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
1
燕玲夫人中学在柴湾的木屋区外侧,背山傍海。
燕玲夫人四十年前投资纽约地产业,发迹成千万富婆。但饮水思源,她没有忘记污水横流陋屋破损的木屋区的童年生活,她觉得那里的儿时伙伴不能与她一样成功的原因在于缺少文化,因此二十年前她向故乡捎回三十万美元。三个月后,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贫民中学,在木屋区建成。
但燕玲夫人希望后代们出人头地的美好心愿很难成为现实。也许是这个中学的教书先生们大都缺乏建功立业的自信心,也许是木屋区的水土滋育出的少男少女很难提高修养。总之,到少年仔阿华转学到这里来之前,历史上的燕玲中学的毕业生中,混得地位最高的,也不过就是本区卫生指导员,当然更谈不上竞选出一个什么港岛立法局的立法委员这类殊荣了。
相反,另一类的人材倒是层出不穷,所谓“黄、赌、毒”三者齐全。若说是香港警方哪年破获的刑案中缺了燕玲夫人学校毕业的猛男靓女,那倒会使木屋区的黑道人士感到奇怪。他奶奶的,他们会私下抱怨,警方这不是太抹煞我们柴湾贫民窟飞仔们的功绩了吗!
这就是柴湾燕玲夫人学校的现状。
阿华转学来这里时,还差两个月满十七岁。
从鲗鱼涌乘巴士到柴湾的路上,阿华心中忐忑不安。连这次转学,已经是第三次了。他知道自己有很厉害的口吃毛病,之所以在前两个中学无法卒读,就是因为在课堂中回答先生提问时木讷结巴的神情逗人哄堂大笑,再加上同学无端的小觑、被排挤在交际圈外的孤独,这些都使他敏感脆弱的生存意识几乎面临崩溃。
“你不要一天到黑挂着这幅哭丧像!”他爸爸大声斥骂他,“我还没死呢!”
爸爸在北角一家的士公司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应该算是一个小阔佬了。但阿华从小没享受过父亲的温暖爱意。自从六岁上幼稚园时母亲因肝病去世后,父亲便日甚一日地变得粗俗狂放。他贪恋杯中之物,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回家。他公寓里自己那间卧室从不收拾,里面脏乱得像个猪狗窝。有时阿华替他稍稍整理好,他会连着一个星期发脾气。
他也带女人进屋,两人关在卧室里喝酒唱歌,扬声尖笑。有时又清静无声,恍若坟墓。他的女伴换得很勤,差不多几天一个。阿华记忆中跟他时间最长的,也不过两星期。
有一年阿华的生日,父亲很意外地对他特别溺爱。两人坐在晚间的灯光下吹蛋糕上的蜡烛,因为都抢着去消灭最后一根插在中间的小火苗,竟自相互碰撞,抬起头来时,下巴颏上全挂上了厚实白腻的奶油。
“哈……”
两人盯着对方,一齐笑得直不起腰。
“爸爸,”受了这种气氛鼓舞,阿华突然变得胆大,“你给我,我我娶个、个个新妈、妈妈妈妈吧。”
父亲不笑了,欣悦之情像退潮的海水,眨眼间从脸上消失。
“你想要个女人?”他猛喝一口酒。
阿华点点头,很认真,很单纯。
“做你的妈妈?”爸爸又猛喝一口酒。
阿华再点头。我要,他动情地想,别人都有,就我例外。
“为什么?”爸爸问,眼光像一根刺,直直地瞄住阿华的眉心。
阿华张张口,千言万语涨得胸膛发痛。他想说妈妈来了,可以替爸爸整理肮脏酸臭的猪狗窝。他想说若有妈妈陪伴,爸爸就不用从外面带女人回家关在小屋里唱歌。他最想说的是自己需要温暖,因为妈妈是与抚慰和爱心连在一起的上帝。
但他却什么都没有说。他无法理清缠绕心头的酸甜苦辣,他的口吃也使他缺乏信心,羞于表达。
“我只只只是,”他只能说出一句,他感到这一句很重要,“觉得妈妈妈妈来了,我我们的生活会会会,不一样。”
“啪!”父亲把酒杯一下拍在餐桌上。“阿华,”他的眼神黯下去,他的声音低下去,他整个儿的坐姿,也逐渐矮下去。“你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肝,肝硬化。”阿华说。
“不!”父亲一下抬起头,右臂在空中无目的的舞了个圈。“她是个烂货,她是贩毒自杀的。”
阿华呆在小桌对面,他不能理解父亲的话语。
父亲讲下去。父亲的眼神不再凶暴。而苍凉的悲戚之态,却像垂灭之云,把父亲的五官笼罩。
他说他和妈妈是打麻雀牌时认识《今晚报》的陈先生的。他说陈先生是专管轶闻野史小品笑料专栏的编辑。父亲说自己中学时文墨很好,婚后还经常在《今晚报》的“笑林寺”里发点供人消遣的小文章,而陈大编辑就是“笑林寺”的版面负责人。父亲说是他邀陈编辑到家里打麻雀牌的。父亲说想不到陈某人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父亲说更恨人的是绝没料到母亲亦是个风骚荡货,与陈编辑识得几面后,竟幽会于坚尼地域一家劣等旅馆中。幸得一个朋友偶然发现,电话告之,父亲乘车飞速赶去,并在床上赤条条地将两人捉了双。
“结果,”父亲的话语低沉沙哑,在阿华听来似乎发自于不真实的地狱。“你妈妈后来吃药自尽了。”父亲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挣脱往事的羁绊。忽然他一脚踢开椅子站起来,在屋子里怒气冲冲地踱着圈。“他妈的女人是什么?!”他双手乱抓,头发飞舞,像一头被人耍弄了的雄狮。“女人就是阴谋、背叛!女人是伪君子的代名词。哈!你还要我娶个女人。”他奔到阿华身边,两眼喷火,嘴里酒气熏天。“你要那些娼妓、婊子再在我们家里做一个假模假样的贤妻良母,呸!”他往地下使劲唾了一口。“阿华,可怜虫,看看你爸爸,看看!”他半跪在儿子面前,双手抓住他窄小的肩膀。“这就是你父亲,他可以供你吃喝,供你读书。你他妈还要什么母亲?你是男人,可你是个孱弱的男人。你没有自信,你胆小懦弱,你以为要有女人帮助你才能长大。呸!”他又偏头唾了一口。“阿华,看看你爹,你的楷模就是我,我们不要女人做妻子。女人只能供我们消遣。女人像纸巾手帕,用一次就可以扔掉,用第二次反会弄脏你的嘴。所以我耍弄女人,哈哈,耍一个丢一个。阿华,抬起头,说你不要母亲了,说。”
阿华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何方,不明白生日宴会的气氛何以会在提到女人后急转直下。
但有一点他明白了,是母亲欺骗了父亲。母亲不是死于肝癌,母亲是死于无颜见人的自杀。
那次生日以后,阿华比以前更口吃,因而也更沉默。
他即使在学校里,也经常神情恍惚。他眼前总是有一个女人的亲切形象在晃荡,他觉得是小时印象依稀的母亲。可待他努力去把握她时,母亲亲切的笑脸不见了。她成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娼妓,与一个同样赤裸的男人搂在一起,他们在床上翻滚取乐,叫出来的淫声艳语不堪入耳。
阿华就要忍不住呕吐。他想在心里大骂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觉得她们对父亲的放荡粗俗负有最直接的责任。
他的成绩直线下降,他在同学们眼里既猥琐又可怜。他想努力振作自己,但生日那晚父亲带来的阴云包裹着他。他到处受人歧视,若有人违犯校纪班规遭到清查,大都往他身上一推了事。他没有能力为自己辩护,他神经兮兮的模样也招校方督察人员的蔑视。
他一连转了两次学。是父亲在没有喝酒的日子里稍微清醒时对他的怜悯。阿华告诫自己再也不能转第三次了,他不允许在人生战场上永远失败。
但良好的愿望都是空中楼阁,他终于还是没拗过命运之手的控制。为了躲避在惠慈中学印象不佳的“胞包蛋”名声,他终于向父亲提出要求,第三次转移到偏僻混乱的燕玲夫人中学。
偏僻是为了无人知晓他的过去。
混乱更让他得到一丝不着边际的安慰。他设想这个学校不会以成绩优劣来量人高低,因而他就可以混同在众多分数低下的同学里,躲过那些质量很好的学校中通常都有的白眼。
都是一个偷情的坏女人造成的这一切。去燕玲夫人中学的头天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恨恨地想。我要像爸爸那样,我要与一切女人为敌。
但他没想到他在深夜的噩梦中,发现自己无法逃掉一个百头千脚怪兽的追杀时,嘴里竟大喊的是“妈妈”!
