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仁忠讲到蓝花豹可以读书了,我们有脑袋里即刻回忆起蓝少和在“儿子”满月酒上向猫儿沟世界发表的宣言。那言词是何等响遏行云,何等飒爽雄姿,其眼界其胸襟堪与世上任何一位望子成龙的伟大父亲媲美。
“老师们也晓得,”丁仁忠向我们点了点下巴,“山里头,生女如盆洗脚水,早晚得泼出去,用不着读书识字。能下崽崽、能给男人偎偎脚、能有热汤热饭饲候一家子,就算人品到顶了。生儿呢,就大有讲究。古时候尚且盼望凑两个闲钱读个书认个字墨,何况现在。如今连猫儿沟稍微年轻的一点的人都明白了若没有文化,就没得前程的道理。”
“讲个笑话。飞龙公社关公庙大队有个江学林,好吃懒做赌钱输得房子都没一间,还到处讨口要饭供儿子到大队小学堂念书。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子虽然长字认半截,宽字认半边,但焉知儿子十年后读出书来不会弄个一官半职!到那时,光宗耀祖不说,江大爷也过他几天风光显派的好日了哩。”
“所以不妨这样说,乡下人要儿子读书,与其说是争个后半生温饱,不如说是出人头地为宗族为自家争个脸面。”
“老丁的话十分有理,”我们捧场道,“朱熹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中国人的民族性中,历来有把脸面看得比温饱重要的传统。都是儒家礼仪道德使然。”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心里何曾清静过一刻。一个幼童,一个女婴,从她出世的第一天起,命运就决定她要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走向自己仿佛不可更改的人生。现在不过才开了个头,以后的灾难我们可以想象吗?
我们不可想象。
我们静待着丁仁忠往下讲。
大队民小在离猫儿沟九里地的卧牛寨。从漫山遍野的水青杠林里钻出来,一抬头,就能看见高坐于卧牛山顶的灰黄色的小学校。
蓝少和一星期前去学校给小花豹报了名,今早起个早床,煮了一锅红苕,和小花豹吃了个饱。松木板墙上的书包是沟里一位大嫂帮缝的,因为是第一次缝制这种山里不曾有过的物件,它与妇女们走人户时挎的布兜子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小花豹的书包上给绣了一只威风凛凛的金钱豹。书包里装着蓝少和报名时领回的一摞教科书。书本中密密匝匝的小字,蓝少和一个不识,可他却从里边感觉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希望。他把三个大红苕用桐子叶包了,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生怕弄脏了那些珍贵的书本。
两爷子上了路。
算起来这一天是阳历九月一日,蓝少和不习惯,心里只记着阴历七月二十六。朝阳明丽,空气澄澈,走在水青杠茂密的山道中,呼吸着秋日清晨潮润的气息,怪舒服的。野菊花开了一片,野草莓结出红红的浆果。爬上了对面的山梁回望猫儿沟,几间小小的茅屋顶象嵌在绿涛中的伞儿菇。
就这样出去了吗?儿子今天走向更危险的世界,走向不可能总有父亲的眼睛在暗中监护的世界。儿子是怎么想的呢?是渴求、是骇怕、是惊喜、是无所谓吗?
他看看小花豹,小花豹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隔着两步远的距离,既不超前,也绝不落后。那年猫儿潭练胆的事情过后,儿子没有了往日的亲近感,但也不能说就有了裂痕。她知道他是她爸爸,她也一定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她无法抵制他对她生活的安排,她小,没有自主权,又是个自卑感很深的孩子。
路右边出现了叫人难以忘怀的那块悬石,七年前的风雨之夜掀起蓝少和眼前阵阵思潮。他伫脚站定,默望了几分钟。然后转身离开小路,往光线暗淡、树木荫翳的水青杠林中钻去。他不用回头,知道小花豹保准一步不拉地跟在身后。
走了五十多米,一座坟头留住了他的脚步。经过七年雨水的冲刷,坟的高度减低了不少。而七个冬春的更替,又使坟上坟下长满了有名无名的野草野花。
“儿子,给妈妈磕个头。”他吩咐小花豹。
小花豹把书包往胸前一抱,咚地跪下了。
“豹儿他妈,”蓝少和听到林子里的鸟叫在他的声音中蓦地止息,肃穆便加压低了他的额角。“你儿子有了出息,他今天进学堂去念书,他不得给你丢脸的,你安安心心歇气吧。豹儿你说是不是?”
