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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唐大臣威镇造反者 两公主哭诉塞外情

马蹄腾起黄沙,一个左臂上绑着一只金箭的快骑好象一只从天边射来的利箭,冲入逻些城东门,一直驰到松赞干布的大衙帐前。

骏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

守卫大衙帐的桑吉侍卫官看到骑手左臂上绑着一只金箭,这是一种特殊标志,预示着有十万火急的军情通报。他不由得高声大喊:“飞鸟信使到!”

飞鸟信使在喊声中滚鞍下马,被一个卫兵接住,桑吉侍卫官做了个手势,留住信使,自己赶忙奔入大帐。

帐里,松赞干布坐在虎皮宝座上,年轻调皮的妹妹赛玛葛站在他面前,怒气冲冲地在与他说话。

“她赤尊是尼婆罗的公主又怎么了?”赛玛葛脸上带着怒气道:“我还是你的亲妹妹呢!”

“行了赞姆,”松赞干布息事宁人地道:“乌鸦嫌猪黑,也得看看自己身上的羽毛。”一抬眼,他看到了侍立在下首的桑吉,忙问:“什么事?”

桑吉行着礼,高声道:“禀告赞普,飞鸟信使到。”

松赞干布急忙站起,两眼闪光:“快叫他进来。”回头又对赛玛葛道:“回你的帐蓬去吧,我现在没空说你们姑嫂的事。雪青马日行千里,却从不嘲笑栏里的牦牛。你走吧。”

赛玛葛白哥哥一眼,不甘心地退出帐门。

信使跟在桑吉身后,风尘仆仆进来,行过大礼后,再向松赞干布递上书信:“这是禄东赞与恭顿大人呈报给赞普的信。”

松赞干布折信匆匆看罢,急切地问道:“你在路上走了多久?”

“回赞普,小人换马不换人,四匹快马轮班使唤,走了四个月。”

“好!”松赞干布大悦:“那么也就是说,大唐公主也早已离开长安,如今正在前来逻些的路上?”

“赞普英明。”信使答道:“小人比文成公主提早五日离开长安,但禄东赞大相给小人说,公主一行人马辎重甚多,加之公主等女眷不胜旅途鞍马劳累,行进必定缓慢,小人估计,现在公主一行恐怕刚离开大唐本土,进入吐谷浑地界。”

“太好了!”松赞干布异常兴奋:“你一路劳顿,先歇息去吧,有事再向你询问。”

信使行礼后退下。

松赞干布对桑吉侍卫官发令:“立即召众大臣到大帐议事!”

“是!”

一刻功夫过后,松赞干布的大衙帐里已是群臣毕至,议题只有一个:如何迎接文成公主进吐蕃。

一直对迎娶大唐公主持保留态度的俄梅勒赞首先站出来,他不说迎接文成公主的事,却单刀直入,先向另一个议题开刀:“那大唐皇上既然诚意与吐蕃结好,”俄梅勒赞慷慨陈词道:“为何又将我大相禄东赞扣留长安作人质?大唐嫁公主给赞普到底用心何在,小臣实在不明白!赞普不能亲自前往柏海迎接公主,小臣恐怕此事其中有奸诈!”

“我想,”松赞干布平和地道:“皇上留禄东赞在长安做何打算,待恭顿副相回来后就可问清。不过,公主已经出发,这也是确切无疑的事,大唐礼部尚书李道宗亲自持节护送,可见皇上对公主入蕃分外认真,我必须亲自前往柏海迎接,才能对得起大唐隆重的礼节。”

俄梅勒赞还想争:“赞普!”

松赞干布举起一只手:“我意已决,不必多言。聂尺尚!”

“臣在。”聂迟尚立即出班。

松赞干布看俄梅勒赞一眼:“俄梅勒赞!”

俄梅勒赞万般不情愿,脸上有气地道:“臣在。”

松赞干布威严地:“两位大臣即刻准备带领中军侍卫,三日后出发,随我前往柏海,迎接文成公主一行。”

两位大臣低头颔首:“臣遵旨。”

“吞弥桑布扎!”松赞干布再叫道。

“臣在。”吞弥桑布扎文绉绉的声音响起。

“立即代我起草一信,告知恭顿副相我的布署,令他转奏李道宗大人,并代致我对李大人的问候。”

“是,我的赞普!”

一骑快马加鞭驰过,此时,拂晓的红日刚刚升起在远处草原的地平线上。骑手是迎着朝阳向东而去的,他是松赞干布亲自派去的信使。除了他胯下的座骑外,后面还跟着三匹空身快马,以便轮流骑换。他的左臂上照样绑着一只金箭,各个驿站的驻守官只要一看有这种特殊标志的“飞鸟信使”,便会全力帮助他继续向前,绝不敢有半刻耽误。

诺歇钵坐在宝座上,敞开的大衙帐门外,可听见不远处赤水河潺潺的流水声。

诺葛钵神情憔悴,气色萎靡,看着自己派去与文成公主送亲队伍联络的部下,以及部下身边一个吐蕃汉子。

“秉可汗,”那位部下谦恭地行礼后道:“我吐谷浑卫队已与大唐公主车队接上联系,估计十日之后,车队能到达可汗居住的赤水河。”

诺歇钵心神不定的“嗯”了一声,表示知道,忽然一指布色,有气无力地道:“这是谁啊,为何不报上名姓来?”

部下赶紧道:“布色大人是吐蕃迎亲使臣、吐蕃副相恭顿大人的副官。”

布色面色桀傲,行坦手礼道:“小人晋见吐谷浑可汗。小人奉我恭顿大人之命,与吐谷浑可汗接洽迎接公主车驾的具体事宜。”

大臣果儿丹突然从班列里跨出,右手怒指布色:“来人为何不遵礼法,为何见我可汗不行三跪九磕的大礼!”