一个从小缺少母爱的孩子。
一个心理畸形发展的少年。
他不知道他在新学校里会遇到些什么。他但愿诸事顺遂不再遭受心灵的折磨。
2
在阿华看来,眼前的燕玲夫人中学就像挨了炮轰的军事目标,断垣残壁,垃圾遍地,令人触目惊心。
那座六层高的灰色主楼一角,肯定被人纵火焚烧过,黑焦色的窗框和呲牙咧嘴的檩木,无声地述说着不平常的经历。
大铁门已看不清本来的油漆,一幅幅极端下流的春宫画和打油诗,将它涂抹得污秽不堪。
阿华差点失掉了跨进校门的勇气。他曾设想过这个学校的情况,他曾祈祷能在这里平安度日,但眼前恶劣的现状大大超过了他原先的估计,他不知道让父亲把他转到这里来究竟是不是明智之举。
正踟蹰间,一个坚硬的东西猛地射中他的后脑,他忍不住负痛地叫喊一声。与此同时,校内球场边那株枝繁叶茂的羊角树下,发起一阵恶毒的欢呼。
“好吔!一个四分球……”
阿华寻声转过头去,瞬时间,一个手持击棍的少年将同伴抛起的垒球狠狠一击,那硬球带着呼啸而至的尖啸,又准又狠,再一次击中阿华的面部。
阿华尖叫着,感到脑袋里嗡嗡炸响,鼻子酸得眼泪直涌。他觉得脸上湿漉漉的有什么液体,他伸手一摸,抓到满手粘腻的鲜血。
羊角树下的飞仔们又是一阵欢呼:
“喝!开彩了,阿六婶的酱油铺打翻了……”
阿华软软地顺着身后的围墙滑坐在地面。剧烈的痛楚撕咬着他的神经,糊着鲜血的眼睛使他无法观察形势,他不知那一群滋事生非的少年仔是何时围到他身边来的。
“喝,一个新面孔。”一个沙哑的喉咙说。
“他妈的他竟穿得这样整齐,”另一个戏耍的腔调接上去。“喂,你是要到石澳去娶新娘子的吧?”
“哈……”粗野的浪笑无遮无拦。
阿华双手撑在地上,不让身体倒下。他使劲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面前耀武扬威的燕玲夫人中学的校友。
他看到他们竟无一个像他这样穿戴整齐。他们中有的着色彩鲜丽的大花图案短袖衬衫,怪里怪气仿佛侦探片中替妓女拉客的姑爷仔。有的穿针织运动套衫,胸前绣的青龙黄龙张牙舞爪,口吐毒焰。
他们的头发倒是一律地吹得很蓬松,头油在晨光下闪着银灿灿的光芒。
他们口含烟卷的姿式既老练又匪气,仿佛惟恐人家不清楚他们与社会秩序为敌的决心。
他们是一群烂仔,是未来黄、赌、毒黑色集团的候补队员。
“小子!”他们舞弄打垒球的击棍,不时戳戳血流满面的阿华。“你到我们学校来干吗?瞧你这身打扮,你不是新上任的校方训育主任吧?”
“哈……”
他们的笑声不知为何这样响亮,他们的精力似乎天生就是为了欺负像阿华这样的老实人。
晕眩中,阿华突然十分恼恨自己。我为什么要穿惠慈中学这一套校服?他悲愤地想,你以为你是到大英帝国牛津附中去读绅士学校吗!
“喂喂,鸡公仔,”有人用击球棍碰他瘦弱的肋部,痛得他浑身一抖,“说说你的来历。”
阿华睁眼看住提问的人,只见那少年仔比周围的伙伴高出半个头,腰圆膀阔,细眯的荚眼里随时都带着蔑视周围世界的假笑。
这是他们的头。阿华想。他可不要再用球棍打我。
“叫什么名字?”豆荚眼又问。
“阿、阿、阿阿华。”阿华一紧张,比平常更口吃。
“什么,阿阿华?”豆荚眼装模作样地向四面扬扬脑袋,“我说不如干脆叫大××!”
“哇!”飞仔们像喝了兴奋剂,脸红脖粗地跳脚响应。
“是你妈妈给你取的这个好名字吧?”豆荚眼又看住阿华,“你他妈有个了不起的妈妈。你现在每晚回家,还要吊着你妈要奶吃吧?啊?”
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汹涌的热血就漫上了阿华的脑袋。他两眼通红,看出去的世界仿佛整个在流血。一个声音在心胸中嘶吼:阿华你没有妈妈!阿华你让他们这样侮辱着,不如死了算了吧!
阿华就那么一跳冲了上去。他没感到身体是自己的。他好像成了一个旁观者,快意地指挥一个瘦弱的躯体扑向力量对比悬殊的虎狼之群。
他在几秒钟之后就被打倒在地。他没觉得疼痛,他的身体与意识早已分离。他爬起来,固执地面对豆荚眼冲锋。但一个木棍击来,他又歪歪斜斜地坐在地上。他第三次挣扎起来,他成了飞仔们猫戏老鼠的工具。
他们推拥着他,不再让他摔倒。有人朝他屁股狠踢一脚。另一人则在前方接住,又将他往旁边甩去。第三人扬手一个耳光,于是他就踉跄到第四人的拳脚下。
他的书包早已不知去向。他的棉绸长袖白校服被血污和泪水糊得稀脏,并且一只衣袖已在混战中撕掉。
他的耳畔是飞仔们起哄的吼喊。他似乎还听到来了一群围观的女孩,因为有炯然不同的异性嗓门表达出吃惊和怜悯的尖叫。
我今天就死在这了。意识模糊中,阿华想。他已不感到木棍击在身上的疼痛,他对死亡的恐惧也变得空前的麻木。
但就在这一刻,一切都停止了,好像有股神秘的天外力量,一挥手,就改变了事件的进程。
阿华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肯定是在讯问豆荚眼。
“他是谁?”
