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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九六九年的九月金秋,蓝花豹在父亲蓝少和的陪伴下,背着铺盖蚊帐和一个月的口粮,到离猫儿沟五十四里的飞龙公社所在地,读中学了。

农村中学是必须住校的。飞龙初中总共三个班,校址是座巍峨古旧的和尚庙,与公社小街隔一条小河相望。三个班在大殿隔出的三间教室上课,东西两侧的厢房和偏殿,就做了男女宿舍和教员的家庭用房。

进校前两个星期,蓝少和仍然先行去侦察,对厕所和宿舍做了一番细心研究。男宿舍在东厢,一溜长廊开着七扇木门,每门一室,每室八床,上下两层,可住十六个同学。厕所在学校北墙外,木板装修,有隔有栏,比卧牛寨民办小学的一个个土坑洋气多了。过厕所再走十来步,就是漫坡漫岭的楠竹林,风一吹,竹叶婆娑,飒飒有声。

对于蓝花豹上中学,蓝少和在猫儿沟的乡亲面前是做得坚决万分的。生产队遵循老习惯开户代表会议,根据上头定下的标准推荐上中学的人选,蓝少和第一个提的名字就是自己家的蓝花豹。

人们没有异议。论出身,货真价实的贫农。论表现,谁不知道蓝花豹的温良谦恭,谨言慎行。何况小豹子从小丧母,蓝少和艰难哺雏,山里人心善,懂得黄金不为贵,人情值千金。再说推荐谁不推荐谁本不是他们所熟悉的营生,他们熟悉的是“七月半,早种蒜”,“荞子遇霜,粒粒脱光”。因而没有谁唱反调,一个人说“要得”,一屋人就全都“要得”了。

可是蓝少和的坚决只是当着人面的假象,实际上他的心情是忧喜参半,矛盾重重。虽说十三年前在猫儿沟吹过大牛,儿子不但要读书上学,还要走京闯府,博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但这次要住校,住校就意味着与十几个男娃娃在一间屋子里朝夕相处,意味着蓝家两代人的秘密危如累卵,随时都有天崩地陷的骤变。一想到这儿,蓝少和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即使睡着了,一群群赤裸的浑身漆黑的夜叉饿鬼也会前来抓醒他。

不过待他实地考察归来,悬在半空的心就落下来一半,文化大革命运动对全国冲击甚大,但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大山缝儿里的飞龙乡倒显得相对平静。公社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主任就是原公社社长。供销社有两位职工出去大串联,最远的城市到过专区首府所在地达县。他们取了经回来造飞龙中心校校长的反,没等小街上唯一的蒋裁缝把他们的造反红旗制好,小街周围维护校长先生权威的山民反把他们给专了政。中心校复课闹革命了,是响应收音机里播出的北京的指示。老师还是有尊严的,学校里的秩序一般来说还能维持,男女生寝室晚上熄灯后不准随便打闹,也印在由“毛主席语录”带头的“安民告示”中的第十条。

沉重的担心逐渐化为山腰的浮云,虽没全部被一阵强劲的山风吹走,但至少消散了一半多。事情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就由它往下走。做事没有不担风险的,喝口凉水还兴噎死人。六年小学都没出问题,三年中学怕也不见得就出事。闯吧,说不定一闯便闯过关了呢!

蓝少和一厢情愿地这样想着。他还殷勤地跪在观音娘娘像前,感谢她对小学时代的蓝花豹的庇佑,祈求她别半路松劲,看在蓝少和忠贞敬畏的一片虔诚上,继续为中学时代的蓝花豹提供禳灾祛祸的宗教服务。

又走到那个难以忘怀的地方了。

蓝少和停住脚步,放下背上的背夹,与小花豹迈向水青杠深处,他们趟过齐膝深的油绿肥硕的荒草,让头上的树冠把灿烂的秋阳在脚下筛成细碎的花斑。

蓝张氏的坟比六年前更为低浅,不知道的人,完全会以为是一蓬长得茁壮的野花闲草。只有坟茔后面的水青杠不为岁月所摧,青枝绿叶,显得益发雄劲高扬。

“豹儿,给你妈跪下。”

蓝少和此时尽管才四十岁多点,嗓音竟有些苍老。他的背比走六年前略为有些驼,眼角开始爬上了鱼尾纹。

蓝花豹驯顺地屈膝下跪。

“豹儿他妈,豹儿被我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推荐了,今天到飞龙庙去念初中,你就丢心落肠睡觉吧,豹儿马上就要大出息啦。”

静默了一下,似还有千言万语,只是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为了排遣倏忽间袭来的心理空白,他转身吩咐站在一旁的蓝花豹:

“豹儿,给你妈磕头。”

蓝花豹一弯到地,也象爸爸一样裹起了白包帕的头埋到温馨的草丛里,一朵开得正旺的野菊花碰了她的前额。

这朵盛开的野菊花,就是母亲抚慰的手。

下午,他们走到离学校大门几十米远的小河滩头。蓝少和返身蹲下,抱住了热汗淋漓的小花豹。他不打算进校门,象六年前送儿子上小学一样,看见校门心里就没道理地发紧。儿子又一次离开他了,离开水青杠深处的猫儿沟更远。是山里的小路把她送出来的,送向到处都伏有杀机的大千世界。

“豹儿,爸爸昨晚给你讲的你该莫忘了?”

