林里沸沸扬扬;有猎人冲进森林,

有的扳动枪机,大家都异常兴奋;

唯有大管家痛心地叫着,没击中野兽。

猎人和猎户统统跑到了一边

想截住野兽,在森林和围圈之间;

那熊受到狗和猎人追捕的震撼,

就掉头向那防卫较松的地方流窜,

向着田野,猎人已从那里分散,

那里原本把防线布置得滴水不漏,

却只剩大管家、塔杜施、伯爵和几个猎户。

这里林木较稀,听得见熊吼和树断,

熊从密林冲出,恰似云中射出闪电,

一群猎犬围住它,追逐、威吓、撕咬;

熊直立起来,望望四周,发出咆哮,

它又用前爪挖刨,时而刨出树根,

时而是烧焦的树或是地里的石头,

向狗和人掷去,最后折断一棵树,

像棍子一样不断地向左右挥舞,

径直冲向围猎的最后的守卫者,

伯爵和塔杜施:他们毫无怯色,

两人同时把枪筒平对着那头熊,

如同两根避雷针直指乌云中心;

然后他们两个同时扣动了扳机,

(无经验的人啊!)两枪同时射击;

但没打中。熊冲上来,他们四只手

同时抓住一根插在地上的长矛,

拔了起来,对准了熊,他们直视着,

但见血红的嘴里两排长牙在闪烁,

一只锐利的脚爪已伸向他们的头;

他们吓得后退,向树木稀的地方溜;

熊在他们身后站起来,用利爪去劈,

没有劈中,又跑了上去,高高地直立,

又用黑脚爪去抓伯爵的浅黄头发。

几乎就要抓着他的头盖骨,像抓礼帽,

幸好巡官和书记官从两旁跳了出来,

盖尔瓦齐也从百步之外冲上来救急,

罗巴克紧跟在后,虽然他没带武器;

仿佛听到口令三枪齐射,在同一时间。

熊向上一跳,恰似野兔在猎犬的面前

头朝地倒下,翻了个筋斗,四脚乱踢,

它那硕大的血肉模糊的可怕躯体

正好落在伯爵身边,把他掀倒在地。

熊还在嗥叫,想站起来,就在这时

狂怒的斯拉齐娜和凶猛的斯拉尼克

这两条名犬,一齐扑上去将它咬住。

于是沃依斯基从腰带上取下野牛角,

它很长,如蟒蛇般弯曲而花纹斑驳,

他双手捧住这野牛角送到了嘴边,

两颊鼓得像气球,眼睛里红丝闪闪,

半垂着眼睑,把肚子缩进去了一半,

把气都吸进肺里,这才吹响了号角:

这号角声像阵阵旋风,气势雄浑,

把乐音送进森林,迎来重复的回声。

猎人都呆立不语,猎户也哑口无言,

都为它的力量、纯粹和奇妙的和谐惊叹。

这老人又一次在猎人听众之前

把他昔日威震森林的技艺奉献;

他立即使树木和森林都充满生机,

好像又在围猎,狗都冲进了树林。

他吹奏的正是一首短短的围猎曲:

先是清扬激越的声调,那是进攻号;

后是呜咽和嗥叫,那是猎犬在奔跑;

某些声调雷鸣般的粗壮,那是放枪。

这时他停住了,但还拿着那支号角;

大家以为他还在吹,却是回声的应和。

他又在吹;你会以为那号角变了形,

它在大管家嘴里时而粗犷,时而轻盈,

模仿着兽声:有时音调尖锐而悠长,

那是伸直了脖颈作一声长嚎的狼;

有时又似熊张开了喉咙在咆哮,

然后是騣犎那切断风声的吼叫。

这时他停住了,但还拿着那支号角;

大家以为他还在吹,却是回声的应和。

树木也在倾听这号角乐声的杰作,

槲树和山毛榉都在伴唱,充满欢乐。

他又吹了:像有一百支号角在长鸣,

可以听到那种乱成一团的唤狗声,

猎人、猎狗和野兽的愤怒和担惊,

最后沃依斯基将号角高高地举起,

一曲凯旋的嘹亮颂歌升到了云际。

这时他停住了,但还拿着那支号角;

大家以为他还在吹,却是回声的应和。

森林里似乎一棵树就是一支号角,

这棵树在向那棵树唱着动情的歌,

像是合唱连着合唱,号角声在传播。

这乐声越来越宽广,越来越远越温柔,

也越来越纯洁,越来越完美、清悠,

一直传到遥远的地方,消失在天尽头!