“新来的。”豆荚眼似乎回答得不太情愿。
“为什么这么多人打他一个?”女声又问。
“不为什么,想打。不然这日子太他妈干净。”
“他叫什么名字?”
只听豆荚眼淫荡地笑了笑,“他吗……大、×、×、!”
阿华这时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恰好看到了以后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个女孩看来也是学生,她穿着白衣黑裙,与周围涂脂抹粉的一些女生相比,不算突出的漂亮。但阿华只看一眼便能将她记在心头,她神态里有一种饱经沧桑的居高临下感。她大概不会少于十八岁吧,阿华估计,因为她发育丰满的胸脯十分地引人注目。
女孩没理会豆荚眼挑衅似的回答,她满不在乎地向另一个穿得五彩六色的飞仔伸出手:
“把球棍给我。”
那个飞仔不知为什么对她很畏惧,脸上谄笑着,乖乖地递上手中的东西。
“你就用它打球?”女孩问,一边露齿笑了一笑。
“是的阿梅。”飞仔说,“打垒球。”
“也用它打人?”
“呃,是……地下那小子穿着校服来上学,这不合我们这里的习惯。”
“是啊,”名叫阿梅的姑娘点点头,“所以值得用十二个人对付一个。”
说时迟那时快,阿华吃惊地看见阿梅“刷”地抡起了击球棍,嘴里山崩地裂地大叫一声“嗨”!球棍不偏不倚,没击向惶恐不安的飞仔,而是沉重地劈到豆荚眼方方正正的大脑袋上。
豆荚眼毫无防备,“咚”地仰翻下地,鲜血从脑门上汩汩流出。
立刻响起了男女声的惊呼。有人后退,有人飞跑,也有人鼓掌向阿梅致意。
“还有谁想来试试?”阿梅眼露凶光,满脸嘲弄之色,对着豆荚眼的弟兄。
没人敢动,有几人还告饶地拱手:“阿梅,是蟹仔叫大家干的,我们本来也不想违抗你的命令。”
“听着,”阿梅把木棍一丢,柳眉倒竖,看得出是这个学校的黑社会首领之一。“我再给你们说一遍,新来的校友,以后都是我们的弟兄。他妈的有力气打到校外去,不要在自己寨子里耍威风,哼?”
“我们明白,阿梅姐……”
“滚吧……把蟹仔扶走,”阿梅鄙弃地朝地上的豆荚眼皱紧眉头,“等他醒了后告诉他,若再敢在我面前说什么‘大××’之类的言语,木屋区的大佬寿早晚会割下他吃饭的舌头。”
“是……”
那些飞仔搀着豆荚眼向操场对面的教学楼走去。阿梅和一伙女生围到阿华面前。
阿梅用脚碰碰阿华:“起来,”她说,“没用的东西。”
阿华站起身,膝盖一软,又差点倒下,但阿梅及时扶住了他。
“什么名字?”她问。
“阿华。”这次他没口吃,他觉得阿梅盯他的眼睛好善良。
“十几啦?”
“快满十、十十七了。”辞汇一多,他又变得口吃。
周围的女生都笑了。
“嘿!”有人说,“原来是个结巴。”
阿华感到无地自容。这讨厌的口吃害了他十七年,不知还要害到何时。
“那你就是我的小阿弟。”阿梅长者一样拍拍他的肩。“不要怕那些人,谁以后欺负你,你来告诉我,阿梅姐为你摆平。”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江湖套话,石破天惊地打入阿华灵魂深处,他突然对眼前的少女感激涕零。
长这么大,没人如此关怀过他。妈妈死得早,记忆模糊。爸爸从来只顾自己,借酒浇愁,玩女人出气。阿华在这世界上,是一棵无倚傍的小草,人可以蹂它,兽可以啃它,风要将它折断,雨总想把它冲倒。没谁正眼瞧这个口吃的瘦弱少年一眼,人人都觉得他窝囊无用。
但今天,在燕玲夫人中学这个无法无天的下贱地方,挺身而出一个姑娘,看重他阿华的人格,称他为“小阿弟”,要为他以后的受屈做主,这怎不使阿华感到莫大的意外,又怎不使他激动不已呢!
“阿梅姐,”热泪润湿了他的脸颊,他毫不害羞地让它们挂着,“我我我,为你,可以去、死一百次……”
这是他此时的真心话,不如此说,他觉得不能表达他真情实感的万分之一。
女生们笑起来。阿梅也笑了。他们觉得这个新来的少年仔很滑稽,满身灰尘,一脸血沫,标准的到处受欺的倒霉蛋,却还要为某个救命恩人大义凛然地“死一百次”,这镜头太具喜剧味道了。
“好,”阿梅忍住笑,安慰地点点头,“那你就到我的班上去。”
“你你是几年级?”阿华问。
女生们七嘴八舌笑开了:“你想到哪个年级就到哪个年级,想进什么教室就进什么教室,这也是伟大的燕玲夫人学校的习惯……”
就这样,阿华在燕玲夫人中学开始了新的学生生活。
日子不久,阿华就明白了,这所私人学校在管理混乱和学生犯罪方面果然是名不虚传。学生乱窜教室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阿华进校短短两个月,柴湾警察分局的侦探就三次突然搜索几间高班教室,果然没白费精力,找到了一百二十克分装在十几个胶姆糖盒子里的海洛因。
抓走了七个男同学,罪名是涉嫌吸毒贩毒。
两个月里,一名男教师在课堂上与学生发生争执,第二天早晨人们在离校半里路的海滩上发现了他,他被打得半死,衣服剥光,背上被小刀刺出四个血字:“咎由自取”。
有两名女生某天放学离校晚了一些,就遭到五个男生的轮奸。
但是这个案子没法破,警察在医院里询问两名女生时,她们只是哭泣而缄口不言。警察最终只好撤退,他们明白,是黑道集团强有力的威胁在钳制着她们的嘴巴,她们只要吐露一点实情,她们今后就可以丧命。
学校里帮派盛行,山头林立。男生们忙于相互械斗,而女生为了寻得某一势力做靠山,就委身于凶悍的男生。性关系混乱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未婚先孕率高得惊人。一个少女请求木屋区“曾记发廊”的女老板非法堕胎,结果因为出血过多而死于非命。
阿华在这个地狱般的学校里生活,整日提心吊胆,草木皆兵。但值得宽慰的是,由于有了阿梅上一次的保护,果然就没人来找他麻烦。
阿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这是阿华随时都在思忖的问题。
在校园里,阿华成了阿梅的“尾巴”。阿梅进哪间教室上课,他也进哪间教室。阿梅爱在学生饭厅里与一伙姑娘跳迪士科,阿华就成了摆弄录音机的专职听差。
但他无法摸清阿梅的底细。他口吃,无缘向人详细打听。再说别人也不屑于向他这种小角色透露。他看见有时正在上课,忽然会有人从教室窗外向阿梅打手势,于是她会不管先生注意与否,起身顾自离去。她进校的时间也不是特别准时,往往都临近中午了,一辆红色的“菲亚达”跑车才驶近校门,这时阿华便看见从里面钻出亭亭玉立的阿梅。尽管她已换上白衣黑裙的朴素衣衫,但阿华会从她眼皮上没有揩尽的膏粉,和嘴角残留的一丝口红,以及阿梅倦意沉沉的神态里,猜测她昨晚上曾经浓妆艳抹,通宵达旦地疯狂过。
她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疑问尽管存在,但阿华对阿梅的敬仰,从初次遇救那一刻起,就深深地烙入灵魂。
一个少女,竟有男人的决断,就那么笑着,不露一毫机锋,一挥棍,却将敌手打翻在地。这是何等的坚强、何等的智谋,何等的镇静。就连许多男人,也做不出这样漂亮的身手。
原先父亲灌输进阿华脑子里的意念之塔崩毁了。女人是祸水,女人是小人,女人是下贱玩物。不对,用阿梅神采奕奕的形象来度量,那全是爸爸的谎言!