“没有忘。”

蓝花豹抬眼望着她爸,她发觉自己已经比蹲着的爸爸高出好大一截,是爸爸没长,爸爸跟六年前在卧牛山下分手时一模一样。

“这儿厕所好,有拦板拦住。左手那间是男的。呃,有人还是莫进去,谨防撞倒起……近处有片老大老大的楠竹林,你可以到那里、那里去解溲——”

“晓得了,爸。”

“进歇房以后,先占住上面的床,占好了紧忙挂帐子。”

“嗯,爸爸。”

“困觉莫要脱长裤,腰带记着拴死疙瘩。”

“嗯。”

“你不会跟女娃娃伙到一起耍吧?”

蓝花豹埋怨地:“爸——”

“哎、哎……我豹儿是拳头硬实的男子汉,我豹儿白天会下套子,晚上敢掏狼窝。我豹儿不会洗衣服,豹儿最恨留长头发的小丫头……”

蓝花豹背着铺盖卷住进了学校。她带去了父亲幻想中的光荣,更带去了刹那间布满了蓝少和胸膛并将日夜煎熬着他的担心。

蓝花豹走远了,写着“教育为阶级斗争服务”“无产阶级教育路线胜利万岁”的两根土砖门柱,遮断了蓝少和痴痴盯视的眼光。但他还站在河滩上,他的口中喃喃着恳求观音保佑他的命根的祈祷词。

一朵乌云遮住了头顶的太阳,天空迅速暗下来。旧的一幕结束了,新的活剧刚刚展开。

且不说蓝少和在返回猫儿沟爬第二道大沟时由于心神恍惚被石头拐了脚,单讲蓝花豹猛然间进入了少年男子成堆的陌生领域,那时时变化着的生活场景,就够她紧张的了。

报了到,蓝花豹知道自己的寝室在东厢房顺数第三间。找到一扇裂了一指宽缝隙的木门,怯怯地进去,接踵而来的事情就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屋子光线暗淡。一会儿,透过头顶两块玻璃亮瓦散射进来的天光,她看清了狭小的空间里挤着的八张做工结实但造型粗笨的上下铺,这预示着将有十五个性格不同来自不同大队的小男子汉和她共同生活。

“你,新来的?”靠南墙窗边的一句问话,使蓝花豹下意识地抓紧了行李卷上的棕绳。那人继续道:“我说,那边恰还剩一个下铺。来得早不如赶得巧,你快点把它占了。”

虽然有些生硬,但听得出语气是关心的,蓝花豹眨动有些惊疑的眼睛偷偷向四周一扫,发现先来的七个人已在七张下铺上摊开了被褥。

她有点迟疑,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按道理判断,她觉得最保险的地方是上铺,爸爸也曾千叮咛万嘱咐。当然爬上爬下是麻烦,可于她却是安全保卫的最理想屏障。

“喂,你耳朵打蚊子去了?咋不动手啊?”

先前说话的人走过来。声音是不容人违拗的颐指气使的作派。其他六个人都一齐盯住他和她,那个人似乎是先来者中间的头儿。

蓝花豹情急间不知如何申明,窘迫地后退一步。与此同时,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又忙忙慌慌地垂下眼帘。她看清了他,说不清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罩在她眼里的这个男同学。

他是一个身材适中的漂亮少年,属于通常说的会吸引很多傻姑娘跟在他屁股后头撵山的家伙。他穿一件明显是土白布染黄了做成的军装样式的衣服,里面翻出一件领子发黑的蓝衬衣。他有一张四方脸和一双目光明亮的略小的眼睛,头上没包白帕,而是戴一顶神气活现的黄军帽。他的外表不象农民,倒像蓝花豹想起的小街上供销社里一位粉模俊样的营业员。但营业员决没有他那强健的体魄和宽厚的肩背。

不过要和他做三年同学,蓝花豹反而说不清是否有些害怕和不愿意,因为他浑身透出的一股高傲劲,给初初照面的她印象过于深刻。

他的高傲不是隐蔽的,而是明目张胆的,象长在锦鸡身上无法抹去的桔红色斑纹。如果说他有一种在山区封闭天地里形成的没见过世面的领袖欲,有少年人正处在心理变态过程中爱拿自己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作广告的下意识癖好,那是不会太过份的。但是平心而论,透过这些渗漏出来的,还有一种生命力太旺盛的特征,他之所以高傲大胆目空一切,不过是精力充沛的结果。他具备强烈的向往过新生活的欲望,这欲望似一道耀眼的光辉流过他全身,谁见了都不会对这种明显可鉴的特征视而不见。蓝花豹当然不知道这个男同学读小学时中途害病休了两年学,现在快满十五岁了。十五岁是一个骚动和难以把握的年龄,山里和城市的少年在这上面都大致一样。

看着蓝花豹迟迟疑疑的尴尬模样,男同学正想再开几句玩笑,一声门扇响,进来第九位新生,于是就打断了他的算计。

八个人一齐打量他。

这同学个子瘦高,很快让小学成绩好的同学联想起四年级课本上描写的旧社会管账催租的先生。只见管账先生尖利的大眼睛顺屋一扫,径直把行李卷甩到门边下铺的空位上。

“喂,”傲气的男同学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你叫啥名字?哪个大队的?”