布色翻着眼皮觑他一眼道:“小人自小习的是吐蕃礼法,三跪九磕是他大唐礼法,文成公主还没有到我吐蕃,小人不知今后我吐蕃能不能象你吐谷浑一样学得大唐的跪法,但现在小人还不会跪。”

“大胆狂徒!”果儿丹一把按住剑枘。其他大臣有的惧,有的气,班列里嘤嘤嗡嗡,有些骚动。

诺歇钵无力地抬手压住:“好好好,不要闹这些细枝末节,他跪与不跪,由他自便。布色副官,你带的口信我知晓了。十日后,我当在赤水河隆重迎接大唐文成公主。你回去给恭顿副相复命吧。”

布色有意不驯地:“我鞍马辛苦,可汗就不赐小人一顿饭吃么?”

“好好,”诺歇钵只能息事宁人:“命人给布色副官备饭。”

果儿丹更是大怒:“小子,你吐蕃不要欺人太盛!”

布色斜睨着他道:“敢请教大人大名?”

“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听好了,我乃吐谷浑可汗帐下之左卫大将军果儿丹!”

布色眼里一亮:“哦,果儿丹大人……”

许多盏酥油灯在窗台上照着,明亮的光线将夜色驱逐出窗外。一些女奴在酥油灯下捻着羊毛线,悄悄地默无声息。

松赞干布的母亲甄玛托坐在一旁,半闭着眼,象个预言家,神秘地反复念叨着一句什么,她皱纹满脸,个子矮小,但神情气质上,总觉得有一股未卜先知的精明。

松赞干布走进母亲的土屋,女奴们轰隆一声全都趴下,只有甄玛托无知无闻似地,照旧在念她的经谶。

松赞干布走到母亲身前,躬腰一笑道:“阿妈的身体还是这么好,天晚了,还跟底下人一起熬着。”

甄玛托半闭眼念着自己的词儿:“天神来了,龙神去了,来了来了,去了去了……”

松赞干布喜气地向她的耳朵大声道:“大唐皇帝已允准我的请求,文成公主已经向我逻些城进发了。”

甄玛托停住念叨,清亮的眼神刷地扫一眼松赞干布,又半闭了下去,小声但清晰地道:“我儿已有吐蕃王妃孟赤江,前年又从尼婆罗娶了个赤尊公主,我儿是雪山雄鹰,要娶一大群母鹰吗?”

“阿妈笑话儿子了,”松赞干布乐道:“大唐公主不是一般的母鹰,公主对我们吐蕃的王统和人民很重要。”

“那就给那个大唐公主最高的待遇,”甄托玛平静地吩咐:“给她最隆重的欢迎,不要叫汉人小瞧了我儿的吐蕃王统。”

“这个不消阿妈说得。只是不知王妃们……”松赞干布欲言又止,只是微笑。

甄玛托深邃地吟道:“羊卓雍湖与章波小湖,哪湖宽大,哪湖狭小,夏美达雪山知道。你的孟赤江心底有多宽阔,你的阿妈知道。孟赤江不是忌妒的女人,我的小鹰且放宽心。”

“我不是担心王妃,”松赞干布道:“我是耽心尼婆罗的赤尊公主,她的脾气是雪山顶上的天,脸上一会儿就晴了,一会儿又雨了。昨天妹妹赛玛葛还来找我——”

说到赞姆赛玛葛,赛玛葛就到,只听她唱着民歌,歌声直往阿妈的小屋飘:

“恰达的白房子

青瓦的达孜堡

哪房高呢哪房低

雅拉香波知道……”

赛玛葛进屋,突然见到哥哥在这里,歌声一停,她飞一般地扑上来,揪着哥哥的衣袖笑闹道:“见着人就捂了嘴,好象夜鬼在打架。”一脸调皮的做个鬼脸:“招来,你向我大神一样的阿妈在讲什么悄悄话?”

甄玛托半闭了眼,念着她的短语:“天神来了,龙神去了……”

“正说你呢,”松赞干布亲切地:“羊圈里小羊打架,头羊也不得安宁。你这几天总是跟赤尊公主闹什么?”

“这是她的不对,”赛玛葛立刻阴了脸:“她对她的尼泊尔侍女知温知凉,可一个吐蕃侍女中了邪气,命在旦夕,她却少有问询,我说了两句赤尊嫂子,她却讥讽我以下犯上,难道她不一视同仁就光彩了?”

“她是你嫂子,”松赞干布叹口气:“你要懂得上下尊卑。”

“我是为了哥哥你的脸面,人家不会对赤尊公主有怨言,人家会说你这个吐蕃主子不会娶王妃。”

“好好,多谢小妹了。”松赞干布又沉吟道:“可你还是要与赤尊嫂子,搞好关系呀,这不是看着哥哥的面子,而是有关我吐蕃与尼婆罗的利害。”

“哟哟哟,”赛玛葛伸着舌头:“娶个老婆都讲的是各种利害,哥哥你活得不如百姓们自在。”

甄玛托念咒似的声音大起来:“来了,来了,去了,去了……”

松赞干布稍稍严肃地:“赞普之家无闲情,娶老婆当然就要讲利害。算了不说赤尊公主了,哥哥又给你娶了个新嫂子,小妹你答应不答应?”

“新嫂子?”赛玛葛吃惊:“哪座雪山上飞来的母鹰,她叫什么名字?”

松赞干布微笑着:“大唐的高山上飞来的,她的名字叫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公主……”赛玛葛念叨着:“但愿她不是赤尊那种小心眼。”

布色被几个守卫的武官阻在果儿丹大臣的帐蓬外,武官小头领两眼看天,天空默黑,低头看周围,周围是吐谷浑“都城”零乱散布的帐蓬。小头领盛气凛人地道:“我们大人吩咐了,只要是吐蕃的人,我们大人一概不想见。”

布色抬了抬手里的包袱:“这里面,啊,有手镯六串,项炼十挂,镶有宝石的短刀两把——”

小头领倨傲地:“我们大人也说了,只要是吐蕃人的东西,他一概看不上。”

布色眼珠一转:“那就送给你,和这几位弟兄,只求你让我进去见一见。”

小头领向身边的兵士示意,兵士接过包袱,刚一打开,一看里面琳琅的宝物,眼里立刻放出光来。

小头领的眼里也放出光来,他再把布色审视了一眼,一点头:“那……好,那就谢谢布色大人了。”

布色被领进帐蓬,来到果儿丹面前,后面是几个带刀的吐谷浑侍卫监看着他。

“嗤,”果儿丹绷着脸:“你不是见了我吐谷浑可汗都敢不下跪吗!今日怎么要来给我说好话了?”

