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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明星遭斩

1990年

1

六月三日,阳光普照。

尽管在此之前连续三天的热带风暴在香港岛肆虐逞威,将天星渡轮码头的一只小火轮掀翻,使告士打道上十一辆小汽车因暴雨而挤撞在一起,可毕竟都过去了。六月三日仿佛是一条吉祥的分界,把阴晦挡在昨天,将和暖留给现在。

但圣玛加利大教堂的叶可经神父却无缘沐浴室外的和风暖阳。从上午9时到现在下午4时半,他已连续给五对新婚伉俪主持了隆重的婚礼仪式。而第六对,马上也要进殿了。

黄强辉二十八岁,一身挺括的“凯伦西”白色婚服,和被定型发胶梳得一丝不苟的波浪卷发,都把他衬得俊姿英武,威仪煌煌。

黄强辉与张爱爱小姐,就是圣玛加利大教堂今日最后一对行宗教婚礼的男女,也就是第六对。

黄强辉一米八0的身材,在香港男士中算是高大挺拔了。但他一副永远稚气的娃娃脸,决定了他不可能成长进入与周润发、李修贤和万梓良比肩等高的阵营。

于是,被“华龙影视制作股份有限公司”的职员们昵称为“辉仔”的大高个黄强辉,永远只有饰演一个武功高强、身手超凡、但说不上三五句台词的“大群众”角色。

不过辉仔有辉仔的福分,如今挽在他左臂上的张爱爱小姐,却是“亚洲电视台”正一炮走红的视屏新星。

香港地区人口稠密,各类奇才也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张爱爱能在竞争激烈的“亚视”女艺员群落中脱颖而出,除了勤勉,实靠天姿。这是许多行家公开的评价,也是“辉仔”私下的看法。

不是吗,你看爱爱小姐的相貌身材,风度气质,辉仔任何时候面对任何男人都敢公开宣布:不用你看她一眼,就是只听到她一声圣乐般的足音、闻到她一丝幽香似兰的呼吸、瞥到月光下她的完美无缺举世无双的身影,你就会双膝瘫软,以能一吻爱爱小姐的红石榴裙为人生最大幸事。

谁也不能说辉仔狂妄无羁,吐词偏颇,因为当张爱爱身穿白色婚纱礼服、在男女宾相和吉祥伴童簇拥下出现在圣玛加利教堂庄严辉煌的大殿中时,全体贺客突然都屏住了呼吸,一起向殿堂中央的巷道转过头来。

哦,上帝,这是你多么精心雕刻的杰作!

被纯白华贵的婚纱礼裙裹着的姑娘,简直是香港地绝无仅有的人间尤物。

羽翼般的黛眉下,两只灵秀的杏核眼轻轻一眨,便流盼出千种聪慧,万般柔情。

她的脖颈小巧端庄,白如奶酪,似汉白玉雕成般洁净细滑。

她走在过道里,仿佛不是教堂的灯烛把她照亮,而是她的光芒辉映了整座教堂。

她的身材纤细袅娜,而胸部则丰硕饱满。你可以想象出华贵的白裙遮盖着的,是一具多么性感迷人的少女胴体。她傍在所爱的男人身边,娇娇的、柔柔的、像夜来香花藤依附着挺俊高大的凤凰树。

她肯定是她男友的福星,她会让他一辈子品尝人生幸福的醇醪!

参加婚仪的来宾,有些是男方的远亲旧朋,他们是第一次在屏幕下注视张爱爱的花容。

男人的眼睛被一轮皎洁的月亮照亮了。男人们各式各样的脸庞也因为那无比高洁曼妙的美丽少女而镀上了万分倾羡的柔光。

女士们的表情各异,有的震惊得红唇大张,有的诧异成一脸怪相。衷心的赞佩和刻骨的嫉恨同时并存,渴望交友与深恶痛绝一道蔓延。

这就是真正的绝色佳丽!辉仔明白,只有这种惊绝四座的美艳,才能在同类中造成如此激荡的冲击波。

辉仔的眼角瞥着佳宾席上众多男女的表情。上帝,他心中喃喃道,你赐给了我一位多么完美宝贵的小妻子,我从那些男女脸上看到了她无与伦比的魅力。哦上帝,感谢你的恩赐,我永远是你金光笼罩下的幸福子民。

大殿两旁的唱诗班在齐唱着《圣母带给你温柔》,歌声亲切,爱波荡漾。辉仔看到,在表面整齐的歌唱下,有几个男孩子也因为他的爱爱的君临,而乱了方寸。

你们可不要出差错,辉仔好笑地想,谨防主教大人进密室独自与上帝联络时,顺便捎上一句对你们的不恭,你们可就一辈子得不到天主的荫庇了。

他知道唱诗班的少男少女来自于跑马地附近的圣保罗中学,云晖大厦和孔圣堂。他在一星期前趁拍电视的空隙为今日的婚仪奔忙时,把一切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颂歌辉煌地响着。颂歌亲切的旋律顺着殿堂两旁十根巍峨的圆柱盘绕上升,与殿堂穹隆上精美的宗教壁画交相汇和,仿佛画上那些披纱的仙女和生翅的小童,也苏醒过来,在款款的乐声中舒臂扭腰,舞出一天的曼妙绚烂。

颂歌伴着黄强辉和张爱爱朝祭台方向平稳走去,他们踩着音乐的节拍,像踩着一艘吉祥的小船。

呵,辉仔又忍不住心花怒放了,我拥有身边这个绝色佳丽了!我是香港最幸福的人!可转念又想,我真能拥有她一辈子吗?她十天前终于答应嫁给我,这不是做梦吧!

他赶紧偏头瞥了一眼,看到张爱爱脸上挂着迷人的甜笑,实实在在地挽着他的左臂,正与他并肩同行!

2

黄强辉的疑神疑鬼并非杞人忧天。就在十天以前,他只敢将与张爱爱卿卿我我的醉人幻想放在青年男子孤独难耐的黑夜睡梦中展现。

其实辉仔与爱爱小姐并非新知,五年前,他就与张爱爱在亚视的长篇剧集《青霜冷月侠影香》中邂逅。那时,他二十三,张爱爱十六岁。

五年前的张爱爱当然毫无知名度,她在剧中饰一号女主角青霜夫人的心腹婢女。辉仔则是夫人鞍前马后捧剑的武童。

但张爱爱给每个职员都留下了深刻印象,辉仔对她更是永生难忘。

她的妩媚娇柔自是全组第一,其他女演员不能与她一比高下。她的率直任性则更令人出乎意料,辉仔多年后想起来都有些目瞪口呆。

剧集第四部第二卷的下集有个情节,写唐宫中的丽妃被叛将抓住。叛将为威逼丽妃供出影子大侠的养伤地址,便把丽妃衣裙剥光。

叛将把差不多全裸的丽妃捆在古树下,在她娇嫩的两个乳房上涂满香甜的蜂蜜。

叛将的意图是,只要丽妃不招供,他们就把两大瓷瓮的大蚂蚁放出来。蚂蚁闻到蜜香就会爬上丽妃的乳房。千千万万只蚂蚁在女人的身上来来回回爬行,不要说一个如花似玉的深宫丽质,就是皮肤粗糙的山中樵夫,也是绝难忍受的。

她会全身颤抖,她想伸手抓挠。她会嘶声嚎啕痛哭,又会因奇痒难禁而变成疯狂大笑。可惜她双手双脚被缚,她简直无法对付那千万只要命的虫子。

她的结局只有两条:一条是老老实实投降招供;一是在非人所能忍受的奇痒中因喘不过气来而憋闷暴亡。

这是编剧和导演共同设想出来的精妙之笔。面对香港地口味高怪的百万市民观众,你不在每集情节中调上这么些浓辣的胡椒面,你的剧集收视率便会大打折扣。收视率一打折扣,自然不能吸引众多商家的广告。广告一少,便会减少电视台的资金进项,这是绝对不行的。

演丽妃这一角的,自然不是很有造诣的知名演员,知名演员是有很大面子的,很大的面子往往禁锢着她们的选择范围。

导演知道在哪里找这些女人,她们是专心为脱衣而准备的一个团体。她们知道自己一辈子不可能在纯艺术领域里跃过龙门,也没有家财亿万的富翁会看上她们的卑微的平民出身而与她们共结连理。于是她们以在屏幕上演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镜头为生,因为只有这些镜头轮得到她们演,而且这些镜头的片酬是以在屏幕上暴露多少秒来计算的,这使她们能挣到一笔不小的生计费。

想不到天有不测风云,在拍这一场戏的那天,演丽妃的女演员突然不能来了。一个男警察在电话里说,该女人吸食大麻,并暗中兜售。现已依法拘押审讯云云。

此时各个部门均已准备完毕,离正式开镜还剩一刻钟。

导演气得骂娘,制片人更是急得跳脚。须知这么大一个摄制班子,灯光、美工、摄影、化妆、服装、道具以及众多男女演员和拍摄器材,耽误一天就要多付好大一笔工薪。光是这个摄影棚,租一天就是讲万数的银纸。

临时找人,误时不说,能不能一下进入规定情绪,就很难预料。

武术指导给导演出主意,马上去外面街上拉个妓女来。

“那些‘鸡’不怕脱衣服啦。”武术指导说。

“她们只是要揾银就行。”

导演一句话给他呛回去:

“那些‘鸡’懂不懂镜前‘松弛’,我是拍色情小电影的吗?”

就在整个导演班子六神无主,抓耳挠腮之际,想不到十六岁的张爱爱找到了制片人。

“不就是让大蚂蚁爬一下吗?”她甚至像开玩笑一样快活,“我可不可以当丽妃的替身?”

