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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现在,6月23日夜晚,哈桑·李和生死之交的朋友萨迪克·加拉齐,以及艾哈迈德·阿拉比走在贝鲁特最繁华的马哈拉大街上。

有几个月没到东区这边来了,今晚是萨迪克作东,请哈桑和艾哈迈德到“西莉亚”歌舞厅看表演。

“是英国的保罗·雷蒙歌舞团到贝鲁特巡回演出。”萨迪克下午邀请他们时着力渲染,“好不容易搞到三张票。黑市卖到九十八美元一张了。”

“你呢?”哈桑问,“花了多少钱?”

“我当然是正常价。”萨迪克开始炫耀,“售票厅的小妞里,嘿,有我的朋友。”

“雷蒙歌舞团,是跳……芭蕾舞的吗?”艾哈迈德碰碰萨迪克的右臂。

萨迪克的眼光从身旁橱窗里穿“三点式”泳装的模特儿身上恋恋地拉回。“雷蒙你不知道?鼎鼎大名啊!”他说,“伦敦西区脱衣舞业大王,成立这个表演团已有二十九年历史了,吸引了无数英国人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伦敦的雷蒙歌舞酒吧与巴黎的颠马夜总会,是世界当今最大的两座脱衣舞表演场。告诉你,雷蒙歌舞团每创作一场新的表演,光是道具、灯光、制作和彩排,就要花费二十五万英镑左右。”

“啊!”艾哈迈德吐了吐舌头,“看一眼女人脱脱衣服,值得花费那么多。”

萨迪克对艾哈迈德的愚顽不冥显出充分的同情:“兄弟,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还多得很呢,不玩个花样百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萨迪克与艾哈迈德同龄,都是二十三岁,但萨迪克看起来更聪明伶俐。他满头卷发,皮肤白净,唇上一抹小胡子。虽说父亲只是巴勒街上一家妇女时装店的小业主,但萨迪克风度翩翩,总有姑娘误以为他爸爸准定是政府内阁里的某位部长。他说话很快,各种手势令人眼花缭乱。而相比之下,印度裔的艾哈迈德则肤色黝黑,表情忠厚,与他在巴勒街上开印度风味餐馆的父亲一样说话略显结巴。

哈桑与他们结成朋友,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

1980年5月。

巴勒街经历了自1975年黎巴嫩内战以来最大的浩劫。哈桑母亲的皮货店在战争中被抢得一干二净,同时遇难的,有萨迪克家的时装店和艾哈迈德父亲的印度餐馆。

十八岁的哈桑充分显示了他的个性,他刚从东区的航海技校毕业不久。他记住了两个指挥抢劫的武装人员的形象。在一次夜间行动中,他用短剑悄无声息地刺死了那两个家伙,得到一支AK47长枪和一支柯尔特手枪。

回家的路上,他发现有人跟踪。

“谁?”他一个下蹲转身,将身子隐在矮墙后的同时,枪口瞄住了两个来不及隐蔽的少年。

“我们。”是萨迪克和艾哈迈德。他们走上来,由衷的崇拜使他们说话结结巴巴,“我们都、都都看见了,你了不起……你收下我、我们吧,我们跟你……”他们当时只有十六岁。

从此,三个人抱成团,暗中武装到牙齿。他们既不为基督教长枪党卖命,也不是“希望”运动的敢死队,他们为自己而战斗。

七年过去,他们都成长为镇定果敢的杀手。他们互相保护着他们的亲人、住宅、财产,使有些货真价实的盗匪不敢趁战乱轻举妄动。

他们成功了。哈桑母亲的皮货店、萨迪克家的妇女时装店和艾哈迈德家的印度餐馆,从此再未遭劫。

他们的名声在西区一带广为流传。一些组织注意到了他们,派人联系,拉他们入伙。但他们谨守“井水不犯河水”的信条,拒绝为别人所统辖。用哈桑的话来说:“在这个承认强权的世界上,我们自己就是强权。”

哈桑自然是这个小团体的精神领袖,他果敢勇猛,但处事谨慎,考虑周全。萨迪克有个弱点,见了漂亮姑娘便心旌摇荡,为了显示男人的虚荣,有时竟置生命于不顾。艾哈迈德缺少智谋,但在忠诚和顽强方面,哈桑暗暗觉得,他胜过萨迪克十分。

一个浓装艳抹的妓女从街旁玻璃门后跳出来。“萨迪克,我的太阳!”