沃依斯基两手放开了那支号角,

又伸开双臂;号角在腰带上摆动,

他那涨得通红的面孔光彩夺目,

他举目望天,似乎受到神的感召

呆立着,倾听那正在消逝的曲调。

就在这时,轰然爆发了雷鸣的掌声,

热烈的祝贺和欢呼激起浪千层。

人们渐渐平静了,随之众目所及

又是那头熊硕大而温热的尸体:

它躺着,被子弹洞穿,血污狼藉,

它的胸膛淹没在茂盛的杂草里,

它的前肢伸展开,像十字架模样,

它还在喘气,一股血从鼻孔流出,

它的眼睛还睁着,但头已不能动;

监督的猎狗猛蛭咬住它的耳郭,

左边是斯拉齐娜,右边是斯拉尼克,

扼住它的喉咙,吸吮着它的黑血。

于是沃依斯基吩咐把铁棍拿来

插进狗的牙齿间,把狗的嘴撬开。

再用枪柄把熊的尸体翻转过来,

又响起了响彻云霄的三呼万岁。

“怎么样?”巡官叫道,挥着他的枪筒,

“我的小枪不错吧?真是百发百中!

我这条猎枪如何?一只可爱的小鸟[389],

说到它的记录,那是大家都知道,

我这条小枪从来不会白费火药,

是桑古什科亲王把它送给了我。”

说到这里,他把枪拿给大家观看,

虽小但工艺精湛,他列举了优点。

“我跑着,”书记官擦着汗打断他说,

“我跟在熊后面跑;但是大管家却叫着:

‘站着别动!’我能不动?熊冲向田野,

像只兔子撒起腿奔跑,越跑越远,

我气都喘不过来,追上已是无望,

我见它跑向右边:那里树木稀疏,

我向它瞄准,站住,可恶的老狗熊!

我这样想着,好啦,它已躺在地上。

这枪真棒,是真正的萨加拉斯枪,

写有:‘伦敦,萨加拉斯,巴拉巴诺夫卡’

(那里有位波兰工匠,他造波兰枪,

可是却要用英国的商标和装潢)。”

“什么?”巡官悻悻地说,“您别太自大!

熊会是你打死的?您说什么胡话?”

“听着,”书记官回答,“这不是审讯,

这是围猎;我可以叫大家来作证。”

于是人群里又展开了激烈的争吵,

有人支持巡官,有人为书记官叫好;

盖尔瓦齐被忘在一边,人们从侧面

一拥而上,前面的事谁也没有看见。

这时大管家沃依斯基在一旁开了口:

“现在无论如何,至少有争论的理由,

先生们,因为这不是只一般的野兔,

而是一头熊,为了它值得大打出手,

可以用剑,甚至用手枪来决一雌雄;

你们的争斗难以调解,按照旧俗

我们将会允许你们去进行决斗。

我记得,当年我们曾有两位邻人,

他俩都很正派,又都是世家出身,

两人家住对岸隔一条维雷卡河,

一个叫陀美科,另一个叫陀维科,

他俩同时开枪击中了一头母熊:

是谁打死的难以断定,吵得很凶,

他们宣誓要隔着那张熊皮决斗:

真正的贵族方式,枪筒对着枪筒。

他们的那场决斗曾经轰动一方;

关于那件事的歌谣还到处传唱。

我曾是他们的证人;事件的经过

听我从头至尾对你们详细诉说。”

就在沃依斯基正要开讲之前,

盖尔瓦齐便已经解决了争端;

他先围着熊转来转去注意观看,

又抽出双锋剑把熊鼻劈作两半,

直划到后脑,一层层扒拉开脑子,

找到了子弹,他取出用外衣揩干,

又量了量子弹,把它放进枪筒;

然后他抬起手,枪弹就在他掌中:

“这子弹,”他说,“都不是你们射出的,

它是出自霍雷什科家的单筒枪

(他举起了那支系着绳子的老枪),

可也不是我射的。啊!要有多大的

勇气!想想都可怕,真是心有余悸!

