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嘻嘻，你要枪毙了他，我才喜欢哪，我可以名正言顺嫁给你。
陆伟昌：可我老婆还在。
安娜：你可以叫你的部下抓她嘛，等把那丑八怪的脑袋砍下来，你才从什么国外公差飞回家，连叫‘误会误会’……
四月一日夜八时半，一辆孔雀蓝色的“奔驰”轿车无声也滑到“佳丽”夜总会一道侧门边停下，蒙有窗帘的车门打开，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
男子与司机没在背静的小街多逗留，而是在早已候在小侧门边的一个中年女人带领下，一闪身就进入了大楼内部。
“佳丽”夜总会在西门町闹市区，算是一家最抢眼的娱乐场所，且不论大楼内外的装璜设施如何先进豪华，单是一个个打扮性感的妙龄女招待，就足以使夜总会每天门庭若市。
夜总会大楼一共八层，每一层都有酒吧、音乐和眼花缭乱的表演。不过据常常光顾于此的老观众评价，其他楼层的歌仔戏和春宫小电影，都比不上三楼大厅的牛肉场歌舞精彩，“遗憾的是，只能眼光光欢看而无法触摸到呀。”但正是这种惹人心痒的遗憾，逗引着更多的客人来此一掷千金。
尤其令大饱眼福的男客们意乱神迷的是，据说“佳丽”的“牛肉女郎”皆是清一色的处女。不管这传言是否百分之百准确，光是这一传言本身，就大大增强了一般顾客们的猎艳心理。
其实岂止是一般顾客，就连陆伟昌这种身份非同寻常的人物，不也被吸引到“佳丽”来了吗？
陆伟昌就是刚才走出小车，从侧门进入夜总会大楼的神秘人物。
此时，他已惬意地坐在三楼一间布置舒适的秘室中。引他上楼的中年女人名叫安娜，是夜总会的经理，亦是他多年的情妇。
如果说，陆伟昌过去每月一号到“佳丽”来秘密造访一次，纯粹是为了丰韵曼妙、性感魅人的女老板安娜的话，那么近几个月使他对“佳丽”心向往之的，却是另一个叫“玛丽”的妙龄少女了。
本来，作为当局情治机构一位不大不小的中层官员，陆伟昌是不会随便光顾夜总会之类的风月场所的，特别是前几年“江南命案”使情治系统的丑行在广大民众眼中突然大曝光以来，社会各界对这个系统更是大张挞伐，共同声讨。
有鉴于此，“国家安全会议”不得不千叮万嘱，严词训令，要麾下八大情治部门谨慎行事，不得再有第二个“汪希苓”出现。
陆伟昌从此更加小心。不是吗，诸多达官贵人在官场的风浪中翻船，其起因有许多就是因为性生活不检点，被敌手拿住了攻击的把柄。
不过，他与安娜是二十年的老关系了。陆伟昌的老婆是一位资深“国代”的三公主，性情乖戾，相貌俗陋。陆伟昌很明白，他之所以同意给资深“国代”当女婿，纯然是为了以后的仕途升迁有靠山。他从与老婆结婚的第一天起，就没想过要对她忠诚。他庆幸自己在日月潭度假村邂逅了迷人的安娜，从此，他与她秘密交往，历二十年而不辍。
他是从事秘密工作的，他谨守“谨慎致胜”的格言。他自己把与情妇会面的日子，定为每月一次，为的是防止过从太密易招失事。
他的安排是绝对成功的，他与她平平安安地交往到现在。
他四十七岁，安娜四十三。两人的床弟功夫都可谓出类拔萃，炉火纯青。他是狼，她是虎，虎狼相斗，动魄惊心。他与丑八怪老婆没有感情，而安娜的老公甘维民则是货真价实的性无能。两种共同的家庭境遇，都使他们两人相互心系对方，一朝相聚，则干柴烈火，如胶似漆。
只是近几个月，因为那个格外出众的“玛丽”小姐出现，陆伟昌发觉自己心中对安娜有了一丝疏远。
我会从此中断与安娜的来往吗？他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秘屋一面墙的观察孔边。不，决不会。但她的存在也决不会阻止我把玛丽弄到手。
陆伟昌把复盖观察孔的米色胶板移开，立刻，隔着下面的观众席，前方灯光闪烁的“作秀场”呈露眼前。乐声鼓声中，一队身着草裙、袒露上身的少女正且歌且舞，干冰放烟器把大量白烟灌注台上，少女们好像云中仙子一样姿态轻盈。