阿华能过上不受人欺负的安宁日子,全靠阿梅的庇护,难道她是祸水吗?!她一句有斩有杀的话,一个炯炯有神的眼光,就震慑住一帮亡命飞仔,这难道是下贱,是小人能有的力量?!
令他羞愧的是,他竟在夜里,让阿梅健美的身姿晃进了荒诞不经的甜梦。他梦见他给阿梅当司机,驾着豪华的平治牌房车,奔驰在繁华的英皇大道上。一眨眼阿梅被红衣主教加冕戴上了金冠,她站在一朵白云之顶,成了统治全球的女皇。他还梦见阿梅身披盔甲,手执宝剑,跃马陷阵,而他则是她忠诚的护卫,鞍前马后,悉心照应。他们的敌人是有着一对豆荚眼的蟹仔,蟹仔从华山道士那里修炼得道,可以口吐火焰,呼风唤雨。但阿梅的大军来了,只见令旗一挥,杀声震天、颦鼓动地,转瞬间,蟹仔的十万妖兵土崩瓦解,尽皆投降。
梦里当然还有他生病卧床,阿梅温情服侍。他衣衫破旧,阿梅让他脱下来缝补浆洗。
只有一条界限他没有逾越。不光生活中他不敢存非份之想,就是梦中的潜意识里也清纯异常。也就是说,从未有与阿梅肌肤相亲的场面在梦中闪过,哪怕十分之一秒。
他把阿梅看成自己的姐姐。
或者,他甚至把她当成了母亲的替代。
他自小缺少女性温暖细腻的关怀,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对女性偏执的仇恨。可这种仇恨越强烈,却越说明了潜意识中的渴望。现在阿梅给了他漫不经心的一点女性之情,他便把对女性的仇恨换成一腔崇高的敬仰,这是少年期敏感的心理转换的必然结局。
但是这样由下向上地敬爱着阿梅,他以为阿梅的心中,也有他单薄的影子。
但他大错特错了。
木屋区出身的阿梅是个孤女,自小跟着堂哥陈海寿生活。
他们的收入原先靠寿哥在建筑工地当小工维持,但阿梅十五岁时,寿哥从脚手架上不慎摔下,断了左臂,生计一下陷入绝境。
不过贫民聚居的木屋区是个大海洋,它淹死翻船的水手,也练出顶风斗浪的海盗。
寿哥性格坚毅,处事机警,他收罗了生活同样窘困而体魄强健的十来个木屋区弟兄。寿哥指挥他们干了几件事,于是他们都成了小康之家。但北角的天星小轮公司会计楼和铜锣弯的三家首饰行,却因各种失窃清查得职员人人自危,因为警方侦破专家没有在现场发现任何撬门砸锁的痕迹,也从未有人手持武器光天化日之下高喊“打劫”。
谁也不知道寿哥采取的是什么手段,只有十五岁的阿梅知道。
因为她就是那几次“美人计”的鱼饵。她化妆成几种面孔,或纯情、或妖冶、或清丽、或幼稚,出现在不同的对象面前。她有一种天生倾倒男人的魅力,她把他们一一诱入寿哥布下包围圈的“香窠”。当然,那些男人的结局都不美妙,他们被寿哥的人拍了照片,他们也都当场具结画押,要用盗窃自家公司商行的财宝来赎回照片和悔过书。他们都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他们使寿哥和十来个弟兄的生活都渐入佳境。
当然,在做色情勾当的场面里,什么都可能发生。阿梅在贫民窟的浊水里长大,什么没见过?什么不敢做?她让寿哥及其弟兄拍的照片里,尽量显露着与她的客人的亲近。
但阿梅知道限度,除了十四岁那年,与寿哥有过两次性关系以外,对敲诈对象,她都利用天生的狡黠,既让他们似乎尝到了极大的甜头,其实她又不损失真正的什么。
她是一个多面体,她既有少女天真开朗的一面,又有人所不知的自私狡诈。
那几次行动得手以后,她照样在中学念书。她知道这不过是混日子的一种掩护。她的安全受到寿哥和那帮黑道弟兄的悉心保护,从十五岁到十八岁,木屋区其他派别的男女不曾动过她一指头。
她的骄矜之气于是很自然地生长。
她需要别人听她调遣。她最仇恨敢于与她当面唱红脸的大胆狂徒。她也做弱小者的庇护神,因为这是显示自身力量的另一种手段。
那日狠揍蟹仔和救助阿华,都是这种心性顺理成章的延伸。
她觉得阿华很可怜,她从他眼光中时时发现羔羊寻母般的渴盼,她有时会没来由地涌起一股爱心。
不过这都如秋空中的云,一阵风起,即刻烟消云散。她断定阿华是上不得台面的“衰仔”,她不相信他会在她心里投下什么份量。
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她的看法。
3
蟹仔在香港地有两个最大的敌人,一个是港英政府,一个是阿梅。
他觉得他出身于木屋区,父亲一辈子打鱼,五个兄弟姊妹挤着两张发着汗臭的大床,晴日里简易铁皮屋顶下像蒸笼,雨季到来则成沼泽地,这都是港英政府的罪过。因此他从小发誓要与政府为敌。他在月黑风高天与一些弟兄出没于荒僻车道拦截有钱阔佬,他们在摩肩接踵的小摊贩区趁乱哄抢单个生意人,蟹仔把这些都看成是对政府的报复。
“他妈的没有谁可以救我们,”他经常把这句座右铭向他的同伙灌输,“只有自己救自己!”