两位少爷正好冲着我奔跑得急,

那只熊在后面快抓着伯爵的头,

霍雷什科家的末代子孙!虽是女方之后。

我喊叫着:‘耶稣马利亚!上帝保佑!’

上帝便派了伯尔纳神父前来相助。

他使我们感到羞耻;啊!伟大的信徒!

当我发抖,不敢去碰扳机的时候

他从我手中把枪夺去,瞄准,射击:

在两人中间射击!距离百步!竟然击中!

而且打在牙床正中!打断了熊的牙齿!

先生们,我老了,在我漫长的一生

只见过一个有此射击绝技的人。

那时候他以频繁的决斗而闻名,

能一枪打掉女人脚上的鞋后跟,

那恶棍中的恶棍,当年威震全境,

他叫雅采克,人称[390]胡子;我不提他的姓。

那无赖如今也没有工夫来猎熊,

恐怕他已连同胡子烂在了狱中。

赞美修士!他一举救了两条性命,

也许是三条;盖尔瓦齐不会吹牛,

假如霍雷什科家的这最后一人

竟落入熊口,必是我生命的尽头,

或许那头熊也会啃掉我这老朽;

来,亲爱的神父,我要请你去喝酒,

让我们去为你的健康举杯庆祝!”

人们到处寻找修士;哪儿也没有,

他在杀熊之后只作了片刻停留,

他跑到伯爵和塔杜施两人跟前,

亲眼看到他们俩都平安无恙,

就举目望天,悄声念完祷告,

便像有人追他似的向田野奔跑。

这时有人按照沃依斯基的吩咐,

架起了一堆帚石南、枯枝和断树;

点着篝火,升起一股灰色的烟柱,

松树形的烟散在高空像张天幕。

在火焰上他们用长矛搭成架子,

在长矛上又挂起大肚子的铜锅;

从车上拿来蔬菜、面粉、面包和肉,

法官让人打开锁着的一箱烧酒,

一排排白色瓶颈在箱子里戳着;

他从其中取出最大的水晶酒瓶

(那是罗巴克修士对法官的馈赠),

格但斯克烧酒最称波兰人的心;

“万岁!万岁!”法官喊道,把酒瓶举起,

“格但斯克城过去和未来都是我们的!”

他把一只只酒杯都斟满这玉液琼浆,

直到最后金黄的酒滴在阳光中闪亮[391]。

锅里炖着酸菜肉;任何话都难表达

这酸菜炖肉真正的色、香、味之佳;

话不过是合拍的韵律和铿锵的音调,

它的内容城里人的胃口却理解不了。

要想鉴赏立陶宛的歌曲和菜肴的美

人必须健壮,住在乡下并从围猎归来。

即使缺了些调料它也是美味佳肴,

因为这是用上好的蔬菜着意烹调。

做好它要用切碎的酸酸的大白菜,

这菜,俗话说,会自己钻进你嘴里来;

放进锅子里,用新鲜的菜叶裹住就行,

要把精选的上等肉切成方方的肉丁;