布色与白天见诺葛钵的神情完全两样,他谦恭地笑着:“小人憨愚,说话直来直去,小人知道果儿丹大臣与我吐蕃有仇,非常理会得大臣的态度。不过小人有话告诉大臣。”他看看左右的卫兵:“我想给大人单独说一说。”

果儿丹拿眼目视左右,几个侍卫恭身退下。

布色进前悄言道:“松赞干布若顺利将文成公主娶到吐蕃,将更为骄横强悍,你过几天就可以看到了,我们的恭顿副相如今就根本不把小小的吐谷浑放到眼里,文成公主也是一样,想怎么踩一脚就踩一脚,想怎么啐一口就啐一口。我们的松赞干布娶到大唐公主后,就会率大军来踏平你族,象前年一样,掳你们的牛羊,抢你们的男女,烧你们的帐蓬。小人认为,大人应该趁公主过境的机会,将公主……”他不说了,故意吞下后半句话。

果儿丹啪地起身,急走到门边看看外面,快步回来压低嗓音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替我吐谷浑着想?”

“我是何人你不须多问,”布色道:“总之松赞干布与我有举族诛灭之仇。我是为你吐谷浑着想,这就够了。”

“你说得不错,”果儿丹思忖着:“削弱吐蕃的影响,阻止它越益强悍,首要之举是阻挡文成公主入吐蕃。可要是吐蕃举兵报复我吐谷浑,我吐谷浑何以担当得起?”

“那你就坐视文成公主入蕃吧。”布色一翻脸,采用激将法:“哼,横死竖死都是死,大人还这么瞻前顾后。羊羔急了还会咬人,说不定竟能咬出一个新天地。”

“我们吐谷浑,”果儿丹沉吟着:“军力太弱了啊。”

布色冷笑一声:“小人倒有一个主意,既能解决文成公主,又让吐蕃抓不到把柄。”

果儿丹身体一倾:“快快道来。”

布色阴险地:“吐蕃与吐谷浑边境多年征战,匪患炽烈,大人可派手下一彪人马冒充土匪作案,这就与你吐谷浑可汗脱离了干系。而且是等到车队越过吐谷浑边境,进入吐蕃地界后再动手,这又与你吐谷浑平民脱离了干系,即使以后吐蕃和大唐共同追查,也只有到吐蕃的地界内去费力气,与你吐谷浑一毫无关。”

果儿丹的眉心渐渐聚拢,忽然一拳砸向桌案,轻声道:“就这么办!”

文成公主的车队蜿蜒停在草原上,文成公主、李道宗、恭顿、尚凯站在车队前端伫立,吐谷浑可汗诺歇钵率领弘化公主和吐谷浑全部大臣,从远处急急地迎了上来。

乐器简陋的吐谷浑吹奏班子起劲地演奏着,为迎接仪式增添着喜庆色彩。

弘化公主傍着诺曷钵身边站着,仅从外表看,她也是高贵尊荣,气质不俗,她望眼欲穿地遥看着文成公主,文成公主也看着她,风吹着她们的鬓发,衣裙刷啦啦有声,好似两人的千言万语,但碍着欢迎仪式,暂时都不能说出来。

诺曷钵强打精神,满脸带头,款款施礼道:“吐谷浑小王诺歇钵恭迎大唐文成公主、大唐大臣李大人、吐蕃大臣恭顿大人。”

“敬谢诺曷钵可汗,”李道宗道:“可汗率队亲迎二十里,小臣不胜感激。”

诺曷钵谀笑道:“小王闻听大唐与吐蕃和亲,公主车队借道鄙境入吐蕃,小王欣喜非常。小王已教人备好薄酒,打扫馆舍帐蓬,请公主和各位大人随小王同往赤水河小王的行宫。”

众人上车上马,音乐中,逶迤随吐谷浑前导人马走去。

恭顿骑着高头大马,布色紧随他并辔而行,布色偷偷指了指诺曷钵旁边的果儿丹,向恭顿暗示道:“就是他。”

恭顿用眼一瞧,碰上果儿丹正仇恨地目视他,两人眼光一碰,恭顿故意骄傲地仰起头,果儿丹气愤地转开了眼光。

恭顿不动声色地低声问:“那个蠢羔子上了你的圈套了吗?”

布色炫耀地:“开初他当然缩头缩脑,象冬眠没醒的青花蛇。”

“你没说我和大唐公主都最瞧不起他们,我们恨不得砍下吐谷浑所有大臣的脑袋来做天灯吗?”

“说了,”布色咧嘴想笑,又使劲忍住:“通通照副相教的话说了,然后教他出了吐谷浑边境再动手,那个蠢羔子一下就答应了。”

一抹笑意浮现在恭顿脸上:“好,在吐谷浑的日子里,瞅机会再给他的火上加一把油。”

赤水河边的诺葛钵大衙帐内,举行着隆重的宴会,案桌上菜肴丰盛,侍女们站在客人们身后捧壶斟酒。大帐前端空旷处,十几名穿着吐谷浑华服的美女随着音乐,跳着轻柔的汉式舞蹈,为酒宴助兴。

吐谷浑受大唐文化影响,一切礼仪均仿照唐制。李道宗是唐朝重臣,端坐正中席位,恭顿坐在左边首位,诺曷钵自坐在恭顿下手,以示对恭顿的特殊尊重。

右边文成公主坐首位,相陪的是弘化公主。然后两边分别坐着尚凯、柳夫人、吐谷浑大臣和吐蕃重要随员如布色等人。

诺曷钵举杯向唐、蕃贵宾敬酒,四面周到,四面都不敢得罪,先向李道宗等唐朝大臣阿谀道:“尊贵的大唐贵宾,你的胸怀象积石山下水草丰茂的大草原,我的美酒呢,就是那清澈无边的青海湖,请贵宾敞开你草原般的胸怀,喝下我海子般醇香的美酒。李大人及诸位大人请!”