他的另一个敌人是阿梅。
说来也怪,他与阿梅仿佛是前世有冤,所以两人互相怎么也看不顺眼。他与她经常在学校发生小摩擦,不为什么,就为心中那口恶气。但对峙的结果总是女胜男败。蟹仔明白,是阿梅的堂哥大佬寿的阴影在暗中恐吓着他,使他不敢下手太放肆。
大佬寿的名声在木屋区黑道中如雷贯耳。虽说大佬寿只有一条独臂,并且也没谁真的见过他挥刀斩人,但人们就是敬畏他。好像谁都没有见过阎罗王逞凶,但人人都惧怕传说中的这个地下暴君一样。
但今天下午不同了,蟹仔准备大开杀戒,直取阿梅的人头。
蟹仔昨晚在“太康娱乐城”夜总会更衣室行窃时被失主发现,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白领职员。蟹仔本来不想杀他,但大胖子的手臂把他一条腿箍得铁紧。蟹仔用刀刺他的手,没留神大胖子一躲闪,颈脖自动碰上刀锋,把颈动脉切断了。
蟹仔知道这两日警察就会找到木屋区来。他在太康逗留时,曾和那里的几个舞娘打过招呼。她们是他的老熟人,有时还廉价让蟹仔占点儿便宜,因为蟹仔会把窃来的一些金饰品慷慨馈赠给她们。如今太康出了命案,警察调查时,舞娘们为帮助太康的老板脱掉干系,一定会供出他这个最大的嫌疑犯。
蟹仔可不想去赤柱监狱里把牢底坐穿。他已与大浪湾的偷渡集团联系好,今晚就远走泰国。
他行前要办的头等大事,就是宰掉女克星阿梅。他如今一点都不怕独臂英雄大佬寿,他知道他明早就会从香港的空间里消失。
天上下着小雨,燕玲夫人学校周围的山顶乌云密布,阴风阵阵。
阿华从校门出来,打定主意先不去公路上等返回筲箕湾的巴士,而是要尾随阿梅步行到木屋区。
他近来心里时常抑郁苦闷,他知道是因为察觉出阿梅把他看成可有可无的多余人的缘故。现在阿梅很少主动招呼他,他在教室里向她问好,她只是匆匆忙忙地点点头,眼睛很快就移到了别处。
阿梅是女中豪杰,他自我安慰地想,她有许多大事要办,她对你点点头,已经是情深义重的优待了。
但唯恐失去阿梅的担心还是像巨石压在他心中。他在晚间做噩梦。他看见阿梅如一道闪电“刷”地逝去,他千呼万唤,召来的却是一地口吐毒信的眼镜蛇。
每日放学后他都用恋恋的眼光目送阿梅,看她走上学校左后侧的水泥便道。阿梅的高傲使她天马行空,不与木屋区其他姑娘结伴。阿华幻想要是阿梅能允许他陪伴在她身边,让他把她送回山嘴转弯处后面的木屋区,那该是多么巨大的幸福。
但他明白这都是痴心妄想,阿梅不看重他,就像不看重任何无用的草包一样。
于是不知从哪天开始,阿华开始悄悄尾随阿梅回家了。他跟着她一级一级迈上水泥阶梯,跟着她穿过那片台湾相思树林,转过山嘴,然后人就伫立不动了。他会看着他心中的女神顺着水泥路走下山坡。接着,那一大片七歪八倒沿山势而筑的成千间铁皮屋贫民区,把她的倩影吞没。
阿华觉得只有这样尾随阿梅悄悄地行进在山路上,与阿梅做着同一运动,他孤寂的心才会充实。他才会真切地把握住崇敬的姑娘的存在,他才会陡然生出一种与她相依为命的幻觉。
这幻觉太好,值得每日下午多走半个钟点的路。
这时,阿梅出来了,撑一把红色尼龙伞,穿着乳白色的半高腰雨靴,像她平时一样,目不旁视地走上了校门侧后的水泥便道。
阿华等阿梅走出三十多米远,立即轻手轻脚地尾随上去。
雨声淅沥,空山静寂。阿华穿一件黑胶雨衣,利用道旁茂密的树林作掩护。他看着前方树隙中时隐时现的小红伞,心里的激情如开闸的江水,哗哗涌出,塞满胸臆。
阿梅她在想什么呢?他思忖。她知道身后有个少年仔在默默地跟踪她,就为的是多看一眼她的身姿吗?如果她知道了,她会发怒吗?会像那次打蟹仔一样,凶狠地赶少年仔离去吗?
不,阿华在心里大声纠正道,阿梅是世上最善良的女性,她的高尚用一万本书来描绘也无法穷尽。她一定会邀请少年仔与她同行。她会拉着他的手,向他提好多聪明人才会提的问题。她口中的气息好芳芬醉人。她的眼光爱意闪射,只要看你一眼,你就会变得如她一样高尚纯洁。
阿华想到动情处,心里热浪翻滚。他听着远处阿梅隐约的脚步,吸着林间潮湿的空气,感到自己是天下最快乐的人。
红伞爬上坡顶,一拐弯,那堵高大黧黑的岩壁遮断了它。
阿华知道转过山嘴就将看见远处山脚的木屋区,他的阿梅快要与他“分手了”。
阿华心里急切,脚下加了劲。他得赶紧追上去,他要多看两眼他的精神偶像。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那声低沉的断喝:
“给爷爷我站住!”
接着,是从那种很粗嘎的喉咙里发出的惨人的狞笑。
阿华脑子里一时空白无物,思维之弦被什么东西打断了。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有人打劫,阿梅碰上劫匪了。
阿华明显觉得两条小腿抖得厉害,移不动脚步。劫匪又笑了一声,似乎猎物到手,笑声透着得意。阿华更抖得厉害。胃也在翻腾,要呕吐的感觉一阵强似一阵。他想逃跑,他清楚他体弱无力,如果被强人发现,不过徒增一个刀下鬼而已。
他好不容易挪动了脚步。他挣扎了一阵后惊奇地发现,他并没顺原路逃遁,而是更加接近了山嘴那堵岩壁。
原来我是想救阿梅!
一旦明白了这点,阿华全身恢复了正常。他对刚才自己的表现极端厌恶。我他妈口口声声是阿梅的朋友,他想,结果阿梅遇上一点小麻烦,最先出卖她的就是我。
对懦弱的追悔使阿华的意志变得强硬。阿梅,我是你的卫士,我每天跟在你身后,就是为了做你急难时的保镖。
一种大义凛然的冲动使他心里充满快意,他差不多忘记了自己体弱单薄,从未有过与人格斗的历史。
他两步就跨上最后几级石阶,倚住岩壁,向山嘴那头悄悄探出脑袋。
他看见了膀宽腰圆的劫匪背他而站,身体离他隐身的岩石仅五步之遥。
他还看见了手枪,一把似乎是自己制造的粗糙的铁木手枪,握在劫匪手上。而他的女神阿梅,在手枪威逼下,脸色苍白,不能动弹。
静寂中,雨声嘀哒,山风冷冷地拂动林梢。没有谁知道这里有一场杀人计划在进行。
劫匪的声音又响了:“把衣服脱掉,嘿嘿,”他晃了晃手枪,往前迈了一步,“等爷爷先尝尝你这身嫩肉的味道。脱了!”
阿华的五脏六腑猛地缩紧了。是蟹仔!他听出了劫匪的声音。天啦!他想到,这就不是一般的打劫了。蟹仔这是要强奸阿梅。蟹仔是在报复。蟹仔说不定最后要杀人灭口,因为阿梅的寿哥是不会放过蟹仔的!
阿华牙齿“得得”地打架,脊梁上窜过一股一股的冷流。要呕吐的感觉又来了,酸水翻到喉咙,又被他拼命地咽下。
蟹仔,求求你了。阿华心中恳求着。你可得手下留情,你不要为难阿梅呀!