用大火炖,把滋补的肉汁完全炖出,

把那些包卷好的酸菜炖得黄澄澄,

待炖出的肉汁从锅里溅到锅边上

空气里便会充满它那诱人的香味。

酸菜肉炖好了。猎人们又三声欢叫,

一齐向锅子进攻,人人拿着一把汤匙,

铜器叮当,热气腾腾,酸菜肉像樟脑

挥发了,消失了;锅里的热气还在冒,

就像那火山口翻腾的烈焰熄灭了。

当他们都已经酒足饭饱之后,

便把熊装上车,自己也跨上马,

大家都很高兴,叽叽喳喳,除了巡官

和书记官;他俩比昨日更怒发冲冠,

一个大谈自己的桑古什科枪的优点,

另一个则把萨加拉斯枪的长处称赞。

伯爵和塔杜施骑在马上低垂着头,

他们很为打不中又后退感到害羞。

在立陶宛谁若在围猎中放跑了野兽

便很难恢复名誉,除非练得技高一筹。

伯爵说是他首先把长矛拿到手,

是塔杜施妨碍了他去对付野兽;

塔杜施则坚持说因为他更强壮

而且更善于使用那沉重的长枪,

他想帮伯爵的忙不叫他出洋相;

他俩就在人群的喧闹和欢笑中

一路闲聊,夹杂着一些冷嘲热讽。

沃依斯基走在中间;这可敬的老人

比平常高兴,春风满面话多嘴不停;

他想使争吵者快活并且和睦相处,

又讲起了陀维科和陀美科的故事:

“巡官和书记官,假若我叫你们一决,

请别以为我这人是天生喜欢流血;

上帝可以作证!我是想叫二位平静,

就是说,我打算安排一出喜剧助兴,

想重演我四十年前发明的玩意儿,

那真是奇妙!你们都年轻不知底细,

可是我在当年那件事中却出了名,

从这森林一直传到了波莱谢[392]森林。”

“说来奇怪,陀美科和陀维科的仇恨

竟是来源于他们相似的古怪的姓。

因为有一次在举行县议会的中间,

陀维科的朋友跑去游说一些议员,

对一个议员说:‘请您投陀维科的票!’

这议员却没听清,投了陀美科的票;

一次在宴会上议长卢佩科祝酒说:

‘陀维科万岁!’别人却都高喊:‘陀美科!’

谁若是坐在中间,就更是无所适从,

尤其是午宴的时候,说话更不清楚。”

“更糟糕的是,一次维尔诺有位士绅

酒后跟陀美科斗剑留下两处伤痛;

那位绅士在从维尔诺回家的途中,

不巧又跟那陀维科在渡船上相逢;

他俩是乘同一条渡船过维雷卡河,

他问邻座:‘这人是谁?’回答说:‘陀维科。’

没等说完,他就从皮袍下掏出匕首:

咔嚓!为了陀美科而割了陀维科的胡须。”

“最后还有件事可说是雪上加霜,

狩猎中遇到这样的事也算平常,

名字相似的两人站在同一地方,

他俩又同时朝一头母熊开了枪。

不错,枪声之后熊便倒地断气,

可它早已被一打子弹打穿肚皮;

用相同口径猎枪的猎人多得很,

是谁打死了母熊?找吧!能说得清?”

“这时他们喊道:‘该结束了,一劳永逸,

无论上帝还是魔鬼把我俩连在一起,

今天都必须一刀两断彻底分离:

如同天上不能同时有两个太阳,

这世上也不能同时存在我们俩。’

他们拔出佩刀,站到决斗位置上。

两个都是正派人;大家越是劝和,

他俩就越是坚持,越是来劲上火。

他们换了武器;把佩刀换成手枪。

他们站好了,‘别站得太近,’我叫嚷;

他俩更生气,定要隔着熊皮射击,

几乎是枪筒对着枪筒,必死无疑!

两人都善射。‘赫雷切哈,你当证人!’

‘同意,’我说,去把掘墓人叫来挖坑:

这样的较量不会平安地结束;

你们要有贵族风度,不能像屠夫,

距离这么近,我看到,你们是勇士;

你们想这样射击,枪筒顶着肚子?

我不允许;要用手枪决斗我赞成;

但要有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才行,

得有张熊皮的长度,我作为证人,

要把这张熊皮铺在地,用我的手

给你们定决斗位置。您站这一头,

在鼻子旁边,而您得站在尾巴后。’

‘同意!’他们高叫;‘什么时间和地点?’

