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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88年。

6月第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二十六岁的混血儿哈桑·李在比尔阿伯德附近的旷野上,救了一位姑娘。

哈桑到这片经常是战火纷飞的地域来,是替母亲收运一批订好交货期限的羊羔皮。他母亲是中国血统的黎巴嫩人,在贝鲁特南区的巴勒街开一爿小皮货店。

哈桑把客货两用的日本“马兹达”车拐过一片黄沙地,突然听到苏制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枪射击声。

他赶紧刹住车,摇下风挡。

窗外阳光灼目,乱石荒地和灰黄的小土山被照得一片赤白。空气凝固,气压窒人。几棵枯萎的椰枣树扎着垂死的枝叶,歪斜在路旁。

哈桑定定神,一眼看见近处一堵残破的矮墙后,几名头缠阿拉伯巾的武装民兵,正在向一百米远处的红色沃尔沃164型小轿车射击,由于枪声震耳,他们没发现拐弯处后面哈桑的马兹达。

“看我的!”那个身穿美式丛林迷彩服的凶狠男子响亮地吼了一句。

他跑出矮墙,将枪端平,开玩笑地略一瞄准,“砰”!汽车油箱被击中,“轰”地爆出一团黄白间杂的烟火,顷刻,整个车身燃起冲天火柱。

一个穿牛仔衣裤的姑娘滚出车门,爬起来向前狂奔。但她不是身强力壮的武装人员的对手,他们很快追上她,把她扭在手中。

直到这时,哈桑都无动于衷。黎巴嫩从1975年陷入内战漩涡,十几年过去,哈桑和所有国民一样,对互相攻杀的场面见惯不惊。

以下事态的发展就不堪入目了。

哈桑看见,几名男子把姑娘架到公路边那座两层楼房前的空地上,按住她,强行剥她紧绷绷裹住全身的中仔服。

姑娘踢打着,用英语咒骂着。

哈桑与贝鲁特各中等学校毕业的学生一样,不但能说流利的阿拉伯语,也能说流利的法语、英语。贝鲁特一向以拥有庞大的教育机构而闻名于中东,它的各种学校颁发着由黎巴嫩人、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日本人签署的文凭。

姑娘的声音尖锐刺耳,夹着喉头痉挛的喘息:“猪,约克猪……公牛!你们给我一枪……杀了我吧……”

那一团金黄色的长发,透过男人们的腿脚和胳膊,在哈桑视野里狂烈飘舞。

姑娘的衣服被扯下来,红色的乳罩在灰黄的自然背景和军绿色的男人堆中很刺目。

他们剥她的长裤。穿美式军服的男人扯开她裤腰上的拉链,另三个男人将她的上身抱紧,穿美式军服的男人抓住裤腰,倒翻着狠狠一拉。

与此同时,姑娘右腿狠命地一击,踹到男人腰上,他一扬手,跄踉几下,终于稳住身子。

“小羔子!”他用阿拉伯语说,“老子得认真伺候伺候你,不然,我们那两个弟兄,两个月前还真的白死了。”

他掏出匕首,扑上去,左臂夹紧姑娘的双腿,右手的刀锋伸进裤筒,狠命一挑,“嗤——”牛仔裤割破了,两只飘荡的裤管,象被人褪掉的蟒蛇皮,软软地掉在地上。

姑娘在挣扎,白白的胳膊和白白的大腿在太阳下闪烁出令人心悸的白光。

“杀、掉我……杀我吧……猪……”

姑娘的尖叫变得喑哑。修长雪白的身体渐渐挣扎不动。四个男人盯着她,相互看看,点了点头。

哈桑的手伸向短袖衫内左胸侧面的手枪肩套,那里藏着一只柯尔特手枪。但他有些犹豫不决。他搞不清这一伙武装人员的身份,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的政治派别多如牛毛,几乎每个派别都有自己装备精良的“民兵”。

形势的发展变得蹊跷,有个人放开姑娘,跑到楼内拖出一条六尺长的尼龙编织袋。

他妈的,哈桑暗骂,他们想铺在地上,光天化日下轮奸姑娘。

他的手慢慢握紧了手枪柄。枪柄被他的身体焐得滚烫。但他还是没有把枪抽出来。

先前拿编织袋的男人又进楼,出来时,一手拎着一只波斯猫。

穿迷彩服的男人发出口令,两个男人把姑娘挟持着站正,第三人将尼龙编织袋的袋口往她头上罩去。姑娘进行最后的挣扎,两只长腿左右乱踢,身子和脑袋象陀螺般乱扭。穿迷彩服的男人用手臂箍住她的颈子,强行把她的头罩进袋口。

再往下罩时,搏斗中她的乳罩撕掉了。哈桑看见两只坚挺的乳房颤动着,因为胸脯的喘息犹如波浪般起伏。特别是两颗红红的樱桃样的乳头使他心中受到猛烈撞击。怜悯似狂潮,顿时漫上胸臆。

女人是一朵花,娇嫩的花。她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在男人眼中,便是讨人怜爱的花瓣。

而现在,正有人在蹂躏,在做着毁灭的恶事。

口袋把又踢又打的姑娘罩住了。在身强力壮的男人面前,女人的反抗以失败告终。

然后,他们小心地掀开口袋,把两只波斯猫放进去,又赶紧用绳子把袋口扎死。

一刹那间,哈桑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他似乎看见在乱鞭抽击下,两只无路可逃的波斯猫变成了袋中魔鬼,伸出利爪,疯狂地抓挠撕咬姑娘雪白的肌肤。

大腿被刨出白骨……

腹开膛破,肠子拽得满口袋都是……

其实男人对女人的责任感和保护心的萌生,不是基于抽象逻辑推理,而是性别差异所带来的身体差异。于是,他被不可推卸的责任感攫住。他不能让近在咫尺的姑娘任人宰割,不能让那对撞击他神经的年轻乳房被波斯猫抓扯成血浆肉泥,决不能让姑娘胸脯上出现两个碗口大的血洞!