陆伟昌抬腕看看表，再过半个钟头，第二场“牛肉歌舞”又会开始，到时，玛丽会在台上一展风姿。
他合上胶板，脱掉深灰色毛料中山服，往小屋中间柔软的大床上一躺。他等着安娜，知道她此时正把他的司机安置在某层楼的包厢里，让一个神情可人的女侍陪伴。安娜是女中尤物，一个热辣辣的眼风扫过来，会撩倒一大片男人。可陆伟昌对此见惯不惊。久尝安娜的火热，现在倒渴望另一种恬淡的清凉。
就像那个纯情如水的玛丽。
陆伟昌咧嘴笑了一笑。我他妈把玛丽弄到手可不光为我一人，他想，如果能把她培养成一名情治人员，这无疑是对党国的一个小小贡献。玛丽的特殊神情会博得十之八、九的男人怜爱，她可以利用这点作武器，替党国控制、策反那些危险人物。到时，她就不仅是一个百媚千娇的女人，而是情报局特工处处长陆伟昌手中一件百战不殆的武器。
陆伟昌高兴地捏了一下拳头。他决定今天就向安娜提出来，要求她从旁协助。他不担心安娜醋意大发，他很清楚他在夜总会女老板心目中不可替代的地位。
安娜，你他妈快进来。
安娜与陆伟昌的贴身保镖兼司机当然很熟。黄元清是个一米八五的大汉，但在安娜面前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安娜明白，是她的美艳和性感，使小黄乱了方寸。
“小黄你好好听歌哟。”她将黄元清交给七楼卡拉OK厅一名身着高叉旗袍的女侍，亲热地向小黄抛个眼风，“你要唱也可以大声唱，这位小姐会让你快乐的。”
小黄赶紧站起身致谢，安娜伸出涂了红蔻丹的纤纤玉指，轻轻在小黄额头一点。
“你呀，老熟人了，客气什么呀。”
小黄红了半张脸，不自然地瞟了一眼身旁的小姐，安娜喜欢看小黄的窘态，她猜想此时的小黄心中，说不定早已把她剥得一丝不挂。可惜你是陆伟昌的下级，安娜怜悯地思忖，否则你完全可以请我去日月潭兜风。
辞别小黄，她乘电梯到各个楼层转了一圈，叮咛部门经理和保安人员各尽其责。再过十分钟，她将投入秘室中那个男人的怀抱，她不再有闲暇监督夜总会的运作。
只要一见到那个男人——不，只要一想到他，就能引起她身体上一阵肉欲的快感。
安娜读台北大学一年级时，作为有名的“校花”，知名度与大四的万昌江、大三的甘维民并列榜首。万昌江的出人头地，得力于相貌伟俊、学业拔尖，以及对一大群异性追求者毫不动心。甘雅民则是竞选学生会主席、主持政经讨论会的积极分子，加之穿着时髦、花钱如流水，弄得各年级各专业人人皆知。
安娜读的是家政系，校园不过是结交朋友和欢度青春的一种环境。她一入校，就因姿容超群、敢于社交而名声大噪。与她过从甚密的男学生很多，她随便在哪里打个喷嚏，都会有人忙不迭地递上手巾。
甘维民亦在追求者之列。甘维民用动听的言辞，给她织成一件件金灿灿的漂亮外衣，用慷慨的花销，给她献上女孩子喜欢的金玉饰件。
但商学系的万昌江从不在她面前露脸，听人说，那个高班学生是一个学习狂，除了研习功课，从不对漂亮女性多看半眼。
安娜的好奇心被激燃了，能在她的浓艳和娇媚面前恍若不知的男人，她真还没有见过。
在一个周末之夜，她叫一个殷勤的高班男生给万昌江送了一纸便条，便条上请他到学校西北边的紫薇树林中相会，落款用的是甘维民的名字，她知道若直接签她的芳名，万昌江必然置之不理。
夜八点半，万昌江准时赴约。没容他看清紫薇林中“听雨轩”小亭中的人影，安娜已把玉藕般的手臂围上他的脖颈。
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万昌江挣脱出姑娘的拥抱，用凛然不可犯的冷静，拒她于千里之外。