“王兆富。”新来者谨慎地扫视着对手说话很慢,仿佛字字珠玑,“石溪大队。你呢?”

“我吗?等一下再讲。先说这个下铺,先到先吃肉,后来后啃骨。人家已经有主子了。”

“哪个?”

“他。”

他右手食指向站在一边的蓝花豹点了点,象点一个没有生命的石雕。王兆富顺着他的手指扫了蓝花豹一眼,眼光也象看一个无生命的石雕。突然,王兆富跨上一步问蓝花豹:

“你是说了要睡这儿?”

蓝花豹不知所措。这个形势明摆着,傲气的男同学需要的答案不是她能给的,而她能回答的话必把其实是维护她的男同学抵到南墙上动弹不得。

看着无法置答的蓝花豹,王兆富胜利了,他提着铺盖卷往下铺上放。

但只一眨眼的功夫,快得让蓝花豹和王兆富以及另外六个男同学没回过神,管账先生的铺盖卷已飞到了门外。

“给你说了,这铺有人!”骄傲的男同学搓了搓扔掉铺盖卷的手,脸上是笑,话可是从牙缝里渗在一股股冷气中逼出来的,“有的人是正在生癞子,找不到地方擦痒,到我手上来擦。好,你若是聋子不怕炸雷响,我们今天就来试一试火色。”

老师进来了,老师四十多岁,蓝布对襟半长褂子的胸前有两团暗色的油渍。他腋窝里挟着一卷通知模样的大纸筒,正从东厢走廊上过,听到第三室里面的吵闹声,责任感把他推进了屋。

他问了问情由,立即提问。

“是你先来吗?”他问蓝花豹。

蓝花豹点点头,她不知道事情为何一下子闹得这样大。她不习惯当任何场合的中心人物,她要尽量避免惹麻烦。但是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今天看来是撞上了。

又听老师庄重严肃地问:

“你表明你要睡下铺吗?”

没等蓝花豹答腔,王兆富抢先辩驳道:

“他没有,他要真选定了我就不会去。”他很快地白了那傲气的男同学一眼,“未必说起来我连个先来后到都不懂!”

“他选定了的。”那男同学说。他的神情不可一世,他说话的口气是蓝花豹的主宰而非同学。

“没问你两个。”老师打断了他们。老师并不是白痴,尽管胸襟上有两大团油渍。“问他自己。你说你要住这个铺吗?”

蓝花豹摇了摇头。她不会说谎,当着老师更不敢说。只是这个诚实叫她付出了代价,她下意识地感到她刺伤了另一颗心。

三个人在老师的带领下一齐高声朗诵毛主席著名语录: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接着王兆富以其胜诉遂了心愿,傲气的男同学失算落马被老师“刮了胡子”。

老师走了,东三室的少年人恢复了紧张笼罩下的平静。他们虽然各人干着各人的事,但一切说话和动作都仿佛在尽量压制的气氛下进行。

都是那个男同学!

蓝花豹抬起久久低垂的眼皮,她没料到那顶黄军帽就矗立在她的面前。她知道他生气了,她等着挨骂。是的,他全是为了帮你的忙,你却让他下不了台。山里人不应该如此对待真心相帮的人的,人情不容啊!

可是撒谎就对吗?你就不怕山精在没有月亮的晚上骑着南瓜叶子从牛肋巴窗缝里溜进来割你的舌头?

“叫什么?”

她忽然听到他的问话。她嘴里一阵发干,觉得要吐出几个字是很艰难的事。

“蓝、花豹。”

“好名字。”听得出毫不掩饰的讥讽。如果声音能打人,蓝花豹已经受了伤。“我叫丁卫东,哈蟆塘大队的。你就睡我上头吧……反正豹子会爬树,看来你不喜欢蹲下面的土洞。”

丁卫东让声音裹着戏谑的笑从喉咙里有节制地往外流。他拿过蓝花豹的行李,不用使劲,铺盖卷似乎自己长了翅膀,轻轻巧巧地飞了上去。

蓝花豹在上面铺里忙上忙下地挂麻布蚊帐,丁卫东抱着膀子点着下巴在底下默默观察。他仔细地看着她的侧影,捕捉她的眼光。他对眼前这位新同学有点把握不住的漂浮感。蓝花豹长得亭亭玉立,体形匀称,肤色微黄而细嫩,两只黝黑的大眼睛在他四方的脸盘上,统率着整个五官的布局,使脸部充满生动流行的灵秀之气。他刮着光头,微青的头皮包在长长的裹帕中,很有一种悠远的古韵。

丁卫东更用心地以探询的目光打量了蓝花豹一眼,他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一种错觉:即在蓝花豹那双黝黑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只有断了一条腿的小羊才会有的凄惶神色。尽管蓝花豹五官端正,但肩膀是否窄得与大大的头颅不相称。似乎有很可怕的危险和压迫,时时逼着他往内部一个中心点收缩。他的身体姿态叫人想到书上学过的“警惕”一词,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逃走的怯懦感,若有似无地表现在他的小心翼翼的动作中。