哈桑是一个意志坚韧,心性冷硬的男人,一般对杀人毫不在意。但灵魂极深处,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中国母亲播下的善良种子却悄悄扎根发芽。哈桑的父亲是阿拉伯人,壮年早逝。哈桑跟着母亲长大,他爱他的母亲,母亲身上体现着他从未去过的古老中国的礼仪、善良、慈悲。

哈桑做人的准则是,痛痛快快地杀人,痛痛快快地被人杀,但决不允许虐待,特别是对妇女儿童。

这就是中国母亲不可忽视的影响。

如果这几个人痛痛快快一枪打死口袋中的姑娘,哈桑毫不所动。

但他们虐待她,用酷刑,这就有悖于哈桑做人的准则。并且,那两颗樱红的乳头给他的印象是那样深刻。

穿迷彩服的男人笑着拿起一根枪探条。“我要叫这个口袋跳阿拉伯肚皮舞。”他笑着对周围三个同伴说。他的脸有一半对着哈桑,太阳在他的背后,给他的周身镀出强烈的轮廓光。

他吸了一口气,胳膊一举,枪探条在蓝天下变得雪亮。他身子微微一耸,正欲狠抽下去,一声似乎咳嗽般的枪响,把他的姿式凝固在空中。

接着射来的三发子弹,准确地钻入另三个呆若木鸡的武装者的前胸和后背。

哈桑在不远处的贫民区内的武装人员赶来之前,驾车冲到楼房边,把装着姑娘的口袋载走了。

姑娘叫杰西·丹尼斯·菲尔汀,二十岁,祖籍北爱尔兰。

波涛声越来越响,转过山嘴,蔚蓝的大海豁然展现眼前。

哈桑把马兹达开下海滨公路。这里海区礁石林立,不适宜开发建设海滨浴场。加之位于贫穷战乱的贝鲁特南区,所以至今荒凉空寂。

他停住车,解开口袋的尼龙绳。

“出来吧。”他说。

姑娘慢慢探出头,看清形势,一耸身,口袋掉到车座下。

哈桑转过头,退出车门,不让自己看姑娘迷人的前胸。他脱下短袖衫,背着扔进去。“穿上。”他很后悔没把姑娘的牛仔裤捡来。

姑娘站到烫脚的海滩上,警惕地环视周围。她确信她被眼前的男人救了。她踮起脚尖绕到他面前,看他俯首向下,她以为他没有发现她,便轻轻咳了一声。

哈桑抬起头,脸色十分平静:“你已下车五秒。”

“这么精确?”她大吃一惊。

哈桑走向汽车:“再见了。以后别再乱闯。”

姑娘跑到他与车之间。她裸露的长腿细腻修长,离哈桑的眼睛只有两米,哈桑能看清她大腿内侧白白的皮肤下隐约的淡蓝的血管。

“你不问我的姓名?”姑娘诧异地张开殷红性感的大嘴,一边扣着短袖衫最上一颗钮扣。“不问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不!”哈桑直视海天深处,一群海鸥在他的视野里翱翔。他抗拒着美丽大腿的刺激。

“也不告诉我你的大名?”

“也不!”

“可我想知道。我叫杰西。姓丹尼斯·菲尔汀。你救了我的性命。”杰西的眼睛瞬时被泪水浸泡。“你却走得如此匆忙。”

哈桑不由得再次打量她。

杰西那头金黄的头发,蓬松在肩上,衬得瘦削的小脸益显精神。她身材苗条健美,充满弹性和活力。乳房不是十分大,但在男式衬衫后坚挺前凸,咄咄逼人,洁白整齐的两排贝齿,微微上翘的鼻子,灰绿色的大眼睛轻轻一?,一个半羞怯半亲热的秋波便暗暗送来,实事求是地说,谁见了杰西都会怦然心动,特别是现在她眼里饱含泪珠的时候,更象一个期期艾艾受了欺侮的高年级女学生。

可哈桑不会想到,二十岁的杰西用美军特种部队的单刃锯齿匕首切断仇人的喉管时,从不曾眨过美丽的灰绿色的大眼睛。

她能够仅凭枪声,就轻而易举地分辨出AK型、SKS型机关枪和M-14冲锋枪及卡宾枪的区别。她折卸和重新装配好一支勃朗宁手枪用不了一分半钟,并且是蒙住双眼。

哈桑觉得应该在钻进汽车之前至少再跟杰西说两句闲话,不然她委屈的样子叫人难受。

“我希望,”他想了想,“你没有惹那些疯子。”

杰西的回答使他意想不到。“我杀了他们的头儿。”杰西把衬衣前襟的两只下摆系成一只好看的结。圆圆的肚脐露在外面,腰肢纤细,衬裤火红,男式衬衫的上面宽松飘逸,一副十足的新潮打扮。“两个月前杀的,用汽车炸弹。”

哈桑右眉一挑,“你还是个小孩子,杰西。”他想象不出一个有着修长的大腿和美丽的胸脯的女孩儿脑里,怎么会容下杀人的念头,杰西的纯真秀丽在他的眼中逐渐褪色。“你的父母会为你饱受惊吓。”

“他们远在英吉利海峡的北爱尔兰。”杰西一拢金发,灿然微笑。“我是从那里偷渡来的。”

“你没护照?”