“呜——”萨迪克吹出一声轻佻的回应。

女人跑下台阶。她头上佩珠簪玉,上身的羽纱菲薄,胸脯上两小团黑晕清晰可见。“萨迪克,”她娇滴滴地要挽他,“朱利叶一个月前就磨快了她的小刀,她说除非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否则她不放过你。”

萨迪克幸福地翻着白眼仁:“我的真主!”

“只要十分钟,萨迪克小亲亲……”

哈桑抓住萨迪克的一只手臂,不说话,带着他往前走。女人抓住另一只,她哪是力大无比的哈桑的对手,被拖得跌跌撞撞,娇喘吁吁。

“萨迪克,那个种公牛是谁?”

“我们的大哥哈桑!”

“呸,是撒旦,是犹大……”

妓女松开手,眼看着萨迪克一行被人潮淹没。

这时黄昏已过,满街华灯璀璨。虽然贝鲁特南区在各派冲突中被枪炮打得残破凋零,但基督教势力占统治地位的东区仍如一位盛妆贵妇,辉煌依旧,妖媚依旧。

夜的贝鲁特,更是货真价实的“东方小巴黎”。广场上,喷泉的丛林将珠玑玉碎喷到宝蓝夜空,七彩的探照灯将它们渲染成异光闪烁的珍珠玛瑙。摩天大楼比肩接踵,宽大的镜面墙反射出幢幢活动变幻的市景。各种肤色的海员张望着琳瑯满目的橱窗,一群群袒胸露臂的现代女郎从人流中嬉游而过。一座座酒吧和夜总会大门洞开,忽低忽高的糜糜之音夺人魂魄。霓虹灯占满空间,由近及远连绵十几里,把城市装扮成人间仙境。红男绿女笑着唱着,在仙境中徜徉流连。

贝鲁特是东地中海岸边一艘永不沉没的航船,它载着笙歌,载着挥霍,也载着凶杀和罪恶,向岁月的尽头驶去。

他们走到“西莉亚”歌舞厅门前广场,这里已是人山人海。白的胳膊,红的颈脖,黑的头颅,各色人等混杂。汗味,香水气,女人带甜味的娇喘,男人含着口臭的雪茄烟,扑面而来。门厅两边墙上装饰着十几米高的大型灯光广告:

“雷蒙歌舞吧 颠马夜总会 鼎足而立”

“伦敦的雷蒙歌舞吧已成为英国的国光,名闻全球,你想感知其荡心夺魄的神力吗”

“雷蒙歌舞吧,创伤你的官能……”

小贩在兜售水果。浓妆艳抹的妓女用眼睛向壮健的男人送着秋波。几个衣冠楚楚绅士打扮的欧洲小伙子,趁人多拥挤,把手指伸进了一位体重起码二百三十磅的胖妇人的手提包……

“呶,”萨迪克撮起嘴唇向哈桑示意,“捞夜食的。”

哈桑一脸冰冷,慢慢摇摇头。

萨迪克理解般地偏偏脑袋,“是啰,帮那种丑女人的忙,没劲透了。”

“不,因为那女人是阔太太。”

哈桑露齿一笑,萨迪克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轻蔑的微笑。

“哎,你看,”萨迪克忽然抓紧了哈桑的胳膊,连从不喜怒形于色的艾哈迈德都半张开吃惊的嘴巴。

一个女郎走下豪华惹眼的“卡迪拉克”轿车。她的出现,象一轮皎月升上夜空,周围的星儿一瞬时黯然无色。许多男人伫足观望,而女人们的眼中,燃烧起妒嫉的烈火。

这是一个典型的东方姑娘,黑发黑眉毛黑眼珠。穿着“V”型开口的露背无袖黑色夜礼服,使她本来苗条标致的身材更加完美无瑕。她双臂修长,戴着齐肘尼龙黑手套。波纹微漾的头发上,斜扣一顶平盖黑色圆礼帽。

一片黑,在黑的底色上浮现出的,是礼帽上那根洁白的鸟羽,以及玉雕一样的颈子上熠熠闪光的钻石项链。

“真主保佑,”萨迪克双手交叉压住胸脯,“让我活着看她走过我的身旁。”

