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雅雯:周先生,你看过牛肉场歌舞吗?
周海泉:没有。
康雅雯:听说过吗?
周海泉:听说过。
康雅雯:你看不起那里的姑娘?
周海泉:不!
初春的台北,乍暖还寒。
入夜,华灯璀璨,流光溢彩。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财大气粗地傲然耸立。人流熙攘的闹市区繁华而喧嚣。
夜十点半。
周海泉驾驶着崭新的1990年出厂的“奥斯汀”牌小轿车,从迪化街“尤记绸缎庄”旁边一条小巷钻出。车后座上,一条毛毯盖着绸缎老板尤水旺的尸体。
没有谁命令他将尤水旺送入西天,他本人与尤水旺亦无怨仇。可是他知道这个干瘦的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是万昌江董事长的克星,许多年来,万昌江都在受绸缎庄老板无耻的敲诈勒索。这一点周海泉早已觉察,特别是昨天下午,尤水旺又一次从万昌江的写字间出来,手上捏一张支票,脸呈小人得志的喜色。而董事长则陷在沙发里长声叹气,抬起脸后,眉宇间悲愤难抑的神色令跨进屋门的周海泉印象深刻。
“万先生”周海泉小心发问:“那只老鼠又来骚扰你了?”
万昌江无力地摆摆右手,不置一辞。
就在那时,好替人打抱不平的天性在周海泉浑身血液里涌动,瞬间淹没了他做个平常守法公民的意识。
晚饭后,他把车开到小巷里,远远斜视着迪化街上“尤记”的店面招牌。他一直等了两个多钟头。其间有一段时间,他似乎觉得绸缎庄里的尤水旺往小车方向注意打量了两次。但他明白这是错觉,小巷里停的闲车有六、七辆,尤水旺不会单单对他的“奥斯汀”起疑心。
到十点二十,店铺打烊。周海泉待一男两女的店员各自骑着摩托车消失在街上的人海车流中以后,才将眉梢上的礼帽往下拉了拉,把汽车直接开到绸缎庄的街沿边。
他敲开了刚关上不久的卷帘排门上的小门,他没钻进去,就在那里与开门的尤水旺说话。
“万董事长请你去。”
“噢,”尤水旺愣愣地似乎不认识他。“哪个万董事长?”
“自然是经常给你发红包的万董事长啦。”
周海泉开着玩笑,顺势把尤水旺拉出门,尤水旺似乎想向铺子深处的后堂里问什么,终于也没出声。
一进小车,周海泉立即卡住尤水旺的喉咙。尤水旺毫无挣扎的余地,在魁伟强健的周海泉手中,瘦小干瘪的倒霉蛋无疑是一条躺在巨斧下面的小毛虫。
小车两侧都是单视向茶玻,外面看不见里面,何况又是把小老头揿在座椅下挤死的,周海泉决不担心有人窥视。
现在,他的小车开上了连接基隆港的高速公路,他的目标是台北与基隆间的大湖区。
车轮飞转,夜色无边。
我为什么能对这个小老头下得了手?周海泉把着方向盘,心里自问。
其实勿须回答,一切尽在情理中。
他是台湾工商界赫赫有名的“昌江”集团董事长万昌江的私人保镖。他的饭碗是万昌江给的,小车是万昌江送的。辛亥路上,还有万董事长特地给他买的一套公寓。
他与万昌江认识一共才两年,之所以受到董事长如此厚待,皆因那次突发事件。
两年前,周海泉刚从“金门自强队”退役,只身来到台北谋生。在基隆河码头区做苦力的时候,常见一位相貌不俗、年约半百的老头,总爱在黄昏时候独自驾一辆黑色“奔驰”车到码头上,又独自钻出来散步。老头时而愁望江河,时而凭空喟叹,直到夕阳落山、夜幕初降,才驱车离去。
一天傍晚,这个惯常的情形被打破了。周海泉收工下船,刚好看见几名彪形大汉正在向散步的老头进攻,扭住他的双臂,把他架往一辆乳白色的日产面包车里去。
周海泉脑子里轰然一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天性使他箭步冲上码头。但面包车已开出几十米。
周海泉来不及思索,钻进老头那辆黑色“奔驰”,只用了四分多钟,就在三号码头的铁栅门附近,把面包车逼入死角。
三个西装革履的汉子钻出来,自恃人多势众,发一声喊,一窝蜂扑向孤身一人的周海泉。
真是会者不忙,忙者不会,一个从金门自强队经过严酷的特种训练的男人,平生最不怯场的就是与人打架。