“我可以有无数个护照,只要我表示想要。”

哈桑走到车门边。倏地一转身:“说说你自己。”他的嗓音低沉。

“这正是我现在的打算。”杰西跑到哈桑身边,挨着他。“阴影外好热。”她侧身仰望他。他如石雕般不动。杰西暗暗叹口气。

“读欧马大学二年级时,有三个男同学加入了北爱尔兰共和军。一次在酒吧店偶遇,他们嘲笑了姑娘们的无能,那次相遇改变了我的生活。我要证明当男人能拿着手枪上天劫持飞机时,女人的汽车炸弹正在中东名城贝鲁特爆炸。”

她象说别人,平静而愉快。“我辍了学,偷偷混上泊在贝尔法思特的一艘荷兰货轮。海上一个多月的飘流使我长了对男人的见识。船长还不错,否则我会成为几个巴西海员的泄欲工具。上帝作证,他们与女人隔绝的日子太久。”

“你,从哪个组织那里领受指示?”

“为什么一定要背靠一个组织呢?”杰西反问。“我没有政治信仰,我厌恶政治,厌恶黎巴嫩各派各党为争夺贝鲁特南区的控制权而攻伐掩杀,我今天可以协助伊斯兰圣战者组织,明天说不定成了基督教长枪党的探子。我的箴言是:谁对我好,就为谁干。这世上没有真理,只有恩恩怨怨。”

“你总有个目的。”

“显示自身的存在。”

“用杀人?”

“是那三个男同学逼的。一旦走入此道,决无反顾之理。”

“有时不杀人,更能显出女人的力量。”哈桑拉开车门,居高临下看着杰西说。

杰西一震,眼里的轻松陡地消失。

海涛喧哗,水天一色。

杰西凝望着面前的男人。他起码一米八〇,比一米六五的她高半个脑袋,他身材魁梧,神情冷峻。浓眉下,一双微眯的锐利的眼睛,仿佛象一把手术刀,看人时能切开你的五脏六腑。鼻翼边各有一道深纹,一直逼到嘴角,一副战斗不倦的刚倔。他的头、耳、下巴,无一不大而结实。一双粗壮的大手更是许多人生平所仅见。他看起来就是用一整块花岗岩雕成的,洋溢着古罗马角斗士的雄风。

男性巨狮般的形象,震撼着姑娘倾慕的心。杰西躲开他的眼光,声音轻细:“你让我,跟你吧。”

“跟我干什么?”

“你不是有个武装队伍吗?”杰西的反问,很有把握。

“我凭什么有队伍?”

“你枪法精湛,处事果断,瞒不过我,你也是干着什么的人。”

哈桑轻捷地钻进汽车,脸上毫无表情。“你具备编故事的良好天赋。你的最好职业是从事戏剧编导,而不是舞刀弄枪。”

他一轰油门,马兹达箭一般驶上海滨大道。

杰西不由自主追了两步,绝望地大喊:“地址!你的名字和地址!”

她说不清为什么会被哈桑深深吸引,不光因为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凭姑娘的直觉,她感受到这人与其他男人迥然不同的气质。似乎跟着这个男人,生活便会紧张丰富,一个人等于活了普通人的两个人生。跟着他,即使踏上刀丛剑林,也会如履平地。世界会为这个男人敞开所有的道路,只要他说一声:“我要去。”

更重要的,这个男人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西欧大多数芳心火烈的少女,只要瞥他一眼,就会心摇神驰。

杰西体内涌动的是二十岁西欧少女的热血。

马兹达忽然在公路上紧急刹车。一条拖着皮带的亚麻布长裤从车窗扔出:

“你穿上。”

跟着,一张浅绿的纸片飘然落地。杰西兴奋地扑去抓在手里,她以为他终于给她留了电话号码,但仔细一看,却是一张面值一百元的美钞。

“去买身衣服。”海风把男人雄厚的嗓音吹到广袤的蓝天。“走过右面那个山嘴就会有出租车。”

马兹达开进远处灰黄的土山和残破的民房构成的背景,渐行渐远,终于消失。

杰西双手捂脸,仰向天空,身子慢慢往后倒向沙滩。她突然狠狠一拳砸在沙粒上:

“我会找到你的!”她尖声大叫,“他妈的,别以为你可以甩掉杰西!”

今天是艾丽娅十八岁生日。

1970年的6月5日,她出生在这个庄园别墅。十八年过去,别墅面积比先前扩大了上百倍,但艾丽娅的生活方式,却没多大变化。

这座别墅是艾丽娅父亲阿里巴尔在世界各地拥有的五六处巨宅中的一所。它座落在绵延起伏的黎巴嫩山半腰,高踞于贝鲁特城之上。白天,俯瞰下界,乳白色的贝鲁特港城历历在目,景色如画。犹为壮观的是,当山腰上积雪未融,有人飞速滑雪的同时,山下海滨浴场却彩伞簇立,人头攒动。裸露着古铜皮肤的男女游客,或沙滩裸晒,或海中嬉浪,与山上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但这些不属于艾丽娅,从来不,她没有随便跨出警卫森严的庄园一步的权利。

九岁时,她第一次直率地向父亲提出她的要求:

“爸爸,我要到山下的学校去上课,象电视里演的一样,和几十个同学争论问题。”

“不行。”父亲很严肃,“你有十个家庭教师,你与他们争去,我的女儿。”

她受了画报上“红箭”特技飞行队的诱惑,“爸爸,我要学驾飞机!”