眼泪打湿了安娜的面庞。她的心情很复杂，说不清道不明。在这个初夏的月夜，她既为第一次遭一个男人推拒而伤心，又为这个“第一次”而对那男人心生钦佩。不管怎样说，能有如此坐怀不乱毅力的男人，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我不是、下贱女人……”她嘤嘤抽泣着，也弄不清为什么会用一种哀怨的语气向正转身要走的男人诉说。“我其实是真喜欢你呀……”
万万想不到的是，男人闻言后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体，并说出了令安娜一辈子不能忘怀的话：
“我其实……也喜欢你。”他说，埋着头，但一下又抬起来，深邃的眼睛在暮色中炯炯发亮。“我喜欢敢于主动进攻的姑娘。我早就对你的美丽心生仰慕。可是，”他的语调一下变得坚定，似乎是为了控制住内心另一层柔情。“我出身贫寒，为了今后，我不敢分心。我很明白，假如放纵我对一个姑娘倾慕，我会用全部热情来讨她欢心，但那会以荒废学业、荒废前途为代价。安娜同学，”他的声音里加进了一丝感情，“会有更多更好的男人爱你的。祝你终生快乐如意。”他挥了一下手，“再见。”
从此，万昌江走出了她的生活圈，一个月后毕业，走向更广阔的商界。安娜从报纸、电台、电视上追踪着她生活中昙花一现的男人，看见他一年一年向成功挺进，最终站上了事业辉煌的顶峰。
如今，安娜因为丈夫甘维民的关系，还偶尔在商界的社交场面上与万昌江董事长见面，她对他已不可能有二十多年前少女的激情，但她记得他对她的祝福。她时常在看到他时会想出一句话：万昌江，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一声招呼。
她又为这种心态暗自发笑，他有什么需得了她帮忙呢？他名贯台港，如日中天，而她一介女人，半老徐娘。
但不管怎么说，万昌江值得她回忆，值得她感念，值得在心中把他尊奉为真正的伟人！
大学毕业后不久，顺理成章的，她嫁给了大家子弟甘维民。
可是新婚第一夜，她就悲痛欲绝的发现，台北大富豪甘氏家族的大公子，原来竟是一个性无能！
记不清那几个月日子是怎么度过的了，为了一点琐事，两人可争吵得昏天黑地。甘家长辈决不准予儿媳离婚，他们鼓励甘维民把漂亮活泼的她娶进门，就是为了装璜门面，就是为了证明他们儿子的健全。
在一次把卧房砸得七零八落的大争吵以后，安娜一怒之下只身跑到南投的日月潭。她要借清静的游览圣地平熄胸中烈火，她知道如果再在家中多呆一天，她会用刀把自己和甘维民一起剁成碎片。
就在这个风景秀丽的观光胜地，她结识了陆伟昌。
开头当然很偶然，清晨时她绕着湖边小径练长跑，发现另一位男士已跑在她的前面。那男士背心短裤，肌肉发达，浑身冒着腾腾热气。特别是小腿上的森森汗毛，给安娜的心弦神秘地一击，她听到灵魂中发出“嘣嘣”脆响，令她血液加速流动。
与眼前充满雄性魅力的男人相比，甘维民苍白细瘦的四肢只能使安娜倒胃。
他是谁？也是在这儿度假的吧？能在日月潭度假村消闲的人，不是大户人家，就是政治地位深厚。
第二天一早，同样时间，同样路段，她又碰见了他。
第三天，她清楚自己的跑步已不是保持身段所需，而主要是为了看他。
第四天，她和他搭上了话，他们一下成了老熟人。
“你不要把跑步只当作肌肉运动，”他对时快时慢、气喘吁吁、不得要领的她热情指导，“你应当把它视为一种艺术。既是艺术嘛，就要富有节奏、富有韵律，并且要让心灵去体会，从而使身心同时得到极大的愉悦，同时进入一种艺术的意境……”
“噢，同时进入艺术意境？”
“对，干任何事都要讲究个意境。”
中午，安娜应邀造访了男人的客房，原来他的房子与她的仅隔两畦花园。他自我介绍叫陆伟昌，在一个行政部门任职。他二十六岁，比她大四岁。但他的成熟干练，却仿佛要比实际年龄为长。
短短一周后，安娜就被陆伟昌的个性和身体所深深吸引，陆伟昌与她说话，表面委婉有致，骨子里却权威十足，不容辩驳。他是那种男人：自视甚高，要求严格，不崇拜任何人，只崇拜自己。有魄力、有主见，尽管你想从他的言行中挑出微小的失误，可往往白费心机，无懈可击。