一句话把剧组给救了,制片人直想趴下来给小靓女磕两个大响头。

当然在化妆造型上费了些手脚,用乱草飞蓬般的长发把张爱爱的脸遮得隐隐约约,以避免公映时在观众眼前“穿帮”。

实拍了,辉仔和另一个武功演员预先用绳索把脱了衣衫的张爱爱绑上大槐树。辉仔第一次那么近的看见了张爱爱的肌肤。

辉仔不清楚另一个男演员作何感想,他自己可是如踩云团,脑袋里五颜六色,不知怎么完成的手中工作。

他最后撤离大槐树时与张爱爱的眼光碰了一下,慌乱中他感到脸上热得烫人。他觉得眼前的靓女不可思议,她裸露自己的胴体时何以没有很大的踌躇,她的眼光何以如此清纯。

不过十多个镜头拍下来,张爱爱在一群女职员手忙脚乱地用药水给她清洗全身时,即哭成了泪人儿。她肯定没有料到被大蚂蚁爬咬会如此难受。她的哭声向世人宣布,她当时连死的念头都有了。

张爱爱的壮举在组里出了名,许多男士看她时,脸上都有些讪讪的笑意。

黄强辉连着很长的时间晚上做梦,所见的都是张爱爱盯他的眼光,和她那少女的乳房。

他甚至产生了奇想,他想要是能让他挑选天下的女人为妻,他一定只要张爱爱。虽然他自知自己小角色的身分,并在剧集封镜前自卑地从未主动与任何一个女演员交谈,但他还是在幻梦中把张爱爱当成自己的心上人。

这都是她的清纯的眼光和青春的乳房,在冥冥中撩动他的心弦。

半年的拍摄期结束,各公司请来的艺员即将分别。封镜晚宴上,大家相互碰杯,共祝前程如愿,心想事成。辉仔看着蜂蝶花一样围绕漂亮女艺员喝酒的男人们,心里生出一丝惆怅。他明白他不具备向女人献媚邀宠的条件,这条件是:一要地位,二要有钱。

辉仔返观自己,与两样东西均无缘。

但没想到的是,爱爱主动走到了他身后。

“嗨!”她娇娇地招呼他一声,倒把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不跟大家热闹?”她扑闪的长睫下,一对杏核儿眼幽深如水。“你好爱孤独?”

“不。”辉仔低下头,他受不了一个少女认真的直视,何况这少女正被其他男人娇宠,何况这少女有惊世骇俗的美丽。“谁也不会爱孤独,特别是……一个男人。”他的声音很低。他恨自己这般怯场。他担心对面的少女根本没听清他说的话。

“你说什么?”她果然又发问,“你好高喂,”她天真无邪地用手量了一下,脑袋刚好抵住他耳垂。“可你的声音却像黄花鱼一样唧唧的。”

辉仔一下觉得下不了台,他很清楚他的脸一定绯红无比,因为热辣辣的感觉从腮帮上一直延续到耳根。

“我是说,”他依旧不敢看她,但声音坚实起来。“没有一个男人爱孤独。”

“那你不过来跟我交谈,是骄傲?不屑?目空一切?”

“看你……”他觉得她伶牙俐齿,好尖刻,好霸道。“因为,围着你的男人太多。”

“这话对。”她装着若有所思的点点下颏儿,但眼里是知晓自己价值的得意,“但你可以与他们争夺,你可以挤开他们嘛。”

“话是这么说……”他抬起了头。

“嘻,”她打断他,呷了一口手中黄如琥珀的香槟,鲜艳润泽的嘴唇很乖巧地一抿,“你简直像内地人,听说他们的男人才讲究温良恭俭让,但香港是竞争社会呀!”

他觉得他一下看到了张爱爱的另一面,她早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要评议。“可是,”他辩解说,“什么都是有条件的,而不在乎什么内地,什么香港。”

“也有条件。”爱爱笑了,一口贝齿整整齐齐,粲然生辉,“你不知道?”

“什么条件?”

“你的相貌。你好靓哟,货真价实的靓仔。”她忍俊不禁,笑得将杯中的酒液荡了出来,“嘻……你自己真的不知道?”

对这样聪明的女孩,辉仔无话可说。即使明白她是在调侃耍弄,也让你发不起火,可他是喜欢她的,虽然从未向谁表白过,但他心里自知。

“喂,”爱爱止住笑声,“你真的讨厌我?”

“不。你是很引人……注意的。”

“为什么不是‘很引人……喜欢的’呢?”

辉仔狼狈不堪。这靓女厉害,他想,她额上生着第三只眼,能洞悉对方的肺腑。

“我现在不……”他一下找不出适当的回答,窘得右手几根指头下意识地敲击着左臂。

“不什么?”女孩儿不饶他,幽深的杏核儿眼好认真,好清亮,显出清纯无邪的真诚。

辉仔没来由地受了感动,就为那眼中的一份真诚,也为了他本来就明白的自己地位的渺小,他冲口讲出了下面的话。

“我现在不会追求你、围着你转、为你的吹捧者队伍中再加一颗无足轻重的小螺丝。”

“你说什么?”爱爱一下张大了嘴。

辉仔为急转直下的形势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但能给一个受宠的佳丽以不知所措的小小打击,作为本身就无法得到她的男人来说,不啻是一种巨大的欢乐和胜利。

闸门一旦开启,水流便狂泻无遗。

“我是说,我不会加入吹捧你的男人的队伍。”辉仔敢于直视姑娘的眼睛了,他觉得原先通身光环的少女正在他面前矮下去。“那都是些蠢男人,他们看中的不过是你的皮肉之相。小阿妹,你会长大,你会长老。你的皮肉之相像身上的衣裙,风吹日晒,总要陈旧脱色。到你年迈色衰,脸上布满珠网,头发花白,风吹起来像一窝鸦草,浑身病痛,走一步扶着拐杖喘三大口气的时候,你想,他们还会围着你,像英伦三岛上的臣民,瞻仰伊丽莎白女王一样顶礼膜拜吗?”

爱爱直瞪瞪地盯着他。他感到那里面的水波动荡起来了,但他不清楚它们将掀起什么色彩的滔天巨浪。

但是没想到,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然后,姑娘眼中风平浪静,脸上也不带任何褒贬好恶。

“你是第一个讲这么多吓人大话的男人。”爱爱说,“你是一个……怪人。”

他只有静默。他觉得就要彻底失去与这个姑娘的联系了,他为此颇感悲哀。因为说到底,十六岁的爱爱,是如花似玉、婷婷娉娉、任何男人见了都会怦然心动的可爱靓女啊!

爱爱果然转过了身。前边不远的席桌间,一些等得心急的男人争先恐后向她露出了谄媚的笑脸。

爱爱向他们扬了扬手中的酒杯,向他们走去。

她走路的姿式很好看,有一种八月小荷临风飘摇,又轻柔又坚韧的清纯风姿。

辉仔很清楚他与这位靓女的首次交谈,也就成了最后一次。她不会再理睬他。在她未来的人生路上,让她高兴,使她欢愉的男人正多得不可胜数,她没理由再留恋一位使她难堪、给她伤害、唯恐她活得欣悦的、只能一辈子在电视剧里跑龙套当“大群众”的蠢男人。

辉仔很难过。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皮鞋,明白一切都咎由自取。他为刚才自鸣得意的疯狂表演衷心悔恨。他想如果一切若能从头做起,他要当着靓女张爱爱的面,一千次赞颂她的秀色可餐。

可是,一切都已不再。

突然,有什么东西触了一下他的肩膀,一股软香的气味扑入他的鼻息。

“嗨!”又是那声娇娇的招呼。

辉仔神经质地一抖,抬头时,眼帘里收进爱爱小姐精致得无法形容的明丽五官。

“你是对的,”她低声急促地说,“那么,你是不想现在与我交朋友了?”

辉仔不知怎么的就点头承认了。“是的。”他敌不过内心深处一个强硬之声的警告,那声音说,辉仔如果你现在出尔反尔,你才会真的被这个姑娘蔑视。

“那……”爱爱脸上的色彩很复杂,似乎既有懊丧,也有敬服,还有一股仿佛说不清楚的恼怒。“那你准备将什么时候与我……交朋友?”辉仔沉吟了几秒钟,又听从了内心深处不屈的声音的指挥。“我想等你周围的男人都散尽了,”他说,“等你丑了,受了伤、或者……抬举你的人少了,我会走到你的身边。”爱爱笑了,笑得很蹊跷,“你等吧。我也等。”她一敛笑容,漆黑的双眉间竟隐隐挤出一条柔柔的“川”字纹。你等不到那一天。我也等不到。再见。她一转身走得很快,彻底离弃了圈外的黄强辉。

弹指逝去五年。

五年光阴,在瞬息万变的香港世界,早可以令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因中六合彩而暴富,也可让一位殷实船东马失前蹄而破产自缢。那么爱爱小姐自信的不会变化的人生境遇,当然就只能是一句过于轻率的少女戏言。特别是在演艺界,又特别是演艺圈内的情感漩涡,那真可谓是新浪盖前浪,无一瞬的凝固。说不定今日红得发紫的大明星,因为与某个大剧评家交恶,会被人第二日在一些客户众多的大报上攻击得一钱不值。也说不定某个长期沉默的小演员,因为导演的发现和角色的对路,一跃而成光彩四溢的当日明星。

艺员间的男女情事,更是如秋空彩云,风起风落,眨眼万变。演艺圈内的人,表演的就是人类各种情感,因而他们的内心情线,亦是又粗又长。他们银幕上演公子落难,小姐相助,于是银幕下也卿卿我我,悱恻缠绵。他们银幕上男女接吻拥抱,同枕共眠,于是生活里有时也如法炮制。他们是情感的富翁,因而不知节制,容易大把挥霍。他们在银幕上做戏,回到生活中,有时糊里糊涂,成日价依然做戏。因此他们的感情既丰富又浅薄,来得快也去得急。他们中有些人发现了自己这一弱点,干脆就破罐子破摔,更成了感情大海中不负责任的弄潮仔。今日相中你的美艳,今日与你甜甜蜜蜜。明日被新来的靓女吸引,就弃老相好如破履。不过他的老相好若是与他一般的人,她也决不懊恼。你以为扔她像扔一件穿旧了的短衫,谁知她才是早就思谋着要休你,因为另一位魁梧倜傥的英俊小生已向她走来。

五年中,张爱爱小姐才遍尝了演艺圈内的酸甜苦辣。她的演技日臻成熟,屏幕上塑造的角色令人叫绝。特别是去年长达五十集的《飞凰艳凤》中女主角的出演,更使她名声大噪,如日方中。

但情感战场上的失败,却令她夜深失眠,泪湿沾襟。那些捧月之星般众多男人,没有几人识得她真正的内心。他们或夸耀财富于她面前,又轻薄她的人格于其身后。或凭完美得无一毫疵点的面孔当求爱的招牌,而全无一点智慧的精髓做吸引她注意的资本。

她先欲将终身托付于那位也是红得发紫的亚视男星,她初与他一配戏,就被他功力不凡的演技所震慑。但相交一久,她才吃惊地发现,男明星在生活中的语言是如此贫乏,他的话题永远只有三大类:酬金、名气、女人。她曾正色问他银幕上何以滔滔不绝,博大精深。男明星大惑不解地反问她:“难道你不知道那是编剧早就写好的台词?”