周海泉使出矫健猛厉的拳脚功夫,掌砍肘劈,拳打脚踢,眨眼时间,将三名对手打得落花流水,东歪西倒。
那个看样子是小头目的长脸分头家伙,趴在距周海泉三步开外的地方,喘了一阵大气,突然“呀”地一声坐起,手上掏出一把锃光乌亮的“柯尔特”手枪。
说时迟那时快,没容对方瞄准,周海泉早已凌空飞起,一脚踢中对方的右手腕。
手枪垂直飞上高空,落下时不偏不倚,正好被周海泉稳稳接住,同时他已一把将长脸家伙揪在怀里,顺势把枪口抵住俘虏的太阳穴。
这一切,发生在三秒钟之内,直看得另两个还想蠢动的绑匪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谁今晚上不想要吃饭的家伙了,谁就往枪口上来试试。”他轻蔑而讥嘲地说,说着,将手枪熟练地穿在右手食指上抡了几个眼花缭乱的圈,忽然抓住向裤腿中缝处一蹭,“咔嚓”一声子弹上了膛。
“滚!”他爆喊一声。
两个打手面如土灰,如惊枪的兔子,立刻跑得人踪俱无。
周海泉看见遭绑的老先生颤巍巍地钻出了面包车,他想了想,枪口再次抵住长脸分头的太阳穴,笑着问:
“先生,请告诉我,你是在哪座山头混事?”
“我们……是飞鹰帮的。”小头目很清楚眼前情势,并不打算作无谓的顽抗。
“飞鹰帮?老大叫什么?”
“杜阿南。”
周海泉收起枪。“好吧你走。记住,以后不要让我再碰上你!”
说完话,他突然双手握紧手枪,猛一发力,只听“哗啷”一响,手枪套筒与套筒座截然分开,复进簧像一条扭断躯干的蚯蚓掉在地下。好好一把枪,转眼成了废铁。
长脸小头目惊骇地用退姿走着,靠近面包车门,才忽然转身钻进去,“轰”地把车开出码头区。
周海泉把站在一旁观察他多时的老头扶上黑色“奔驰”,问明地址,亲自开车送他回家。
于是,他与老头结识了。
也就是那次,他才惊讶地得知,这老头就是万昌江,是港台一带卓有声誉的商界巨子。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万昌江十分感激周海泉相救之情,亦看重他好生了得的搏击功夫,遂留请他当私人贴身保镖。周海泉稍一思忖,便欣然首肯。从又脏又苦的码头脚力变成薪水不菲的公司职员,何乐不为呢?
想不到的是,万老头除每月给他发一笔数目可观的薪俸,还给他置办了公寓和轿车。这可是做梦都未想到过的好事。
由此,周海泉有了为万昌江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的忠诚。尤水旺对万昌江的骚扰,他早观望于心。他也曾很隐诲地向董事长暗示,由他来对付某些毒如蛇蝎的无耻小人,可万昌江不是装聋作哑,就是用其他话语支吾其辞。周海泉明白,口碑载道的大慈善家万昌江,是决不会动一念杀机的圣人。他宁可以德报冤,也不会愤而行动。
然而周海泉不同,他一介小人,知恩图报,疾恶如仇。万董事长万难为之的事,对他不过小菜一碟。
他决不轻易碰良善之人一根毫毛,但也决不眼睁睁看着跳梁小丑在他敬重的万老头面前无耻嚣张。
因此,尤水旺的死期到了。
周海泉收回思绪,看着路旁一闪而过的标示牌,知道大湖区就快到了。
他把车靠向右侧缓行道。五分钟后,顺一条引桥下到支路上。夜色中,支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只有他的车前灯雪亮地刺破墨蓝色的夜空,把前方的丛林和山石收进视线。
再过一刻钟,拐过一道小山嘴,很突然地,夜色中的湖面就展现在车灯光柱中。
周海泉顺着湖滨行驶了一公里,他对大湖区的情况胸中有数。绵延数公里的湖岸,哪里是乡镇,哪里有一座电器公司,哪里是富人们倚山傍湖修建的一些小别墅,他今上午驾车来考察时,就观察得一清二楚。
他把车停在一处荒滩上,走出车门。夜风潮湿而凛冽,带着湖区特有的泥腥味。视线所及的两侧,全是萧瑟的芦苇;在黑暗的夜风中飒飒有声。前面一片,就是深远不可测知的湖水,晚上无法看到它的碧绿,而白天,一些捕鱼小艇和旅游者的红蓝小船嵌在洁净清亮的水面,倒是一派旷远怡乐的风光。
周海泉打开车后盖,拿出备好的尼龙绳和几只沉重的哑铃,把它们结结实实绑在尤水旺瘦弱的躯体上。尤水旺的五官在车内小灯的漫射下,显出一付吃惊和不解的神态,周海泉不由笑道:
“你他妈不该有委屈,你是罪有应得。”
他脱尽鞋袜,把尸体抱起,穿过芦苇丛,走到一块突兀的礁石上。礁石离前下方的水面高约三米。白天他用绳坠石头测了一下,这儿的水深达五米,对于隐蔽一个绑了重物的尸体,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何况这里芦苇茂密,淤泥没脚,没有什么野游的男女喜好这块水域。
他手一松,尤水旺掉了下去,“咕咚”一声,水花暗暗地闪了几下,一切复归平静。
周海泉在礁石上转过身,拍拍手,准备循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一辆什么车从侧后方的山嘴后突然转出,雪亮的车灯在拐弯时恰好射到周海泉身上。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规避动作,光柱已挪开方位,只听“轰隆隆”一阵渐远的声响,小车在支路尽头的丛林中消失了。
妈的,他暗自嘲笑一声自己,是哪位玩了夜总会刚回别墅的有钱人吧。他知道顺湖岸前去三公里,就是大湖区风光最为秀丽的别墅区。
周海泉放平了心,回到车里发动马达,“奥斯汀”轻轻震颤着,爬上支路,开往回家的途程。
周海泉回到辛亥路上的公寓,已是子夜零点时分。平常他吃住都在“昌江大厦”。回家的时候不是很多。今晚却非要转回寓所一趟,他要把小车冲洗一下,还要检查检查自己衣装上是否有“干活”时留下的什么痕迹。
他把小车停在公寓楼的街沿边,静静坐了几秒,将从仪表板下摸出的左轮手枪攥在右手中。
枪是史密斯·韦森M15型号,美国军队装备使用的。台湾的枪械管理非常严,但在台北下町一带,只要你有钱,什么东西皆能买到,不论是雏妓的身体还是海洛因和机关枪。万昌江的公司最多只能给周海泉提供防身电棒,但要与“飞鹰帮”之类的黑道组织较量,那种东西确实只是幼稚园里童子玩的小玩具。周海泉自己花一万八千元新台币,悄悄在下町的一个地下室咖啡屋里,买了这只枪管长度为二英寸的左轮手枪。
他视线所及范围里,静寂无声,十二层高的公寓楼黑灯瞎火,说明每个宿客都已进入梦乡。
周海泉下车走进楼房电梯间,揿了“8”的按键。电梯轻捷上升。大半分钟后,他从电梯间出来,站在了8028号房门前。
这是他的屋子。
他把手枪攥得更紧,耳朵小心捕捉有无任何异动。一盏楼道灯莹莹地亮着,在水泥地上洒下一层柔漫的白光。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门锁,似乎没有被撬砸过的痕迹。
他确实不敢稍微大意,历史上有限的回公寓的时间里,就曾遭到“飞鹰帮”至少四次的伏击。
他左手持钥匙,轻轻打开房门。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持枪跳进起居室,向可能藏人的沙发背后瞄准。
还是没有动静。楼道上射进来的光线使他确信眼中看见的情形与上次离开时没有一丝不同。
周海泉垂下手枪,一腔紧张从周身毛孔溢出。他“啪”地打开吸顶灯,关上门,一屁股坐在羊皮低背沙发上。
他感到口渴,“做”掉尤水旺和刚才的万分戒备,都使体内水份大量消耗。他站起身,走到临近酒具平柜的冰箱边,一伸手,拉开了乳白色的冰箱门。
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冰箱中传出的一丝异响。如果换个普通人,肯定会毫无反应。但周海泉是“金门自卫队”训练出来的精锐特种男人,这种男人与一般人的明显不同,就在于紧急关头的自发性保护动作。
仅仅二分之一秒时间,他壮硕的躯干已滚到酒柜侧后,与此同时,冰箱里的微型塑胶炸弹爆炸了。火光一闪,粉碎的箱体和着崩滥的酒柜一角直冲天花板,又“劈里啪拉”回落地上。
周海泉爬起来,把手枪掖进腰间。他的怒火是如此猛烈,一下就烧红了乌亮的眼睛。
他妈的,决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再一再二再三地发生,他想,任何事情都得有个极限。