“不行,亲爱的。”

后来,她小心翼翼降低了要求:“我想,玩玩赛车,参加比赛。”

“不行。”

一次次“不行”,慢慢摧毁了她的自信,“为什么?爸爸,为什么?”

“为了你的安全。”父亲慈爱地抚着她的肩头,他只有这个独生女儿,他的妻子在女儿三岁时死于一伙绑匪之手,因为他晚了半个小时交纳赎金。“这是个不安全的世界,到处有人盯着你、盯着我,想置我们于死地。”

“为什么?”轮到女儿向父亲提问了,她单纯的黑眼珠里盛满了惊慌和迷惑。

“因为你爸爸,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而是很有钱。”

父亲确实很有钱。

父亲爱她。

父亲为了她而未续娶。虽然他玩宠妾,偶尔甚至在巴黎或雅典买一幢豪华的独立小楼养情妇,但丝毫不削弱把她捧为掌上明珠。

她个人有很多珠宝,为此庄园里专门有一间“艾丽娅藏品陈列室”。她的藏品门类齐全,品种繁多,从价格昂贵的金刚石、蓝宝石、猫眼绿、祖母绿,到比较常见的翡翠、玛瑙、水晶、琥珀;从最硬的钻石、次硬的刚玉,到容易雕琢的青田石、寿山石、孔雀石。

十五岁那年,她听说紫翠玉最为稀奇,白天通体碧绿,夜晚在灯光下转为紫红色,晶莹夺目,璀璨无比。她立即跑到父亲的书房:

“爸爸,”她任性的声音父亲永远听起来都象夜莺啘啼,“我要一颗紫翠玉。”

“哦?”父亲摘下眼镜,和正商量什么的一位先生一起转过头。“你要紫翠玉?你知道什么叫紫翠玉吗?”

“知道,白天发一种光,晚上发另一种光。”

“对,你知道它的价格吗?”

“不知道,也不要知道。”

父亲摸着修饰整齐的“元帅胡须”说:“你应该知道,每克拉价值一万美元以上。”

她没有一美分与一万美元谁大谁小的概念,从懂事不久起,父亲和他的经理人员谈论投资及获利项目,就是以几十万几百万甚或上千万美元来计算。

“紫翠玉是不容易得到的。”父亲说,“我是指上了品的珠宝。这种宝石产于斯里兰卡的拉特纳普拉,据说,世界现有的几颗宝石之王大多产于此地。纽约自然博物馆的星蓝宝石‘印度之星’、伦敦大英博物馆的43.16克拉的紫翠玉,还有美国私人收藏的一颗重466克拉的蓝宝石,以及1975年出土的一颗后来琢磨成362克拉的‘兰卡之星’的大星斑红宝石,都出产于拉特纳普拉。”

“你去拉特纳普拉,你给我买紫翠玉。”

父亲笑着叹了一口气,客人也跟着笑。两个月以后,一颗价值连城的紫翠玉递到艾丽娅柔嫩的手中,阿里巴尔买到它,花了二百五十四万美元。

她什么都能得到,惟独没得到自由。

她不能随便进入下面市区繁华著名的马哈拉大街。她按例每星期领到一万美元零花钱,由于毫无支配的可能,又原封退回。

离十八岁还有大半年,一个结论就在她多思的大脑中成形:我原来是个最不幸的姑娘。

她悲哀地想,当膳房里的厨娘都可以每月放一次假,把自己的身心自由地抛到生活的任何角落的时候,我却是个通身用黄金珠宝镶嵌成的木乃伊,看似光辉灿烂,实则毫无生命。

是金钱夺走了我的自由。

艾丽娅十八岁生日庆典壮丽辉煌。

从波士顿、东京、奥地利请来的三支著名室内乐、铜管乐和交响乐队,在庄园里三个庆典区竞相献艺。

两个足球场大的草坪上,放着总长五百米的弧条形餐桌。一百名侍者手持托盘,穿着白衣,系红蝴蝶领结,在一千名高贵的来宾中穿梭布菜。瓶塞“砰砰”响,香槟酒在玻璃杯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树荫把骄阳遮住。十英亩大的人工湖里,一柱喷高极限达一百二十米的喷泉,与周围四柱小喷泉喷珠溅玉,遥相呼应。阳光照在蒙蒙水雾上,金星万点,彩虹道道。紧邻足球场的中央景区有道人工瀑布,宽四十米,高七米,每分钟出水量六十吨,在音乐的伴奏下展示澎湃气势,让常年不见清泉的大多阿拉伯国家来宾目瞪口呆,衷心叹服。

艾丽娅却没展露一丝笑容。

她象个木偶,把美丽的少女脸庞变成模子压出的无生命工业品。有人祝酒,她机械地碰碰杯。爸爸介绍她与某个大亨或长辈叙礼,她毫无表情地说两句应酬话。她的心里在喊:我不是阿里巴尔的女儿,我是一具活着的死尸!

入夜,草坪上华灯璀璨,宝蓝的夜空里礼花炸开万点流荧般的光焰。艾丽娅佯称头痛,躲开了应酬。她站在自己住的二层小楼的户外平台上,心绪纷繁。

月光朦胧地笼罩着,喷泉、雕象、花坛、游泳池、热带动物园,全披上一层银样的光华。她看见动物园的铁网里,五只华丽的孔雀被皎洁的月光惊醒,咕咕叫着,在急速地踱步。波光粼粼的水族馆池边,一只硕大的尼罗河鳄把三米长的身体横摆在水泥地上。而白天老是伏地不醒的美洲豹,此时在不远处的人造假山之颠,用两只绿光莹莹的贼眼,机警地打量着世界。

它们是不自由的。可怜的动物。

而我呢?

