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应声。文学华摸出纸烟盒,把烟抽出来放进裤兜,又摸出打火机,闭着眼叽咕了几句,样子颇虔诚,象和尚念经。“啪!”打火机亮了,纸烟盒点燃了,在小小的蛇坟上卷动着火舌,一会儿就成了焦黑的薄灰,风一煽,飘飘扬扬打着旋儿升起,上天了。
文学华终于松了口大气,心安理得的表情又迅速占领了圆圆脸上每一块阵地。
“装疯迷窍,硬是以为自己不得了了!”姑娘为自己的受冷落赌气,嘟嘴蹙眉,顺小径往前头直冲。富有弹性的双腿迈得“刷刷刷”,好一个飒爽英姿巾帼女。
文学华按着破草帽圈紧撵两步解释道:
“水井边呀,泉洞边啦,打不得蛇,打了,就伤了龙脉,二天水就要干。老辈子讲,要赶紧把打死的蛇埋在就近,堆个坟圈圈,化几张纸钱祭奠它,就屁事莫得罗。”
“迷信,纯粹迷信。山里头,哼……我们成都,原先文化大革命前,百花潭动物园的餐厅里,专门卖三鲜蛇肉汤啦,麻辣蛇肉干呀——就象麻辣牛肉干一样。”姑娘边走边教导,并不曾回头。
“你吃过?”文学华冷不丁问,悄悄耸动蒜头鼻。
姑娘一下伫步回眸,红云冉冉,飘上脸颊,“我爸吃过,我哥吃过!成都总有几万人吃过蛇,咋样!咋没见百花潭的水就干了?哼,都解放30几年了,山里头就是——”
“落后哇?”文学华接口,狡黠地笑笑,马上伸臂一指:“那边有条战壕,三三年红军在这里打过仗。川陕根据地。啥叫根据地你懂不懂,你们成都省有根据地么?”他高声问,胸脯与声音配合,鼓得有平时两倍高。
“战壕……”姑娘不计较小伙子对她的态度,神色怅怅地,一下子没转过弯。“你是说红军的?”一露齿,竟笑得好媚。她一转身,让小伙子在前头带路。号音马蹄开始在耳畔回荡,空幻迷朦的炮火硝烟也在山沟里升起。
踏上一条蜿蜒的低山脊,山脊上复盖着松林,墨黑寂静,郁郁苍苍。松林深处,有条浅浅的壕沟,几乎被荒草荆棘盖没,不过还看得出痕迹。五、六只鸦雀受了惊扰,从松树梢上忽地飞起,埋怨地鸹噪着,无可奈何地飞向另一个山包。
“如何?”文学华做了个怪相,折一条松枝散漫地抽打着四周。草皮树屑飞舞。
满足只在姑娘脸上闪了一下,立刻流星般消失了,出现了失望的空旷。“不过如此。”她说,恹恹的。忽地眼珠一转:“你啷个晓得是红军的战壕,如果是白军挖的呢?未必也成了红军遗迹?”
文学华遭此棒击,张大了嘴巴。虽然“遗迹”表示啥意义他不太懂,但终归感到了扫兴。是啊,如果是白军挖的呢?这可是个严重问题。看来城里的妹崽脑壳里装的东西就是不同,鬼聪明鬼点子多。上初小,老师带文学华他们来实地讲课,说是红军的,公社书记开大会号召学习老前辈,也说是红军的。只要晓得这战壕的,众口一辞都说是红军的,如今倒被这妖精妹崽搬出一个白军来!文学华挠挠滚圆的脑袋,露出两颗小虎牙,心里有些不着边际,然后大义凛然地啐道:
“管它牛的马的,红军的白军的,农民又不靠它欺(吃)饭。走哟,到菊们家里欺(吃)晌哟!”完全一副豪爽的大丈夫气慨。姑娘却凝思了一下,踮脚折了头顶的两茎松针,包在手绢里。
“这是鲜血孕育出来的,是历史的见证,带回家留个纪念。你不要纪念吗?”她问。
文学华对成都省人的举动莫名其妙。山上到处是松树,何事要折两枝纪念?况且红军白军到底没搞清楚,有啥纪念头?又不是死了亲人!他很气派地摇头:
“不要!”