走廊上传出闹嚷嚷的人声,爆炸声惊动了周围邻居。周海泉走出屋,迎着围上来的众多的疑讶的目光,锁上门,一句话不讲,走进了电梯。
他知道他将上哪去,知道谁该为此事付出代价。
康雅雯记得很清楚,这是赵玉良第三次约她来豪华的圆山饭店吃夜宵了。时间已经很晚,她急于回公寓。可赵玉良却一再热情相挽,请她多多逗留。
赵玉良是个很不错的男人,白色薄呢西装,深色领带,架一副铂金眼镜。富有、慷慨、大方,英语水平远在康雅雯之上。言谈举止中看得出,是个很有修养的大家子弟。他与她说话时,轻柔关切,温文尔雅,两眼与她的明眸对视,而不像别的男人,大凡请她出去吃饭,一双骨碌碌的贼眼总离不开她的酥胸和大腿。
康雅雯虽然是台北市区名声远播的“佳丽”夜总会里最红的“牛肉秀”明星,但终归是下等职业,因此能被赵玉良这种身份的男士邀请进餐,自然是一种荣幸。
不过,表演“牛肉歌舞”虽然下作,但那仅限于舞台上。一到台下,康雅雯就恢复了姑娘最起码的人格自尊。她不会轻易上一些捧场者的当,不会把女人珍贵的身体当作舶来品在市场上可以待价而沽。所以,即使与赵玉良先生,她也保持着男女间的必要距离,谢绝了他赠送的一副钻石耳环。何况,据赵先生自称,他还是个有婚史的鲧夫,如今与善良寡居的母亲同住一起。
康雅雯微笑着有礼貌地倾听,心中半信半疑。她捉摸得出他闲谈中那种有意无意的暗示,她对此很有分寸,把握着与他应有的距离,把他看作自己的同龄长兄。
快到午夜零点了。
康雅雯抓住对方一个话语停顿的机会,歉意地说:
“赵先生,谢谢你今晚的款待。确实太晚了,我想回去了。”
赵玉良善解人意地微笑颔首:“那我送你吧。”
走出圆山饭店灯饰璀璨、喷泉和绿色植物相互映衬的华丽大堂,他们在停车场钻进了赵玉良的“沃尔沃”豪华轿车。
“噢,康小姐,”赵玉良启动汽车,忽然想起什么,“我们一起都吃过三次饭了,可我还不知道你住什么地方,真是好笑。”
是的,每次他来约她,都在夜总会后台。而送她走,则是象征性地开几分钟,她就一定坚持下车,自己招计程车回去。
不过,她对他的戒备是否过份了一点?交往三次了,再像前两次那样,会不会被人看作偏狭小器?
“我住在……”她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忠孝东路。”
“我的天!”他做作地划了个十字,“忠孝东路。这儿是西门町,到忠孝东路得花四十分钟啊!”想了想,他换了种关切的语气,“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到我家去,和我母亲作伴。她早从我口里熟知了康小姐的美貌气质。我妈很孤独,平常就一人。你屈尊下驾,赏光赏光,给她一晚上欢乐如何?”
这是个很难令人拒绝的要求,以母亲的名义作请,拒绝他就是拒绝一个年迈寡居的母亲。康雅雯自己也与寡居的母亲相处过多年,她很清楚孤独中的老人渴望与小辈温馨斯守的美愿。何况,根据三次相处的印象,赵先生决不是一般的轻薄小人。
“那……”她犹豫着,“会给你添诸多麻烦。”
“嗨,你这是说哪儿的话。”他高兴不已,将车头拨向与忠孝东路相反的方向。“我妈高兴还来不及呢。”他用的依旧是母亲的名义。
一刻钟后,汽车拐进建国南路,停在一幢带花园的独立小楼前。
一个仆人打开铁栅门,殷勤地拉开车门。康雅雯被赵玉良挽着手臂,踩过花木扶疏的小道。她看不清夜色中都有些什么名贵鲜花,但浓烈的香气扑入鼻腔,吸一口,令她心醉。
看来赵先生家道殷实。她思忖,这幢带花园的小洋房一定要值几百万。
赵玉良把她让进底楼客厅,忙忙地跑上二楼,又忙忙地跑下来,一脸赧然地说:
“嗐,没想到老太太刚睡下。”
“那我……”康雅雯不由得从沙发上站起来。
“不急不急。”他摇手阻止她说话。“既来之则安之。这样吧,小姐工作一天也累了,你就到二楼去,老太太隔壁一个卧室,你去那里洗个澡。如果想睡呢,就早点睡。有你在老太太隔壁相伴,她会有一个吉祥的好梦。如果不想睡呢,我们还可以谈谈话。你不知道,与你坐在一起交谈,真是人生莫大的享受!”