李道宗彬彬有礼地道:“谢可汗盛情,祝可汗的治下牛羊满山,人民安康。”率全体大唐官佐,与诺曷钵一起饮尽。

趁男人们推杯把盏,弘化公主向文成公主挤了下眼睛,恳切地低声道:“我们姐妹去说话。”

文成公主领会,起身向李宗道耳语一句,李道宗放下酒碗,微微犹豫,想说什么,然而文成公主已向诺曷钵请求道:“本公主恭谢可汗盛意,由于路上劳顿,本公主想先行告退了。”

果儿丹坐在侧面,闻言一征,那晚布色的话语不觉响在耳边,哎呀呀,文成公主与吐蕃人一样,真的是看不起我吐谷浑啊!连我们可汗宴请,她都不领人情。果儿丹双手扶膝,侧目怒视着文成公主半途离席。

恭顿把果儿丹的表情看在眼里,自己的脸上莫测高深。

诺曷钵赶紧起身笑道:“公主这个这个……”

文成公主颔首,稳稳地道:“再一次恭谢可汗的盛情。”

诺曷钵只好弯腰称是:“那,得罪公主了,公主请便,请便……”他转过身,仿佛征求意见般客气地向着弘化公主道:“弘化公主,你看是不是,嘿嘿,你陪文成公主到馆舍去安歇?”

弘化公主尊贵地一笑:“这是臣妾应尽的职分。”

两位公主站起来,众人也立刻起身目送两位公主离去。

待她们出帐,诺曷钵马上向其余人亲热地笑道:“请大人们接着喝,举杯……”

在诸多帐蓬中间,有一座很显眼的带院墙的汉式宅院,这就是吐谷浑为文成公主布置的驿馆了。

屋里看得出来是才收拾好的,一切遵循汉家风俗,墙上甚至还挂了一幅水墨画,几案上摆放着一些笔筒、拂尘、砚台、镇纸,以及水果和野花,稍显不伦不类。

文成公主和弘化公主带着各自的侍女奶妈进来,刚一进帐,弘化公主就肃容道:“妹妹站在这儿别动,受弘化一拜。”

文成公主吃惊:“姐姐你……”

弘化很虔诚地跪下磕头道:“弘化恭请吾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文成公主急忙躬身答礼,边扶弘化公主边道:“皇上很好,皇上和皇后经常想着你,多次向我讲起你。”

弘化公主听着这话,脸上已然变色,人面前的那种高贵尊严,刹时间都抛到九宵云外,她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说道:“妹妹不是哄我开心的?”

“哪能呢?皇上有一次还与皇后说,不知弘化公主一人在吐谷浑吃的习惯,穿得习惯不,那诺葛钵可汗待她可好?要是想起家来了怎么办?”

一语未了,弘化公主的哭声冲天而起,文成公主慌了手脚,急忙向侍女们摆手,倩儿、奶妈以及弘化的侍女赶紧一齐退了出去。

文成公主抚着弘化公主,不知该怎么料理她:“姐姐你是怎么了,”她不停地为她拭泪,“你不要哭,你一哭,文成的心也碎了啊。”

弘化公主抽泣着,哽咽着,钗环乱摇,一身抖颤:“我的命、好苦啊……”

文成公主十分奇怪:“再怎么说,姐姐是一邦之母,姐姐的苦从何而来呢?”

弘化公主一揩泪,突然厉声向外喊道:“都给我听好了,我和大唐公主说私房体己话儿,任什么人来,都给我挡着道儿。”外面的丫头仆人一齐答应,她才回头哽咽着又道:“是,面子上是一邦之母,其实比起草民百姓来,我这个所谓的一邦之母,又有什么欢乐,啊?”

“咦,”文成公主更加不解:“姐姐你是什么意思?”

“妹妹啊……”弘化公主又抽泣开了:“来吐谷浑前,总想,再怎么着,这里也是宫殿巍峨,城廓宽广。可一旦吹吹打打真的热闹过去,别说看不到一座皇城,连幢象样的房子也没有,他们是放牛放羊的,哪边的草儿绿了,就赶着牛羊往哪边的草场去——”

文成公主天真地抢着安慰道:“这多好,象长安城里正月里来放风筝,想飞多高飞多高,想飘多远飘多远,比姐姐在王府里关着,该是一百分的有趣呀。”

“妹妹哟妹妹,”弘化公主抹着泪珠儿直摇头:“这转辗辛劳的苦不说了,恼人的是吐谷浑,夹在大唐与吐蕃之间,谁要是不满意它了,它就得撑着咧着向谁赔笑脸。自我嫁到这里,西边的吐蕃说恼就恼了,红白不论,大兵刮风一样掩杀过来,我跟着诺曷钵不是逃得快,早就作了刀下怨鬼,哪还能今天见到妹妹你了啊。”

文成公主心下沉重,但表面上仍捏着拳头给弘化公主鼓劲儿:“姐姐且宽心,如今我到吐蕃去,咱俩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加上父皇在长安坐镇,咱们亲戚连亲戚,再不准它有血影刀光之事发生。”

弘化公主一收泪:“朝庭大事咱说不清,咱也不说它了,就说这个诺曷钵可汗吧。”

文成公主看着她的表情,吃惊地:“我看可汗很讲究礼尚的人,未必竟还敢、欺负你不成?”

弘化公主欲哭已经无泪:“你看着诺曷钵对人只是一脸滥笑吧?那是对他怕的人呀。可夫妻之间,我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我在想什么他也不打听。他把我,宁愿象菩萨一样供在帐蓬里啊。”

“那可能是姐姐你,”文成公主沉吟道:“你没有真正赢得他的心?”