满眼浓妆艳抹的女人堆里,黑打扮的姑娘以她惊人的单调,色压群芳。

女郎向“西莉亚”歌舞厅的台阶走来。哈桑敏锐地发现,将近二十个穿各色西装、系各式领带的男人,以常人不易察觉的同心圆队形,将女郎围在中心,轻轻拨开四周的人群,让她毫无阻碍的往前走。她好象仍在人群里,实际上她又不在。她是一道保卫防线中的核心,由此说明,她的身份不同凡响。

“看见了吗?”哈桑捅了一下萨迪克的后腰,“女皇出巡。”

“什么?”萨迪克的眼睛一刻不离开女郎的脸庞和胸脯。其余的世界,对他已不复存在。

哈桑看看艾哈迈德,也是一副如痴如醉的神态。

漂亮女人是一颗重磅炸弹,毁灭着男人的智慧。

哈桑叹了口气。

他的性史从十七岁开始,他从女孩那里得到的最深的体验是:她们希望男人不要把她们仅当作东西,而首先要当作人。

他看着鹤立鸡群似的黑衣女郎,心里清醒不惑,并以此自豪。他知道,漂亮女人往往最易有一种不安全感,因为男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外表美,而往往忽略她们的内心,她们会为此愤怒和悲哀。

“不要这样看她。”哈桑劝戒目不转睛的两位弟兄。“她会视你们如蝼蚁。”

“为什么?”萨迪克问。

他们随着人流涌进歌舞厅,发现黑衣女郎和二十个保镖上了二层楼的包厢。

“因为,”哈桑扭转坐在椅子上还频频回首的萨迪克的头,“与女人交往,如果你从来不提她们的模样如何,而是让女人觉得你只关心她们的思想和情感,你是她们灵魂上的伴侣,你才会真正占有她,永久占有。”

“你的体验吗?”

“一点不错。”

“可我接触的姑娘,你只要三分钟内忘了恭维一句‘你比天鹅美丽一万倍’,她们马上反目绝交。”

哈桑再一次把萨迪克的脑袋扭回舞台。萨迪克想反抗,无奈不能与孔武有力的巨掌相抗衡。

“你交的都是些蠢姑娘。”哈桑说,发现艾哈迈德也在仔细倾听,他便说得很清晰。“好姑娘不喜欢男人只注意她们的皮相之美。”

“包厢上那位是好姑娘吗?”

“差不多是。”

“何以见得?”

“她穿得单调,原本就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可惜她的气质在平庸女流之上,更成了众人观望的中心。你认为她看见了眼前的红男绿女吗?她在乎你们男士渴慕惊羡的目光吗?不,她统统视若沙粒。我发现,她的眼光很空很空,空得离开了熙攘尘世。她沉在自己的幻想中,没人能解开她的心钥。她是一只要想高飞的山鹰,可是一根力量强大的铁链锁住她的双脚。”

“什么铁链?”

“现在尚不清楚。”

“你能够知道她的身份吗?”

“很明白,一个亿万富翁的千金小姐。这从她保镖队伍的庞大可以推断出。”

“难道不是政府要员?”艾哈迈德插一句。

哈桑盯着艾哈迈德的眼里有了一丝讥讽:“有十八岁的姑娘升至内阁部长级并享受庞大的政府卫队的现实吗?把它编成童话,倒不失为好构思。”

电子合成音响突然炸响,如万钧雷霆横扫大厅。灯光暗下去,灯光又猛地照亮。几十万瓦的聚光彩灯,将表演区一会儿映得血红,一会儿变成翠绿,一会儿染成宝蓝……

一群金发女郎在震耳欲聋的强烈音响里,携云挟烟,从表演区的左右两侧,从天幕深处,依靠钢丝绳牵引,披着金黄橙红的大氅,象一群极乐鸟般飞降舞台。

浓烟滚滚,色彩变幻,舞姿婆娑。

女郎的队列在变化组合。她们叉开五指,双臂抡圆,合着节奏,踢腿甩胯,大跳大叫,活力无限。

一个女声伴唱,沙哑高亢,你听不清她唱了些什么,但她的激情和着不停敲打的定音鼓钻入你的心扉,你的血液与她的歌声产生共震,你觉得你的心脏憋得十分难受,你渴望大声喊叫,与她一齐嘶喊,与舞台上的欧洲金发女郎一起狂跳。