她绝然地与他分了手。她一回忆起他曾在机关布景的幕后趁拍摄准备的间隙将她脸庞吻遍的镜头,就只想作呕。

第二个男友是新加坡富商,人很年轻,但在装璜业的拼搏中显露奇才,已是“泛亚洲美伦装璜业集团”的董事长。她之所以与他交往,是为他鞭辟入里的演艺理论所折服。想不到一个耍弄贴墙绸和霓虹灯的装璜商,竟与她有如此之多的共同语言。

她争取到一出赴新加坡拍外景的剧集,那段日子是她人生欣慰的高峰。她只要有空,就往他的公司或别墅跑。他不只陪她游览星城风光,还亲自掌勺,做她最爱吃的水焗基围虾。

他们交往了两个月,到剧组撤离星城前五天,她已决定将向他托付终生。

而西洋镜就是这一天拆穿的。她的拍摄镜头由于天气晴好,到下午三点就抢完了全天的进度。她去他家时没先打电话,她的本意是要给心上人一个意外的欣喜。

她用钥匙偷偷拧开那扇高大的院门,又进入白得粲然的二层小楼的门厅。她听到客厅里笑语喧哗,就知道一定是他与他的朋友正在相聚。她早清楚他有许多相知很深的同僚,他曾在与她幽会中向她介绍过这些情况。

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哄然而起。她不由得为这开怀的笑所感染,于是放轻了脚步,决定要听听他们都在议论一些什么开心事。

——“哗!老兄把那么靓的女明星都能弄到手,以后我们大家若想交情人,都要拜托你‘公关公关’了。”

——“哈……”

接着是男朋友的声音:“还不是靠诸位仁兄捧场。不过我给你们打的赌,你们可要认真,决不许赖帐哟。”

——“那没问题。哗,香港鼎鼎有名的张爱爱都成了你手中的情人,我们敢不照付赌金?”

张爱爱感到一股锥心的疼痛从心脏深处升起,她恍然间似乎明白了这个装璜业巨子与她交往的真正动机。

“诸位,”又是男朋友的声音。“其实我倒真想与正在美国的太太一刀两断。张爱爱与她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底,不可同日而语哟。”

“当然,”有人赞同。“不过你也不能忘了我们大家的功劳。这两月单是为了去图书馆替你翻找戏剧电影方面的专著,就耽误了我们几次抓到大生意的良机。”

男朋友一边笑着一边向四面作揖。“劳苦功高,劳苦功高……你们也要可怜可怜我啊,白天为生意忙得一塌糊涂,晚上还要背诵戏剧理论。若不是与诸位有赌约在先,兄弟我早就做缩头乌龟了。好啦好啦书归正传,一人交五千给我啦……”

张爱爱没有悄悄离去,她不能便宜了那个以欺骗她的真情实感作为与朋友们赌胜负的实业界青年奇才。她给这出戏的结尾抹上了行侠杀敌的一笔冷硬色彩,她冲进客厅,对准笑脸相迎的男朋友,狠狠甩过两响脆亮的耳光。

“你们,”她向四周惊愕的男人们无限高傲地露齿一笑:“不用向这个输家交赌金了。因为,我是在逗弄他的,我早就知道他美国还有个老婆。我在这里拍戏,逗他取乐是为了排解我的异国寂寞。为此我要感谢他当了一次大傻瓜,也要感谢你们——为这个傻瓜助威打气的朋友们。”

张爱爱回到香港,一改活泼开朗乐于交友的天性,把自己幽闭于心的牢笼之中。一连串的遭遇,使她逐渐悟到人世的艰险、人心的堕落,我算看透了这个喧嚣的尘世,她随时随地都在想,全他妈从头虚伪到脚,没有一个真实坦诚的人。

但是,如果想仅靠谢绝一切宴请、舞会和沙龙聚会来隔离与男人的交往,以落得内心一片清静,那就大错特错了。一个女子,风姿如画,豆蔻韶年,假如过多交友,会被人指为性感肉弹,风骚荡妇,但闭门谢客呢?说不定泼来的污水更多!

张爱爱现在开始领教这一切了。

先是圈子内起了传言,说她在新加坡与一位富商往来,原是看中别人的钱财。她开口便要聘礼一千五百万,激怒了那位男子,于是两人反目成仇。最终是大明星张爱爱落得人财两空,于是郁郁寡欢。

又有人猜测她的沉默,只是一种暂时隐伏的策略,实则是在窥伺时机,寻找下一位富豪傻瓜。传言说对漂亮女子特别如张爱爱这类人的寂然是万万不可轻易相信的,因为她们年轻美艳,精力旺盛。呸,如果骚娘儿张爱爱都能守住身子当尼姑,那除非黄花鱼开口说人话,太阳从西边滚出来!

而越到后来,流言越恶毒下贱。有一本色情杂志竟宣称:亚视女星张爱爱近日怕近男性,皆因生活混乱,在埠外拍戏期间同时与美籍澳籍菲籍埃塞俄比亚籍男人同床共枕,因此染上性疾,返港后沉疴日重,痛苦不堪,因而只好闭门独处,羞于见人。

张爱爱终于领略到什么叫前有地雷,后有追兵。面对用嘴巴组成的围城,你是跳进去也丑,跳出来也不靓。你左右遭诽谤,里外不是人。

她也终于明白,在圈外人看来花团锦簇、高洁美好的影视界,实则有多少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要想以最快的时间学到人世中两面三刀逢场作戏的丑恶,那么请——到所谓高雅的艺术圈里来,包你只用一年时间,领略到圈外人一辈子方能看到的虚伪下作。

在世上做女人难,做年轻漂亮的女人更难。

但在影视圈里做女人、做正在走红的女明星,那就难上加难!

张爱爱几年拼搏下来,只觉身心疲惫。往昔的天真稚雅变成沉默无言。她只感到四野喧嚣,处处冷箭,令人防不胜防。虽然她的照片被做成各种广告,天天在香港的各类报纸刊物上重复迭现,虽然各种社团和机构组织的各类集会,仍以能请动她出场曝光为天大荣幸,虽然她片约不断、片酬水涨船高,但是,张爱爱感到的是被人世弃绝的孤独,人们只要她的面相肉体点缀这世界的歌舞升平,而从未关心她那受伤的灵魂在流血。

她一下悟彻了,为什么历史上那么有名的女明星,往往以自杀作为告别生命的最后手段,她们都是被流言切成碎片,再也无法复原自身,因而只好走上极端的啊!

大陆的阮玲玉。

香港的翁美玲。

美国的玛丽莲·梦露……无一不是这样。

张爱爱选好了自己的死期。虽然,她内心深处深感死的恐惧。她所谓渴求于人世的,不过是一个能泊系心船的宁静港湾,一块能供她休憩舔伤的小块绿洲。但她四顾茫茫尘海人寰,竟一时很难找到。

就在那最后的几天中,她碰上了黄强辉。

以后想来,那次会面全是上帝的安排。

她去中环一家超级市场,为的是看看能买上一件什么东西,在帮她结束生命时既快捷又不痛苦。她照老规矩,只身出门时戴大号蝶形墨镜,为的是防止疯狂热情的影迷将她认出。

她在市场底楼大厅的货架前徘徊良久。锋利无比的剃须刀片,可自动注射药物的微型塑料针管,都令她不寒而栗,难下决心。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从旁边货架后响起:“打劫啦!有劫匪打劫啦!!”

没容有所反应,整个市场底楼已一片混乱。无数颗人头从她肩后呼啸而过,无数双脚将锃亮溜光的地板变成万马奔腾的轰鸣。

但短短的几秒钟过后,喧闹消失了,刚才还人头济济熙来攘往的超级市场,转瞬安静如月光下的冰湖,可以听见掉下地的一根针响。

张爱爱呆立原地,既没逃跑也未蹲身躲避。如果这时劫匪扫来一梭子弹,她突然狂热地幻想,我将像过去演过的女特警一样,忠勇倒地,也免了我为找不到最舒服的自杀方式而犹豫彷徨的现状。

“站住!站住!”市场一角传出粗暴的命令,“我是CID,我要开枪了!”

一阵杂乱的搏斗声,显然有三个便衣警察(CID)在与一个劫匪撕拼。

接着,响起了枪声,只听有人“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张爱爱站立原地,依旧沉浸在自造的紧张和渴望什么的狂热气氛中。

杂沓的脚步声向她停立的货架巷道中传来。她往后一转脸,三个壮汉倏然冲入。前面用尼龙面罩遮脸的是劫匪无疑了,他挥舞一只左轮手枪,嘴里嘶嘶啦啦地喘着粗气,拼命往她这里冲。她知道从她身后一转弯,就是超级市场的出口大门。她也知道劫匪后面两个挥枪叫喊的便衣,就是CID的神勇警察。

“滚开……”劫匪与她的距离迅速缩小,他声嘶力竭叫嚷着,仿佛不愿伤害一个无辜妇女:“快躲开!他妈的你想吃子弹……”

张爱爱本能地往货架前闪了一下。劫匪跑到离她只有三步远了,再有一眨眼功夫,他将转出这个巷道,冲出大门,截住一辆过路的“的士”,然后逃之夭夭。

张爱爱脑里的幻影消失了,她回到了现实。她在高个子劫匪冲过她身边的一霎那,果断地伸出右脚——

一声沉重的钝响,劫匪的身体几乎凌空飞起一米多高,落地时碰倒了右边的货架,随着负痛的惨叫,婴儿奶粉卫生棉球矿泉水瓶和啤酒罐子如骤降的暴雨,将他和站在旁边的张爱爱一同埋葬。

警察赶到了。他们操手站立旁边,不去捆绑劫匪,却对张爱爱露出男性讨好的笑。张爱爱的墨镜被刚才的垮塌碰在地上,她明白是她的美貌令两个警察神魂颠倒。

“快给他上手铐呀!”她怒声斥责,同时站直身体,“快呀!”