“观音娘娘呃,”弘化公主急切地道:“我还要怎样做啊!咱们皇家公主,一女不事二夫,我这一辈子,除了他还有谁了呢?可是……在大臣面前,他倒是做出非我不听的模样,可后来我才明白,他不过是利用我的大唐身份做金字招牌。”

“怎么会是这样?”文成公主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呢?”

“妹妹呀妹妹,”弘化公主直摇头:“到底你还没嫁人……这里的男人与中原的男人就是不同。他有事在外面恼起来,回到帐蓬根本不理你,可一旦突然高兴起来,一句话不说就剥你的衣裙,我我我、我毕竟是皇室女儿啊,可他……”

文成公主吃惊地愣着:“他竟是这样……”

“是这样的还多呢。我能怎样呢,只有耐着性子劝他修身养性呀。可我念叨得多了,他反而烦得不行,表面装笑,一出帐蓬十天半月不回来。后来我才听贴身的使唤丫头说,他是在外头钻人家的帐蓬,搞别的女人啊……”

文成公主惊得说不出话:“这这……”

“妹妹呀,我心里好苦啊,当个王妃,注定了是没有人倾诉的呀。今天见到了妹妹,就是今晚一说,过几天你们走了,我还是得一天天往下捱呀……”

文成公主豁地一舞手,尖利地叫道:“那你不能一味下贱,你给他来硬的,拧着他的脖子往水盆里摁!”

“啊呀妹妹你真说得出口,我……我从小就听我的生母讲,一个女人能嫁给君王,那是祖上几辈子修来的功德,要心存感念,心满意足……可我、我不满足啊!我是一个女人,是皇家贵妇,我不是普通百姓养的一条看家狗啊,我的姝妹啊……”

弘化公主突然收了眼泪,一咬牙,面孔瞬时间变得凶狠:“妹妹,你到了吐蕃,不要相信男人,不要信你是什么王妃,你摊到了这个命,你就只有认了,妹妹,生成个女人,不管她长在帝王公卿的深宅大院、还是草民百姓的寒窑狗窦,都只有一个命:苦啊……”

欢聚的酒已喝到半酣,诺曷钵到处敬酒,八方敷应,在与李道宗共同满饮了一樽酒以后,又端着杯子专门转向了恭顿,亲热中带着畏惧地道:“恭顿大人,小王得知皇帝陛下嫁公主给贵邦赞普,别提有多高兴了,月月盼,日日盼,今天总算把你们盼来了,刚才一路上,臣民们像过节一样夹道欢迎,拦道献礼,这都是我吐谷浑的真心流露啊。来,请大人端杯,为贵邦赞普得娶大唐公主,小王敬恭顿大人一杯。”

恭顿端杯小呷一口,不经意地瞥一眼果儿丹,向诺歇钵居高临下地微微一笑道:“吐蕃的骏马跑得再快,比不得可汗的心思快,可汗两前就做了大唐的乘龙快婿,吐蕃费尽九牛之力,今日才好不容易迎得大唐公主进吐蕃,吐蕃这方面与吐谷浑相比,真是有力无处使,自叹不如啊。”

果儿丹听着恭顿阴阳怪气的话,放下酒杯,脸上变色。

“这个……”诺曷钵向恭顿尴尬地笑着,一脸诚恳地表态:“啊,不管怎么说,吐蕃迎得大唐公主,从此与吐谷浑都是大唐的亲戚了。两家合一家,不说外姓话。”

恭顿再偷瞟一眼果儿丹,悠悠道:“是啊,赶马要打马屁股,说人要在当面说。今后,请诺葛钵可汗多在大唐皇帝面前为吐蕃美言,千万不要象过去,总在皇上面前说吐蕃的小话了呀。”

诺曷钵吭吭哧哧干笑着,手脚都有点无措:“恭顿大人,这个,嘿嘿,我们……”

布色以酒杯遮脸,捂着嘴暗笑。

只听砰地一响,众人一惊,回头看去,原来是果儿丹一掌劈在案桌上,怒喝一声道:“吐蕃休得对我邦主无礼!”

恭顿仍然悠悠道:“羊群里钻出个狼崽子,怎么一不小心崩出个你?”突然也砰的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道:“你是谁,竟敢这样与吐蕃大臣顶撞?”

“他奶奶的!”果儿丹哗地站起来:“你吐蕃就是宝石打造的天,我也要给你钻个眼!你不给我邦主赔礼谢罪,我叫你今晚走不了路!”

恭顿眯眼觑着他:“小小败将,你是吃了豹子胆,你敢!”

果儿丹气得双手打颤,向帐外一声虎喝:“来呀!”

一队吐谷浑卫士持刀冲入,一时间,衙帐里的空气似要爆炸,吐蕃的随员也刷地拔出佩刀。

跳舞助兴的姑娘们抱头鼠窜,尖叫着拥出大衙帐。

就在这一触发之际,只见李道宗啪地将手中酒杯一摔,此时方显大将本色,泰山压顶般一声怒喝:“都给我住手!!”

驿馆里,文成公主看着愁容满面的弘化公主,在屋里打着转,忽然原地站住,眼里射出炯炯的光芒。

“姐姐,”文成公主抬头看着房顶,发誓般地道:“你的告诫文成心领并感激,但文成想,你我个人虽苦一点,但大唐王朝却由此得益……不过妹妹不信,男人是不是关爱女人,说句不怕开罪姐姐的话,过错不在乎男人,而在乎女人在男人心中的分量。妹妹不信男人的心都是铁铸的,妹妹要叫自己的男人知道,抚摸女人不仅值得用一只手,还值得用一颗心。”

弘化公主呆呆地看定她,不相信地道:“姐姐已完了,姐姐不如你。姐姐看得出,文成妹妹有不同于姐姐的胆量豪情,恐怕是不会落到姐姐这个地步儿的,如果我们姐妹一窝儿煮了似地倒霉,那才让我死都不甘心啊。”

文成公主看着弘化公主,双眼炯炯有神:“姐姐,你就看着罢。”