“刷——”

金黄橙红素白宝蓝的各色丝绸大氅在音乐高潮中从姑娘们身上刚猛飞去,一群美艳的希腊女神裸着在灯光中迅速变幻颜色的肉体,更加起劲地狂舞高歌。

舞台在向上缓慢抬升,激动人心的造型依靠自动旋转的舞台机关,把各个侧面展示给几百双喷吐烈焰的眼睛。

萨迪克感到下体在燃烧,座椅太小了,容纳不下他膨胀的身体。他的眼里,满是白烟、紫烟、红烟……满是乳房、大腿……

灯光熄灭了。音响静止了。

灯光重亮,一辆豪华锃亮的真正低底盘跑车驶入舞台。一声巨响,两个女郎不知靠什么器械帮助,从两侧空中翻着很高的筋斗稳稳落在跑车中心耸立的钢架上。她们一丝不挂,只是在纤细的腰肢上系一根宽大威风的黑色海盗皮带,足蹬黑牛皮高跟女靴,妖媚中透出劲勇,性感里带三分阳刚。

主持人在侧幕边手持话筒介绍:“金发女郎,是来自爱尔兰的特雷茜小姐,身高一米七五。三围尺码:39—26—39。年龄:十八岁。”

特雷茜向观众招手。一片口哨声象尖利的甲虫,交织飞舞于空中。

“这一位,红色头发的,来自丹麦的哈德斯特小姐,十九岁,身高一米七五,三围尺码:40—28—40。”

口哨迭起,红头发丹麦姑娘玉手按住猩红的大嘴,频频用飞吻回报观众。她每用力一扬手臂,两只坚硕的乳房就跳荡一阵,引来满场情绪高昂。

这是一个抒情节目。音乐如流如泻,一波三折,两个裸体姑娘在行驶的跑车上,靠身体强健的基本功,在钢架上做出许多类似于杂技柔术的高难度动作。她们一会儿倒挂金钩,一会儿相互重叠,一会儿折腰反弓,一会儿双臂倒立……

哈桑听见右后上方的包厢里起了一阵骚动。骚动声很小,专心致志于舞台上欧洲姑娘的青春肉体的观众不会听到。哈桑用眼角余光扫视左右,萨迪克和艾哈迈德,象无形中有根细绳从空中牵着脖子似的,头颅前伸,眼睛一眨不眨。

哈桑回过头,锐眼穿过黑暗,借助舞台上的反光,他似乎看见黑衣女郎挣扎着要离开座位,而周围几个男人的剪影围住她,仿佛在极力解劝。

怎么一回事呢?

哈桑很难解开这个谜。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他就下意识地感到,黑衣姑娘冷漠孤高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极具危险性的灵魂。她有一些欲求,有一些想法,但人为的禁锢将它压得极深。以至于她偶尔回到人世中的眼光里,竟对周围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仇恨。哈桑是捕捉到了她那稍纵即逝的仇恨眼光的,他只是没给萨迪克和艾哈迈德说。说了也无用,灵魂的隐秘,需要对等的灵魂去感知。

舞台上,又一群光裸的妙龄少女涌入表演中心,电子合成器音响大作。哈桑回过头,满眼部是晃动的大腿,扭摆的丰臀和诱人的乳房。

他感到心脏在紧缩,血液的流速在加快。他嘲笑着自己:他妈的还象没沾过女人的处男!他极力控制身体,不让小兄弟察觉他的窘态。然而有些困难。保罗·雷蒙,他心里大叫,你在向全世界男人的灵魂里扔原子弹!

雷蒙歌舞吧应该改名,叫魔鬼歌舞吧。

可是那些女郎确实美丽。

她们心里是怎样评价自己从事的职业的呢?

还有楼上包厢里那个姑娘,那么高傲,地位踞于凡人之上,她看到她的同龄姐妹大胆在众人眼前呈露玉体,作为同性,她作何感想?

叫她上舞台去脱光表演,敢吗?