警察依然嘻嘻地笑。

殊不料二楼栏杆旁伸出几颗男人头,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手握半导体喇叭,远远向这边喊话:“阿发,喂喂,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不追出去呀!”

“导演,”名叫阿发的警察向上喊,“意外意外,亚视的张小姐在这儿,她把辉仔摔了个大马趴!”原来这是在拍电影。

上面的人互相讲起来,嘟嘟哝哝的抱怨声很远都听得清。

辉仔?张爱爱的脑子里一下转不过弯,是五年前那个敢于蔑视我的武功演员吗?

仿佛在为她的判断作着注脚,地上的劫匪扒开一地的商品,站起身,并且拉开了遮住五官的面罩。

四目相对,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黄强辉伫立在她面前。

五年前相交的场面如电光石火一闪,清晰地投影于两人的脑屏。

他们的眼光绞接在一起,如风暴催动在一起的两条柳枝。

他们都觉得彼此有些陌生,毕竟时间是一道神奇的屏障。但他们又不甘心如此的沉默,特别是黄强辉,他其实是一时一刻都没有将心中的丽人忘怀,他记着她的眼光,她的一切。

楼上的电喇叭又响了:

“辉仔,阿发,赶快重来一遍!快……不然我们租用的时间就完啦!”

“OK!”阿发听话地高声答应。

爱爱注意到辉仔深深地盯了自己一眼,眼光很复杂,似乎有对重逢的欣喜,有问候,有想探听一些什么的祈求,还有就是真诚坦白一股……爱。

辉仔在两个同伴催促下,迟疑地转过身。就在他刚刚迈动双脚之时,他听到了女人清晰的话音:

“你拍完戏到蟾宫酒楼来找我,我在咖啡屋等你。不管多晚你都来。”

黄强辉穿着一身柠檬黄的针织套衫,心急火燎地走进蟾宫酒楼设在四层的咖啡屋。饮室里灯光柔和,镂花长帘从上到下,挂满临维多利亚海湾的北窗。一只三人小乐队在咖啡屋一角轻轻演奏,吉他声叮叮响着,像从十八世纪的西班牙街头传来。

辉仔担心自己晚了,现在已是晚上七点,离与张爱爱的突然相遇,已过了五个小时。

但张爱爱没使他失望,他的眼光只把咖啡屋扫了半只角,就发现了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的她。他有点意外,因为小姐已换了衣裳。是专为他的到来吗?他赶紧摇摇头,甩掉这不自量力的幻想。

张爱爱穿着一袭黑色袒胸长袖晚礼服,如瀑的长发闪着乌黑的光泽,流畅地铺在后肩。她仍戴着大号蝶形眼镜。她一人独坐的小圆桌中央,一只紫红的玫瑰花插在小玻璃瓶里。红花与黑裙相衬,那情调显得既典雅,又高贵。

“嗨。”辉仔走到她身边轻轻招呼了一声。五年前她就是这样招呼他的,那情景至今想来,仍历历在目。

张爱爱微点一下头,示意他坐在对面。

侍者过来,问辉仔要什么。爱爱却挡了驾:

“他什么都不要。”她说,“我们马上就走。”

辉仔吃了一惊,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侍者走远,爱爱摘下眼镜。辉仔发现,这对美目里,过去清纯如水的欢愉全然不见,如今呈现出来的,是焦虑、疲乏、无可无不可的迷惘。

怜爱如潮水一样弥漫,浸泡住辉仔的心脏。五年了,虽没有直接见面,但对电视台播出的剧集,报刊杂志上“影星撷英”栏的花絮,他从不漏过眼帘。他看着她名贯港九,星运正红。也知道流言纷呈,正置一个女演员于窘地。他听说过她在婚恋上连遭挫折。他不清楚她内心是否坚强,是否很看重流言对人生的侵蚀。他经常在梦中与她促膝交谈,当然,都是她高高在上,颐指气使,逗弄着高俊壮硕的他。而他却像恭顺的臣子,对女皇的差遣心领意会,甘为前驱。

当然,他不是没与某些中意的女孩“拍拖”过,但只要想起爱爱,与她们交往的兴趣就会大打折扣。

他很清楚,他是十分喜欢爱爱小姐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似乎爱爱就是他情窦初开时的中学期间,在心里塑造成的那尊恋爱偶像,而这偶像一旦完成,就将规范他一生的恋爱历程。

也可能是爱爱清纯美丽的形象磁力太强,一朝与他的眼波相碰,就绝了他至死不变的目标。

还有她的……

总之他是为他的爱爱小姐来到这个世界的。他喜欢她不需要有任何理由。

“辉仔。”爱爱唤他。

“嗯。”他答应。他不知怎么才能消弥她的迷惘,他只好用裹藏真诚爱意的眼光盯着她。

“你长得好强壮,扮劫匪正好。”

他愣了一下,看见爱爱眼里依旧是迷惘。

“你也长大了,”他诚恳地说,“比五年前更靓。”

“忘记过我吗?”她问得很轻,不注意看,就发现不了她嘴唇在动。

“没有。”

“哦……听到过有关我的传言吗?”

辉仔想了想,明白自己不会欺骗她。

“听到过,”他说,“还不少。”

“我跟别的男人拍拖过。”她盯住他充满赤诚的目光。

辉仔点头,“知道。”

“还有人说我得了性病。”

“不。”

“爱滋病。”

“不!”辉仔断然喝了一声,见有人往远边看,又赶紧压低嗓门,“全是嫉妒者的造谣!”

“假如是真的呢?”爱爱垂下眼帘,“假如不是造谣?”

辉仔想都不用想,激情使他脱口而出:

“那我就相信。但是我却要在这时候说:我喜欢你,我要伴在你身边。”

“还是五年前那句话?”爱爱抬起了头。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一个休息的港湾。”

令辉仔大出意料的是,他看见爱爱黝黑的眸子里,一眨眼就盈满了泪水,晶莹的珍珠慢慢溢出,沾住茸茸的眼睫,然后轻轻一颤,沉重地淌下姑娘细洁如玉的脸颊。

从咖啡屋回来的这一晚,张爱爱决定了自己的终生。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浅绿色电话机,揿下了黄强辉公寓的电话号码。

“喂,”她听到耳机里传出熟悉的语音,她又忆起咖啡屋里辉仔那番出自肺腑的朴实话语。她当时起身跑出了酒楼,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大声嚎哭起来。

“辉仔。”她唤他。

“是阿爱呀?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假如、假如……”爱爱嗫嚅着,为将要出口的意见兀自羞臊。“假如要你向一个姑娘求婚,你,会答应吗?”

“求婚?我?”辉仔一定吓了一跳,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好紧张。“阿爱你又在逗我呀。”

“不是逗你。”张爱爱反而镇定了。“你干不干呀?”

“那得看是谁?”

“张爱爱!”

她听见话筒里久久没了动静。“喂,”她叫了叫,没反应。“喂喂!”她提高了语音,里面依然无声息。

他在犹豫?张爱爱想,他竟也视我为不屑?

“黄强辉!”她厉声猛喝。我这是拿着脸面请人家唾,她悲伤地思忖,我比嫁不出去的烂娼还不要脸。尽管我决没有什么性病爱滋病!“黄辉强你给我放个屁呀!”

“爱爱……”老天爷,那边终于说话了。

“我的意思是,我……小艺员,跑龙套的——”

“不,”张爱爱抑制不住地高叫,“你在我心中比那些油头粉面的大明星强一万倍。”

“我没有多少钱。”

“情义无价!”

“我原先是说,要等到你……等到那些男人都离你远去,我才……”

“他们即使在我周围,我也看透了他们。”张爱爱激愤地捶了一下床头柜,“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在报五年前我耍弄你的仇,你在逗我吗?”

“不。爱爱……”辉仔巨大的感动在电话线这头听来仍一点没走样。“我是想……想跑到太平山顶对全港岛大喊:阿爱,我喜欢你!我要一辈子爱你!一辈子感谢你赐给我这份、这份巨大的恩惠!”

放下电话,张爱爱感到汗水微微濡湿了内衫。

哦,辉仔,果然他就是那块寻觅不得的休憩之港,就是那方静谧安定的绿洲。

其实张爱爱明白,她做出嫁给辉仔的决定,并不是一时轻率的冲动。从超级市场相遇出来,回家换了晚装,又到蟾宫酒楼的咖啡屋坐等的几个钟点里,她都在思忖这个意义重大的问题。五年前辉仔的那番话,在她脑里打雷一样轰,她觉得敢于向她这样讲话的男人,才真正证明了内心的坦荡和真情。辉仔没钱没势,这是实情,但辉仔光明磊落,英俊强健,更关键的是,他具有一颗真正的爱心。

当然,嫁给辉仔的短处是不少,但长处也是显而易见的。第一个作用,就是可堵住铺天盖地的谣言,让那些咒她身有隐疾不敢嫁人的谎话不攻自破。

张爱爱关了台灯,躺在绵软的席梦思床上。她知道她不会去寻短见了。她明白其实自己对生命还很留恋。她一时冲动去超级市场搜索自杀的工具,那只是一种暂时的假相。她并不具备那些已自杀了的女明星的深刻的人生失意。她还年轻,她的路并未全然堵死,不是吗,上帝在冥冥中操纵着她的归宿,让她在最痛苦迷惘的那一刻,遇上了她的救生绳索黄强辉。

还值得一试,她在睡意袭来时朦胧的思绪中飘然地想,但愿辉仔不会令我失望。

接着睡魔掳走了她的意识。

这是长久以来第一个香甜安稳的觉。

以后的事情发展,就像一出快节奏的情节剧。

那晚过去的第三天,辉仔去《东方日报》广告部婚丧广告科送了婚礼广告。因为张爱爱明确告诉他要的就是令世人措手不及,要的就是爆炸般的震撼。她己很累很累,她不想让恋爱拖上一年两年,闹得人人天天议论,像烤在流言火炉上的爱情乳猪,最后被弄得百孔千疮焦臭不堪。

“我不是想做你的老婆吗?”爱爱偎着辉仔宽厚的胸脯,用食指在上面慢慢绕着圈。“你不是也想做我的老公吗?那还等什么,就赶快办大礼吧。”

他们择定的婚期为六月三日,因为那一天辉仔扮劫匪的电影刚好可以封镜。

他们选定的教堂是跑马地区域内的圣玛加利大教堂,他们听说这儿的叶可经大主教仁爱睿智,经验丰富。

婚礼广告是套红刊登的,花哨的衬底“禧”字占了半个版面,上面是二号黑体字庄严神气的模样。广告里声明他们早就两心相知,爱意暗流,此乃月神作伐,上帝牵线。广告明示了六月三日的三大仪程,即教堂结秦晋,酬来宾,皇都舞厅婚礼大舞会。广告说用报纸代请柬,请新朋旧友,三亲六戚,届时纡尊降贵,恭请莅临,就不一一叨扰府上了。

《东方日报》那一期的广告一出,无疑是在无风也有三尺浪的演艺界扔下一颗重磅弹。张爱爱,那个妖艳妩媚的女明星,要屈就贵体,下嫁名不见经传的黄强辉?是一时神经错乱,吃错了老鼠药?