丁卫东有些自负,为自己的机警、敏锐和超凡的洞察力。

丁卫东的家在哈蟆塘。这个大队是飞龙公社唯一有一块平坝的大队。蛤蟆塘离公社小街五里地,一股流量颇大的泉水河长年四季滋润灌溉着它,蛤蟆塘是公社的金粮仓,蛤蟆塘也是公社的人材仓。蛤蟆塘风水上上有官脉,公社百分之九十的干部都出自这里。因此蛤蟆塘的人说话气粗,办事麻利。丁卫东的父母虽不是头面人物,但丁卫东的大哥在离这儿一千多里外的大码头重庆挣钱,他的二哥也在飞龙卫生院摸脉诊病。小学三年级丁卫东害肝炎,被回家探亲的大哥接到重庆去住过两个月,虽说乡音浓重土头土脑,在朝天门码头玩耍时遭到几个城市少年的嘲笑,回了两句嘴还挨了一耳巴,然而他毕竟也有收获,这收获化成他如今内在的骄傲自负,化成他外在穿着不同山里凡响。他明白自己高人一等的气势,他为这气势感觉良好。但他并不吝啬,他随时准备居高临下地给人施舍。可惜刚才蓝花豹不领他的情,他为此很有些看不起这位新同学。当然了,全公社最偏僻的猫儿沟来的土包子,他打算以后机会适当再“打磨打磨”他。只是这教训不要太过份,瞧蓝花豹那副可怜相。

他出寝室去闲逛,走过门边时说不清为什么会绊一跤,把王兆富码在床边的一双草鞋准准地踢进了床底。他对很不高兴的王兆富笑笑,晃着肩膀得意而过。

公社初中比大队民办小学正规得多。虽然山外的文明世界因为闹“文化大革命”而焚书坑儒,中止了编写教材供应课本,但飞龙中学的老师用自编自选的毛主席语录和鲁迅、高尔基等人思想深刻的小散文,照样把“学文”时间内的课堂教学搞起来。

动乱年月,能读上初中是不容易的。在山乡里,能读上初中又是光耀门楣和快活无比的。都是年轻人,吃饭一起吃,睡觉一起睡,上厕所拉屎拉尿都可以喊着“一二一”齐步前进。不象在生产队干活路,那个艰苦,那个受父母亲管制的拘束,那个面对空山人稀地广的寂寞,如今都退得远远的了。

开头一两天,蓝花豹被白日里生机蓬勃的生活所感染,内心里充满了欢乐。她在课堂上跟着同学们大声读书,在大庙院坝改成的操场上听老师训话,都觉得十分有趣。

到了第三天,同宿舍的伙伴相互已混得相当熟悉。当天晚上丁卫东忽然提议去执行一项秘密使命。

据他讲,听小街上的三瘸丁爷摆古,离和尚庙一里多路的柏木沟堰塘里,一百多年前,碧青的池水接纳了一位抗婚的年轻女子。跳水那日是阴历十五,月亮冷清,山风拂拂。天上白虎星座有颗暗淡的星宿砰然坠落,把山那边芭斗公社(那时自然没有什么子公社,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借山势而绵延的柏树林)的一家李姓的房子砸了个大窟隆,呼啸的大火燃了三天三夜,把李姓一家大小人等和财产细软烧了个精光。原来,李姓家的媒婆李刘氏是远近出名的铁嘴“皮条客”,那投水自尽的年轻女子嫁给的四岁的偏瘫小丈夫,就是媒婆李刘氏昧着心肺撮合的。

一年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每年小媳妇投水那月的阴历十五,据说柏木沟堰塘地区都是阴风惨惨的。

“不过,”丁卫东压着嗓门向一屋子在微弱的月光散射下面部发青的小男子汉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文化大革命。我最恨说大话使小钱的人,是犁田牛是菜牛都牵到坡上试一试。今晚黑就去,马上就去,都去堰塘里游一回澡,革一革那个夜鬼的命。”

男子汉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不去的,是‘屎头’,是黄花闺女养的。”

屎头是学校厨房里一头癞皮狗的大名,黄花闺女自然也不该养了细娃。丁卫东很为自己想得出如此贴切的毒咒喜不自胜,以致一把抓下黄军帽,捏成一团抛向空中。

“要得!”立即有人响应。

热情点燃了,男子汉的热情往往得用动物和女人的卑贱来点燃。这是大山,大山里就这样说话。

“必须脱光衣服,在堰塘里游一个来回。”王兆富说。他目前已成了丁卫东的应声虫,弄不清他的臣服是权宜之计还是心甘情愿,“哪个不敢下水的就不是我们的同学,我们都不跟他打堆。”

“要得!”又是一阵欢呼。

“丁……”

谁在说话,谁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扰乱军心的恐惶?十五个男子汉互相打量,随后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转向丁卫东的上铺。他们看见那麻布蚊帐坟茔黑暗的帐门拉开一道缝,缝中伸出蓝花豹清秀的脸,仿佛是石板缝中伸出的一株弱小的豆芽菜。