但蟹仔听不到阿华的心声。他又挥动了一下手枪,“快,是不是要爷爷亲自动手啊!”
红色尼龙伞从阿梅手中滑下。阿华看见屈辱的眼泪混合着无比的仇恨,漫上阿梅的眼眶。她是没有退路的,空山无人,赤手空拳。关键的是,阿梅肯定清楚蟹仔拉她的最终目的,所以,她心中一定充满了绝望。
“蟹仔!”果然,阿梅愤怒地尖声高叫,“要杀要斩,你干妈等着你!要我的身子,做你奶奶的白日梦去!”
“呵!”蟹仔不笑了,话音里透出杀机,“这可是小母鸡你自找的,”他抬起了手枪,“爷爷我就成全你,给你留个全尸!”
蟹仔的右臂伸直了,食指紧紧压住了扳机。
天清地静,雨声敲打着空山。
就在这一瞬,只听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吼从岩壁后响起,蟹仔还未来得及回头,一个人影已如出膛炮弹,“轰”地一头撞上他的后腰。
蟹仔起码往前凌空飞出三米,重重摔在阿梅脚前。他的手枪摔掉了,下巴磕在山道上,鲜血一涌就染红了地面。
蟹仔挣扎着要去抢手枪,他看见阿梅也如脱兔一般,正往十几米远一株大树下的手枪飞奔。蟹仔相信他肯定会宰了那个臭娘们,他力大腿长,况且他离手枪的距离比阿梅近几步。
他顾不得解决刚才偷袭他的人,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不过是一个单薄的少年。蟹仔知道如今手枪才是命根子,只要捡回枪,先杀阿梅,然后再来解决第二个送死鬼不迟。
但他的算盘又一次落空。
他没能顺利地迈开大步,他感到少年仔又一次扑上来,紧紧抱住了他一条腿。
蟹仔不敢怠慢,他一掌下去,砍在少年仔后背。
他感到箍他大腿的手松了一下,但立即又抱得更紧。他听见身下的人忍着痛苦在喊阿梅:
“阿梅姐、快快、离离离开这儿……”
喝,是那次那个结巴?
蟹仔的眼里血光迸溅,好啊,他想,老子先要了你的小命!
蟹仔蹲身展臂,双肘一夹,将少年仔细长的脖颈钳住。他猛吸一口气,正要发力扭断他的颈子。
这时他只见了阿梅的怒喝:
“蟹仔住手!”
蟹仔只抬头看了一眼,手枪已握在阿梅手中。但蟹仔的脑子已进入半疯狂状态,我先弄死一个,他想,抓一个垫背的。
他收缩了双臂的肌肉,全身的力气已灌注在夹住少年仔头颈的十指上。蟹仔的眼睛看出去的少年仔不是活人,而已是一具血淋淋的尸首。
他妈的痛快!
他大喊一声,用力一拧——
但枪声比他的动作提前了二分之一秒,子弹钻入蟹仔的右肩,他的姿式一下凝固在空中。
少年仔从蟹仔的夹持下滑坐在地。
阿梅冰冷的话语盖住了雨声:
“你是想现在去阴间呢,”阿梅问,“还是打算秋后算帐?”
蟹仔瞪着充血的豆荚眼,不甘心自己的计划就此落空。但他从阿梅遍布杀机的脸上,明白自己已无能为力。
“我走,”他喘着粗气,强压要想咆哮的欲望,“你得感谢地下这个……大××!”
话一落音,他捂住受伤瘫软的右肩,一个滚翻隐到岩壁后。他听见子弹打在岩壁上的“簌簌”声,庆幸自己逃避得及时。
算你婊子运气。蟹仔继续在树林里奔跑时喘着大气想,我恐怕今后没机会来剥掉你的裙衫了。
阿梅提枪追过岩壁,山空雨稠,她明白现在无法找到蟹仔。她折转身,来到阿华身边,看着地下呲牙吸着冷气的少年。
就是他,阿梅想,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痛吗?”阿梅蹲下身,抚住阿华的肩背,刚才蟹仔用力劈砍的就是这地方。
“痛。”阿华点点头。
阿梅把他扶起来,眼光清纯而锐利,盯得少年仔惶惑不安。
“你每天都跟在我后边?”她问。
阿华埋下头,“咝咝”吸着冷气。
“为什么?”她口气严厉了。
“为我我我……”阿华一下抬起头,停止了“咝咝”吸冷气。“为我我,”妈的阿华你就痛快说,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心里高声叫,于是他把它说出来,“我我想每天多多多看看你。”
他看见阿梅的头慢慢别向一旁。他怎么听到了一声响亮的抽泣。等阿梅再转回脸,天啦,她眼里的泪珠为什么涌得像喷泉!
“小阿弟。”他听见阿梅哽咽着说,“谢谢,你……”
就这句话足够了。一瞬时,蟹仔砍在肩上的剧痛不复存在。
我改变了阿梅对我的看法!阿华陶醉地想,因为阿梅向我说了“谢谢”!
4
自蟹仔制造的“未遂暗杀事件”过后,阿华觉得他与阿梅的关系有了实质上的改变。
原先阿梅听了阿华的早安问候,或是被动地应一声,或是心事重重另有他思的样子,将阿华冷落。
现在一进学校,阿梅看见阿华,会主动打招呼。阿梅的笑意很亲切,阿华现在感受到的是彼此相知的老朋友的默契。
三天后,阿梅约阿华到海洋公园去玩了一整天。乘的士和巴士,吃餐馆加上喝饮料,都是阿梅付帐。阿华心中惭愧。他囊中羞涩,父亲尽管有钱,但不轻易多给阿华。
“阿梅,”阿华在观看训鲸人踩着鲸背惊险地驾驭那庞然大物飞驰的空隙里,埋首尴尬地说:“我我不像,男男男子汉。”
“为什么?”阿梅好奇地看着他。
“男子汉陪女女女士游玩,应该付付费用。”
阿梅感慨地微微摇摇头。
“阿华。”她叫他。
阿华抬起头,看见阿梅的眼光好温柔。
“阿华你是男子汉,”阿梅说,“你看见蟹仔手里有手枪,你却能舍生忘死扑上去。”
“可我我当时心里,吓得要要死呢……”
阿梅伸出一只手勾着他的肩。
“那是正常的。可挡不住你是真正的男子汉!”
那晚睡在床上,阿华一直闭不下眼。隔壁父亲的卧室静如死水,阿华晚上归家就发现他醉得不堪躺在里面像死牛。
我是男子汉!这个声音反复轰鸣着。我是敢于把靓女从强人枪口下抢救出来的男子汉!
阿梅的话使阿华这晚失了眠。阿梅的倩影纠缠在阿华脑海里,阿华的灵魂紧紧围绕她旋转。
阿梅,他喃喃道,我喜欢你……
他觉得他在阿梅那句鼓励中已经长大,他可以在心里表露对她的情意了。
第二天一早,头脑嗡嗡胀痛的阿华把庸倦乏力的父亲堵在了起居间门口。
“爸爸,”阿华伸出手,“给我我一笔钱。”
“干什么?”父亲打了个呵欠,瞧着他心中永远孱弱无用的儿子。
“请同同学、玩。”
“嘘——”父亲吹了声口哨,向儿子做出怪模怪样的笑容。“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阿华顿了顿,就是男子汉,他给自己打着气,我就要说出来。
“女、同学。”
“叫什么?”