记者们蜂拥进亚视,但张爱爱不见了。张爱爱早料到有此效果,她已悄悄飞往曼谷。她将在那里躲避风浪,按捺激动的芳心,然后在六月三日再突然飞回,稍事妆扮,就直接乘车去教堂。她厌倦镁光灯,厌倦夸饰的文字描绘。她早已过了想出风头的幼稚年龄,她如今最大的要求是一片幸福的宁静。

但黄强辉忙了个昏头脑胀。拍电影是签了约的,香港地是敬业精神颇强的社会,辉仔当然不会在电影拍竣前做撒手皇帝。但众多的问询和应酬,却在他的休息时间里添够了忙乱。有些平日小看他的大演员一夜之间朝他脸露微笑,而往常不分彼此的几位“大群众”,却拿惊异畏惧的眼光打量他,像看一个惯于玩弄阴谋的双料间谍。

各电台报纸的老记更令他穷于应付。早晨出门就有人堵截拍照,晚间回屋仍穷追不舍。

“张爱爱是怎么看上你的?”

“你们之间是否有婚约以外的其他协议?哎对不起。比如替人遮丑、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据传爱爱小姐患有多种性病,你是怎么看待这事的……”

有位手快的影视记者仁兄,在读到“婚礼广告”的当晚,便在《港九今晚》的专栏里登出了如下疑虑:

“如果,你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女性的男伴,你是否会感到光荣呢?知名度高,就预示着眼光高、脾气也高,那么,你受不受得下经常要降临贵体上的闲气呢?又或者,她社交广阔,崇拜者如云,你只有躲在她的阴影下做缩头乌龟,你又肯不肯从命呢……”

辉仔对一切采访者均面带微笑,但对敏感问题却缄口不言。

“诸位大爷,”他用玩笑般的语气搪塞记者大军,“我是被幸福冲昏头脑的男人啦,我每日里只觉天晕地旋,……哎呀,对啦,我记起我还没吃宵夜……不好意思啦,拜拜……”

不过到了夜深人静,辉仔会很厉害的失眠。婚期将到,他的心却一天紧似一天。

爱爱真愿做我的老婆了吗?他时常突然颤栗着思忖,她会不会是在耍一个大阴谋,在教堂婚礼那天来个影踪俱无、人迹渺渺呢?

他几次忍不住想给曼谷拨国际长途,他受不了心中越来越强烈的疑虑的折磨。他明白是舆论的偏颇在影响着他的神经,他是在胡乱猜疑已向他动了真情的爱爱,但他就是忍不住。

他终于拨通了曼谷希尔顿酒店8023房的电话,他听见了爱爱莺啭鹂鸣般的一声“喂”。

就这一声“喂”已可驱散一切,他立即压了电话叉簧。爱爱是真实存在的,爱爱的心也是真挚无私的。他知道说不定会招来女友的耻笑。

辉仔轻松着心境,祈祷六月三日的早日到来。他在拍片间隙跑婚礼事项,只觉两足生风,浑身有劲。晚宴联系好了,预订两百人的席桌,他估计已经足够。教堂联系好了,为了等待从曼谷飞回的爱爱,也为了与宴会的紧密衔接,干脆把他们的仪式排在最后一对。皇都舞厅当然也没疏漏,八点至十点的婚礼包场,将请出最高档的摇滚乐队“金壳虫”。

辉仔一项一项安排着佳期的隆重,就像一只辛勤的蜜蜂,用一粒一粒的花粉酿造着自己的香蜜。

钱是勿须担心的,张爱爱几年的片酬相加,已近千万港币。辉仔拿着有爱爱亲笔签名的支票,在渣打和汇丰的营业厅里自由出入,像雄资丰厚的财团大亨。

除了记者的骚扰以外,更多的是亲朋好友的电话问询。当然这些人的话题不外是有关婚礼举行的细节安排,以及贺礼人情该往何地恭送。

辉仔对他们的提问都给以尽量周到的解释,他告诫自己不要“一阔脸就变”。毕竟张爱爱的名气只是张爱爱一人所有,他辉仔今生今世,都要以谦和礼貌的小人物姿态活在人世。

但有一个电话使辉仔觉得有点蹊跷,因此在成百上千次的电话问答中,他惟独记住了它。

这是在六月一日午夜,当时辉仔忙累一天,在卫生间冲了凉,刚好上床躺下。

电话铃就是这时“嘟嘟”响起来的。

“喂,”话筒里是个男人的声音,“黄强辉吗?”

“对对,叫我辉仔好了。”辉仔客气地应答,“你什么事啊?”

“一件小事。”

“请讲,只要我能给你帮忙。”

“请问你与张爱爱六月三日的婚礼大典项目都完成后,你们是直飞国外度蜜月,还是先在本港小住几日?”

“嘿,辉仔想,这倒是《东方日报》的结婚广告中所没有的内容。不过已经有一些人问过这个问题了,这男人只是几十人中的一个。”

“我和爱爱的打算是,”辉仔讲述这类问题不厌其烦,似乎每讲一次就享受一次遐想中的人生快活。“我们只在本港住一夜,第二日乘国泰的航班去夏威夷的檀香山,在那里逗留三天,第四天我们又——”

“好了。”没料到那人的语气如此没教养,“你们从皇都出来,是住你的公寓,还是在张爱爱的筲箕湾别墅,或者租一间豪华酒店过夜?”

辉仔差点就要压叉簧了。他不想聆听对方检查官一样的声调。他觉得这声音冷漠、粗鲁,好像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仇恨。但他给自己立的做人准则阻止了他的行动,他稳住心绪,回话还是彬彬有礼。

“为了第二天出走方便,”辉仔说出他和爱爱商量妥当的计划,“我们不回各自的寓所。”

“去酒店开房间了?”

“是的。”

“哪里?”

“先生你是谁?”辉仔忽然怒气升腾,先前看似压抑住的烈火一下爆发了。“你是替差佬查缉黑户的线人吗?”

对方可能没想到他的发火,停了一下,说话的口气稍有缓和。

“忘了自我介绍,不好意思……我是打算给你们贺喜的。但我的贺礼很特别,非得亲自送到你们的房间不可。”

原来如此。辉仔的心境慢慢平和。

“那么对不起你了,刚才……”

“不客气,”对方接话。“请问六月三日晚你们住的地方?”

“尖东的文华大酒店。”

“请问房号。”

“十八层25号。”

“谢谢。”

“喂,”辉仔听出他要搁电话,赶紧发问:“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不必了吧。”对方推辞。

“那我收到礼物,怎么向爱爱解释呢?”

“这个……”对方沉吟了一瞬。“好吧,你不要吃醋哟,我是爱爱原先的一个男友啦。究竟关系如何深,你就不要打听了。关于告不告诉爱爱,看你老兄自决,我是无可无不可的。好,拜拜!”

这电话让辉仔彻夜失眠。

“关系如何深”、“告不告诉爱爱,看你老兄自决。”对方选择的辞汇,都很具刺激,似乎什么都说明了,其实又什么都未说。

辉仔在床上辗转,觉得浑身燥热。他不会为爱爱在此之前有性伙伴而自寻烦恼,守贞是上一代人的观念。但这人的语气又仿佛在暗示他与爱爱藕断丝连。假如真是如此,辉仔就难以心平气和。

这是一个恼人的电话,恼人不是指叨扰者侦探一样的盘查,而是因为他提到爱爱时那种隐晦难测的暧昧语气。

辉仔本来溢满幸福的胸中被人舀进一勺污水。他只能更急迫地盼望婚期早日到来。他觉得结婚才是一个厚重的实体,哪一天依托住这实体,哪一天他才能彻底放心。

不过,还是对爱爱的心思不甚了了,她究竟有没有另外的打算呢?

3

赞颂圣母和上帝之爱的歌声庄严地回旋在教堂大殿。大殿西侧墙上的一排嵌花玻璃格子窗,把户外黄昏的阳光切成形态各异的光束,投影一般洒到大殿中央行进的婚礼队伍上。

黄强辉觉得这一束束金黄的光芒来自天国,来自上帝身边。他使劲夹了一个左臂弯里新娘的右手,真实地感受到来自爱爱身体的热度。

哦,爱爱是爱我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这不,引起佳宾席上众男众女惊羡不已的倾城靓女,不已经与我并肩走向神圣的祭坛了吗?

爱爱乘坐的曼谷航班,是下午三时抵达启德机场的。她的倩影一出现在舷梯顶端,站在候机大厅平台上的黄强辉,就止不住热血上涌,心脏狂跳。爱爱来了,爱爱终于回来了!几天的焦急烦躁,顷刻化为乌有。

在出境通道口,他情不自禁地向爱爱张开了手臂,而他的爱爱小姐,也如久别重逢的亲人,一头扑进他的胸怀。

镁光灯“嚓嚓”乱闪,摄象机“吱吱”转动。像狼犬一样灵敏的各路记者们,早就守候多时,此刻一起施展浑身解数,深怕遗漏了每一秒钟镜头。

“阿爱!”黄强辉轻轻呼唤着怀中娇嫩的女人。

“辉仔!”爱爱眼帘半阖,报以恋人才有的呢喃。

黄强辉心中的块垒全然冰释。他抱住了怀中的小鸟,他不会让她再飞入别人的怀抱。

他们在扯旗山爱爱的别墅里整装换衣。他们的车队行进起来有一里路长,因为除了贺喜的朋友亲戚,还有多达五、六十名的记者。

他们赶到黄泥涌道北面的圣玛加利大教堂时,刚好碰上第五对新婚伉俪携手步下台阶。

阳光明媚,台湾相思树的叶片翠绿闪亮。热带风暴在昨天就已过去。参加贺喜的人群既熟悉又陌生,许多人像新郎新娘一样刻意打扮,焕然一新。

现在,黄强辉挽领着他的新娘,正向上帝的祭坛走去,他的一切权利,将在上帝的慈眼下被确认,他还有什么放不下心来的呢?