‘乌莎酒店。’他们俩分头骑马走了。

而我也就去读我的维吉尔[393]诗篇……”

沃依斯基的故事被一声“追”打断,

有只灰色的野兔从马下面一闪;

先是短尾后是猎鹰立即去追赶。

他们去围猎也不会忘记带着狗,

因回家时在田野容易碰上野兔;

狗没系皮带跟着走;发现野兔

便迅速追了上去,不等人去催促。

书记官和巡官也想策马去追赶,

但是大管家命令:“停下!站住且看看;

我不允许任何人擅自离开原地,

这儿能看到兔子怎样跑进田里。”

果然,野兔感到身后有猎人和猎狗,

便向田里跑,竖起耳朵像两只鹿角,

它如同一道长长的灰色的闪光,

下面是伸出的脚如同四根木棒,

你会以为那不是跑,是擦着地面

一晃而过,就像是燕子掠过水面。

它后面扬起尘土,尘土后是猎犬;

远看兔子、尘土和狗连成一条线:

又像是一条大蛇在平地上爬行,

兔子是蛇头,尘土是青蓝的蛇颈,

而两条狗就像蛇尾巴左右蜿蜒。

书记官和巡官张着嘴看得出神,

骤然间,书记官的面色变得铁青,

巡官也急了,发生的事令人沮丧,

他们见到那条大蛇越爬越变长,

而且已经断了,蛇颈已倏然不见,

蛇头已靠近森林,尾巴还在后面!

蛇头最后就像挥动的穗子一闪:

在林中隐去;尾巴却断在了林边。

可怜的狗在森林边呆傻地跑着,

似乎在互相埋怨,又像彼此诉说;

最后它们回来了,缓缓跳过犁沟

都夹着尾巴,垂着耳朵又低着头,

似乎是感到羞愧,不敢抬起眼睛,

它们在一旁站住,不敢接近主人。

书记官正耷拉着脑袋,面色阴沉,

巡官望望众人,也一脸的不高兴,

后来他们俩又在众人面前分辩:

说这些狗因没系皮带很不习惯,

它们无准备,兔子又来得突然,

说该给狗穿上靴子,才跑得更快,

因为田里到处是尖石子和石块。

他们像有经验的行家侃侃而谈:

猎人听到这些也许会获益匪浅,

但没有人注意听;有的吹着口哨,

有的在大笑,有的只记得那头熊,

在议论着方才的围猎,谈兴正浓。

沃依斯基只瞥了一眼那只野兔,

见它逃脱,便毫不介意地转过头,

要把他那被打断了的故事结束:

“我说到了哪里?啊!说到双方同意

他们决斗只隔着一张熊皮射击。

贵族在喊:‘几乎是枪筒对着枪筒!’”

这样的决斗至少一方必死无疑!’

我只笑笑,我的朋友马罗[394]教过我

测量兽皮决不能用普通的尺度,

诸位都很清楚狄多[395]女王的事情,

她航海找到利布人[396],又历尽艰辛

才设法买下了这样一小片土地,

若想全部围住只需一张公牛皮[397];

她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迦太基!

因此我在夜里也作了精心设计。

“天刚亮,这边来了乘车的陀美科,

从对面正好骑马赶来了陀维科,

他们看到河上有座毛烘烘的桥,

熊皮割出的条条带子在桥上飘。

我让陀维科站在熊尾的这一边,

又让陀美科站在有熊头的对岸。

‘开枪吧!’我说,‘哪怕一生这么斗着

我也不放你们走,除非你们讲和。’

他俩大怒;别人笑得在地上打滚,

我和牧师又冲着他们高诵福音,

用教规的动人文字给他们教训,

他们俩都笑了,也许是情不自禁。”

“他们的争执变成了终生的友谊,

陀维科娶了陀美科的妹妹为妻,

陀美科又同他妹夫的姐姐结婚,

他们又把两家的财产对半平分,

后来他们在发生这奇事的地点,

开设了一家取名叫‘小熊’的酒店[398]。”[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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