哈桑自嘲地摇摇头,为自己如此大胆的想象,心里立即对不知名姓的大家闺秀有了亵渎的歉意。

他回过头去,包厢已经空了。

哈桑揉揉眼睛,确实空无一人。

口哨四起,掌声雷动,萨迪克抓住他的肩膀在使劲摇:“哈桑快看,快看……”

他把视线投入舞台,眼前的情景如五雷轰顶,令他思维停顿。

那个姿容盖世、神情冷艳的黑衣女郎站在舞台中央金光四射的“心”型立体道具床上,一扬手,平顶黑礼帽连同那根白色的鸟羽,嗖地飞向观众席上空,缓缓打个旋,飘落到乐池里去了。

满台的欧洲女郎看着东方姑娘瀑布般的黑发,不知所措。

黑衣女郎开始解夜礼服左肩的挂带。她的动作很慢,很自信,只是眼光奇特,哈桑看出,那里面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意,毁灭自身的邪恶!

乐池的音乐还在演奏,乐师们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么。舞台两侧从底到顶整齐堆列的几百个大功率组合音箱,释放出强大的音波振动,要把场内每个人的前胸后背挤压成一张薄饼。

左肩的挂带扯掉了,半个雪白的肩膀露出来。

姑娘扯去两只长袖手套,右手颇有艺术气质地一挥,手套软软地划个弧型,落在前排观众手里。

口哨声再次嘹亮地交织于歌舞厅穹窿。

姑娘的右肩也从右边的挂带下解脱出来,夜礼服失了上面的支撑,倒卷着向下拖曳,阻止它彻底崩溃的,就剩一对高翘饱满的乳峰了。

音响压迫得人心痛,频闪灯合着节奏闪得满世界成了太空幻境。观众全站了起来。

姑娘始终冷凝的脸忽然变得生动,她一笑,牙齿闪着白光。哈桑却觉得一股寒流从脊椎间窜过,他明白,姑娘是以毁弃自身做乐,她不是专业裸舞演员,她的所作所为,是以戕害自己为最终目的。

她的右手伸到了胸前。

几个年轻男人从侧幕涌出。

姑娘抓住夜礼服的前襟。

男人们如猿如鹰,飞扑着冲向姑娘。

线条柔美的白色胳膊抓住夜礼服前襟向下一拉,恰好与此同时,一个男人的背影在她与观众之间,筑起了不可逾越的墙。

口哨四起,舞台大乱……

哈桑一言不发,只有脸颊肌在轻微跳动。

哈桑观察着地形。

这是贝鲁特东、南区交界处的“绿色地带”。把守绿色地带的,有基督教民兵,什叶派穆斯林武装,还有叙利亚派出的几千名维持和平部队。

绿色地带两边,辉煌的霓虹灯与暗淡的贫民窟形成鲜明对比,一边是高楼大厦,珠光宝气,醉生梦死,一边是兵连祸结,战事不断,百孔千疮。

此时,地中海的月亮照在迥然不同的城市两边。月光给西区残破的建筑物轮廓镀上一层银辉,而夜色又把白天看来倾颓肮脏的外貌遮掩,因此晃眼一看,东区象个青春蓬发正跳着伦巴舞的小伙子,而西区也不错,成了安睡于大自然怀抱中的恬静少女。

“走原路回吧,”萨迪克提议,“循着那条老战壕。”

艾哈迈德赞成地点头:“两边的巡逻队都难得到那儿去。”

来时到东区看雷蒙歌舞团表演脱衣舞,就钻的那条战壕。

“就这样。”哈桑同意,“走老路。”

哈桑在前,艾哈迈德居中,萨迪克殿后。绿色地带里毁弃半面墙的平房,半坍塌的小楼,都成了绝好的掩蔽物。路面凹凸不平,蜿蜒曲折。三个人经历惯了这种生活,不感到紧张。

“你说,”萨迪克忍不住问哈桑,“那个黑衣女郎当真想脱衣服呀?”

“当真。”

“你说她是富家小姐?”

“没错。”

“那真是吃饱了找不到事做。”萨迪克咂咂嘴,留恋万分地:“可惜被她的保镖挡住了。要不,啧啧,开开眼。”

艾哈迈德感到不解:“那些保镖先前干什么去了?女主人的奶子都快掉出来,他们才跑上去阻拦。”

哈桑“嘘”了一声,要艾哈迈德安静。听了一下,周围万簌俱寂,他给艾哈迈德分析:“这说明女郎权势极重。她命令保镖在台侧站住,他们便不敢上台。而关键时刻他们为什么又违抗命令呢?说明有一个更威严的人物在影响着他们的神经,他们怕他的处罚。这个人物才是他们的绝对主人,也是女郎的绝对主人,我估计,他应该是女郎的父亲。”

“不是丈夫?”萨迪克问。

“不是。”

“凭什么?”