忽然,他觉到爱爱的小手捏了一下他的肌肉,他听到刚好能使他分辨出辞语的声音。

“辉仔,看那神父。”她说。

他让原先散漫的目光在祭坛旁上帝仆人身上聚焦,他一下感受到了爱爱的意思。

“知道了,”他也微微偏了偏头,忍住笑意悄声说,“一个德国啤酒桶。”

他们停在“啤酒桶”面前的台阶下。辉仔为叶可经神父臃肿的身材暗自称奇。上帝,他想,假如天国也举行选美大赛,叶神父必定在第一轮预赛中就会被淘汰出局。

这时,唱诗班的歌声戛然而止,整个大殿,一下落入绝对的静寂里。

辉仔看到身披黑氅、胸挂银色十字架的叶神父,和蔼的脸上罩了一层神圣。他用慈悲的慧眼,深邃地盯视住两个年轻人。

他举起了庄重的右手。他浑厚的声音在大殿穹顶下隆隆回响。

“你,黄强辉先生,你发誓对张爱爱小姐的爱情,是发自灵魂深处、不含功利和财富的企图的吗?你发誓永远挚爱张爱爱小姐,不管她是健康、美丽,还是衰老、丑陋,你都始终如一,直到上帝召回她的世俗生命为止的时候吗?”

辉仔的眼里出现了幻觉。这庄严的发问,空阔的穹顶,烛火缭绕的大厅,以及祭坛上方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巨大雕刻,都使他没来由地一阵感动。他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了既往的罪孽。他仿佛意识到有一股强大温暖的圣水醍醐灌顶般从头沐下,将他全身每道缝隙都洗涤一新。他从神父的提问里猛然明白了人生的意义,他知道他得将身边的少女奉作自己的生命,为她而活,为她的幸福而欢悦。他肯定自己一定能做到这一点,他今天与她上教堂来,不就是为了向上帝表明这点的吗?

“我发誓。”他说,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带来的颤音。

叶可经神父转移了视线,盯住美丽的姑娘。

“你,张爱爱小姐,你发誓对黄强辉先生的爱情,是发自灵魂深处、不含功利和财富的企图的吗?你发誓永远挚爱黄强辉先生,不管他是健康、美丽,还是衰老、丑陋,你都始终如一,直到上帝召回他的世俗生命为止的时候吗?”

张爱爱凝视着叶神父的眼睛,她从里面看见了鼓励和希望。

张爱爱本来不信任何宗教,她的人生观认定自我便是地球的中心。但几年的人世磨砺,使她改变立场。在四顾茫茫无依无靠的孤独黑夜,人会自然而然将祈求的眼睛抬向天宇,而上帝,就在那时走进了张爱爱年轻的心中。

“我发誓。”她轻轻回答。

她清楚她的话不是敷衍,她对辉仔的热爱从没有此时此刻这么强烈。是辉仔把她的灵魂从绝望中超度,是辉仔五年前和五年后都未变更的坦诚无私,将她生活的信心重新唤起。

我是辉仔的老婆了,她突然一阵感动地想,我不爱他,谁来爱他呢?

原来,爱人和被人爱,都可以使人充满高尚的力量。

他们在叶神父的主持下,互换互戴了结婚金戒。他们彼此深深凝望着,仿佛要在此一刻,钻入对方的灵魂,融成对方的一部分。

颂歌又起来了。嘉宾席上掌声如潮。

叶可经神父看着他主婚二十多年来最靓最俊的一对男女,慈父般地往空中划着十字:

“愿天上的主不吝你伟大无边的恩情,”他虔诚地祈祷着,“给这对男女辟出宽广的幸福道路。阿门!”

结婚晚宴在“海鲜酒家”的三楼主厅举行。张爱爱的中学校友来了,影艺圈的艺员职员来了,黄强辉的武功朋友来了,众多的影迷代表来了。连亚视的演员工会也来凑热闹,把一个两米多高的奶油大蛋糕,供在宴会厅中央的主宾桌上。红男绿女,名士风流,鲜花美酒,筹觥交错。黄强辉当初的估计让他大吃苦头,他曾设想能来上两百名助兴者,就算天大幸事。没料到五百余位热情朋友搞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后来全靠了“海鲜”的当班老细紧急调理,将四楼的法式小厅和川味大厅一总并入,才救了辉仔的燃眉之急。

“你说圈中好多人忌恨你。”被几轮敬酒喝得红光满面的辉仔,得空悄悄咬娇妻的耳朵,“可朋友却是大多数。你看,这么多笑脸,这么多鲜花,还不是为的是祝贺你。”“才几杯你就昏了头,”爱爱含笑带俏地嗔他一眼,“都是假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比你经得多。”

但场面上爱爱却很识大体,一桌一桌地敬酒,一个一个地碰杯。有影迷趁机要她在衣衫上签名留念,她并不推诿,一笔一划,写得认真而潇洒。

8点,酒宴结束。

8点半,皇都舞厅的包场舞会开始。

依旧是讲话。祝辞。场面红火,笑语喧哗。一群摄象记者把手灯开得雪亮,富丽堂皇的贺喜镜头无一遗漏。

然后,“金壳虫”乐队的爵士鼓声骤雨一般炸响了。射灯旋转,干冰放烟,打蜡的大理石舞池中,淑女娇娃,俊男伟士,一涌而上,将高贵如公主一样的张爱爱和她的先生黄强辉,围在中心,跳起了典雅优裕的法兰西宫廷舞。

裙裾在飞扬,修长的大腿晃成白光一片。

时光在流逝,温馨的舞会其乐也陶陶……

迄今以前,那个以后必定要发生的惨案,还未露一毫端倪。

但就在皇都舞厅里的客人舞兴正酣之时,远在维多利亚海峡北岸的尖沙嘴东端的文华大酒店主楼外墙上,却发生了一件并非正常的小插曲。

4

这是晚上10点40。

目睹这个小插曲发生的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姓赵,佐敦道中段“金樟香料行”的注册老板。

赵老板潮州祖籍,能哼几句潮汕地方戏。赵老板与一帮也会哼几句潮汕地方戏的乡党同仁,组织了一个纯粹自娱的围鼓班子“春社”。春社每礼拜六、日的晚上连续活动两次,轮流在玩友的家中拉琴开唱。

五月初,经一个社友介绍,围鼓班子里新添了一名女士。曹女士虽非潮州人氏,但跟着潮州腔的老公耳濡目染,竟也唱得一口好调。

曹女士三十二三岁,丈夫与人合伙经营珠宝古玩,常年在星、马、泰几国奔波。曹女士长年赋闲,耐不住独守空闺,一入“春社”繁荣了灰暗的生活,竟觉非常惬意,转瞬就成为最忠诚、热心的社员。

在玩友们眼中,曹女士当然长相平常,但赵老板对此却另有评价。

曹女士脸上有褐色的两块妊娠斑,但挡不住浑圆的手膀上皮肤细腻。曹女士爱穿猩红的薄呢旗袍,唱戏时一扭腰一作状,旗袍的开衩便如大张的嘴巴,那两条丰满肉实的白腿就在张开的大嘴里面诱人地笑。曹女士的眼风也太活了些,赵老板唱武松,曹女士扮潘大娘子,那女人的一颦一笑,就像真在勾赵老板的魂儿一样。

于是,赵老板就爱与曹女士配戏。

也因此,赵老板对曹女士的其他方面也就很关注,比如她家庭生活和睦吗,儿子在学校当住读生品德受不受影响啦。当然,更多的时候要提到曹女士的丈夫,要问到那男人什么时候在香港,不在香港的时候一个女人会不会难过。

话题及此,曹女士就要掩口“格格”笑。

赵老板就要越发地问。

一俟男人问急了,曹女士便会伸出涂着红莞丹的手,在赵老板丰厚的手臂上拧一下。赵老板就夸张地“哎哟”呻唤,趁机也拍一拍曹女士温软的肉肩。

这些表演自然不是唱围鼓时的规定剧情,而是赵老板散场后邀曹女士去道边大排档宵夜时的即兴小节目。

后来,就有了夜暗的树荫里偷偷地搂抱亲吻。

再后来,曹女士的丈夫又去吉隆坡倒卖珠宝了,就有了这六月三日晚赵老板第一次造访曹女士独自居住的小窠。

赵老板是10点35闪进曹女士家宅围墙微微敞开的木门的。

赵老板是有脸面有老婆有儿女的好丈夫好父亲,因此在干有损上述标准的一些事时,他就必须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在原先溜光的下巴上贴了胡须。今日气温比台风肆虐的日子要高,他却让一顶帆布礼帽盖住脑袋。他的信条是“小心无大错”,莽撞行事从来不合他的脾气。

曹女士的私宅算得上闹中取静。隐在文华大酒店硕大的屏蔽下,左傍一只无名但不算肮脏的水渠,私宅有砖石围墙防盗,前面是三十平米的小花圃。

私宅右后方是一大片灰屋顶的成衣厂,原先机声隆隆,人叫车喧。但两个月前工厂倒闭了,如今是一片静寂,晚来漆黑如坟茔。

只有文华大酒店二十八层高的主楼,像一个姿态雍容的贵妇,只要暮色一降,各个客房便灯火璀璨,好似万颗珍珠镶在它的衣裙上,使曹女士私宅前方的偌大空间里,平添一股现代都市的豪壮气派。

赵老板闪进曹家的围墙,立刻看到了小楼下伫立等待的女主人。他走到她面前,两人勿须说话,只一个火辣辣的眼光,就相互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他们很快进入小楼,上到二层曹女士的卧室。他们的呼吸很浊很重,脸上像喝上酒般鲜红。他们没有长期偷情者那种从容不迫,也不需要知识男女苟且前那一套温情脉脉的诗意的交流。

他们像两颗滚烫的火炭,彼此炙烤着对方,也从对方的热力中汲取火源,更加燃烧自己。赵老板拉了曹女士一把,曹女士踉跄着身体,一跤跌入赵老板胸怀。

曹女士在赵老板身躯下蠕动着,“去关严百叶窗……”

“不,”赵老板不肯放手。“我等不住了,我要你……”

但曹女士不知使了什么道法,一下从赵老板肋下滑了出来。她迅捷跳到床边,笑指着欲火烧顶的姘夫:

“关窗!”