康雅雯被赵玉良夸红了脸。她走上二楼,被赵玉良让进一间卧室。灯光下,厚绒绒的浅色羊毛地毯、很大的亚麻织物落地灯罩、宽大的席梦思床、窗前一泻到底的双层帷帘,都向她展示着卧室主人的富有。
“康小姐你自便罗。”赵玉良不知从什么地方捧来一套丝质缕花睡衣,放在她身边的沙发扶手旁。“不打扰你了。”
“真不知怎么谢谢你,赵先生。”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浴室就在左手那道门里。”
赵玉良退出卧室,从外面带上门。
康雅雯跑上去,将门闩锁死。毕竟在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家,一毫也不可大意。
她走进浴室,放了满满一缸温水。晚上表演刚完就随赵先生去了圆山,她早就渴望能在一个浴室里泡上大半个钟头。
她对着占了大半幅墙壁的化妆镜脱掉内衣,立刻,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
这就是你吗?她问着镜子里的人。剥了壳的熟鸡蛋一样洁白倾斜的双肩。浑圆翘挺的双乳。小腹平坦,无一丝多余的赘肉。大腿修长,丰满匀称,引人称羡。
这是你的躯壳,她想,也是你的饭碗,你就靠着它,用它挣你的四季衣衫、每月房租、不可缺少的化妆品。你喜爱它,它是你生活来源的保证。你又无可奈何地怨恨它,因为它似乎并不真的从属于你,而是受别的什么更大的外力控制。
康雅雯微叹一口气,她清楚那外力就是社会、就是命运的代名词。一个姑娘,纵有倾国倾城之貌,然而在命运面前,只是一个不禁一弹的小蚂蚁。
她慢慢滑进浴缸,温暖芳馨的水质立刻包容了她。想那么多没有用,随着生活之波往前淌吧。走到哪儿算哪儿,但愿每天的境遇都象包裹身体的浴液一样温柔可亲,没有险风恶浪。
就在这时,浴室里的灯光一下熄灭了。
康雅雯的大脑无法对此作出推理。停电了?断路了?
她跨出浴缸,摸索着穿上睡衣,打开通卧室的门,里面照样一片漆黑。
“赵先生,”她大声喊道,“怎么灯黑了?”
没有人回答她,世界仿佛掉入了沉睡万年的海底。
“老太太!”她摸到墙边用劲敲了敲,赵先生曾说他的寡母就住在隔壁。“老太太您在吗?”
还是没有回音,海底世界是不可能有音响的。
康雅雯感到了彻骨的寒意,皮肤表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恐惧变成有形的硬物,尖利地戳击着她的心脏。
她颤抖着往大床上摸,她的外衣放在上面。
黑暗中,指尖却触到一条毛耸耸的手臂。
她尖叫了一声。
没容第二声出口,毛耸耸的大手已一把扯掉她身上的丝质睡衣,一下将她搂过去,她跌到了一个汗津津热烘烘的裸身男人怀中……
与杜阿南决断的时刻被迫提前来到了!