“是。”小花豹看定坟头,肯定地答应。
“磕头。”
小花豹一弯到底,额头埋进带露的野菊丛。她埋得那样深,以致亮得晃眼的花,在她的磕碰中呼啦啦地开放,金光闪烁,带着奇妙的音响涌进她心里。
走到卧牛山半腰,看见上面一棵伞样张开的黄桷树下,学校那排平房的石灰墙在悠蓝的秋空里闪出白刺刺的光。蓝少和的自信和沉着,突然间顷刻瓦解。
他呆呆地立在小路当中,觉得他脚下的软中带硬的小路,眼里艳阳朗照的天空,都呈现出一派神话中迷离恍惚的色彩。风来了,身后那莽莽苍苍的原始水青杠林喧哗着谁也不懂的谶语。一朵边缘清晰浑圆的云朵向远处一堵岩壁撞去,眼看尖利的石崖就要刺透这白云,临了却见白云灵巧地拐了个弯,绕过石崖飘飘然驶向浩渺的远方。
他蓝少和的命运能象刚才的白云,在行将粉身碎骨的瞬间化险为夷吗?他是否在玩火?是否在把性命攸关的大事当儿戏?
决定蓝花豹上学的近一段时间,蓝少和都处在一种寒热症患者反复交替发作的状态中。明明是在剥包谷籽,他却把只能喂猪的芯子棒棒丢进扁盖,把人吃的籽粒全数倾进猪食缸。有次做活路收红苕,他一走神锄头擦伤了脚背。幸好心不在焉用劲也小,抓一把泥土堵住流血不多的创面,隔几天也就没啥问题了,只是引来了一同出工的社员的讪笑:
“咦,少和伙计硬是个牙齿老缺、胡子老白、闭着眼睛都可以在人堆堆里开荒的人了,今天还遭自家的锄头咬一口,稀罕得很。”
有几次,他就要在心里打退堂鼓了。等在时间前面的危险随时在等着捕捉他,他怕它尖利的爪子和血盆大口,将不光吞掉他的生命,还有他的宝贝儿。
然而到了月白风清,心静气匀之时,眼面前女扮男妆至今没遭人识破的小豹子,本身就象一个活生生的记功碑。刻写和昭示着他蓝少和的勇气、毅力和超人的智谋。是哟,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
早上出门以前,他向观音作了有史以来费时最长的一次祷告。可还是心慌得要命。又取下烟杆上挂的一枚铜钱,澄心静意、神寂气定后,向空一抛。铜钱掉下来时刚好滚到火塘边的石条缝中,立个正着,两面不沾地,倒叫他预先定了铜钱正反吉凶的心,更忐忑得莫知所终。
现在,站在卧牛半腰,看着学校的白墙,他踌蹰慌乱,心虚气短。还是问小豹子自家吧,她说上学就上,她要说走,我眼不眨就回去。
“豹儿。”他返身一把将蓝花豹抱在胸前,“你说,你进学吗?爸爸听你的。”
蓝花豹的脸是兴奋的,新的环境新的世界召唤她。她奇怪爸爸的神色,她看不出有中途变卦的理由。
“上,爸爸。”她说。
“那……”蓝少和一下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小得蓝花豹在他面前訇然长成一座高不可攀的青山,“爸爸昨晚黑给你讲的话忘没有?”
“没有。”
蓝花豹并不是什么高山,她的个头只能与蹲着的父亲看齐。这时,她微微向上抬了抬眼皮,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惊慌。
“你不会把拉尿的地方弄错吧……记住,那里有两间什么子‘厕所’,爸爸上一个赶场天专门来学堂看过,爸给你报名时候也专门看过,男厕所是左手那一间,只是记住,有人时你整死都不要进去。”
“嗯啦,我记着爸爸的话。”
“你会跟女娃娃耍吗?”