他们离开了神秘的战壕,向山脚下桤木包围的一户农舍走去。
这是川东北大巴山中一户独家农舍,桤木林里又环绕一圈棕树,晒坝外面一弯一弯的梯田,象画片上的。刚进院子,一只黑狗大叫着从右边的猪栏旁窜出来。文学华做出一副恶相,大喝道:
“黑儿,龟儿的!格老子……”
黑儿退到一边,委屈地打喷嚏。另一只白狗从左边的牛圈后冲出来,对着从来无缘相见的散发着香水味的城市女性大叫。姑娘把弹簧伞举在前面抵挡,一面惊呼:
“白儿!白儿!乖乖,你听话!”
“你晓得它叫白儿?”文学华佩服地问,一边飞起一脚,踢过去一块小石子,白儿吓跑了。正好菊也握着一根树丫从屋里出来撵狗。
姑娘没理小伙子,而向着菊笑了,热情主动:
“菊,在家休息?”
菊红着脸慌乱点头,扯扯碎黄花布衣襟,厚实的赤脚板踩着青石板晒坝。农村里不说休息,只说歇气。菊不敢直视客人,只是让到一边,一连声小声小气地相邀:
“进屋,进屋,进屋哩……”
巴山深处叫“进屋”,包含着请吃饭的意思,如果一般的对待,只是抽一根条凳放在屋檐下,喊一盅茶给客人,谓之“歇气”,比“进屋”低一个级别的礼宾仪式。让了一阵,姑娘打头,文学华居中,菊殿后,鱼贯入了屋。菊的父母也在屋里。太阳大,晒人,一早一黑才去出工,正午都在家躲太阳。
“坐坐,嘿……不容易不容易,难得到我们山旯旮来……同志你贵姓?”父母围着姑娘点头转圈,不知该用哪种格式迎接绝无仅有的贵客。父亲递上两匹叶子烟,见姑娘真诚地摆手,又收回去。屋里光线暗,姑娘刚进屋,只看得清几只发亮的眼珠和几个墨黑的身影,后来才逐渐习惯。
“伯父,伯母,你们好!”姑娘站在屋当中,向他们鞠了一躬,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完全是成都省的外交水平和气派,慌得父母大人手脚没处搁。
“呵,呵,都好,都好……”他们答应,显出山里庄稼人老实本分的禀性,并为接见大厅的简陋感到发自内心的内疚。
“欺(吃)得做得,不生疮不害病,啷个不好哇?”文学华凑热闹。
被母亲大人立时就啐一口:“你个二杆子,没你的市场。”母亲佯怒道。
母亲与菊一样矮胖的身体,在屋中央灵活地转着,抹凳子,擦桌子,把一抱干柴草移到火塘边,把跟进屋的白儿黑儿几脚赶出去。
父亲陪着客,在一张四方的老柏木大桌旁坐定。屋里被烟熏得漆黑,房檩子每根都发亮。到处是柴草,屋角有潲水缸。鸡在散步,老鼠大白天也跑到屋中央做广播操。一屋柴草灰轻轻地飞飘到姑娘堆得高高的发髻上、斜溜的肩膀上,她毫不在乎,象老农似地只顾说笑。一会儿,母亲把热腾腾的三个荷包蛋端到姑娘面前:
“喝开水,喝开水,农村里没啥待客的……”
“哎呀伯母你吃……伯父……菊来吃……文学华……”
姑娘转了一圈,大家都摇手。文学华露出两颗小虎牙,故意道:“我还没福气。”姑娘只好自己接了。右手捏土勺柄,小指头翘了个戏剧演员的“兰花指”,一点一点吮,文雅恬静,不象喝“开水”,倒象喝药。
母亲和菊一直在忙。熏得漆黑的腊肉从柴楼上取了下来,在松毛火上烧,然后丢进木盆泡上热水,用一块黑色的洗碗布使劲地搓,鼎罐吊在链杆上,火舌舔着罐身。洗净的黄黄的腊肉下锅了,煮一阵捞到菜板上切。另一只鼎罐又开始煮饭。