安娜能从他的眼睛中，直觉到他对她的渴求，但这仅是一闪而逝的微光。他太善于克制和隐藏自己。他与她若即若离，仿佛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终于在第十天晚上，他把安娜请到他的客房去了。他说第二天一早要回台北，今晚要与湖畔认识的女友告别。
侍应生把饭菜直接送进他的房间，那是他预定的一桌山地风味佳。
房间里烛光摇曳，优美的钢琴曲从录音机里轻柔地流泻而出。
他们无言地喝酒，对饮三杯后，安娜脸上飞出红潮。
接着又喝一杯。两人的眼光都灼热逼人。
在喝第五杯时，陆伟昌开始吻安娜。
过了不久，她开始体会到他的手有多么柔和。最初的时间，他用五指来回抚摸她的头发，弄得她全身都能感觉到一阵阵触痒。接着那只手慢慢伸进她的衣内，悠悠地探索着，逐渐向下滑动。
啊呀！这真是名符其实的慢悠悠啊，使人心潮逐涨，热力倍增。
就在这时，安娜开始意识到陆伟昌与众不同的魅力，这或许就是他所谓的“意境”吧？
当安娜的呼吸和心跳重新恢复正常时，陆伟昌用一只手支起身体，侧身看着她。
“我们两个很合得来。”他眼睛里充满笑意。“什么时候再来一次，以后还要多多的来。”
安娜对他的话完全赞成。他们刚才的经历完全是肉体上、情欲上的奇遇。在这一点上，双方都清楚谁也不想装模作样。安娜从性无能的丈夫那里出来，与陆伟昌做爱，简直是久旱逢甘霖。她几年后也会得知陆伟昌与丑八怪老婆的故事，顺便也就理解了陆伟昌何以会在她身上暴饮暴食。
总之，在肉欲方面，两人是如鱼得水，绝对融洽，一起登上了涅槃那样罕有的胜境。从今往后，什么时候需要，两人随时可以暗中约会，一起进入别人无法领略的肉体上的乐园。
“只是，你别想与我结婚，”陆伟昌躺平了身体说。“我与太太感情甚好。”
“我根本没打算离婚另嫁，”安娜毫不示弱地反击，“我和我先生的关系如胶似漆。”
“是吗？”
“你是吗？”
“我是。”
“我也是。”
陆伟昌一翻身抱紧她，狂热地亲吻着她。她也回以猛烈的接吻。在一种近乎互虐的晕眩状态中，两人第二次大汗淋漓地到达高潮。
后来他们在台北，有了一月一次的幽会。三个月不到，安娜腹中珠胎暗结。
“打掉它，”陆伟昌干脆地说，“一切由我安排。”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在这方面出乖露丑。
“不，我要这个孩子！”
在这一点上，陆伟昌的权威失去了作用。
安娜以一个女人的固执，顶住了陆伟昌几次三番的强大压力。她知道在甘维民那里是得不到子嗣的，她要有一个自己生养的骨血。她也喜欢这个骨血的父亲是气势不凡的陆伟昌。
她的肚子日渐鼓凸，终于引起甘维民的注意。安娜很清楚，暴雨雷霆即将降临，她要豁出一切，争取孩子出身的权利。
出乎她的意料，甘氏家族听到甘维民的密报后，经过紧急磋商，却一致主张迎接小生命的降世。这家有钱有势的富豪人家，缺的不是别样，只缺脸面。甘家少奶奶能生育小孩，假如是个男孩子，一则可继承殷实的甘氏祖业，传延香火，另一则也可堵了某些流言，让那些诋毁甘维民机能不全的混账话统统不攻自破。
“可你至少得告诉我，”甘维民在两人的卧室中严峻地逼视安娜，“那个男人是谁？”
“陆伟昌。”或许是有些感谢甘家族人对此事的宽宏容忍，安娜觉得她也不能做得太过份。“住哪儿，干啥事，他都没告诉我，我只有一个他的电话号码。”
半个月不到，甘维民凭借他在上层社交界的广阔关系，把陆伟昌的真实身份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是‘国安局’下属一个情治系统的人。”甘维民说。“就是常言所说的政治特务。”
特务？这确实是始料不及。