我有什么权利怜悯它们!

反抗的意识终于聚成摧枯拉朽的大波。趁今天生日,她要郑重向父亲提出来。

她向左面一片雪松包围的摩尔式建筑走去,那是她父亲的小楼。

她推开熟悉的书房门,几个艳丽标致的青年女子正陪父亲饮茶,看见她进来,她们一下变得安静。

“爸爸,”她按捺住心跳,“我想和您单独谈谈。”

“,”阿里巴尔张开双臂,“我们的小寿星,今天生日庆典上的女皇。”他吻吻她的额头,眼珠向几个女人轻轻一抡,她们悄悄退了出去。

坐进柔软的比利时低背沙发,艾丽娅立即就说了,她怕稍一耽误,她会变得犹豫。

“我要当平民。我不要目前貌似高贵的地位。”

父亲久久地凝视她。

窗外,远远飘来若断若续的音乐和人声。

“我们从这个高高的位置上下来。”她急急地说,“我下来,你也下来,我们到大街上的人群里去生活。”

父亲摇摇头,悲哀地说:“下不来了,它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即使你变成乞丐,歹徒也会抓到你,严刑逼供,要你讲出财宝埋藏的山洞。我们都是命运的儿女,命运支配着我们。平民百姓想当王公大臣纯属天方夜谈,而王公大臣要屈尊为民又谈何容易。”

“我们隐姓埋名,你放弃你的产业。”

她看到父亲突然暴跳如雷,鼓凸的眼珠上血丝密布:“胡说八道……真主宽恕她的无知……你要记住!记住!记住!事业是我的生命,除非我死了,否则我决不放弃!”

“你在其中选择一种。”她没料到自己会如此镇定,声音毫不颤抖。“要么你的事业,要么我。”

父亲喷然大笑,歇斯底里,不再想保持睿智万能的家长风度:

“办不到!我不放弃你,决不,也不放弃事业家产,我两者都要!”

对父亲最后的幻想破灭了。

往回走时,她的心变得阴冷。青春旺盛的少女,却对人类充满了那么强烈的复仇心。她想毁灭庄园,毁灭山下遥远的海滩。如果背后的黎巴嫩山脉有一天发生大爆炸,她会额手称庆,欣喜若狂。

这一晚,月亮很好。

艾丽娅半倚在床头靠枕上,独自喝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我这是违反宗教戒律,她想,可我就要这样。

那股灼烧般的燥热从体内汹汹漫上来,她跳下床,几下扒光身上的衣服。

她的身体仿佛是玉雕圣手用一块毫无疵瑕的汉白玉凿成的,纯净秀美,妙不可言。由于每天在游泳池内发泄般地狂游,使她四肢强健有力,体型修长。

她按了一下床头的白键:“室温降低五度。”她吩咐。又按了红键:“冬季海滨风光。”

中央控制台调大了空调的冷风量,室温明显改变。充水垫子床上方,金碧辉煌的教堂穹窿式圆顶缓慢滑动,灯光熄灭,穹顶被一张弧形显示屏覆盖。

屏幕亮了:北极的冰山在寒雾飘缈的北冰洋上浮动。一座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北极熊从海里钻出,呼气成霜。一个黝黑丑陋的爱斯基摩女人在冰洞边醮水清洗几个月大的婴儿。婴儿柔嫩的肉体与死亡似的冰雪形成反差……

但燥热不但没消失,反而从心脏向周身扩散。

她按下红键,指示停止演播。然后穿过一道过厅,跑进浴室。她的卧房周围有五间规格不同的浴室:芬兰浴、土耳其浴、太阳灯浴以及超声波美容浴室。她都不要,而选择了仿原始的“雨浴”。

她按了一下掣钮,足有一百平米大的屋子逐渐幽暗。闪电亮了一下,惊天裂地。轰隆隆的雷声是闪电的补充,宣示着大自然主宰人类的威严。接踵而来的是瓢泼大雨。大雨从浴室顶板和四墙内暗布的十万个喷孔中喷出,根据电脑预先安排的程序,作着偏左偏右的扫射。风声大作,闪电继续骤亮骤灭。艾丽娅仰脸享受着“雨”的鞭打,富有弹性的青春肉体与自然的工具相互搏击。

下吧!冲吧!她呼喊着,痉挛着,感受着令人颤栗的痛感。她希望大雨浇灭心中的烈火。她不要室外的月光融融,不要鸟鸣声声,那些叫她意识到自身是个女人!

雨停了,灯光渐亮,一股若有若无的热风拂过,周身水汽全干。灯光更亮,四面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喷雨墙向下沉降,露出四面连成一体的大玻璃镜。

她顺着镜子在室内转圈。她走到哪里,就被哪面墙下的光敏元件所感知,电流自动接通,开关打开,隐蔽在那里的喷雾装置进入工作状态,一股股浓烈的香雾向她周身袭来。

她站住脚,看着镜子里那个美人儿的裸体。

这是我吗?

她很吃惊,第一次深刻地、陌生地审视自身。我竟有这副容貌,这一对柠檬状的乳房,这纤细的腰肢,这丰满的臀部,这颀长的大腿,这一丛阴毛。

如果让一个男人看见,他会怎样?

是喜欢?还是厌恶?