“不。”
“当然不会。”蓝少和感动地急切切地摩擦着小花豹的头,“我豹儿就是不会。豹儿是男子汉,豹儿会下套子套黄羊,豹儿敢走夜路,豹儿不会洗衣服,豹儿最恨留长头发的小丫头。”
蓝花豹进了学校。
蓝少和不敢走近校门口,一阵骇怕烈火焚烧般地袭入他的意识,他拔脚向水青杠林大海般掩埋中的猫儿沟逃去。
这以后,两上月内没发生什么意外。学校早上十点上课,连上四节,中间留出个把钟头让那位自愿进山的年轻教师烧一顿午饭,下午三点放学。蓝花豹上课听讲听得仔细,字儿写得端正。课间休息看着女娃娃“跳房子”就皱鼻子表示轻蔑,男孩子在房檐下摔跤“斗鸡”则拍手助威。蓝少和在家里听豹儿回来讲学校的生活,一颗悬着的心慢慢归入了胸腔。
这年冬天来得早,十一月的月中,连绵的秋雨过后,一天早上竟下起了嘀嘀哒哒的“水雪”。
蓝花豹头天晚上受了凉,一早起来肚子叽叽咕咕直叫唤。她没告诉爸爸,吃了一碗包谷糊糊就青菜叶子咸菜,背着书包去了学校。
上午坐到第三节课将完时,她猛地觉得肚子好痛,象有一把刀在戳。熬了两分钟,就憋得嘴皮发乌,眼泪汪汪。好不容易熬到下课的生铁板敲出第一响,她象逃命一样抢先冲出课堂,跑进男厕所。四顾无人,她迅速解开拴了死结的裤子正要下蹲,就有两个男娃娃追打着冲了进来。蓝花豹条件反射般地一下子弹起身体,扎紧裤子就往外走。
男娃娃们这个进那个出,没有间距稍微拉长的空闲时刻。蓝花豹站在离厕所二十米远的一棵枯树下,可怜巴巴地默默盯着进出的人群。已经有人在注意她了,她敏感到。更叫她耽心的是上下一节课的生铁板就要敲响,怎么办?她的眼光下意识地向四周搜索。她看准了教室平房后面半坡下的一丛梨树林,树林离坡顶最多不过四十米。只是平房后面没路,一段光溜溜的黄泥斜坡被一晚上的水雪泡得起皱。
蓝花豹连想都没想就朝那斜坡狂奔,没跑出几步,肚子的绞痛就迫使她停下来,用双手紧紧抱住小腹,然后挪动艰难的步子。
下坡时她脚下一滑,骨碌碌滚下坡去,惊叫中粪便猛然冲出,把一身里外都弄得稀脏。就在这时铁板钟铛铛地敲响了,坡上喧闹的人声象被一只魔瓶收了去。没有人发现她在坡下,没有人来给她换衣服裤子,即使有人来她也不敢声张说明原因。她是被山精咬去了小鸡鸡的男子汉,她第一次朦胧地觉得她不但天生就没有别的小男孩强,她甚至没有那些跳着“房子”、扎着红头绳、背上背着弟弟妹妹来上学的女孩子过得舒心。尽管她一直瞧不起她们,没正眼看过她们一眼。
她嘤嘤抽泣着悄悄往家走,九里山路,她独自盘桓了两个钟头。山道上留下她两行夹泥带水的脚印,也留下她满腹委屈而自己又弄不清究竟为啥的辛酸眼泪。
尽管这是偶然的意外,但它足以使蓝花豹幼小心灵中的自卑更加深重。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她越怕拉尿,尿水反倒越多。有好几次她下了课找不到进厕所的机会,因此在接着进行的课时中就尿湿了裤子。先是感到下半身热呼呼的,接下来冰凉的寒气象跟着大人撵脚的小娃娃,立即沿着有水分的部位向上扩张,一会儿功夫不到,小花豹的牙齿便开始格格打架,尖削的小脸白中透青,一汪凄哀的泪水缓缓漫出眼眶。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小伙伴能安安稳稳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哇哇念书而不受皮肉之苦。他们下课后如野马出笼,无忧无虑地飞翔,扎着翅膀,带着呼哨,把童年的欢乐漫天飞撒。而她竟因为冰冷的裤子而缩在墙角,怕人看出要笑话,只得用自己小鸡似的微弱体温硬逼着把裤子烘干。
几次折磨下来,蓝花豹细弱的大腿内侧发生了变化。先是起了一片红斑,出奇的搔痒,继而红斑面上隆起无数细小的水疱。水疱擦破了,红斑转为灰白,搔痒也就发展成锥心刺骨的疼痛。蓝少和晚上在家看到小花豹抚住双腿啼哭,阴沉了半响,抻抻衣襟,走到堂屋里观音娘娘神龛前跪下,默祷了大半个钟头,直到黄昏的朦胧被暗黑的夜色所代替,他才爬起身,恭敬地从方桌上的香炉里抓起一把死白的香灰,唤过蓝花豹,仔细而坚决地照准腿上的烂处按上去。小花豹没哭,小花豹痛得只把脑袋使劲甩。蓝少和却忍不住了,吭哧了半天,鼻翼一张一张的。
“豹儿,爸爸让你吃罪了。”
小花豹咬紧牙关不作声。
“爸爸没有办法啊。”蓝少和觉得心口痛,有什么东西象犁耙翻耕他悲苦的心脏。“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爸爸没法呀。”
“爸爸,我有办法。”想不到小花豹会这样说。
“你?”蓝少和睁大眼,不敢相信地望着面前瘦骨伶仃的假小子。
“爸爸,我想好了,我每天每天不喝水,到了学样就不拉尿啦。”
蓝少和听见了什么?!