“你，”她嗫嚅着问，有些六神无主，“要我和他断绝关系吗？”但她明白这问话只是掩人耳目，她绝对不会离开陆伟昌，她只要一想起两人在床上的“意境”，就会感到一阵激动的晕眩。
又是一个意料不到。“不，”甘维民瘦长的身躯在屋内沉着地来回晃动。“情报局的人，正好。你可以与他暗中往来，可以为我……收集一些动向。”
经过了许多年，安娜才逐渐明白，甘维民最初要想从陆伟昌那里得到的，是政治变动对商业行情的影响。而自从十五年后他加入“民进党”核心决策层以来，需要安娜从陆伟昌那里得到的，就全是当局对“台湾独立”问题作何种程度的反应了。
又过了七个月，安娜在生产时因失血过多导致昏迷。第二天醒来，甘维民告诉她，生下来的是个死婴，怕安娜看见伤心，昨天已安排人抱到郊外去埋葬了。
安娜暗中垂泪，明白这是命运的安排。
下午，一直在甘家服侍她的林嫂来医院向少奶奶辞行，说是高雄老家的丈夫生病，不得不收拾回家。林嫂的神情有些不明朗，临出门时甚至提出一个要求，想要少奶奶手腕上一个玉镯，以作永久的留念。
安娜左右腕上各有一个玉镯，一龙一凤，是当年她母亲赠送的纪念物。她想了想，忆起林嫂对她的诸多好处，如今一别，恐怕就不能再逢。加上一个下人，敢主动提出此类要求，不知聚了多大的勇力，若要驳回，无疑于杀人一刀。
她取下凤镯，看了一阵，翡翠浮雕的凤凰在镯环上展翅欲飞。她有些舍不得，但终于轻轻拭了几下，郑重地递给林嫂。
“太太，”林嫂一下感动得热泪盈眶，“谢谢你的大恩大德了……”
从医院回家，身体刚一复原，安娜就给陆伟昌打电话，两人在宁夏路的一家爱侣宾馆相聚，安娜一提起夭折的孩子，就忍不住珠泪涟涟。
“甘维民讲，是、是个小姑娘啊……”她泣不成声。
陆伟昌却暗中舒一口气。“好了好了，只要我们两个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细心地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的乳峰，她立刻又体会到无与伦比的肉欲的快感。他们脱衣解带，然后紧紧搂抱。
平静下来后，她才在偶尔一瞥中发现，他正在从下体上褪下一只安全套。
以后的每次做爱，他都格外小心，她试着提出异议，她还是想要一个他和她的后代。可他坚持己见，声明她若不听话，就只好停止床上往来。
安娜不能想像真的失去他后的寂寞，为了保有他对她的激情，她只能默默让步。
六年前，就在她提为特工处处长的一年后，安娜也在甘氏企业所属的“佳丽”夜总会当上了老板。她与甘维民的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甘维民给她与陆伟昌保持情人关系的自由，她替甘维民在社交场合维持健康家庭的形象。两人各有所失，又各有所得。
二十年过去了，她、甘维民、陆伟昌，已从青年步入中年。她四十三岁，岁月留给她的快乐不会太多了，她要紧紧抓住陆伟昌，与这个优秀的男人一起度过“如狼似虎”的中年时光！
安娜从工作电梯走出来，直奔“经理专用房”的皮质隔音门。进去后上好锁，就迫不及待扑入陆伟昌怀中。
“哦……伟昌、伟昌……”
“小乖乖、我的安娜小猫咪……”
他们狂乱地吻着对方的脸面，安娜梳得有款有型的“公主头”不多时就乱成风中鸟窝。露肩夜礼服除去后，丰腴的肉体在床垫上波动起来像一汪白色的水。
他们在激情洋溢中相互占有对方。二十年的配合，使两人动作谐调，一个月的等待，又有“久别胜新婚”之感，蓄积的欲望找到了发泄的时机，两人细细品尝其中的快感，像慢慢咀嚼一桌丰盛的晚宴。
……
一切结束了。两人半天不说话，享受着类似虚脱一般的惬意。
不久，陆伟昌开口打破了沉默。
“乖乖猫咪。”
“大公牛。”安娜幸福地偎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满意吗？”