“什么子事?”丁卫东问。

“我……有病,肚子痛……”

“你不去?”丁卫东双手叉腰,拿出想象中八路军首长的派头。“你怕鬼?”他略有些奇怪,他除了记起蓝花豹初初给他的印象中有莫名的其妙的“警惕”和一丝惊惶外,并不曾带有“害怕”的标记。

“不……”

蓝花豹急剧地把头摇了摇。男子汉是不该怕这怕那的。她看到虚空中父亲的大手紧紧扼住她的手腕,向她耳边高声灌输:你是男子汉,你与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不同!她依稀记起了一个月黑风清的夜晚,记起了火把熄灭后眼前倏忽往来的妖魔,记起了与大枫树一起饱尝绳子抽打的痛楚。

然而这一切立即被另一种心绪所代替,象月亮太亮星星就少一样。耻辱袭来了,耻辱是千万根比绳子抽打还厉害的钢针,是突然烹入油锅又突然投入冰窟的酷刑,世界会有尽头,生命会有尽头,但耻辱一旦袭上心头,将永远没有尽头!

她是一个没有小鸡鸡的男子汉!

她从模糊的面纱中突然看清了巨大的陷阱,开学两天来新奇亢奋的热情顿然冰消雪化。

“我真的肚、肚子痛……”

她都不能肯定这会是自己的声音,喑哑,凄惶,带着不得不掩饰什么的羞耻。她骇怕于“屎头”和“大闺女养的”的诅咒,更骇怕于隐情败露后山精将会降临于她和父亲头上的惩罚。

屋外的月光被一团乌云吞没,屋子里本来就模糊不清的轮廓刹时溶入深不可测的黑洞。黑夜在瓦解人的信心吞噬人的灵魂。

“丁,丁卫东,”另一个声音响了。“我的脚昨天上操,踩到一根刺藤……”声音从抑制住的镇静一下转为颤抖,并混合着犹豫不定的羞涩。“假设,假设他不去,我也不……”

“嗯?哪个不去!”有人在黑暗的另一头吼叫。“拿火柴照照自己的脸,让我们看一看。”

黑暗中的那人不响了。

“昨天反对给女生抽屉里放癞疙宝的,也是蓝花豹。”瘦子王兆富这样说,“现在又喊肚子痛。人要逃走,鬼都撵不上。莫期望胆小鬼有肚儿不痛的时候。叫屎头去造封建堰塘的反,它的肚儿也肯定要痛。”

响起一阵浅浅的哂笑,马上又陡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安静了。

毕竟是暗夜,毕竟乌云遮住的夜空下有若隐若现的飒飒声在窗外神秘的楠竹林里摇响,毕竟老辈子都说亲眼看见过夜鬼,毕竟那鬼是死去一百多年的一个惨烈的跳水的小媳妇的化身。

阵脚动摇了,失败的军队若不及时制止,会如洪水下崩溃的大堤。

丁卫东一步跨到蓝花豹的床前。刚好,月亮从乌云的战阵中杀出一条凄惨的出路,灰白的月光洒在寝室的木格子雕花窗外,象给重山叠峦坡上了一件晦暗的尸衣。

人们望见了丁卫东,人们也就望见了信心和希望。他是他们的精神领袖,他有个大哥在大码头重庆工作,他有个二哥在公社医院掌舵。

“你硬是乌龟吃秤砣,铁实了心吗?”他看住蓝花豹,低沉了嗓门问。

“我,我……”蓝花豹嗫嚅着无从辩驳无从解释。

“硬是不去反封建?”

“我……”

“你承不承认你与屎头是一个阶级?”

这话问得寡毒,人和畜牲能认成一个家门么?全体小男子汉的心渐渐往上提,再能忍受的叫花子恐怕都要回嘴了,何况彼此都是同学的蓝花豹。

谁人床下一只蟋蟀嘹亮刺耳的振羽声,使人猛地毛孔发乍,头发一根根竖起来。

“你不承认与屎头是一伙的,就跟我们到堰塘里脱了衣服赶鬼。若承认,也好说,火钩上阵,不成兵器,你各人在寝室里困瞌睡。”

丁卫东边说边细细审视蓝花豹,他希望她不是屎头一伙的。

但他透过朦胧的月光,看见上铺的同学。如老了十多岁的肺痨病患者,身子坐在尘世里,魂魄似乎已悠游九天外。她的下巴颏儿极轻极轻地往下收了收,如果不是丁卫东那双敏锐的鹰隼眼,是不会想到那是点头的。

她承认她是屎头一伙的!?

蓝花豹的脑袋蓦地缩回去,靛青染过的麻布蚊帐倏地关闭了。

一群人呆若木鸡。

“太便宜了他!”王兆富怨恨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一屋人的沉寂,“若承认是屎头一伙的,学几声狗叫才算。”

“要得。”作为主战派的几位核心队员立即附和,并搜寻着狠狠瞪了另一位想要打退堂鼓的男同胞。“不然,脱了裤子当场赏几个手板也算数。”

丁卫东歪扭着脖子抓住床架一摇,床架叽叽嘎嘎发出破碎的呻吟。

“如何?”他向上问道,“学狗叫还是打屁股?”