母亲和菊穿梭奔忙。文学华进进出出地去田边的水井挑水,要把紧邻灶台的青石大水缸装满。姑娘煽着小手绢,与伯父拉家常。她象老师,伯父象学生,教师随便问一句,学生谦恭地赶忙作答。
“那是啥子树?”姑娘指着门外一棵伞样的青枝绿叶的大树。
“核桃。嘿嘿,核桃。”父亲脸上笑,屁股离了离凳子,又坐下。
“啷个树身上那么多道道杠杠疤疤?”又问。
“那个哟——专门砍的。用弯刀在核桃树身上乱砍,流出苦水,以后吹大风就不容易落果子。老辈子这样传下来的。嘿嘿,山里面……”
“哦。”姑娘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为了果实的娩出,母亲吃了好多苦。伟大!”
一转眼,她盯住了东墙角。墙角里阴暗,背光,但正对穿堂走道,风是一年四季开门不断的,干燥。有个东西摆在那儿,长长的,黑黑的,恰又对着火塘里散射过去的火光,于是长长的黑黑的形体上就不时反射出一两个变幻的光点。整个的形象却看不清。
“那,那……”姑娘用下颏向所注意之处点一点,说不出名字。父亲用眼角一扫,脸上的皱纹舒展出一片适意的满足:
“那是大料。”他解释。
“啥叫大料?”姑娘还是一窍不通。
“装死人的。”文学华正挑了最后两桶水进来,在往水缸里倒,听见问话,立马补过来一句。
“哪个死了?”姑娘没考虑别的,信口一冲。
“我的,菊的妈妈的,嘿嘿,两个人,一家睡一个,二天……”父亲仍恭谨地答。
“对不起对不起。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晓得……真的不晓得,我……”姑娘一脸不自在,腰肢扭来扭去,嘴里打开连珠炮。
“山里人不忌讳地。”父亲仿佛有所明白地赶紧安慰城里人,“两副料,打好30年了……现在想打,还没树子哩……不准乱砍乱伐了,上头经常抵住你耳朵讲……山里人不怕说死啊活的。我们这儿,30几岁就开始准备大料的人多的是……当然,早先的人是这样,现在年轻娃娃不兴了……”
“真的?”姑娘重新摆正了坐姿,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眼里已没了高高在上的自傲,而蕴藉了几丝惊慌和谦卑的神情。
“人嘛,”父亲开始抽叶子烟,巴哒巴哒从容不迫,似乎在讲一个遥远的陌生人。“活着的时候欺(吃)的是泥巴——咋不是呢,欺(吃)的庄稼哪样不是从泥巴里长出来的?——死了嘛,不过是还原成泥巴,不麻烦。人死了还没牲畜值价。我们山里人说,人死一泡粪,猪死罐子炖……活在阳间里,背星星背月亮,操持家务,养老盘小,把一切弄巴适,就老了,一头栽进阴曹地府。对着阎老爷,问心无愧。咋呢?在阳间里对得起周围团转的乡里乡亲,对得起给我们出粮食的泥巴,对得起该我们拉扯大的后人。所以眼睛一闭,安安逸逸就去了……一点不忌讳,嘿嘿,山里人土气,不象城里人会想道理……我们不忌讳死的,嘿嘿……”