周海泉驱车驰过繁华的西门町,凛冽的冷风“呼呼”涌进车内,灌进他的鼻腔,刀割一般疼痛。他炯炯的双眼直视前方,脸上的神情僵硬冷峻。
他把车开进建国南路路口,嘎然停下。
再向前步行一百五十米,就是杜阿南在台北的私宅——“怡乐别墅”。
今晚已杀了一个。他想。如果杜阿南不服输,我他妈就杀一双。
他往左轮手枪枪口上拧了一个“科士威尔”消音器。他知道自己不会轻易用枪杀人。枪械杀人与用刀棍杀人性质不一样,万一落在警察手里会吃很重的官司。这一点,在黑道上行事的人都懂。周海泉并非黑道中人,但军队出身的他也懂。
不过,假如“飞鹰帮”帮主杜阿南不服管束,用枪反抗,周海泉也就可能顾不了那么多。
他冒着挟带寒意的夜风,匆促而小心地走到怡乐别墅围墙下,他往大门处观察,铁栅门紧闭,门里面阴影浓重的花木后面的小楼,黑黢黢没一丝亮光。
难道杜阿南今晚不住这儿?
周海泉疑惑不解。
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万一那家伙早早上床睡了呢?把他从床上抓起来岂不正好?
周海泉选准围墙旁一棵高大的羊蹄树,“嗖嗖”几下爬上去。接着跃上墙头,借着远处一丝街灯照在附近大楼的反光,看中下面一块平整的草坪,“嗖”地一下飞身降下。
凭经验,铁栅门侧边的值更室里,一定会有值勤的保镖。他轻轻摸过去,没费两分钟,就把两个鼾声冲天的壮汉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满了破布条。
他摸进小楼底厅,在相连的三间房子里逐一搜索,又将三个保镖、一个花匠、一个厨子先后绑起来。
“委屈你先生了。”他对每一个哼哼负痛的人歉意地轻轻耳语,“这都是你的主人的罪过。”
然后他顺楼梯摸上二楼。
就在他搜寻了走廊边第一间屋子出来时,小楼上下灯光一下骤亮,仿佛是谁合上了总电闸。
与此同时,走廊尽头第三间半敞着门的房间里,忽然传出一个女人惊恐愤怒的叫骂:
“畜牲……”
然后是男人狰狞的冷笑。
周海泉脑子一震。杜阿南,我可逮着你了,你要为在我冰箱里安置炸弹,还要为前几次的伏击,一起作出交待!
他蹑手蹑脚向传出叫骂的屋门摸去。
杜阿南喜欢在大庭广众中温文尔雅地引诱女人上勾,然后在黑暗之中和女人拥抱造爱。
但今晚的一切进展很不顺利,他低估了眼前的少女,她此刻所表现出来的疯狂野性,似乎与她美艳绝伦的姿色颇不相称。不过杜阿南相信,任何一个女人在他的欢乐窝里都只能有一个选择:成为他的性奴隶。舍此别无他途可走。
而现在,面对仿佛唾手可得的她,他却不敢靠前半步。
她手里握着枪!是他压在枕下的那把瑞士产9毫米“索尔”手枪。
杜阿南脚边,是一个被投掷过来的蓬松的鸭绒枕头,涨鼓鼓的,似乎在嘲笑他的无能。
“把枪放下!”杜阿南故作冷静,唇边挂着冷笑。小楼的电路总闸就装在墙边那个柚木矮柜后,是他为了搞阴谋方便专为自己设计的。刚才他一接通电闸,正好看见挣脱出去的姑娘抓住枕头乱掷过来,然后她看见了暴露出来的手枪。
“那枪里没有子弹。”杜阿南哄她,“你别枉费心思啦!”边说边一步步向前走。
“别过来!”康雅雯用一只手扯过毛巾被裹住胴体,满脸羞怒,一手握枪,双眼一眨不眨盯着蠢蠢欲动的男人。
“小姐,我不骗你,真的没子弹呀。”
“你再,再走一步,我就打死你啦!”
康雅雯高举手枪,瞄住男人的脑袋,好个赵玉良,原来只不过是一个高级流氓,高级骗子!他的寡居老母亲在哪儿?在一千年前的某个坟堆里散发臭气吧!
杜阿南离姑娘只有两步之遥了,他看着康雅雯持枪的双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只要一伸臂就能打中她的手腕。可是,万一这婊子真的突然扣动扳机呢?
卧室门正对杜阿南后背,他没有看见,一个男人的脚正好悄悄跨进来。
杜阿南对康雅雯笑了,“康小姐,这是我的过错,我向你投降——”
他话音未落,忽然挥手用力向前抓去。
他毕竟慢了一步,在这一瞬间,康雅雯条件反射般扣动了扳机。
手枪的后座力使姑娘无力把持,子弹从瞬间歪斜的枪口中射出,擦过眼前男人的耳廓,却钻入刚好出现在门口的神秘人物的左肩。
“啊!”门边的人不由吃惊地轻叫一声。
卧室中的男女一起愕然地转向门口,全都惊得呆若木鸡。
那个男人左肩血流如注,神情严峻,目光如两把利刃,在杜阿南脸上切割。
“周海泉?”