“阿梅。”
“嘘——”父亲又怪模怪样吹一声,“和她去旅馆开房间?”
“爸爸!”阿华苍白着脸尖叫,“不准、乱乱说说阿梅!”
“听着!”父亲严厉地压住了他。“我他妈给你钱,要多少拿多少去。我知道你他妈长大了,心里有了那一点点狗屁事。”他指住阿华的鼻子,食指颤颤地又细又长,完全是做提琴演奏家的材料。“不过你要记住,不要与女人来真的!你可以玩她们,踢她们,与她们睡觉,但你绝不要把一颗真心交给她们。”他弯下腰,忽然充满柔情地捏捏阿华单薄的肩,“爸爸是为儿子好。记住,不要与她们动真心。”
他从卧室的一个大柜中给阿华拿钱,他先给了他五百银纸,想了想,又给了五百。
“要玩就玩个舒服。”他说,“不要丢了我们家的气派!”
课间休息时,阿梅听了阿华的邀请有点吃惊:
“你请我?”她问,“玩?”
阿华狼狈地点头,他没有一点社交经验,不清楚别的男孩是怎样初次邀请女朋友。
“为什么?”阿梅专注地问。
“为为,”阿华拼命寻找着理由,“你你上次请过我我、去海洋公园。我我我这次是回报。”
“唉,”阿梅笑意岑岑地摇摇头。她不是初上情场的新兵,在她手里翻船的老少男人不止一两个,阿华的心思瞒不住她。但毕竟这又是一个特殊的小男人,他的眼光好清亮,他邀你玩耍肯定不带一点邪恶心。更何况,他从蟹仔的手枪下救过你的命。
“谨从君命。”阿梅开起了玩笑,“那么,阁下手中有多少银两,打算请我去哪方仙界赏玩?”
阿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说话也比较流畅。
“请阿梅姐点地方。我我没去玩过。我有一千元。”
阿梅一下瞪大了好看的杏仁眼,“喝!不是光请我喝一碗虾肉羹,你还当真了?”
“是,”阿华的得意差不多要从胸中溢出来,“请阿梅姐点地方。”
“那就……湾仔的‘紫勋章夜总会’,我带你去开眼界。”
那真是让阿华大开眼界的一晚。
“紫勋章夜总会”说不准是高雅还是低俗,它坐落在面对维多利亚港湾的一条横马路里。入夜,七彩的霓虹灯将两条女人腿、一颗心、一个圆圆的嘬起的樱唇,和光芒万丈的波状光带,一齐射向蔚蓝的星空。
阿梅的打扮也是阿华所仅见。他没想到阿梅穿上一件亮肩黑色晚礼服、头发盘成螺?高高堆在头顶后,会是这么丰姿绰约、秀色鉴人。他坐的士在约定地点迎候阿梅上车时,恍忽间还以为等错了人,把一个上流社会的贵族小姐当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好看吗?”阿梅与他挤坐在一起,一笑,涂得猩红的嘴唇把两排贝齿衬得灿如白银。“吓住你没有?”
“没、没有,”阿华嗫嚅着,“只是是,没想到……”
没想到的事还多。阿梅仿佛是“紫勋章”的老顾客,对各种游乐厅和好玩的处所了如指掌。她在酒吧里与阿华对饮“XO”,她向酒吧柜旁那个满头金发的中年男人不时抛一个媚眼。
“你、你认识他?”阿华小心问。
“啊,不认识,”阿梅答得爽快,“一条蠢驴,但有时有用。”
阿梅的话果然应验。结酒帐时,彬彬有礼的男侍躬身他们旁边,用一种甜腻腻的腔调说:
“二位不用。凯特先生已替你们结清了。”
他们去地球厅掷了一阵木球,然后阿梅把阿华带到三楼迪斯科舞厅。
阿华进门时的最初感觉是,他掉进了一个正在猛烈爆炸的弹药库。音响之强烈,完全像要把人的前胸后背挤压成一个薄饼。
“跳哇!”阿梅看着一旁发呆的他,用最大音量喊着。
但阿华只能从她的嘴形感受她的语意,他根本听不见她的喊叫。
阿梅把阿华拖入拥挤的人群。旋转灯剧烈变幻着色彩,五颜六色的旋转球灯仿佛太空中掉下的一百个太阳。阿华有一瞬很窘,不知该怎样出手舞脚。但他环视周围,人们并不互相注意,他们疯狂地半闭眼睛,如痴如醉地狂舞在自己塑造的氛围里。
阿华开始扭起来。音乐狂猛地载着他,阿梅在一旁友好地向他眨眼睛,他觉得几乎是一下就找到了感觉:不就是随意发挥,只图痛快渲泻吗?喝!谁还蹬不来腿。喝!谁还挥不来拳。向空气中打呀,打那个让我口吃的魔鬼。向想象的敌人踢呀,你为什么阻挠我长得雄壮!哈,迪斯科,原来这就是迪斯科!我为什么原先没跳过,我为什么原先要孤独!
阿华跳成了自如的迪斯科老手。他在阿梅身边舞动,让扭成一条曲线优美的黑蛇的阿梅激励着他、带动着他,在狂舞中褪洗着心灵深处的苦闷。
接着他们乘电梯上了七楼。
“你见的世界太少。”阿梅在电梯笼子中用纸巾揩着细汗涔涔的额头。“你应该长快些。”
阿华使劲点头。阿梅你是我的舵手,他在心里说,感谢你操纵我的小船驶进有风有浪的大海深处。
阿梅把他带到一扇茶色玻璃门前,阿华想不通为什么这间“歌厅”竟每客要收费一百五十元。
阿梅不多解释。阿梅牵着他擦过门卫前胸走进明度很暗的环形宾席时,脸上有一种狡黠的平静。
“嗨,阿梅!”忽然有个飞仔模样的青年从观众席前方站起来打招呼,“跟谁在拍拖啊?”
“我老公。”阿梅的粗鲁使阿华张开的嘴半天没合拢。“你想来插一脚啊?”
“岂敢岂敢。”飞仔的声音很尴尬,人影立即矮下去。
“你,”阿华不说心里不舒服,“跟他他这样说、说说话?”