是滚过群山威力无比的天雷,还是百兽裂胆百鸟蛰伏的虎啸。不,还要胜过雷鸣十倍,还要胜过虎啸百倍。那是他儿子亲口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打开了父亲心中的锁,听起来惊心动魄,眩目震耳。他一把将小花豹紧紧地搂进起伏滚烫的胸怀。
从这以后,小花豹的早饭没有了包谷糊糊,只有包谷粑粑。没有面疙瘩热汤,只有麦面馍馍。
冬天勉强挺了过去。夏天一到,蝉鸣虫应,天深得叫人看了晕眩,太阳象张开利牙在咬人。即使有水青杠遮掩的山道,每天还得在燥热干裂的空气里往返十八里路。人渴的那个狠劲啊,中午休学时伏在桌子上一觉入梦乡,便每每看见自己掉进猫儿潭的凉水里淹了顶,可恍然醒来,却发现只是浑身的热汗湿透了衣衫。
卧牛坡下梨树林边有道石裂缝,缝中有豌豆大一股细细的水源,一天充其量不过渗出十几碗水,得名就叫“十碗泉”。学校里的年轻老师有良心,除了自己每天必需的三顿饭和洗脸的用量,剩下四分之一小桶的水,每到中午便端出来,用自削的竹杯量了,三个班每个学生分半杯。那竹杯是白夹竹削的,高不盈寸,粗只及瓶颈,解渴是万不能的,不过是颇有修养的老师的一片心意。
就是这一点心意,小花豹也不敢领受。她把水含在嘴里,润润口腔,见没人注意,就趴在桌上装作打瞌睡,暗中把贵如黄金的泉水吐到衣袖上。
抑制饮水使小花豹避免了因进厕所而可能遇到的危险。可是过度的缺水,又使她嘴唇干裂,面孔赤红,心慌头晕,大便干结。这些她都忍受了。幸好她不懂事,她的单纯幼稚保证了她绐终如一地严守自己的秘密,因为这也是她爸爸的秘密。
六年过去了,小学生涯在一次颇为隆重的毕业典礼后结束。
蓝花豹此时已到十三岁,身条儿在十二岁后有了第一次突飞猛进的抽长。她清晰地记得从飞龙中心校赶来在毕业典礼上作报告的中年校长的话。校长号召大家毕业后继续进取,继续学习,“做广阔山乡的改造者,当农业学大寨的排头兵。”“能上初中的就上初中,不能上学的回家参加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校长还反复强调公社的初中校门永远为贫下中农的后代而敞开,“欢迎贫下中农的好儿女到乡里的飞龙中学来。”
一切结束了,蓝花豹走在通向猫儿沟的山道上。回头看去,卧牛寨和民办小学的轮廓还历历在目。
她聪颖的童心忽地涌上一腔感情,好象是要永别的愁绪,也似乎是没在那里面丢脸的欣慰。想起了那次拉肚子,想起腿上被尿沤烂如今落下的两片浅浅疤痕,还有一小竹杯含在口里又吐出去的悠悠凉水,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下撇了撇。
她想哭?没有,嘴角反而往上翘了翘。她想笑?也没笑。她往空中挥了一下手。是向那简陋而难忘的小学作再见?还是斩断千般复杂又模糊的情丝?不清楚。只有一点很明白,她惊讶地发现了自己的软弱。爸爸最讨厌软弱,男孩子也常常对着啼哭的女同学作怪象。我怎么会象女娃娃呢?她想。爸爸要生气的。
她又挥了一下手,这一挥威武有力,是男孩子豪气充沛无所畏惧的标准姿势。她对自己的表现点头赞许,挺着胸脯蹬着脚步,向连绵宽广的水青杠林深处走去。
“这么说来,蓝花豹平平安安地在老师同学的眼皮子底下过了六年学生生涯,竟连一点破绽也没被看出?”