“你说呢？”安娜伸出右手食指，在男人的胸肌上画圆。
“满意。”他替她回答。
安娜笑了，忍不住在他肌肤上亲吻了一下。
“小猫咪。”他又说。
“嗯？”
“那只瘦鸡近来还在为‘台独’问题鼓噪呐喊、积极活动吗？”
安娜明白“瘦鸡”是指甘维民，陆伟昌谈到她丈夫，很少称呼其大名。
“大概是的。”安娜对政治问题一律不过问、不关心、不明白，她除了经管好“佳丽”夜总会的营业收入，就只思念眼前的情人。“维民时不时飞往洛杉矶，他在那里有些固定客户要联系。”
“哼，”陆伟昌冷笑一声，“我知道他那些固定客户是何许人，不象你想的那么简单。小乖乖，注意提醒那只瘦鸡一声，当局是不会允许他过度猖獗的。”
“你们会抓他吗？”安娜停止了画圈，纹有浓黑眼线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斜盯着陆伟昌。
“那可说不定。我是看在我的小猫咪面子上，预先给他一个提醒嘛。”
“嘻嘻，”安娜童子一样笑了，“你要枪毙了他，我才喜欢哪，我可以名正言顺嫁给你。”
“可我老婆还在。”
“你可以叫你的部下抓她嘛，等把那丑八怪的脑袋砍下来，你才从什么国外公差飞回家，连叫‘误会、误会’……”
陆伟昌禁不住“哈哈”笑出声。这个小安娜，有时说起疯话来，倒是够单纯。
忽然，床头柜上“嘀”的一响，陆伟昌一下弹起身体，看见他放在那儿的电子手表上，时针刚好指着九点正。
他跳下床，走到墙边拨开了望孔上的胶合板，他知道，第二场“牛肉歌舞”即将开始了。
他听见安娜也下床走过来，站在他身后，光滑的胳膊围住他的腰，两团丰满的乳房紧抵着他的背。
“你近来对我们的节目感兴趣？”安娜轻轻问。
陆伟昌点点头。
“你不是对某个女郎有了好感吧？”安娜的话里似乎流露出一丝担心。
没容陆伟昌想出答辞，表演大厅里鼓乐大作。他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专心看着降红色的舞台大幕徐徐拉开。
主持人手持话筒跳着霹霹舞步滑稽地蹦出来。
“各位观众朋友大家好！”主持人笑眯眯地致每场必有的开场白。“近几年到处都在开牛排馆，大家牛肉大概都吃腻了。今晚本天堂歌舞团不是要请各位嘴巴吃牛肉，而是要请大家用眼睛吃牛肉，嘴巴只有一个，眼睛有两只，用眼睛来吃才够爽啊！现在节目马上开始啦，请各位把眼睛放得精一点喔，近视眼的赶紧来前面抢位子哟！”
主持人在观众的大笑中，报了节目名字，向侧幕中引出一位身穿闪光缎大氅的少女。少女用微笑把主持人送入后台，自己就合着音乐，袅袅娜娜边扭边唱起来。
她唱的歌名叫《夜夜来梦他》。
“路边一朵花，
山中一个家，
想你想你想死你
夜夜来梦他……”
红绿灯乱闪，伴奏乐震耳欲聋。少女的大氅随着表演动作一开一合，里面什么也没有穿，时时春光外露，引来观众喝彩不绝。
第二个节目比第一个刺激。一个白白胖胖、身材匀称的十五、六岁女郎上台不久，就把拖曳在地的纱披抛去，露出一身白腻的胴体。她在缭绕的白烟中尽情扭动身体各部位，还竟然像受了天大委屈一般，在台上“哼哼啊啊”起来。原来这便是牛肉场最新的主秀——“呻吟秀”。其实她的表演并不新奇。
台下的观众却沸腾了，口哨此起彼伏，掌声高潮迭起。
观众的笑声似要把天花板掀起来。
安娜在陆伟昌背后用下巴摩挲着他的肩，听着场子里的轰闹，她知道正在演什么。
“你对那个少女有兴趣？”她问。
“不，”陆伟昌不回头。“往下面看。”
接下来，《张大帅选美》的短剧开场。四个全身仅披一张薄纱的少女，在扮演张大帅的男人身前来回走动，在观众眼里暴露无遗。
观众的笑声爆出高潮。
陆伟昌在了望孔后瞪大双眼，他明白他在期待着什么，安娜仍紧贴着他，用耳朵监听着夜总会的营业情况。
鼓乐又是一阵大作，各种彩灯旋转的光柱中，一束白色追光打在舞台右后侧耳幕边，一个将近二十岁的少女，披着一袭缀有闪光珠片的浅绿纱巾上场了。