“直觉。”

他们在一截石坎处溜下那条废弃的战壕。右边五十米远,什叶派穆斯林武装的警戒阵地上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三个人拔出各自的手枪,边走边往枪管上拧“科士威尔”消音器。

月光绵绵,战壕的半面被灰白的月光照亮,另半面隐于黑黝黝的阴影里。

对这个分割东、南区的引人注目的停火线来说,稀稀落落的几个警戒哨卡显得一点也不戒备森严。但熟知内情的哈桑知道,事实完全是另一码事,还有许多张大眼睛的士兵,手持全世界各种型号的轻重火器,遍布在这一地区所有的有利地形上,只要出现任何敌对的征兆,他们手中的火器就会毫不犹豫地发出怒吼。

哈桑他们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的母亲不知道,萨迪克和艾哈迈德的父母不知道,他们三人除了持枪保卫自己亲人的财产,他们还兼干着走私的营生。南区的生活必需品相对匮乏,是他们发点小财的最好保障。他们通过“绿色地带”把东区的商品运到南区,他们的走私货花色齐全,有婴儿奶粉、饼干、面粉,也有妇女的必用品,以及阿斯匹林和中国生产的清凉油。

有些小嗜好,比如看看英国来的脱衣舞表演什么的,就靠赚的钱花销。

萨迪克还有绿色美钞找姑娘玩。不管打不打仗,对于中东名城贝鲁特来说,见了钱就大方地与男人睡觉的姑娘,总是不少的。

忽然,哈桑把手往后一按。

三个人把身子贴伏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半面战壕上。这时,萨迪克和艾哈迈德也听到了前面传来的衣服摩擦声。

有人正向他们走来,也是在战壕里。

哈桑飞速转着脑子,除了与他们一样的走私者,他想,来人不可能具备别的身份。当然,也不排除两派武装人员打算互相偷袭对方,但比起这个使命的要求来说,对方人数太少,听脚步,只有两个人。

衣服摩擦的“”声越来越近。哈桑把胸脯紧贴住潮润的土壁,身体几乎化入战壕。

一个高大的人影猫腰擦过他的脊背。第二个很娇小,但格外警惕,走到哈桑身边,突然站住了。接着黑影伸出手臂,一根枪管戳住他的右肩。

没容对方有所反应,哈桑一个狮子甩头,右手扼住对手脖子的同时,左手拇指抠住了那支左轮手枪张开的机头。

他听到一声浊闷的钝响,回头一看,萨迪克和艾哈迈德已制服了那个大汉。

他们堵住两个俘虏的嘴,哈桑架着小个子,萨迪克和艾哈迈德挟持住大汉,迅速无声地走完两百米长的战壕。

他们钻入一片幽暗的橄榄林,这里距两派的警戒阵地都已很远。目光被橄榄枝叶分割成斑驳的碎块,撒在稀疏的草地上。一些不知名的昆虫吟唱着五花八门的歌,使人忘记几百米外是死神统治的禁地。

哈桑扯出堵住俘虏嘴巴的手绢。

“干什么的?”他低声喝问小个子。“你们的身份?”

小个子俯首不动,一顶野战服上的风雨帽遮住他的额头,使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哈桑用枪管把风雨帽往后一掀,“我可不喜欢不懂得合作的朋友,我——”

他的话音嘎然而止,月光映在那个抬起的美丽面庞上,他差点叫出声,这是二十天前在比尔阿伯德地区险遭不测的姑娘。

姑娘也认出了他。

“松绑。”哈桑吩咐萨迪克,看着他解开那个男人手上的绳子,自己也让姑娘恢复了自由。

姑娘的一跃很象调皮的小羚羊,她企图双臂挽住哈桑的颈项,把身子投入他坚强的怀抱,哈桑本能地闪开了。若不是他身后的橄榄树撑住姑娘的手,她可能会摔在地下。

萨迪克抢前扶住姑娘,借着月光,他打量着她。姑娘身材苗条、结实,皮肤细腻平滑,金黄的头发被发夹紧紧地贴压在头上,这种发式很适合战争环境。她身穿美式野战伪装服,胸前的拉链敞开着,里边是件军用卡其衬衣,裤腿塞在法国伞兵靴里。