杜阿南眨眨眼。又使劲眨一眨。他立刻回过神,跳起一丝不挂的身体,猛地从在一旁哆嗦的康雅雯手中夺过武器。
周海泉的无声手枪抢先喷出火舌,击中杜阿南持枪的右手腕,手枪落地,杜阿南杀猪一般嚎叫着,倒在床上左右翻腾。
“杜阿南你听着,”周海泉的声音在卧室空间沉雄回荡。“今晚我暂不杀你。不过,我们之间的恩怨也该了结了。我再三忍让你的挑衅,并不是害怕无能。以后你若还要和我作对,自己先把棺材备好再来。告辞了!”
说完一个转身,迈步欲走,却听到身后一个姑娘颤栗的声音在喊他:
“先生!”
周海泉伫步回头:“叫我?”
康雅雯愧疚万分地点着头,“你的肩膀……”
周海泉用右手捂住左肩,“不碍事,小姐。”
“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对不起你……”
周海泉避开她的歉疚,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
“小姐不是杜公馆的人吧?”
“不是。”
“那你还不快走!”
康雅雯一下如梦方醒,裹着毛毯,抓起衣裙,跟着周海泉疾跑出屋。
“你有车吗?”周海泉下楼时问。
“没有。”
“那你上我的车,女孩子不能久留是非之地。你是一枝鲜花,别开在那个贱种的石山上!”
一句普通关心话,此时此地说出,倒差点儿激动得康雅雯流出一串热泪。
那一晚,周海泉是在忠孝东路康雅雯的单身女子公寓度过的。
他用“奥斯汀”送她回家,到站后,她一定要邀他上五楼她的房间。
“我的房间里有消炎膏,有纱条,”她恳切地劝他,“你先到我那里止住血再到医院动手术。”
周海泉思忖了一下:“干脆,到你那儿去动手术吧,医院就不必去了。”
“为什么不去医院?”她不解地问。
“任何枪械伤,医院都有责任报告警察局,这是常识,我不会去自找麻烦。”
“哦……”
在康雅雯整洁素雅的一室一厅小屋里,周海泉用一把水果刀在煤气炉上烧烤消毒,然后划破皮肤,挑出陷在锁骨缝里的弹头,有一会儿,小屋里能清晰听见刀尖刮着骨面的轻微钝响。康雅雯背身站着,双手捂耳,心紧得就要晕过去。可周海泉没事人儿一般,尽管豆大的汗珠顺方正的下巴一串串滴湿了坦露的胸膛,可他嘴里照样哼着一首不知名目的渔民小调。
取出弹头,裹好肩伤,已是凌晨两点多。
“先生,”唐雅雯在煤气灶上为周海泉煮速食面加鸡蛋。“你先在我的床上睡一会儿。”
“不,”周海泉靠在沙发上疲惫地笑了,“小姐床上那些长毛兔、大洋娃娃,我怕吓住了它们。”
康雅雯不勉强,端来面条,让周海泉一口一口热呼呼地吃。她就坐在一旁,端端地凝视着他。
这位男士是行武出身吧?她想,言谈举止之间,无不透溢出浓浓的军人气质。他个头中等,肩宽臂壮,方正的脸庞轮廓分明。只是那双小眯眯的眼睛和略厚的嘴唇,给人一丝滑稽的感觉。可是康雅雯现在觉得,正是这双小眼睛和厚嘴唇,充分展现出一个男子汉的善良和淳朴。
他的肩膀一定痛得厉害吧?都是我给他带来的伤害,但现在却无法分担他的疼痛。今晚要不是他及时出现,我必遭蹂躏无疑。可真是撞了鬼,慌乱之中一开枪,竟会打在救命恩人身上!
“周先生,”她忍不住又要道歉,“今天都是我不好——”
“嗐,看你,又来了又来了。”周海泉把吃空的陶瓷碗放到茶几上。“这事你就别再想了,我又没怪你呀。”
“你越不怪,我心里越……”
“好好好,我怪你,你真是个小笨蛋!以后要往我身上打枪时,一定记住先把枪膛里的子弹全都换成胶姆糖,能行吗?”