“我要你!”

赵老板的心脏受不住脱了衣服的女人的引诱。

“去关!”

“好好,关百叶窗……”赵老板嘟哝着不情愿地向墙边走。“关了窗,看我怎么对付你。”

他走到粉红的百叶窗面前,隔着塑料窗片,能看见不远处文华大酒店灯火辉煌的大楼。

忽然,她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看见先前还鸡跳鹅叫的男人,猛地往窗框边一倾身,整个身体立刻像绷紧弦的弓。

“喂,”曹女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由自主叫他,“喂,你在干什么?”

“嘘!”赵老板并不回首,只把右手食指竖在嘴边吹了一声。

曹女士脑子里瞬时空白一片。她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窜入五脏,又流向四肢。完了,她想,有人跟踪了赵老板。她牙齿格格打架,仿佛看见做珍宝生意的丈夫从马来西亚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剥光她的衣衫,挥动带刺的皮鞭。

“赵……”曹女士都没想到嗓子里会带上一股哭音,“你看是不是……”

她的话没说完,赵老板转回了头,他脸上带着惊讶和神秘,却没有她所担心的慌乱与骇怕。

“你来。”他招了招手。

曹女士疑惑地走近男人。

“你看,”他说,“看那边,文华酒家的墙上。”

曹女士顺着男人的手指,把视线投向夜色中远处的酒店大楼。忽然,她倒抽一口凉气。

灯火通明的大楼,在夜空中如巍巍高耸的一座石碑。而在楼外的墙上,在一方一方透明的窗户之间,却有一个小如蝼蚁的黑点,用一根游丝般的细绳连接着,从顶楼吊下,已接近了第十八层的一个阳台。

那阳台黑的,显而易见暂时没住房客。

“呀,”曹女士轻呼了一声,是对刚才骇怕的释然,也是对新发现的情况的奇怪。“那个小黑点,是一个人吗?”

“废话。”赵老板全神贯注于远处,忘了跟他说话的是何等人儿,因此没顾忌口气的放肆,“不是人还是鬼呀!”

“那他是干什么的?你说。”女人没计较情夫的粗鲁,似乎也忘了两人的暧昧关系。

“劫贼。”男人十分肯定。

“偷东西?”

“当然。”

“那我们赶快报警呀!”

“对。”男人弹了一下塑料百叶窗,搂着女人往床柜上的电话机边走。“咦?”他忽然又停住了,大梦方醒般地打量着倚在怀中的女人裸体:“我们、报警?”

“啊?”曹女士看着男人,茫然不解。“当然是我们。”

“向警察说有人行劫。警察问我们证据,我们说亲眼目睹。警察说他在墙外,你们怎么亲眼目睹。我们说我们从曹女士的私宅看出去,一切清清楚楚。警察马上来曹女士私宅核实,于是一个不是曹女士亲夫的男人成了警察抓贼行动的笑柄。那跟踪而来的电台记者,第二日一早就会把两个奸夫奸妇的风光照登到报纸头版头条去。”

“真的?”女人瞪圆眼睛,鼻翼急促地扩张着,“你不开玩笑?”

“不。而且,我们今晚的好事,也要赶快收场了。”

曹女士盯着赵老板。

赵老板似笑非笑地用眼光抚摩她全身。

曹女士眼里的欲火死灰复燃了,“我不愿意,”女人吊住男人的颈脖,“不愿意警察来打扰。”

“我也是。”

屋外,月亮从东方的楼群后升起,照耀着尖沙嘴地区繁华密集的建筑。

“关窗,”女人在兴奋中又想捉弄男人了,“关上百叶窗。”

男人这次没迟疑,抱起女人走到窗台边。

“嗯?”他看了远处一眼。

“什么?”女人问。

他们同时注视着远处文华大酒店的外墙,一分钟前小如蝼蚁的劫贼连同从顶楼吊下的那根绳,都一起不见了。

5

差5分11点,黄强辉和张爱爱的“本茨——200”型豪华房车,终于停在尖沙嘴东区的文华大酒店门前车道上。

一切都结束了。

那些应酬,那些仪式,那些真诚的、虚伪的、本是虚伪又要假装真诚的各种笑脸,统统远去。与先前的彩灯和喧嚣,音乐和歌舞,香槟酒气泡和裙裾下旋转的大腿,一起远去,化为飘缈的夜空中的浮云。

而剩下的,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自己的房间,自己的话语,和自己的真实的心。

他们早就渴望新婚第一晚的独处。特别是辉仔,他所憧憬的不就是那激动人心的良辰春宵吗!

他们在大堂总台拿了钥匙,乘电梯直升十八层。

推开豪华的套房客厅门时,辉仔迟疑了一下。一个遥远的声音从冥冥中响起,他记起了那天那个蹊跷电话的内容。

“咦?”他很快地打量了一眼英式情调的客厅。客厅装璜成十八世纪样,长长的丝绒幔,带暗黄泥金色粗笨边框的仿古油画,纹饰考究的壁炉,壁炉前两把舒适的栎木躺椅。

一切都与他订下这座价钱不菲的套房后专程来检视时的摆设一模一样。既未多一件什么,也没少一样东西。

“哎,”他唤住替他们拿手提箱上楼的大堂仆役,那青年仔穿一身红黑相间的华丽制服,放好皮箱后刚要离开。“今天有人来过吗?”

“没有,先生。”仆役谦恭地微弯了一下腰。

“哦……”辉仔眨眨眼睛,“你走吧。”

房门关上了,仆役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张爱爱有趣地看着若有所思的辉仔:

“你有一个没告诉我的秘密?”

“不,”辉仔知道自己不能隐瞒,但也没必要合盘托出。“那天有一个朋友说要亲自送一样礼物到这儿,但我估计他今天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你很看重人家的礼物?”爱爱取笑的意思泛在温馨的笑容里,辉仔一眼就看得出。

“与一样东西相比,世上的金珠银宝在我眼前全都黯然失色。”

“什么东西?”爱爱嫩白的脸颊渐渐绯红,显见得她在明知故问。

“一个姑娘的心。”辉仔说。

爱爱垂下了眼帘,窈窕的身体突然抑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我从今天起就初为人妇了吗?她心绪复杂地思忖,这个英俊而社会地位低下的男人,就是我的老公了吗?

现实的回答是肯定的,因为辉仔已关切地扶住她的肩。

“你不舒服?”她听到辉仔小心发问。男人的热气拂在她脖颈上,她觉得一丝激动。

“抱住我。”她娇柔地低语,“抱紧……”

辉仔紧紧抱住她。隔着衣衫,爱爱感到男人的身体也在颤抖。

“辉仔。”她唤他。

“爱爱。”他答应。

“我以后老了、丑了、不是大明星了,你还中意我吗?”

“看你!”辉仔的嘴唇轻轻吻住她的脸颊,仿佛怕弄坏了珍贵的瓷器那样小心翼翼。“我给你说过一百遍了。”

“我还要听,……辉仔,你不是骗子吧?”

“不是。”

“辉仔,我很复杂,我交过许多男朋友。”

“我只看重你的现在。”

“你不在乎什么处女宝吧?”

“不,我只在乎两人的情意。”

“辉仔!”

爱爱一把推开他,两眼直直地剜着男人,仿佛要刺穿他的心。

然后,在辉仔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她双膝一软,突然跪到地毯上。

“辉仔,你要永远珍爱我呀……”

眼泪像夏日的大雨,涌出爱爱那对美目。辉仔乱了方寸。曾经如红日高悬,照得他目炫神秘的女神,今日跪在他脚下,这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

巨大的怜爱像十五的大潮,溢出辉仔的心胸。他也跪下去,小心地抱住他的爱妻。

爱爱的手臂挽住他的颈子。

爱爱梨花带雨般娇柔的脸颊把他的面孔弄湿。

他的心激动得厉害。他一直觉得他的位置在她之下,像臣仆面对女皇。他不清楚能不能像一般的丈夫对一般的妻子那样,向怀中的女明星发起热情的进攻。他总怕有什么不周到而唐突了他的爱爱。他猜想只要有一丝裂痕,那么,爱爱抛弃他的悲惨结局就很快会成为现实。

但没容他多虑,怀里的靓女已微仰起玉般妩媚的脸。

“吻我,”她闭眼渴求的神情好令人心醉。

辉仔把嘴唇贴住他的女皇。

“使劲吻我,”爱爱呢喃道,“我是你的呀……”

防线坍塌了,疑虑无影无踪。辉仔觉得怀中的美女是一个巨大的辐射源,他全身的细胞经不住她的照射,瞬间都膨胀起来了。

他把他的吻像狂暴的雨点一样洒向她的眼睛、鼻翼、额头、耳垂。

“到卧室里去……”

爱爱的话语与其说是从喉管中挤出来让他听到的,不如说是心里发出的声音让他用灵魂受到的。他抱起他的心上人,他没感到脚的移动,而身体自己已飘进了客厅右侧的卧室。

卧室金碧辉煌,色彩浓烈,中间是一张英式古典大铜床。床四角有四根铜柱,上面雕着四个胁生肉翅的小爱神。手工绣制的缎面床罩笼垂四周。而一点也不夸张的枝形烛台上,九只小电灯仿制的蜡烛形火炬,将暖调的红黄光洒满高贵幽闭的空间。

辉仔站在床边,又是一阵狂吻,然后把手上的姑娘,轻轻放到软软的床里。

给她解衣服时他很窘迫,但爱爱主动把他的手拉到胸颈的纽扣上,使他心存感激。

帮爱爱除掉手臂上的黑色鹿皮手套时,辉仔听到“噗”地响动。他一低头,发现是爱爱的结婚金戒被拉掉,落在他脚上,又让鞋面一弹,滚进了与地毯交接的床罩边缘里。

他正欲躬身捡拾,但爱爱依依不舍的十指拉住了他。

辉仔于是忘记了床下那颗金戒。不是吗,还有什么事情,比得了与床上的姑娘鱼水之欢更重要!