一瞬间,她被未知的力量击倒了。她跑回卧室,呆呆伫立。月光从高大的窗户流泻进来,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静静地浸润。雌鹂鸟啾啾地唱着爱情的小夜曲,雄鸟在近处莞尔作答。

艾丽娅扭亮台灯,再一次从梳妆镜里朝自己审视。忽然,自卑化作强烈的自信。我这副身体,要叫一切青年男子跪在脚下。

我没有自由,她想,但我有肉体,我能信任的,也就是这副肉体了。

但愿它不辜负我,但愿它不要背叛。

她捏住乳房,象捏着两只出壳不久的小天鹅。“我要你们战胜这个世界,”她告诉它们,“我仇恨既定的秩序。”

她无意识地用食指去拨弄细嫩的乳头,象触电似地,一丝快感倏地传进身体。她呻吟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抚摸它们。

风暴起来了,她慢慢倒进宽大的床铺。

囚禁似的生活里,情欲以邪恶的方式攫住了艾丽娅的感官,潜伏在少女体内的小野兽被静夜的月光所唤醒,她要从命运安排给她的固定轨道上来一点偏离。

第一个目标是她的英语教师兼近侍哈勒哈利。

拿他开刀,实行她的首次叛逆。

艾丽娅对哈勒哈利印象颇好。哈勒哈利出身小康,温柔腼腆,礼貌周全。对于一个二十八岁的贝鲁特郊区棉农的儿子来说,他的身体稍嫌瘦弱。但他的黑眼睛很有吸引力,富有特征的薄嘴唇也使艾丽娅感兴趣。

第二天傍晚,艾丽娅游完泳后,邀请哈勒哈利在设有柱廊的游泳池边闲坐慢酌。几杯香槟下肚,彼此微微脸红,随后便是晚宴。筵席设在她的小楼的二层平台上,由烛光照明,情调颇似十八世纪的西班牙马德里街头。艾丽娅请人陪吃和随意调换设筵地点,是由来已久的脾气,没人对此注意。席间,戴白手套的侍者在一旁悉心伺候,另有两个贝鲁特市内的流浪艺人为他们弹唱助兴。艾丽娅主动与哈勒哈利频频碰杯,不时用英语与他讲话,两人显得亲密无间,笑语连连。

饭后,艾丽娅撵走了伺者,只剩她和哈勒哈利两人。

月亮从黎巴嫩山脉的山脊后跳出,一片华光辉映。远山近树,亭台楼阁,进入一派颇具诗意的童话世界。

艾丽娅叫哈勒哈利稍坐片刻,她走回屋子,用五分钟在浴室冲了个澡,喷上香雾。她精心挑选了一件露肩式睡衣,穿在身上,既不显得太轻浮,又使应该凸现的部分尽量凸现。

在唤他进来前的一刹那,她心头猛一阵慌乱。她不能预测此事的后果如何,但有一点很明确:其他方面她失去了支配权,对自己的身体,她却可以为所欲为。不管是万能的金钱,还是费尽心机看护她的父亲,对此全都无能为力!

痛快的报复!痛快的证明!证明在某一点上,她仍是自身的主人。

“哈勒哈利。”

年轻人瘦长的身影披着月光出现在门口。一看见她的打扮,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小姐,”他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没有事,我就回去了。”

“当然有事,哈勒哈利。”

“请吩咐。”

“过来。”

“小姐?”哈勒哈利犹豫不决。“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先前尚存的一丝羞涩荡然无存。艾丽娅心里怒火熊熊。她恨哈勒哈利不够敏感,没有勇气,浪费大好时光。她恨他不象男子汉。

她疾步走近他,她身上的香水味和肉体味使哈勒哈利呼吸急促,一丝欲望的火星在他眼里一闪即过,她捕捉到了。

“现在,我来告诉你有什么事。”她双手抓住了年轻男子的臂膀。“伸过头来——吻我!”

“什么?”

“住嘴,哈勒哈利,我是你的主人!”她把身子贴上去,感受着年轻人寒热病发作一样的颤抖。他的身体冰冷,冷得使人奇怪。“来,来……”她柔声轻喚,“吻我。”

她心头猛一阵慌乱,自己的肉体一贴住哈勒哈利,主人和仆人的界限便不复存在,她感到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她的肉体强烈地感觉到哈勒哈利的存在。

她把双唇压到他的唇上,双手搂抱着他。他开始挣扎和退缩,渐渐地,他的手臂搂住了她柔软的身体,他开始吻她。

他用舌尖去探索她的牙齿,挑开牙门,伸进她的口腔。她这才明白什么是男女间真正的接吻,并为刚才的冒牌货动作感到一丝惶愧。

“艾丽娅……”他热切地小声呼喚她。他的身子不再冷冰,而烫得象一块烧红的钢块。他的手激动地伸进她的睡衣,她就差点儿晕眩过去。

“啊……”她闭着眼睛呻吟,她品味着胜利的快感。“我以为,你在这几,还怕我的爸爸呢……”

手指的搓揉停止了。接着他松开了抱她的手臂,“小姐……”

“怎么了?”她站直身子,看到他脸上惧怕的神色。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我要你留下。”

“我怕,那些侍者会告发。”

“不怕,有我。”

“我……我怕你爸爸知道。再怎么说,这都是……掉脑袋的事……”

哈勒哈利走了。

艾丽娅瘫在地毯上。

爸爸,到处是爸爸的阴影,她哭泣着想。就连自己的身体,竟也无权支配。而那个爸爸,不就是有一大堆无生命的金钱给他做后盾吗?无生命的东西主宰有生命的活人!

她爬起来,抓起博物架上那只古罗马时代的陶瓶,奋力向墙上掷去。

价值二十九万美元的陶瓶毁于一瞬,同时,毕加索一幅鲜为人知的“蓝色时期”的原作,也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哈勒哈利胆怯的拒绝,摧毁了艾丽娅残存的自信,剩下来的,就是如何寻求刺激,在刺激中忘却人生。

艾丽娅染上了手淫的恶习。

每晚,一股邪浪把她抛上黑色晕眩的高空,又栽向大地。清醒时她羞耻,诅咒自己。但另一个声音响彻灵魂:

摧残自身是作为对社会报复的替代!