“行。”心里一热,眼眶又发湿润。她咬住嘴唇,使劲点点头。
“对了康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话,能问问你是怎么到他那里去的吗?”
康雅雯欲言又止,抬起头,眼光刚好与周海泉关切的目光相碰。她避开他的目光,不愿透露出自己的职业。可是,若要欺哄眼前的男人,良心又不允许。
终于,她豁出一切似地重新抬起脑袋。
“周先生,”她说,“你看过牛肉场歌舞吗?”
“没有。”
“听说过吗?”
周海泉点点头,神情严肃起来。“不就是脱光衣服作秀吗?”
“对,”康雅雯的声音仿佛蚊蝇哼哼,“你看不起那些作秀的姑娘?”
“不。”周海泉断然否定。他想起自己退役后找不到合适职业,到基隆河码头区下苦力的事。“她们是为了挣一份衣食浅,我想她们找工不易,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吧。”
“周先生!”康雅雯一下提高了声音,胸脯起伏,脸颊飞红。想不到眼前这个外表粗砺的男人,内里却有一颗如此善解人意的心。“周先生,不怕你见笑,我就是……一个‘牛肉秀’。”
周海泉一点不吃惊。“你说前面的话时,我就猜到了。你也、不容易。”
就像一只大手凌空降下,拔去了语言魔瓶上的木塞,康雅雯一下觉得她有许多心里话,可以向眼前的男人倾诉。
她说,她在做舞女之前,是私立淡江大学三年级外语系的学生。父亲早逝。远在高雄老家的母亲为了她的学业,替人帮佣累垮了身体,卧床半年后,也撒手西去。她如今孤身一人,没有经济来源保障完成学业,还要偿还母亲生病期间欠下的医疗债。进大公司谋职没有一定人际关系显然不行,一般的职员工作薪俸又太低。后来,高雄的医院逼债很急,她一咬牙,就进“佳丽”夜总会做了舞女。有什么办法呢,脱衣舞女收入高,对她这种除了姿色而外其他门路俱无的贫弱女子来说,不走这条路,还能有什么路可走呢?!
“但我有我的处事原则,”康雅雯双手平放膝上,声音不高,可句句真切。“这就是:卖笑不卖身。今天的事,是上了那个男人的当。”
“以后你千万小心。”周海泉说。
“对了,”康雅雯双眸亮晶晶地盯住周海泉,脸上有了调皮的笑意。“该轮到讯问周先生在何处高就了?”
“这个吗,”周海泉简洁地回答,“鄙人在‘昌江’公司做保安,还算可以。工薪不低,老板很慷慨。”
“周先生,你和赵玉良有什么仇怨吧?幸好你今天来找他,救出了我。”
“那贱种不叫赵玉良,他叫杜阿南,是黑道组织飞鹰帮的头目。我与他的事一言难尽,不去说它。小姐,”他深切地注视着姑娘。“杜阿南与普通人心目中的黑道老大不一样,听说他早年在美国混过事,一口洋屁放得嘣嘣响。学识渊博,温文尔雅,猴孙儿戴眼镜假充人模样。嗐,许多名媛淑女都是他的掌中物、口中食。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就更难识清他了。以后还得多多小心为妙啊!”
他说得语重心长,不由康雅雯不心潮翻滚。
“谢谢你,”她说,“周先生。不过,他以后晚上再来夜总会找我,我可怎么办?”
“我每天晚上开车去接你。”他不像开玩笑,“我就最见不得坏种仗势欺负弱小。”
“好呀!”康雅雯忽然活泼地拍起手来,脸上笑出两个妩媚的小酒窝。“我也有一个大保镖了,周先生。”
“康小姐,”周海泉受了美丽姑娘活泼纯真个性的感染,觉得一下与她成了交往多年的老熟人。“我的朋友都叫我阿泉,你也这样叫我吧。”
“好啊!可是,我也不许你再叫我康小姐,你该叫我——”
“雅——雯!”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同时快活地笑起来。康雅雯暂时忘却了生活的重负,而周海泉呢,也把尤水旺的死和杜阿南今后必定会施行的报复,统统置诸于脑后。
在可以欢笑的时候,为什么不抓紧欢笑呢?
乍暖还寒的春夜,因为有了两个相遇相识复相知的年轻男女的笑,而变得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