使萨迪克感到兴奋的是,她卡其衬衣最上边的两颗扣子没扣,深呼吸时,隐约显出的结实乳房轻柔地上下起伏。

“这类东西与战斗服配在一起,”萨迪克贪婪地吸了一口夜晚混有橄榄香的凉沁沁的空气,“比雷蒙歌舞团全裸的玩意儿更胜一筹啊。”萨迪克就是这样,见了漂亮姑娘就话多。“喂,女战士,姓甚名谁?”

“你们的头儿知道。”她说,瞥了一眼哈桑,然后眼光又扫到她的同伴那里,她看见艾哈迈德的“瑟斯卡”手枪抵着大汉的肋骨。

“哈桑,你在什么地方认识她的?”萨迪克问。

“我不认识她。”哈桑的声音冰冷,含着不容置疑的干脆。那次回家后,他没给两个弟兄讲述那件事。

“可我认识你。”姑娘灰绿色的大眼在月光下泛起了笑意,“你叫哈桑。”

哈桑盯着萨迪克,后者脑袋一歪,无奈地摊摊双手。

“你还知道我叫杰西。你救我的时候发誓要永远保护我。你在吻我的嘴唇时赞叹地说过:‘啊,从来没看见这么漂亮的一对绿眼睛。’”

萨迪克用手抹着唇上的小胡子,绕着哈桑转了半圈:“喷啧,象听‘一千零一夜’……”

哈桑拧下柯尔特枪管上的消音器,口气里听不出任何烦恼:“这么说来,当初我不该救你。”

“这不合你的习惯,我看得出。”

“这很合我的习惯。我杀死说谎者比杀死纵火犯更容易下手。”

“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谎。”

“不。也不想明白。”

“我想跟你走。”

萨迪克右手抚胸,虔诚施礼:“感谢真主将你送来。我们——”

哈桑的眼光制止住他的滔滔演讲。“这不合我的习惯。”一字一顿,他说得很慢。

“这很合我的习惯。”杰西也一字一顿,她的倔犟,逐渐让三个男人感到惊异。“穆罕默德。”

“是。”被艾哈迈德看住的大汉驯服地应答。

“你告诉卡鲁,我另有目标。你把货物亲自交给他。记住,钱货两讫,不能让他占了便宜。”

“您放心。”

“地点还是那座被炮弹炸毁了的纸浆工厂。”

“是。”

“哈桑,”杰西站到沉默的男人面前,“请你的弟兄放了穆罕默德。我是你的朋友,他是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亦是朋友。”

哈桑向艾哈迈德挥挥手,他从未想过要为难黑道上不期而遇的同类。给他们添麻烦,也就是给自己掘坟墓。

艾哈迈德收起手枪。“朋友,”他说,“别计较,见面都是这规矩。”

穆罕默德龇牙笑笑:“真主保佑你们。”他把背上的军用行囊整整好,又看了杰西一眼,转身隐入黑夜,向东区方向走去。

互相不打听姓名,不问此行何事,这是在绿色地带上活动的行家的起码常识。

“杰西,”萨迪克大方地拍拍姑娘的肩,眼光掉进她卡其衬衫的缝隙,“这么说,你跟我们走了。”

“我是哈桑的战士。”

“我不希望用武力解决这事。”哈桑阴沉地背对着她,“特别是对一个姑娘。”

“我不会还手。”杰西干脆地一扬脑袋。

哈桑踌躇了几秒钟,杰西觉得他的表情在松弛。“好吧。”他转过身,眼里果然有了默许。“萨迪克,你和艾哈迈德先走,我领杰西断后。”

“有道理。”萨迪克向杰西挑逗地??眼,“今晚月光皎洁。诗里说:月光是为情人准备……”

杰西故意绷着脸:“也为阴谋、决斗、走私、抢劫。”

好明白的姑娘,哈桑想。他有些喜欢上了她。可是理智告诉他,她的热情带有很大的突发性。这类姑娘可以偶尔相会,但如果长期厮守,碰上她也好强,那么,极端的个性会如一枚塑胶炸弹,炸得他们两败俱伤。

况且,带个未婚姑娘回家,恪守东方古训的母亲会大惑不解。多民族聚居的巴勒街将会把哈桑作为笑谈。

“你们两个,出发。”哈桑对萨迪克和艾哈迈德发令。

萨迪克盯着杰西身穿战斗服的身姿,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忽然又回头:“我如果认识贝鲁特电台的播音员,我一定要他向整个黎巴嫩广播:姑娘们,脱掉迷你裙,改穿战斗服吧,战斗服使你们英姿挺拔,更具野性、更具侵略感,也就更能‘创伤男人的官能’!”