这个疑问在听讲述的过程中时不时在我们心灵的池塘冒出个气泡,它虽不至于掀波涌浪,但也不该视而不见。
“一点也没看出。”
丁仁忠直视着我们,口气却出奇地宽厚,好象在给一个迷途的小孩解释他为什么找不到家的原因。
“真的?”我们不太甘心,“比如夏天天热,男孩子一起在水库里游泳,把蓝花豹裹带了下去,她一下子被碧波微微的凉水所吸引,情不自禁地脱下了衣裤——”
“不会。卧牛寨小学在坡顶,除了‘十碗泉’,那上面和附近既无塘又无堰,更不要谈什么水库了。老师,这是山区,大山区。”
“平时同学之间的接触呢?”
“卧牛寨小学从来都只上四节课,最多的接触就是课间合起来的一个多小时的休息。不过请你们考虑一下,蓝花豹当时并不太大,剃着光头,穿着对襟衣服,脚上是人人都穿的黑布面子千层底手工袢鞋,全班二十几个男娃娃站在一起,清一色黑不溜秋,谁弄得清谁是女扮男妆的女娃娃?就是抱在一起玩架打仗,也不可能有触觉的特殊反应。都是小孩,瘦骨棱棱,身单体薄,离发育期还早。”
“哦?”
我们大张的嘴巴一定让丁仁忠感到心花怒放,这效果可以从他充满矜持的微翘的嘴角看出。
“我佩服你们省城的老师,”他又说,“你们注重逻辑和推理。有段时间我在部队也起劲钻研过一阵三段论,看着窗外飞来的一只苍蝇也要根据它的飞行路线和起降次数,来判断它是已婚的或是童贞的。当然这一句是玩笑。反正那几年正赶上全国时兴学习哲学和辩证法,我读完上级规定的马列六本书,又通过合法的途径和非法的手段,弄到了许多唯心主义大家的著作,比如贝克莱大主教的,中国的朱熹、王阳明的……可惜,有时以为自己钻通了,其实与实际一碰,理论显得多么灰色无力。”
“就说对蓝花豹性别的判断,你们一提问就是她怎么不被认出来。然而我反问你们一句,她凭什么要被人家一下认出来?你们因为从最开头的交待中,就知道了蓝花豹的真实身份,所以在整个听讲的过程中,不管蓝花豹所处的环境当时怎样,她周围的人们的普遍心理当时怎样,你们都知道她是女的。于是你们为事件进程中她周围的人着急,希望他们一下识破蓝花豹伪装的面纱,而当他们不能一下识破,你们就怀疑这事是不是掺了假水。”
“但是如果你们一开头并不知道蓝花豹是女的呢?假如我本身是女的,可我现在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与你们一起生活、摆谈,你们难道会无端地怀疑我吗?不会的,并且即使我在行动中漏出了几许女性的破绽,你们也不会在意,不会往那个方向想,你们会寻找别的理由为我的行为提供合理而圆满的解释,不用我费心,你们自己的心理意识就会为我施放信任的掩护,这其中的关键的关键,是你们一开头不知道我是女的。”
“人人都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这印象左右着他对客观事物的判断,使纯客观的东西在自然界和社会界中几乎不存在。”
“这说明了人类的一种心理惰性。”
“这种心理惰性使攻无不克的三段论式推理在实际运用中有时失灵。”
“这种心理惰性也将掩护着蓝花豹的秘密,使她继续得以假的身份生存于人世间。”
我们没有再说话,我们为丁仁忠的雄辨暗中叫绝。仔细一想,我们确实如丁仁忠所说为某种“心理惰性”所左右。是的,假如丁仁忠是个女扮男妆的间谍,我们即使与他相处上三年五年,除非他确有不慎彻底暴露了自己的生殖器,我们是不会怀疑他的。就是当那毫无规避的暴露呈到了我们眼前,我们说不定首先波动于脑中的思维意念竞是“难道是在做梦”、或“一定是我的眼睛花了”等等等等,决不会立刻就相信眼前的现实有无可争辩的真实性。
我们期待着丁仁忠快快讲下去,蓝花豹的命运已强烈地攫住我们的心。
我们一起盯住他那双不太大的眼睛。想不到,蜡烛的光焰在里面点染出两朵幽微的小火,有种迷离痛切的湿雾在他眼球表面飘过。这不对头,这意外的表情与他强健有力的身材极不相称,与他刚才的滔滔雄辩极不相称。
破窗洞外的白雾没有了,雨声反而更急促地敲响着巴山的长夜。雨点打在旅店外什么铁皮物件上“嘤嘤嗡嗡”,仿佛有人在哭泣。我们久坐不动,身子僵硬一般失去知觉。
丁仁忠又开始讲述,声音和雨声混合,好象本身也是绵绵夜雨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