姑娘几乎要哭出来了。“哲学家!你是哲学家!”她泪巴巴地看定不知所指的父亲,站起身在堂屋里急速踱步,一种刚才爬上王家寨山峰顶的、广博宏大的境界摄住了她。她猛地想起一件小事。她记得有次在学校寝室里,几个女同学不知怎么的议论到了死。死是什么?答案纷纭,但实质一致:死是虚空,是思维的停止,灵魂的汽化,肉体的糜烂,分子解体。唉呀呀,死表明与一切现在感知的声、光、形、味永诀。什么金星牌钢笔,阶梯型教室,有机玻璃嵌假钻石发卡,春雷珍珠霜,一毛八分钱一碗的“少城抄手”,波士顿交响乐团访华的华丽演奏,潮水般的自行车流,远古的亚里士多德,衬有海棉里子的“健美胸罩”,星期六晚上约会的高鼻梁小白脸男友,一切的一切,统统被一个叫作“死”的宇宙黑洞一口吞噬了!她们越讲越害怕,越害怕越讲,人人灵魂里隐蔽着的那个胆怯的小丑,那天都肆无忌禅地跳了出来。末了,竟有两个平时对啥都不在乎的室友,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
可是,你来看看这个山里的老农,在大山的土地上,呼吸着、生存着、劳作着的老农,他是怎么想的、讲的、做的,你还能为那必然到来的新陈代谢的规律而伤心流泪吗?这个老农,他的心胸装得下过去、未来、和今天,因为他生存的空间是这样广阔,不象城里,走三步路要撞倒五个人!在纯静的大自然的陶冶下,恬淡超脱,知足常乐。他是庄子,又是愚公!他是一个古老厚重的民族的典范,他集高贵的单纯和伟大的静穆于一身!
姑娘忍着,没让汹涌的感情之水决堤。进大山来,第一个使她激动的,想不到,竟是一个貌不惊人、皱皱巴巴的老农。地点:山深处,一座小院,有两副“大料”的堂屋里。
一个多钟头以后,饭菜好了。大方桌子摆在屋当中,光是豆乳豆豉、泡菜咸菜就大大小小摆了六个碟子,加上腊肉为主的热菜,一共十几样,香气弥漫了整个灶屋。
“没啥待客的,没啥待客的,请,请……”父亲不断声地说。
谦让了半天,硬要姑娘在正对堂屋门的“上座”坐了。父亲打横伴在右座,文学华坐下首,母亲和菊按规矩不能上桌,在桌子与火塘之间忙碌,添汤盛菜。
“伯母和菊,咋不来呢?”姑娘不动筷子。
“你欺(吃),你欺(吃),女人家和小人不上桌。”父亲说。
山乡里的饭都是新谷子,马上打了马上吃,不象成都粮站里的陈年库存,有时虫都看得见。但是姑娘力不从心,先前三个鸡蛋,已掌胀了秀气的胃。母亲冷不防从身后给她碗里夹一片肉,肉很大,油浸浸光闪闪,似乎挑弯了筷子。姑娘正在挡,文学华从旁偷袭,又给她夹几块,碗里瞬时堆起了“帽儿头”。
“唉呀、唉呀……”她呻唤着,声音里带着就义前的绝望。
黑儿白儿从门外进来,一会儿,就总是围着姑娘的腿转了,呼噜呼噜地抢什么。菊在灶旁注视着,不吭声。
“同志你在哪个单位挣钱呀?”父亲的眼睛从碗沿上探视着姑娘。
姑娘想了想,抿嘴一笑:“民政局。民政局结婚科。”不等老实的山里人有所反应,她马上单刀直入:“菊有朋友了吗?不说我也晓得,我到公社问了的,说是街上摆摊的文学志……呃,就是你的哥吗?”她装着才知道的样子,惊讶地问文学华。“听公社的干部讲。他们好了三年了,可当妈妈的要干涉,要菊嫁给她不认识的另一个人。新婚姻法学了吗——不识字?不识字也该听人家念念。自由恋爱受法律保护,懂不?就是受我们民政局保护,家长可不准乱干涉,那是犯法,哎,犯法呀,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