杰西向着哈桑:“你有他那种感觉吗?”

“我已过了那个年龄。”

杰西“扑哧”一下笑出声,赶紧忍住,然而笑的冲动仍在扩展。她娇美的身躯如扭紧了的弹簧,颤抖着,压抑着,随时都有炸成碎块的可能。

她好不容易直起腰,萨迪克和艾哈迈德已被远处几座残破的建筑物吞没。

“走吧。”

她跟着哈桑向前疾走,耳旁呼呼生风。橄榄林退到后面,进入死寂的无人地带。残砖碎瓦不时在脚下发出碰响,头上是摇摇欲坠的房梁。她紧跟着哈桑魁梧的背影,一步不拉。她不知哈桑会将她领向何方,她也不知哈桑的身世背景。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要的是这男人身上的气质。这男人会满足她的好奇心,能带领她穿越坎坷荆丛,能经历非常之境,能体验非凡的情感。这都是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后,心灵给予她的启示。

她不看周围,她只盯住他的背影。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片零乱的地区,地上有乱七八糟的被炸弹炸翻的蛇形铁丝网,一个地堡露出龇牙咧嘴的顶盖,可以想见当时死在里面的机枪手肯定尸骨无存。

哈桑停在一个洞穴边:

“这是下水道,穿过去,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

他跳下去,她也跳下去。

月光被阻在外头,下水道一片漆黑。杰西没想到要走这种地段,当然不会在穿越绿色地带时带上军用遮光小电筒。

“哈桑!”她不放心地叫。

“小声,我在前面。”

她放了心,她跟着他的声音走。

“哈桑。”过一分钟,她就轻轻唤一声。

“杰西。”

她一阵欣喜,他终于叫了她的名字,一股痒酥酥的感觉在小腹上生成,又扩展到大腿上。

“哈桑,”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柔情。

没有回音。

“哈桑!”她有些慌乱。

洞子里只有她的呼叫的回音。

她停住步,摸住下水道砖壁。她让自己镇定。然而一股怒火冲上胸膛。你不要以为甩得掉杰西,她想,拜倒在我脚下的男人不下一个加强连。

她发疯似地往前跨着大步。她跌倒了几次,膝盖和手肘流着血。挫折更使她对那个男人充满不可抵御的热情。

“哈桑!哈桑!哈桑!”

她尖声大喊,不在乎会不会暴露什么。

“哈桑!我喜欢你!我要抠出你的眼珠,我要扒掉你的裤子!我恨你,我要用你的心肝蘸胡椒……我爱你!哈桑!”

她跌跌爬爬地走着,在声音和回声组成的怪异世界中走着。仇恨和爱在心中如两条毒蛇残酷纠斗,她的灵魂在失落与希冀的矛盾运动中受着煎熬。

前方出现了一团隐隐的亮光。她向它跑去。亮光从小如拳头,迅速扩大成一人高的洞口。

杰西精疲力竭地走出来,把十几级潮腻的台阶留在身后。

眼前是一座停业的纸浆厂。

不远处,贝鲁特东区的华丽灯光燃烧着宝蓝的夜空。

该死的哈桑,杰西浑身发着寒颤,他让我回到了东区。

一伙人听到动静,悄悄向她围捕过来。她看也不看他们,颓然靠住一堵断墙。

那伙人将包围圈缩小,领头的怒声一喝:

“抬起头来!”

杰西慢慢抬起头,看见卡鲁吃惊得瞪得溜圆的眼珠。

“穆罕默德!”卡鲁往后边叫着,“你不是说她跟一个黑道上的朋友走了吗?他妈这到底是不是她!”

杰西仰天大笑,一滴眼泪笑出了眼眶。

聪明的哈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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