偌大的诺葛钵大帐内,竟仿佛静得来掉下一根羊毛都能听见声响,吐蕃和吐谷浑的大臣随员们一声不吭,汉族的官员们也不知所措。诺曷钵和恭顿一边一个,坐着大喘粗气,其他人全站着,看着刹时间变得威严无比的李道宗。

李道宗在双方之间的夹道中来回走着,声色惧厉,震慑着所有的人。

“你们两家,都是我大唐的亲戚,”李道宗声若洪钟,侃侃数落着:“有当着长辈、就撕脸作嘴的规矩吗?啊?!这叫蔑视三纲五常、不讲君臣父子!就这,还想得到别人的仰视,还想让天下宾服?做梦!杀呀,杀给我看呀,看谁英雄呀!”他顿了顿,看着一动不动呆着的双方人员,猛地戟指着吐蕃的随员道:“要是你们在这儿惹出大祸,耽延了文成公主入蕃,神圣英明的赞普绝不会奖赏你们,他不把你们用快刀活剐了,天神都不答应!”又刷地一转指住吐谷浑的卫士:“而你们,以为可汗会给你们好脸子瞧?别看可汗大人此时在笑,只要我这个客人前脚出门,他后脚就会命人宰了你们,因为你们给他招了祸,而一点不是帮了忙!”

两边的人马收了兵器,但还是狠狠地相互瞪着。

李道宗口气放缓和了:“诸位请坐,坐。”他眼光仿佛深入到无极处,充满了苦口婆心的诚挚:“想一想啊,多想想,吐蕃不远万里迎娶公主,大唐不远万里与吐蕃结亲,为的什么?普天之下都倾慕仰望我大唐声威,又为的什么?不为大唐用兵打他们,而是仰慕我大唐的典章制度、崇尚我大唐的礼仪文化。兵战为下,心战为上啊,教人心服口服才是化育天下、宾服四海的真本事,而非血溅三尺、兵刃相向的区区匹夫之勇。”

两边的臣僚和随员中,有的脸上似有醒悟之色,气氛缓和了不少。

李道宗走到桌前,气色更加宽详,徐徐端起酒杯,亲切地向众人道:“来,我等三家既然都是亲戚了,那就端起亲戚间的酒杯来。都端起来,端杯。”

诺曷钵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站起身,端着酒杯颤颤地走到场中央,非常感激地向李道宗颔首道:“李大人的话句句都说进了小王心里,小王对大唐、对吐蕃,都一视同仁非常尊重,”他特别转向恭顿的方向:“如果过去有得罪吐蕃赞普之处,还望恭顿大人回去后,多在赞普面前替小王美言,如今同是大唐亲戚,象李大人说的,当更加和好,不负皇上对咱们两家的厚望。”

恭顿慢慢起身,终于端起酒杯。

李道宗举杯高声道:“可汗所言非常精当。诸位大臣,今日大唐两位公主和大唐、吐蕃、吐谷浑三国君臣能在吐谷浑欢聚一堂,实实算得上一件盛事。为中华各部族和好,为四海之内亲如一家,放下手中的刀箭,举起各自的酒杯,一起干了!”

双方人员响应着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果儿丹饮后放下酒杯,向李道宗一拱手道:“得罪李大人,微臣还要巡查守卫公主车队的安全,先行告辞了。”说毕,狠狠地一瞥恭顿,昂首而去。

恭顿阴笑着,脸上一点不露声色。

布色在乱哄哄的酒宴之中,也悄悄离席而去。

一只蜡烛孤独地燃着,果儿丹闷坐在自己帐蓬内的椅子上,双手按着横在膝上的腰刀,气鼓鼓的一声不吭。

布色无声无息地飘进来,向果儿丹行了坦手礼,站在他旁边道:“大臣今晚看到了吧,小人前次给你说的怎么样?那文成公主拍屁股就走,而恭顿副相又何曾把你吐谷浑君臣放在眼里?哼,只要文成公主一娶到吐蕃,恭顿再向松赞干布细说在这里受到你们君臣的欺负,我看你吐谷浑马上就会祸在眼前了。”

“别说了!”果儿丹一拍案桌:“老子干!”

布色大喜,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捆二踢脚从皮袍里摸出,递了上去:“这是小人在长安买的起火,作你我之间的联络信号。我们车队的行军路线是……”

他把头向果儿丹凑去,声音小了下去。

沐浴着温暖的朝阳,送亲的车队蜿蜒离开赤水河边的吐谷浑“都城”,向着西方逶迤前行了。护送的队伍里,除了唐朝的卫队和吐蕃的兵士外,又加上了一队果儿丹大臣亲自率领的吐谷浑武装。

文成公主坐在车中,呆呆地,随车摇晃着。

倩儿和马嫂窃窃私语。“怪了哩,”马嫂道:“自打那晚与弘化公主说了话,公主就不说不笑了呢。”

倩儿恨道:“不知那个弘化给我们小姐嚼了什么蛆,把我们小姐弄成了一个傻子。”

文成公主的视线猛地射到倩儿脸上,倩儿吃了一惊,那眼光很不一般,是从来没有的凶狠。

“嘿嘿,”倩儿百般不自在:“小姐,我我……”

文成公主咬牙道:“死妮子再敢乱讲,我撕烂你的嘴。”然后两眼平视前方,重新陷入呆呆的模样。

倩儿与马嫂相互伸舌做个鬼脸,再也不敢胡乱开腔。

突然文成公主说话了,只是眼睛不看她们:“女人一嫁给男人,真就是大难临头了吗?”

马嫂与倩儿对视一眼,马嫂小心翼翼道:“公主、呃不,小姐你是问我?”

文成公主冷冷地:“只有你嫁过男人的。”

“是临头……”马嫂咽口唾沫:“其实哪能是大难临头。我们小人小户的,不知道皇家娘娘是怎么回事。要说我自己,我那男人对我,那可是百依百顺,”她一下来了劲,脸上充满自豪,话也说顺了嘴,“我叫他拿个棒锤,他不敢拈棵针,我说今儿个要吃咸,他不会在我碗里放酸。”

倩儿捂嘴乐:“马嫂比皇上还厉害了,马嫂在家里真是皇上吗?”