“啊。”阿梅胭脂抹得很浓的脸上出现了一股杀气,但一下就消失了。“他们那种人,就服这个。”她一把搂住阿华的肩,她的鬓发痒痒地拂在阿华脸颊上。“对你这个小阿弟当然不同了。”她出其不意地皱了一下眉,“你要真是我的老公,那倒是不错。可惜你太嫩。”
阿华立刻很沮丧。我他妈是太嫩,他在心里骂自己。快要长到十七岁了,还连夜总会的大门都未跨进过。
就在这时,环形观众席包裹住的中心表演区亮起了彩灯。主持人是位油嘴滑舌衣冠楚楚的男士,他把携手登台的五位靓女——向观众介绍。阿华没听清她们都叫什么名字,他沉浸在刚才的沮丧中不能自拔。
音乐一响,烟雾缠绕。阿华看见其他人同时退场,只留一位小姐在台上。小姐裹着雪白轻扬的沙披,头上颈下缀的闪光珠簪如萤火虫般密密麻麻的闪亮。
歌声起来了。靓女的歌声深沉喑哑,似怀着满心酸楚,在向一位男士倾诉。她在台上缓缓踱步,偶尔把麦克风从左手换到右手,身上的纱披就“忽”地一下展开,又云烟一样收拢。
阿华的心没有跟随女歌手的倾诉跳动,他的思绪又飘飞到另一边,他弄不明白一百五十元进这里来是干什么。
可是突然,爵士鼓的打击声如迅雷滚过,音乐激昂,台中央的女歌手仰天一声高叫,身体一扭,“刷”地一下抛却了身上雪白飘逸的纱披。
女歌手身上一丝不挂!女歌手匀称的裸体在几十盏聚光灯照射下亭亭玉立,须发可辨。
口哨声响彻大厅,有人欢呼,有人鼓掌,有人觉得上述两种方式不够刺激,干脆把座椅翻扣得“砰砰”响。
女歌手的歌声一跃而成声嘶力竭的尖叫。
口哨此起彼伏,欢呼前浪盖后浪。女歌手轻身向空中一招,刹时间,另四个一丝不挂的美女乘着秋千架,从天穹上飘然而下。
欢呼和口哨浓成狂暴的台风,五具艳美的肉体在台上舞蹈出百般花样。
但阿梅扭头观察时发现,她身边的小男人却把头深深地埋在胸脯上。
他是太激动了想要压制?阿梅好笑地思忖。还是被刚才的场面吓破了胆?在阿梅的经验中,男人这时一定是眼如虎狼,贪馋难耐,恨不得一口将女人吞进肚。
而阿华的表现至少说明了他的纯洁。不过阿梅认为在如今的香港地,纯洁说不定就是无用的代名词。
阿梅没来由地想到了自己原先的纯洁。她因为纯洁而感激堂哥陈海寿十多年来对自己的哺养,她也因为纯洁而稀里糊涂地两次上了他的床。她后来明白了那种关系近乎兄妹间的乱伦,但纯洁已使她付出代价。
她后来跟着寿哥用黑色手段捞世界。她学会了不纯洁,她因此在物质生活上过得比以前舒畅。
但她没有再上寿哥的床。她的心里有一道隐痛的疮疤。她虽然现在还跟着寿哥干黑道,但她心里思谋着的是如何离开他。她一看见他就会回忆起那两次乱伦。她明白她的目标是要找一个有钱、有经验、并且也让她喜欢的男人做老公,她将向那男人提出的首要条件就是带她离开有寿哥在此的香港。
她的老公是身边这位小阿弟吗?
如今谈不上。他在的士上曾给她讲兜里的一千元是爸爸给的,这证明他尚无经济来源。并且他太纯洁,长此下去,他会重蹈她以前的覆辙。
她有些喜欢他,因为他能冒死从蟹仔枪口下救她出来。为此她得给他报答,她的礼物就是让他从纯洁的桎梏中跳出来长大。
的士沿着柴湾的一段海滨公路疾驰。从“紫勋章”夜总会出来,已近午夜12点。
“停,嗨,停停。”
阿梅一直在打量夜色中的窗外,这时突然喊了起来。
司机一个急刹车。“小姐什么事?”
“在这儿等半个钟点,”她说,“我们去去就回。”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想逃票,”司机皱着眉头。他四十来岁,人不凶,就是有些罗嗦。“你们不回来我到哪儿去收这笔车资?”
阿梅不多说,从化妆包里两指夹出一张百元纸:
“我说话算数。”她把钱给他,“但你如果跑了也无所谓,第二个一百元你就拿不到手了……对了,把你的电筒借一下。”
“什么电筒?”
“你们晚间汽车坏了,钻车箱底检修的那种电筒啦。”
司机不情愿地从车内递出来,阿梅对他说了声“拜拜”,拉着莫名其妙的阿华下了公路,往海边沙滩走去。
夜色把他们吞没。远处潮声清亮。
在一艘拆得七零八落的破渔轮旁,阿梅站住了。
“呃,”她的眼睛在夜色中也很清亮,“阿华兄弟,你对女人的肉体很敏感?”
“什、什么?”阿华感到实在突兀,一时瞠目结舌难以回答。
阿梅的眼睛中燃起两朵激越的小火:“小阿弟,你应该长大,你不能老是细路仔……”她把电筒递给他,“拿着。喂,你过去没有看过裸体女人?”
阿华不敢与阿梅对视,他觉得男女之间如此直率地谈论裸体,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阿梅的嘴角抿出了笑纹,看着局促不安的阿华,她的声音有一丝异样。
“把电筒揿亮……对。闭上眼睛。闭上……等我叫你,你再睁开。”
阿华不清楚阿梅要对他施什么法术。他听话地闭上双眼。他心里有点不着边际的骇怕,海潮的“砰啪”增添着暗夜的神秘。
他听到“窸窸”的衣服摩擦,他努力想象着阿梅下一步的举动,但脑中却一无所获。
“好。”他听见阿梅的声音轻柔地从脚下传来。“把光照着我……睁眼……”
他慢慢睁开眼,电筒向地下指去。
突然,他的脑袋一下胀得有如无垠的虚空,心脏也立即停止了跳动。他不敢相信这是现实,他以为这是梦。
他的眼帘下,阿梅赤裸的胴体在电筒光中横陈,沙面上铺垫着她的衣裙。
阿梅的皮肤在他恍眼看来,简直是奶酪塑成的工艺品。阿梅的大腿微微蜷曲,增加着无法言喻的美丽。
要命的是电筒主光正好罩住阿梅的两只乳房。在阿华惊恐无比的视觉感受中,阿梅丰满凸挺的乳房是那么硕大,她的两个乳头尖锐地刺伤着他的眼。他还看见乳晕上散布的几颗殷红的组织泡,他从未这样近距离地看见过一个女人器官上的这些秘密。
阿华周身血液沸腾,全身僵直,牙齿格格打颤。那次看见蟹仔举枪的呕吐感又来了。他想极力憋住,可是无用。要吐的生理反应是如此强烈,仿佛千军万马举戈挺矛,共同向一个狭窄无力的瓶颈外冲锋。
阿华反身下跪,把头死命抵住沙地。
电筒熄火了。
黑暗中,他听到身后的靓女坐起身,他不敢回头——
他听到阿梅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接着,姑娘不无怨恨的声音传进他耳膜。
“怎么了?你……?”
恸哭的海潮汹涌起来了,阿华让自己的哭声毫不害羞地回荡在沙滩的夜空上。
“阿阿梅……”他向着沙滩挥拳捶击,“谢谢你,你对我我的、信任……我不敢碰你,呜……因为你、你你太伟大、呜……”
他没有听到身后阿梅的叹气,他只感到两条女人的胳膊伸过来,从肩后搂住他,替他揩干眼泪。
“我们走吧,小阿弟。”阿梅轻轻说。
阿华哭着站起身。他看到阿梅收拾得整整齐齐,仍是一副老练的大姐的气派。
他跟着她,犹自哽咽着,向远处公路上的汽车走去。
海潮“哗哗”地响着,声音在夜空下格外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