良久,时间如凝固的大海,围在上下铺前的十五个男子汉又感到了针扎似的疼痛。月亮隐没了,黑暗再次吞噬掉生和死、有与无的现象世界。

“汪、汪……”

叫声的尾韵还未消失,蚊帐便猛烈地忽扇出骇人的簌簌声。蚊帐的悲哀又传给木床,木床象一个被捆绑住的有生命的活物,也马上挣扎出难以抑止的颠簸摇晃。

哭声出来了,不是嚎啕,是压抑的抽泣。唯其是压抑的抽泣,反而有些撕扯和惊愕着一屋小男子汉的心。

只有丁卫东不以为然,他从心底里瞧不起胆小如鼠的蓝花豹。他把手一挥,捏亮王兆富借给他的全室仅有的一只手电,带头撞入沉默如花岗岩一样的黑暗。

第一次意外躲了过去,第一次印象却钉在全体男生的意识深层。蓝花豹是男人堆里剔掉不要的,蓝花豹与长辫子的丫头妹子是一路货。十五个男子汉有了更进一层的了解,彼此的了解为友谊大厦砌着坚实的墙。而蓝花豹不行,蓝花豹与他们缺少一种心理行为上的默契。

他们后来搞游戏很少邀请她。即使丁卫东想起了吆喝一下她的名字,也会发现她的上铺多半是空着的。

蓝花豹不敢亲近他们。每每这时,她早已悄悄溜出房门,一个人坐在人去屋空的教室里,与一枝飘曳着黑烟的松明子火把互为伙伴。她读《愚公移山》,读《为人民服务》,读《纪念白求恩》。她脑子里没有中国、外国的概念,加拿大对她好比中子反应堆对于非洲的土著居民。但她常常让自己的思维展开遐想之翅,她让幻想中长着白胡子的白求恩医生为她看病,而且药到病除。然后她就理直气壮地走向丁卫东面前,走向王兆富面前,走到一切讥她为假小子的男同学面前。她会当着他们面脱掉衣裤,一头扎进柏树沟堰塘,在最黑的夜色里游两个来回,让全体男子汉看看,让一百年前投水而死的女鬼看看,她蓝花豹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夜深了,幻想结束了,“老三篇”基本上已能结结巴巴地通读完全。她起身离去,摸回东三室的门里,直到确信里边的嘻哈打闹已经化为一片鼾声的海洋,她才推门而入,蹑手蹑脚地爬上自己的铺位。

她依稀地觉得,他们对她的最大恩赐和爱护,应该是漠不关心、视而不见。她的平安无事不在于集体的注意。而在于集体的抛弃。

她不明白,刚开学几天,为什么就会是这样。

她似乎又明白应该是这样。她只是一只发育不全的小公牛,十三岁少年的心灵以这个为转移,难逃无尽的烦恼和自卑。

第七天全校义务劳动,为小河对面准备新建的公社礼堂运砖瓦。蓝花豹背着背篼从砖窑里往外运第五趟时,不小心“嗤啦”一声,裤子被窑坡下一蓬刺藤勾住撕烂了。

她用手一摸,屁股上露出巴掌大一块肉。她正要尖叫一声,思想深处的提防把声音半路憋回了喉咙口。没有同学发现,他们正热火朝天你追我赶地往小街南头的礼堂地基处跑。

蓝花豹小心翼翼地走了。她倒去砖块,把背篼松松地吊在脊背下方,以遮住要命的破损处。她只有回小河对岸的学校,她宿舍的枕头下压着一条换洗用的阴丹士林蓝布裤。

学校里静静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在工地上。除了伙房偶尔传来一阵铲子铲煤炭的摩擦声,就只剩大殿旁一棵老槐树上秋蝉无力地嘶鸣。

蓝花豹进了东三室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闩门。转身时不放心,又搬出丁卫东床下搁鞋和木脸盆的窄石条,严丝合缝地抵上。她爬上铺位,关好蚊帐,解了好一刻,才将裤腰的两个死结弄开。

她迅速地脱下裤子,又飞快地摸出枕头下那条来替换。还没伸进一只裤腿,闭得严严的蚊帐门突然被一只手捞开了。

“啊!!”她一声尖叫。

下边的动作完全是无意识的,随着尖叫的响遏行云,她双手在同一瞬间把脚旁的铺盖拉来遮住了身体。她觉得她的生命已走出躯壳,刚才还红润健康的脸竟被死亡罩上一层灰白。她的身子向铺盖里蜷缩,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地发生的,不是她在行动,而是行动在支配她。她非要用双手死死地压住铺盖角不可,因为,一种山精撕咬般的钝痛正从每一丝细小的缝隙处往她汗毛孔里钻。

晕厥一般的朦胧中,她听见一个遥远声音在嗡嗡嘤嘤:

“……哎哟,狗日的蓝花豹,你吓得老子要死哦……哎哟,我的屁巴骨……我先前进屋,说是歇一哈儿气,就看你也来了……你干什么子又关门又抵石条的,你有好东西藏在蚊帐里吃独食也不怕灶王老爷不高兴……哎哟,偷鸡不成蚀把米,只说,看你吃啥子,结果痛死我的个屁巴骨。滚你妈妈的蓝花豹哟……砍脑壳的哟……”