马嫂认真道:“男人嘛,其实是个小娃儿,要哄住小娃娃,还怕女人没手段?几千年女人就在带孩子,对男人这个大娃儿,女人怕个啥?你要一会儿宠他,一会儿不理他,一会儿抹泪珠儿,一会儿抓菜刀。女人是秋天的云,变去变来无定准,男人是云下的娃娃,看着变幻就拍手。只怕那云不变了,男人也就没了兴致,女人越是捉摸不透,男人才越是有劲哇。”

文成公主已转过了眼,认真地看着马嫂了:“其实你是说,女人越丰富,男人越喜欢。”

“那是小姐读书人的话。”马嫂道:“我们贫家小户的,只能粗话粗说,粗事粗做。就说我那压断腿的男人吧,前些年手脚还利索时,忽然看上了外面的野女人,家花不如野花香。”

“为什么家花没有野花香?”倩儿天真地问。

“因为家花闻惯了,没闻过野花那种野味呀。”马嫂道:“死男人一回家就心神不定,只说外面的女人好,谁谁爱给男人丢眼风了,谁谁爱用汗巾子给男人揩汗了。我就知道他花了心。可这时候你不能骂,你一骂他更觉得外面的女人有情义。我就装神弄鬼了,我也给外面的男人丢眼风,我也用汗巾子替地里干累了的别的男人揩汗珠。”

倩儿又羞又躁,大惊小怪道:“啊呀呀马嫂哩……”

“咱穷山野乡的,”马嫂拍她一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男人就是这样,抱着不珍贵,丢了才心疼。也有男人来敲我家的窗户了,也有男人半夜三更向着我家唱小曲了。我男人从此丢了魂,日夜不离开我半步了。我说热,他赶紧就递上汗巾子,我说凉,他立马就搬过炭炉子,哈,我在他身边是家花,可他眼里看着却象野花,他对我百依百顺,真真是个乖乖听话的大娃娃了。”

倩儿乐得大笑,文成公主也忍不住咳了声嗽。

“其实男人就是喜欢不正经,”马嫂认真总结道:“太正经了惹他厌。女人对丈夫也得如此,不要以为他是你丈夫,你就松了心,你得一会儿做良家妇女,一会儿扮婊子脾气,该浪时还得浪,该俏时就要俏,男人有你一个老婆,却胜似有了世上所有老婆,你想想,他还去外面找哪门子女人?他屋子里都多得放不下了哇!”

文成公主再也忍不住,喷儿一声笑出声。三个女人立时笑作一团。

马嫂笑着打自己的嘴:“好了好了小姐乐了。我满嘴胡说八道的,要是夫人在,早把我往死里打呢。”

文成公主收了笑,沉思道:“马嫂话粗理不粗。男人有一个妻子,却胜似有了所有的女人……嗯,这个妻子好……”

倩儿与马嫂看着文成公主,文成公主又成了开初那个呆呆的模样。

车道如蛇一样盘曲,弯弯扭扭地爬上一道高高的山口,送亲的车队披着一身晚霞,裹着汗水和疲惫,顺着车道驰上了这道山口。

站在山脊上,内外景色立刻大异,山的东边是吐谷浑水草丰美的草场,山的西面,却是吐蕃境内一眼望不到头的起伏的高原。吐蕃特有的玛尼经堆耸立在路旁,上面插的风马旗在黄昏的劲风中猎猎作响。

吐谷浑大臣果儿丹骑马向坐在轿车上的李道宗道:“李大人,由此前去便是吐蕃地界,吐谷浑卫队不便继续送公主车队了。”

李道宗在车上向果儿丹抱拳拱手道:“谢果儿丹大臣一路护送,请将军就此留步。”

果儿丹向李道宗及身边同样骑马的尚凯、布色等卫士拱手道:“各位大人一路好走。”却对其中的恭顿看也不看一眼。

李道宗道:“请将军转达微臣对诺曷钵可汗的谢意。”

车队继续前行,果儿丹和几十个吐谷浑兵士伫马山脊,看着长长的车队缓缓下山远去,果儿丹的嘴角飘出一缕莫测高深的笑。

灯芯不时爆出小小火花的鸿胪寺馆舍内,禄东赞双手枕头仰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他凝视着蜡烛灯芯,忽然一跃而起,急速地走到小桌旁。

小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幅手画的简图,上面标着大唐、吐谷浑、吐蕃的地名。禄东赞的食指点着简图,手指在上面滑走着,从吐谷浑进入了吐蕃的边界。

他离开小桌,烦乱地转着圈,突然又坐回小桌,拿起毛笔,思忖了一阵,然后恭恭整整地写起字来。

小小的格子窗外,是长安城万籁俱寂的深夜。

唐太宗穿着宽松的常服,坐在皇宫南书房内,几个亲近大臣侍立一旁,盯着皇帝的案几上一封被译成汉文的信。

“他写给朕的信朕看了,”唐太宗道:“与前两封一模一样,想离开长安。朕叫你们来,就是替朕议议,让不让他走。”

肖梦臣想了一下,向唐太宗道:“禄东赞要去追赶车队,护送文成公主,微臣觉得他一片赤心可对日月。微臣想,禄东赞足智多谋,筹化周详,文成公主此去吐蕃,长路漫漫,有禄东赞一路照应护持,庶几更加万无一失。”

“微臣以为不可,”长孙无忌立即反对:“就因为禄东赞心眼儿多,皇上才更应严加提防,将他羁留长安,吐蕃不便轻举妄动,才是更有利于文成公主的安全。”

唐太宗想了想:“长孙爱卿所议极是。好吧,驳回禄东赞的奏请,继续羁留,日夜监看。但对他本人,朕是欣赏的,要好言宣抚,肖爱卿多安排歌舞饮宴与他,不要怠慢了禄东赞。”

肖梦臣躬身:“臣,遵旨。”