当爱爱超凡脱俗、美玉无暇的胴体裸露在辉仔眼前时,一瞬间,辉仔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

上帝,这是你多么精心的杰作!

如果说,被各种服饰包裹的张爱爱,已能在银屏和生活里倾倒一大批男人,那么辉仔深信,如果叫他们来欣赏眼前这具美伦美奂的裸体,一大半男人都会发疯。

她倾斜的溜肩,像刚剥了壳的半个鸡蛋,荧白粉嫩。她腰肢纤细,灯光在细腰和丰臀的结合部投下流畅的明暗对比,更使女性的肉体魅力无穷。她的大腿丰满,小腿线条修长,脚踝韧而有力,即使按黄金分割线的最佳比例设计出来的标准人体,也不过如此了。

最令辉仔陶醉激动的是少女的乳房,那是他五年多来一直梦想着的呀。那尖挺突出的玫瑰红的乳头,绽开于浑圆饱硕的乳山顶峰。他想象着他若枕在上面安眠,会夜夜得到缠绵温情的好梦!

“爱爱。”他不知所措地向她求援,“我能上来吗……”

爱爱瞥了他一眼。爱爱没说话。但那情波流溢的眼神,那袒裸四肢的姿态,不就是热切的邀请吗!

辉仔听到天空里仙乐齐鸣,脚下的楼房在隆隆的礼炮中轻微震颤。他俯身用手轻轻握住少女的乳房,他听到爱爱惬意地呻吟了一下。

烈火“轰”地一下燃遍了辉仔全身,他猛地张臂箍紧了身下的靓女。你是我的!他脑子里乱成一片呼啸的汪洋,但只有这句话最清晰。你是我的!你的大腿、小腹、乳房,都是我的。你的灵魂,也是我的!

他用嘴唇,用十指,把痴爱的印记,烙遍少女全身。他与她相拥相抱,从床这边翻到床那头,又从那边翻回来。他们“啊啊”地叫着,想喊出一些惊天动地的话语,但脑子不听使唤,语不成句,只好让喉头自由地胡乱发声。辉仔到此时才深信爱爱是真正属于他的了。他发誓要守住她,给她幸福,像圣玛加利大教堂的神父祈祷的,直至生命从尘寰中消灭。

“辉仔!”

“爱爱!”

“我的、老公……”

“我的老婆!”

突然,爱爱扳住辉仔的脸颊,狂热的杏仁儿眼里浸润出使人感动的清纯。

“辉仔,”她吻了他一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说,老婆。”

“我没有失过身……虽然我交过很多男人……”

辉仔看住他的美妻,他无法适应这又一重光彩的幸运。

“我是、处女呀……”

辉仔捧住爱爱的脸,把她的樱唇再一次深深吮到嘴里。他不是庆幸他得到了一个少女的贞洁,而是赞佩爱爱竟是一个外表风流、内里却顽强严谨的坚强女性。

“哦……”辉仔觉得爱情的烈火已快烧到顶点,“哦,我的老婆……我的爱爱爱爱……”

就是在这种激情磅礴的晕眩时候,辉仔仍对他的娇妻保持着无微不致的清醒的关心。他侧翻起身体,褪下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金戒。他怕在男欢女爱的高潮中,会不慎刮伤了爱爱如花似玉的娇嫩肌肤。

他把金戒放上床头柜。很自然地,他联想起刚才爱爱掉到床罩下那颗。

辉仔是个办事很有条理的男人,他要把两只金戒并列放在床柜的灯烛下,让它们相连相挨,光彩熠熠,而不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彼此冷落了谁。

他“刷”地跳下床。他一下看到那只金戒在垂地的床罩外边,离床罩尚有一尺远的距离,而不是依稀的记忆中的床罩里面。

诧异的感觉只在脑中闪了十分之一秒。

这是什么时候?是与爱爱水乳交融的欢娱时期啊!万一是刚才头脑晕旋,看花了眼呢?

对,肯定是这样!

辉仔放过了这微不足道的异常。

换了随便哪个男人处在辉仔现在的位置上,都不会对看花了戒指的落点而多费心思。因为,床上等着的是美艳无双的女明星张爱爱呀!

辉仔捡起戒指,放上床柜。一转身,张开双臂,将爱爱拥抱在怀里。

他们睡得很熟。

爱情既是伟大的充实,亦是剧烈的消耗。他们是在凌晨3点,才精疲力竭地沉入香浓的梦乡。

辉仔在睡眠中,也像一个忠诚呵护无价之宝的卫士。他的右臂穿绕在爱爱颈下,枕住娇妻一头乌云散乱的脑袋。他的左手则紧紧握着爱爱的右乳,仿佛这样就握住了一生的幸福。

夜很静。对新婚夫妻来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也许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或者是爱之越深,越担心突然的事变,辉仔从最欢乐的云端跌入梦的黑洞后,却饱尝了惊惧揪心的痛苦滋味。

他起初梦见他与爱爱在一片森林草坪中嬉戏。阳光明媚,山风和煦,悬泉瀑布,百花争俏。他们赤裸着身体,互相在对方的胸腹间插满姹紫嫣红的繁花。

爱爱真是一个欢乐女神,辉仔往她圆圆的肚脐上竖一株金黄的郁金香时,她总是忍不住喊痒,笑得浑身颤抖,使辉仔无法完成他伟大的工程。辉仔对她的惩罚,是在她深深的乳沟里建一座花的小房,他说他要住在里面,永远与她咚咚跳荡的心脏作伴。

然而不知何时,天空“刷”地黑了下来,狂风呼啸,乌云压顶,顶多鬼蜮魍魉在树林间忽闪穿行,空气中充滞着硫磺的臭味。

辉仔拉起爱爱飞跑,一忽儿奔进一座山洞。他们关闭石门,抵上石杠,挂上石锁。

这时,洞外响起鬼的呐喊,石门被撞得震天轰鸣。爱爱钻进辉仔怀抱,哭着说她害怕。辉仔也是一手揽住她的后颈,一手抚握着她的乳房,尽管也紧张得六神无主,但面对一个天然要被保护的靓女,他豪气满胸,气壮如牛:

“爱爱,有你老公呢!”紧紧抱住颤抖的爱爱,话音在石洞里溅起洪钟大吕的回音,“谁也把你抢不去!”他向洞门外拼全力大喊:“黄强辉在此,不要命的就进来!”

一阵黑风突然把两人托起,云中出现一个妖魔魁梧的身影。

“黄强辉在此下马!”怪物叫。“快快奉上你的女人!”

“妖怪,”辉仔抱死爱爱不放,“你吃我一刀!”

但妖怪的手伸下来了。妖怪变成一个蒙脸的普通男人。他要拿开辉仔搁在爱爱乳房上的大手,辉仔岂能从命。

妖怪掏出一个红漆魔瓶,晃了晃,一股芬芳的气体钻入辉仔鼻腔。辉仔觉得甜丝丝的十分舒服,多吸了两口,四肢立即瘫软无力。

蒙面人很轻松地从辉仔手里夺走了爱爱。

辉仔要喊叫,但喉咙里无声。要撕打,手脚断了似地不属于自己。他一急,更把芬芳的妖气吸了许多,神志一散,竟自昏厥过去……

黄强辉早晨8点醒过来。

他的头很沉重,有5分多钟时间,他一直处于一种类似于弥留的状态。他知道应该起床了,泛美航空公司离港飞赴夏威夷的航班上午10点升空。他也看见遮着帷幔的窗外透进的朦胧日光,心里竟响起一句电影台词:“早安,香港!”

他记起了昨晚与娇妻的做爱,那些镜头历历在目,既甜蜜,又让人觉得害羞。

他让体内的力量逐渐积聚,到了一定时候,他使劲一用力,嘿,竟能活动手脚了。

我这是在文华大酒店十八楼25号西式贵宾套房。他的意识已很清醒。我和我的爱爱共处一室。

爱爱!一想到这两个字,他就完全恢复了理智。我的爱爱醒了吗?

他偏转身,同时半撑起身体,左手向他的心上人摸去。

他想摸住她饱满诱人的乳房。他觉得一晚上的时间里,他对它们的喜欢,还是超过爱爱身体的其他部分。

但他一下呆住了,他当然觉得他还耽于恶梦中未彻底清醒过来。

爱爱的身体没一毫变化,她静静地躺在他一侧。她的脸依旧那么美丽,可是白得没有血色。她赤裸的胴体很标致地摆成一条直直的线,但令他最喜爱的两个乳房不见了,原先挺立乳房的地方,如今是两个边缘整齐的碗口大的血洞。

“爱爱。”辉仔爬起来,摇着娇妻的肩。“爱爱!”他高声唤她。

姑娘没有反应。姑娘安睡不醒。

辉仔一拳砸向自己胸脯。“我他妈没醒。”他大骂自己,“我他妈还在梦中!”

他又一拳砸去,这次是把床头柜上的火炬台灯砸碎了。他拎起一块玻璃碎片,狠狠划向自己的肚皮。

血一涌流出来,他感到锥心的疼痛。

他妈这是真的,这不是在做梦!

“爱爱!爱爱你怎么了!”

他的脊椎像被人打断了,他抖得直不起腰。他双手下意识地捂在爱爱胸脯上,他幻想刚才是看花了眼,爱爱的美乳会富有弹性地鼓凸在他手掌下。

但他明明感到手下的平坦空虚,明明感到血凝后结成的硬痂。

“爱爱……”

他喃喃地跪在她静静的身边。意识已从他头脑中飞走。他只是机械地捧住她苍白的脸,机械地吻着她冰冷的樱唇。

“爱爱,爱爱……”

但爱爱再也不会睁开长睫覆盖的美目,再也不会与他相拥相吻。

正在走红的亚洲电视台影视剧女明星张爱爱,在新婚之夜被人割去双乳,神秘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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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