有好一阵,蓝花豹的脑袋里都是空白。随后有了雾气的流动,有了炫目的光斑和淡淡的影象。突然一下子,她清醒过来,她迅捷如松鼠般地跃起身子,从蚊帐门缝里看见了倒在地上双手捂住屁股的王兆富。她高兴了一下,高兴的热流瞬间便漫上颠狂的高峰,又瞬间跌入零度以下的低谷。她感到整个世界都僵死了,只有在她僵硬的躯体里,心脏还在怦怦撞击,而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的刺骨的剧痛。

星期天她跑回了猫儿沟,五十四里地她只走了四个多钟头。

她看着父亲久久地不说话,她的眼泪和抽泣代替她诉说一切。

“爸爸、我、不住校了……”

终于,她开了口。而蓝少和似乎料到她会说这句话。他蹲在火塘边,猛烈的叭着水竹烟杆上的叶子烟头。一股股青蓝的烟气弥漫于他瘦削呆滞的脸部周围,象是云雾缭绕中的一座黝黑的山岩。

山区农村能读上中学是自豪的,连家长在生产队都可以收回好多俸承话。但自从七天前把小花豹送到飞龙中学的大门边,目送着有两根土砖柱子的大门遮没了小花豹的身影,恐惧和担心便牢牢地缠住了蓝少和的心。

他想在繁重的劳动中甩掉它,他不敢稍有闲空。放下锄头拿起扁担,丢了扁担操起磨杆,汗水在他胸前背后冲出哗哗的小河,肌肉的酸痛警告他已达到生理的极限。然而,人为的劳累没去掉心头隐约而明显的重物,时间的流逝反倒使某种预感悄悄生长,弄得他吃饭时忘了拿筷了,挑水时在猫儿潭磕坏了水桶。他把新打的核桃供在观音娘娘脚下的盘子里,希望观音娘娘收了他的心意能替他解忧除烦。

但是不行,预感在生长,如泡在水中的死猫,陡然膨胀的花白肚皮一天比一天多地溶进他一直苍白的梦中,让他半夜时时惊悸而醒,冷汗涔涔,脑袋炸痛。

今天,如果按十天赶一次场计算,还不满一个场期的日子,小花豹悲痛万分地回来了。

预感显形了,厄运向他张开血盆大口了。

有一刹那,蓝少和的脑子里曾飘过让小花豹休学的念头,但当问清楚王兆富并没有看明白什么子不该看的东西后,他又马上否定了一秒钟前的想法。上学十天就席卷而去,无缘无故地给乡亲和世人留下猜疑及笑柄,这不符合蓝少和的初衷,不符合蓝氏一门祖先后辈的利益。与其草木皆兵动辄收缩,不如铤而走险拼死一搏。万一不会出啥事呢?观音娘娘不是在暗中保佑吗?如果就此收手,就失掉了将来很可能成功的机会。

“豹儿,你是爸爸的乖么么,你是男人家,你不怕。”

“爸,还要住很久呢,住三年……”

是的,还要住三年,一千多个明亮的白日和静谧的夜晚,一千多个耳濡目染耳鬓厮磨的日升月落。躲过了初一,难躲十五,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包围着小花豹的是蹦乱跳的人啊,人不仅有眼睛有鼻子,那是动物也有的,人还有脑壳,会想事。

蓝少和的大脑机器高速开动,一种新的计谋渗入到纷乱的恐惧和自慰中来。他全身有如疟疾患者一样作寒作热,他明白是观音娘娘指引他越益深陷那个只能进不能退的井洞。

他把小花豹重新领回飞龙公社的小街,他找到街北头那幢嵌于陡坎下的衰败的茅屋,茅屋里住着一个双目失明的孤老头。孤老头十年前曾买过蓝少和的几张麂皮和一张山熊皮,蓝少和知道老头有寒腿病,凭着山里人兼善厚爱的秉性让了老头一半的价。

他把小花豹领了进去。

他递上两腿熏得黄黑发亮的野山羊肉,和五斤香菇五斤银耳。他接过老头抖抖颤颤摸索着递来的一杯老荫茶,吭哧着向老头说明了来意。

他讲他儿子蓝花豹是飞龙中学新入学的学生,进校一个星期,才发现她害了“干疙痨”。干疙痨长在皮肤的暴露部位,指甲一抓就破,脓液流到那儿烂到哪儿。学校是住集体,若染上了别家的娃儿,对不起人家的父母,良心也遭不住折磨啊。又不敢让豹儿休了学。常言道,见官莫向前,读书莫落后,学者如禾如稻,不学者如蒿如草。他日学成读满,腹有经纶,胸藏韬略,祖宗灵前有交待,乡里邻前能抬头。求大爷体谅蓝家独苗一根,让他随便住在猪棚狗圈,既免了传染同学之虞,又可就近上学不误前程光阴。她只是每天下了晚自习来住一下,天一亮就走。