“雨浴”的偶尔触摸引起快感,她渴望男性的占有,对等的,也就是她占有男性,然而皆成泡影。于是,身体成了她的敌人,她瞧不起它,在歇斯底里的刺激它的敏感区域中发泄。

十天后,她在水族馆边观看鳄鱼捕食小兽。放进围墙内的活蹦乱跳的绵羊,瞬间被撕扯成血淋淋的尸骸。

一个新的主意诞生了。

恰好此时,她父亲到沙特阿拉伯去办事,那些人没有请示的靠山了。

她叫人把哈勒哈利请来。“先生,”她一脸严肃地与他讲话,仿佛十天前彼此并没有那一幕。“请你带几个男仆,把水族馆的尼罗河鳄抬到我的房里来。”

“小姐……”

“要那头雄性的。放在我的卧室与卫生间之间的过道里。”

“小姐,我得请示主人。”

“你知道,我父亲去国外办事,一个星期后回来。”

“我可以等他回来再请示。”

“这一个星期,对于编造一个有人利用授课之便欲行强奸的故事,太绰绰有余了。”

哈勒哈利的脸由白转青:“我相信你不会那么残忍。”

“我也相信我会干得出来。”

当天晚上,艾丽娅听到卫生间那边的过道里一阵忙乱。她没有出去观看,她想让他们走掉以后,一个人独享与杀人猛兽鳄鱼独处一室的紧张生活。英国不是有人与狮子关在一起吗?还有个人与几十条毒蛇共居一笼达数星期之久。我与鳄鱼……

半夜,她在卧室里转了无数个圈。终于下定决心,把一座仿古铜烛台捏在手里。她穿上皮靴,披上皮大氅。真主保佑,她想,千万别叫它第一口就把我咬穿。

冒险的吸引力是那样巨大,“宁在刺激中死去,不在苦闷中活着。”这似乎成了这一晚的格言。她拉开卧室门,走过宽大的过厅,进入通向浴室、卫生间的过道。过道实际上很宽,起码不下五米。也就是说,即使鳄鱼横躺在过道中间,也无法把过道堵死。万一它在睡觉呢,蹑手蹑脚一冲,就万事大吉。

她看见了鳄鱼,它真的躺在过道中央。她的呼吸几乎屏住了。好几次,差点儿就要转身跑回卧室。紧张使她头皮一阵阵发麻,手心的汗象涌泉一样,铜烛台湿得再怎么也捏不住。

冲过去!

对生活的蔑视给了她力量,大不了死在鳄鱼口中,也就是得到超脱。她一寸一寸往前移,胸脯紧贴墙壁。她觉得脊骨上有万根钢针在扎,恐惧使得人似乎随时可能休克。

移到鳄鱼尾巴边了。她不敢选择走鳄鱼头部那边。她的呼吸停止了,头痛得要炸裂。突然,她看见鳄鱼脑袋大幅度一摆。她眼前一黑,求生的本能使她嘶喊一声,以飞箭般的迅捷一下冲入最近那间浴室。

她砰地撞上门,没来得及转身,大口的呕吐就溅了一门板。

“我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她望着黑暗的天花板,眼光已穿入苍穹,她看见真主慈祥的罩着光环的笑颜,她发誓要一辈子顶礼膜拜他,以谢暗中庇佑之恩。

她在浴室里呆了两个小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再冒险跑回卧室。她的皮衣全被浸湿,可见流了多少汗。她把浴室门敞开一条缝,悄悄观察着鳄鱼。它很安分,一直横躺在过道中央,没改变姿式,每过十来分钟,它的头要左右摆动一下,很有规律。

最后,艾丽娅决定还是返回。一则浴室里睡觉不舒服,尽管芬兰浴室里有钢架软垫按摩椅,但总不如充水垫子床。二则天亮后仆人来收拾房间,看见她的狼狈象,有损她的脸面。

她算准了鳄鱼摆完头,进入沉睡状态的时刻,再一次鼓足勇气,通过了鳄鱼身边。

她躺在床上近乎虚脱。恐怖过后,得到的是生命的愉悦。没有哪种体验能比死里逃生更令人兴奋难抑。

这一晚,她睡得实在,完全忘记了手淫。

早晨,她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惊醒,她记起了鳄鱼。该不是那家伙在挠门。紧张重新回到身上。她走近卧室门,凝神细听,声音在那边过道里。她略微放心,按下电子保险栓的键钮,门扇自动轻轻打开。她赤脚从地毯上踩过,无声无息。在过道口她大气不喘,悄悄伸头一望。

她一下呆若木鸡。

哈勒哈利蹲在过道里,背对着这边,在打开的鳄鱼肚子里拧着发条。“咯哒……咯哒……”她在床上听到的异样就是这声音。

原来是头假鳄鱼,是一头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鳄鱼标本。

原来它肚子里上了发条,所以每十分钟,脑袋就有规律地摆动一次!

艾丽娅退回卧室,没有惊动哈勒哈利。我被手下人耍了。怒火烧得她口舌发干。哈勒哈利还是怕那个真正的主人,她想,而我,只是傀儡。

与鳄鱼同处一室带来的巨大快感被小小的拧发条声击碎,整个事情真相大白后,更看出自身处境的悲哀。

不能就此了结,她不能就此失败。

下午,她叫来水族馆的两个饲养员。命令他们带人把真鳄鱼抬进她的楼房。

“小姐,这个……”

“晚上七点以前没完成命令,我叫卫队以盗窃罪统统把你们抓起来!”