张大帅：“哇呀呀，俺老张眼睛发跳，一个仙女又来到。咦，这小妞好漂亮，请问芳龄几何呀？”
少女：“十九。”
张大帅：“待字闺中么？”
少女：“妾是处女身。”
张大帅搓手欢欣：“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女：“小名叫玛丽。”
了望孔后的陆伟昌双眼一眨不眨盯住玛丽。他看着张大帅把她的浅绿披纱扯下，看着她娇柔的裸体在灯光下鲜艳夺目。张大帅用手比划着玛丽的“三围”，插科打浑的台辞逗引着席间的观众大呼小叫。
陆伟昌觉得捏紧的手心出了一股热汗，身体上的敏感部位竟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不，这不是紧贴着他裸身的安娜带来的激动，他是为那台上的玛丽。
这是一个有独特韵致的姑娘。他自从三个月前偶然从了望孔里瞥到她，就对她怦然心动。别的姑娘作秀时，尽量夸张着身上的乳房和大腿，而玛丽虽然也被迫脱衣作秀，可内蕴很深的眼光里，却教人觉得她离这个舞台很远。她仿佛是在展示着别人的身体，她的灵魂在这一刻飞离了美丽的肉身，反而用看似暴露的表演把她本来的魅力悄悄掩藏。别的少女如飘在水面的浮萍，脱掉衫裤立刻叫人一览无遗。玛丽是沙漠远方的海市蜃楼，呈现在人前反让你疑心后面还有更多的东西。
张大帅牵着玛丽的手面向观众：
“这是俺选中的环球第一美人儿！”
“！！”场里掌声如雷。
玛丽开始独唱一首歌，轻轻柔柔，毫不喧嚣，配合着幽怨的眼神，凄婉的姿态，使偌大一个疯狂的表演厅，逐渐罩上神秘冷寂的情调。
这便是独特女人的独特力量！
陆伟昌转过头，眼睛盯住安娜。
“玛丽的真名叫什么？”他很清楚，风月场所的每个女人，公开挂牌亮相时都用艺名。
安娜迅速向了望孔里瞥了一眼，“你什么时候迷上的她？”
“别用那些令人忧伤的字眼。”陆伟昌摊摊手，“我们两个不是很好吗，小猫咪？”
安娜用眼光在他脸上寻找什么，慢慢把他的身体扳到正对自己，忽然一下紧紧勾住男人的颈子。
“伟昌，”她的喉头有一丝颤音。“我知道你看中了那个小狐狸。你们男人的一举一动瞒不过女人的眼睛。伟昌，我可是跟了你二十年……”
陆伟昌的双手在安娜的背部轻轻抚摸着，感到女人一阵颤抖，肩上有了眼泪浸润的潮热。
“喔，喔喔……”他像哐小童一样拍着她，摇着她，用嘴唇去亲她的耳根。“安娜小乖乖，告诉我她的名字，可能我们特工处有个位置正适合她。”
安娜一下从他的手臂里脱出来，吃惊地瞪大黑眼睛，“你要把她变成女特务？！”
“为党国效忠，伟昌忠心不二。”
“可你们的名声不好，她不应该跟你的人马混。”
“告诉玛丽的真名。”
“不！”
陆伟昌的嘴角漾起一缕讥嘲似的笑纹。“我一个电话打出去，不出半天功夫，我的人就会把玛丽小姐的档案卷宗整整齐齐放上我的写字桌。”他边说边走到床边，开始往身上套衣服。
“伟昌。”安娜唤他。
陆伟昌不吭声，仔细把长裤的腰扣扣结实。
“伟昌，”安娜抓住他的左臂，脸上流露出失群的小鹿一样的恐慌，“你、这就走？”
“走。”
“你下个月、还会来的。你说你会来！”
陆伟昌慢悠悠地弄好中山服的风纪扣，半天才冷峻地回答：“那可说不定。”
“伟昌！”
陆伟昌往门边走。“再见，”他向她冷淡地挥挥手，“我以后会想你的。”
他的手抓住了门闩，他估计女人的意志会崩溃。他是个有斩有杀的男人，刚愎自用，铁石心肠，拿得起放得下。尽管他不会轻易丢弃眼前的性爱老搭挡，但她若要因为与他关系特殊就想羁绊他独立行动的手脚，那她是打错了算盘。绝对打错了！
“伟昌……”
果然，安娜带哭音的呼唤在他就要拉门的一瞬间响起来。
陆伟昌停住了动作，“你说。”
“她叫……康雅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