说罢叫蓝花豹跪下给孤老头磕头,蓝花豹木胎泥塑一般听凭父亲摆布。她明白父亲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为了报答父亲的大恩,她必须一切言听计从。

孤老头的答应比蓝少和预料的要爽快。他抖颤着反而感谢蓝少和想得周到。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前世的冤孽现世的报应一概完成,不怕一命呜呼到阎王殿前去应卯,最怕的是孤家寡人跟前没个说话的人。

小花豹被孤老头接纳了。孤老头才不怕什么子“干疙痨”脓包疮,他要小花豹睡他的上房,两个人一齐过夜,两张床各置左右。陪伴瞎眼老人的不光是睛日的月影秋凉的风,还将有一个山区少年呢喃的话语和微弱的鼻息了。

他们告辞孤老头时蓝少和强调了小花豹要多多服侍行动不便的瞎子,小花豹使劲点头。诚挚的应答让孤老头在高兴中咳了一阵长嗽,直咳得腰弯背驼,眼泪鼻涕长流。

然后两爷子踩着小河上的跳礅进入小街对岸的学校。蓝少和预先在瞎老头的屋子里给蓝花豹身上做了手脚,他把麦麸皮掺上一点水,在蓝花豹手臂脖颈和头上的裹布里一阵搓抹,蓝花豹皮肤的这些部位立时粗糙琐屑,鳞状斑斑。弄不清底细的人,恍眼一看,真以为得了干疙痨。

学校老师比孤老头更痛快,没听蓝少和前言不搭后语说完,便一口应承了。最后除了表示对蓝家父子的同情外,还一再叮咛赶紧去公社医院治疗,并提醒说小街北头的孤老头家离医院比学校离医院近三分之二,及时换药是不成问题的。

一个看来十分艰险的障碍又被蓝少和越过,不是观音娘娘大慈大悲慈航普渡,他和他的小花豹怎能绝境逢生、迷津脱险呢?

蓝少和在返回五十四里路外的猫儿沟的路上,感到一身轻松,跨出的脚步也是踏实的。不就是三年吗?不就是一千多个日夜吗?再来三年又怎么样,再来三十年又怎么样,蓝家的儿子照样长大成材,祖传的香火照样发扬光大。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寒去暑来日月如梭。

蓝花豹读中学成全了蓝少和心中的骄傲,但每月交一次的口粮却是当时最大的负担。父亲和“儿子”不能拉扯着同锅开饭,支出的粮食立即就要增加上百斤。学校伙房不收瓜菜野果,背去的必须是包谷、红苕、洋芋和黄豆。隔三差五还得孝敬瞎眼孤老头一点山珍土货,又使可以拿到供销社换盐巴煤油的机动钱陷于拮据。学生正在吃“长饭”,每月蓝花豹少了三十斤主粮就顶不下来。屋里少了小帮手,常常是正喂猪时灶里煮饭的火焰舔出来燃了外面的干柴,正出工时瓢泼的大雨淋湿了晒在地坝上的粮食。

但是,这些困难蓝少和都能克服。

他出工挑最重的,只为分配时工分值能多几厘。他吃饭经常喝稀的,省下口粮给儿子。一九七一年至一九七二年恰值当地两个大旱年,天老爷并不照顾山外世界当时革命的红火就风调雨顺争做贡献。蓝少和先吃南瓜米糠和野葱蒜,后来就上山挖蕨牛儿根,洗净晒干磨成面粉调糊糊汤喝。

感谢国家没忘记出过红军也出过“皇帝”的大巴山区,在本身也很艰苦的条件下给这里赈来了救济粮。蓝少和分到手一颗不用,他立即贮在米柜里,待小花豹按月回家背粮时,小心翼翼地装进她的背篼中。

蓝花豹读了三年书,蓝少和吃了三年苦。蓝花豹的身体在抽条,干瘦的脸上有了血色,蓝少和的脊背弯得更凶,一头乌发白了三分之一。

所谓苦不苦,全在于清楚吃苦的意义,如果为着某种预定目的而吃苦,人也就觉得苦中有乐,不以为苦。

蓝少和现在正是这样。蓝少和与所有山里人一样,信俸几千年的传统观念,认定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因此他享福没自己,吃苦为儿了,人老志不老,人苦心不苦。蓝少和觉得,只要自己多吃一分苦,儿子在承先继后的链环上地位就稳固一分。对蓝少和来说吃苦又是一种赎换心绪的好方法,因为他的儿子不是生理学上真正的儿子,在这件事情上总有不合世俗人伦一般标准的出格地方,那么让当事者吃点苦,甚至吃大苦,把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离死亡只差一步之遥而阎王又不立即召他去,他反而会感到一种公平交易后的心理平衡。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去曾有过的挑水丢了扁担、吃饭忘了端碗的情景又重复出现在蓝少和身上。蓝少和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只是隐隐觉得有一种不清不楚的心绪在胸腔里扩充地盘,仿佛一条见风便长的毒蛇,歹毒地用钢丝般又长又狠的信子触着了他颤栗的心脏。

终于,在蓝花豹住进瞎眼孤老头家大半年后的一个星期四,既不是为了背口粮,又不是耍假日,蓝花豹满脸惊恐地回到了猫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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