晚七点,一头雄鳄鱼住进千金小姐的绣楼。两个饲养员依然害怕闯祸,他们用铁链把鳄鱼锁在过道的墙环上,也就是说,如果不贴近它身边,它是咬不住小姐的。

他们没把这一点禀告小姐。

艾丽娅的精神却垮了。晚上,她踌躇再三,没敢到浴室去洗澡。第一晚的勇气被“假鳄鱼事件”泄掉,“气可鼓而不可泄”,这一晚,她在空茫迷惘中度过。

早晨,她刚迷迷糊糊睡去,睡眠里恶梦不断。一声惨叫惊醒了她,她怔怔地坐起来,还以为是梦中。

又是一声惨叫,令人头发一根根竖起来。

艾丽娅来不及想别的,披着睡衣冲出卧房。她听到过道里有什么重物在挣扎,她赶过去,昏朦中,只见哈勒哈利横在地下。

“你在这儿?”艾丽娅还没彻底清醒,她恍惚记起有一天早上他曾在这儿上发条。

“你别、过来……”

哈勒哈利语不成声地说,还挥了挥手。

艾丽娅一下清醒了。鳄鱼,那条真鳄鱼的大嘴咬在哈勒哈利腰上,两排锐利的尖牙深陷在年轻人单薄的肉里,地下一滩黑血。

艾丽娅跌跌撞撞跑进过厅,一边按响警铃一边连续尖叫。

十来个保镖闻声而至,艾丽娅听到过道里响起震耳欲聋的自动枪连续射击声。“完了,”她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哈勒哈利不知道已经换了真鳄鱼,忠心耿耿的他跑来忠心耿耿地上发条,临死前,还挥手不让小姐靠近。

雄鳄鱼打死了,中了三十六发子弹。

哈勒哈利也死了。掰开鳄鱼的大口后,他的伤口惨不忍睹,肝脏整个儿被咬成碎块。

哈勒哈利被葬在庄园外面的山谷里。下葬那天,艾丽娅哭昏死过去。

但她毕竟没死,仍生活在无形的牢笼中。

有几天,她对常常蹲踞于假山之巅的美洲豹发生了兴趣。

它在想什么呢,这个畜生。艾丽娅走近栏杆,望着美洲豹猜想。它在拉丁美洲的亚马孙丛林里,是森林之骄子,兽中佼佼者,而在这儿,阿里巴尔庄园,它只是劣等奴隶,被人观赏,装饰门面,不得按自己意志行动,稍有越轨就被格杀无论。

我也是一只美洲豹。

关在笼子里徒有勇猛虚名的美洲豹。

四天后,阿里巴尔从沙特阿拉伯返回贝鲁特,听到惨剧的汇报,急急赶到艾丽娅的楼房:

“感谢真主,你完好无损。”他双手交叉贴胸,眼光无限虔诚。

艾丽娅毫无所动。都是假的,她刻毒地想,你把我看成一件东西,你看见你的东西没有损坏,你就全身释然。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内心的想法。哦,东西怎么会有内心,阿里巴尔爸爸怎么会考虑与一个东西交流思想。

“哈勒哈利死了,”她慢慢说,冷眼看着脸颊肌松弛、元帅胡须略显零乱的爸爸。“他是我害死的。”

“胡说,”父亲一下打断她,“真主啊,赶走她心中的魔鬼……怎么会是你害死的?是他自己不小心。”

“他为了我好,临死前还挥手不让我靠近。”

“知道,可怜的孩子。我们给他家里额外补一笔款子,我们能做到仁至义尽。艾丽娅,爸爸对你的希望是,从魔鬼的蛊惑中解脱出来,你是清白的,你是快乐的,你要笑着对待生活。你向爸爸笑一笑。很久没见过你笑了,笑一笑……”

然而她没笑。她从晚间的电视节目里知道英国的雷蒙歌舞团将在贝鲁特“西莉亚”舞厅巡回献技,她决定去观看。

她和父亲斗争了很久,阿里巴尔坚决不同意。她开始绝食,两天不吃不喝。第三天,父亲投降了。

“爸爸答应,”阿里巴尔憔悴不堪,“但愿一切平安。”

他决定派出庞大的私人卫队,他相信这个世界处处有与富翁为敌的阴谋家。“出了一点差池,拿你们的脑袋来见我。”他开玩笑地警告卫队头目格罗斯。

但格罗斯知道老板说的是真话。“董事长,”英国人格罗斯笑着回答:“我准备出一点差池,可是掉脑袋的不是我,而是那些胆大妄为之徒。”

精悍的格罗斯是庄园卫队的代表,这个卫队由五十名智勇双全的多国籍退役军人组成。他们原先就是部队里的精英,加入庄园卫队后,又在受聘而来的西德反恐怖专家手下经过三个月严格集训。他们会驾驶从日本“本田”摩托到美国“黑鹰”式武装直升机等一系列运载工具,能熟练地使用步兵基本武器和尖端的电子制导单兵地空导弹。

阿里巴尔庄园装备有最现代化的积极防御设备,各种电子监视和红外遥感装置,把方圆数里的平面及空间织成一张坚不可摧的大网。毫不夸张地说,每天二十四小时的每一秒钟内,飞过庄园上空的鸦雀和爬过地面的鼹鼠,都没有逃过中央控制室内几十个监视屏面前的眼睛。

归根结底,是父亲阿里巴尔的眼睛。

但艾丽娅这次要到庄园外边去,她要瞅机会向无处不在的父亲的眼睛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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