高原黄昏,凄凉萧瑟,送亲的车队行走在无人区,先前还是万里无云,突然间就阴霾密布,云层的阴影笼罩在荒凉的砾石地上,不祥的风儿卷起阵阵黄尘,从车队中间刮过。

路旁偶有断壁残垣,不时还看见死马、死人尸体的残骸和锈迹斑斑的兵器。

东边山头远远出现一个骑马人的身影,护送车队的士兵看见,兴奋地长声打着招呼:“哦喝……”

但骑马人却倏然隐匿不见。

尚凯带人报到李宗道那里,李道宗急忙钻出乘坐的轿车,仔细地问尚凯:“你的人真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尚凯道:“确实是一个骑马的人。”

旁边几个兵士一起点头:“是的李大人。”“我们一喊,他反而打马跑了。”

“确实怪哉,”尚凯思忖着:“走了三、四天,好不容易看见过两次人,却次次都躲我们。”

李道宗沉思着:“我们已进入无人区,就是看见一只兔子都亲切……别是专门劫杀商旅驼队的惯匪。注意,千万保护好公主,以及所有运送的淄重,千万留心,不得大意。”

“是,大人。”尚凯和一干士兵躬身回答。

车队的前端,飞马跑向恭顿轿车的布色却抑不住脸上的喜色,他四面看看,轻轻叩了叩车帮。

窗帘卷起,露出恭顿探究的脸。

布色压低嗓门:“禀告副相,确实是果儿丹的人。”

恭顿慎密地盘问:“何以见得?”

布色从箭囊中抽出一只断头的箭:“我已捡到三只这种断头箭了,这是我们事先约定的信号,说明他们一直盯在车队左近。”

“好,”恭顿沉吟了一会儿:“只要有机会,就赶紧下手。”

“奴才懂得,副相。”

一股狂风卷起,黄沙忽地漫上高天,最后一线阳光被遮挡,天地间刹时间失去了生气。

恭顿抬头看着天,轻轻道:“真是天助我也。”

乌云以令人惊异的速度笼罩了天空,一大股飞沙斗石趁着呼啸的狂风向车队刮来,四野即刻被一种恐怖的气息笼罩,满耳都是石子粒儿打在车帮上的“噗噗”声。

兵士和工匠随员们冒着狂风在搭帐蓬,一顶帐蓬刚搭好半边,狂风卷来,帐蓬飞走了。

几头骡马跑出围成圆形的宿营车阵,四散奔逃,有一匹驼马失了前蹄,顺山坡滚下去,背上的物质散落一路。

一些轿车被大风刮得摇摇晃晃,几欲倾翻。

兵士和随从们大呼小叫,声音凄厉恐惧。

李道宗站在轿车外,他的轿车也被风刮得摇摇欲倒,他向集合在身前的兵士发令,大风吹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的声音被风刮得断断续续的:“所有人……看好、骡马车辆……不能、丢了……一个人……”然后向尚凯:“你带……专门、去看好、公主……”

尚凯和几个士兵拉着马,向车队中段艰难地顶风跑去。

一些男人在固定帐蓬,紧紧拽着绳索,狂风呼啸,碎石横飞,人人面带惊慌。

柳夫人捂着嘴巴挡着风沙,喊道:“快啊,快弄好啊!”

文成公主和马嫂、倩儿紧紧抱着停在一旁的轿车车杆,身子贴伏在车辕上,以免被狂风刮走。

马蹄声响,布色从风沙中忽然钻出。他大喊着:“公主!公主!”有人给他指了公主所在,他顶风跑上来,一把将文成公主拽起:“快上我的马,到李大人那里去,那里有个山凹可心避风,快呀!”他把文成公主扶上马,顺着风,牵着就走。

“我要跟你们去!”倩儿爬起来,不要命地跌跌撞撞地跟着,一眨眼功夫,三人就被墨黑的天宇吞噬不见人影。

他们刚刚消失,狂风呼啸的黑暗里,尚凯和几个兵士艰难地摸来了,“公主,”尚凯喊着:“公主!我们来接你了!”

抱着车辕的马嫂道:“李大人派人来把她接走了。”

“李大人?”尚凯奇怪:“我们就是李大人派来接公主的呀。哎,刚才接公主的是随?”

“是布色副官,”马嫂一边说话,一边吐着灌进嘴的沙粒:“他说那边有避风的岩洞。”

尚凯急问:“往哪里走的?”

马嫂一指斜刺里;“那边。”

“怎么是那边?”尚凯百思不得其解,接着向兵士们一挥手:“都跟我来!”

狂风漫卷,暗夜无光,文成公主和倩儿紧紧伏在马背上,布色在前面拉着缰绳,躬着腰顶风向前。

这是一道陡峭的山道,放眼所至,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呼啸不止的狂风,而山道两边,都是黑暗中深不见底的深渊。

文成公主一张口就呛住了:“咳咳……李大人在哪、哪边……咳咳咳……”

“就在山背后,”布色背着风艰难地回答:“一会儿就到。”

黑暗的风中,似乎响起了人声的呼哨:“哦喝喝……哦喝喝……”

布色用手圈在耳朵上听着,辨别着,脸上逐渐露出得手了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股更大的旋风刮来,打雷般的巨响席卷整个天空。布色一个踉跄,被风刮倒,缰绳脱离他的手,等他在地下打了好几个滚挣扎起来一看,马匹不见了。

布色愣在原地。

就在这时,五个蒙着黑头巾、遮得只剩两只眼睛的人从风沙中打马冲了出来,看见布色,一起问:“人呢?”

“人,”布色傻傻地:“人不在了。”

一个蒙面人大怒:“你他妈敢耍我们果儿丹大人,老子一刀——”

“且慢,”布色道:“她活不了,这是无人区,她就是躲过了刀口,也躲不过狼口,不然就是饿死渴死。”

“不行,”马上的人七嘴八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对,马上去找!”

“是啊是啊,”布色同意:“是要马上分头去找啊!”

马匹和人分头冲进了风沙里。

高原的风暴,来得快也去得快,两个时辰不到,已是风平浪静,但是整个车队却炸了窝,无论怎样打着灯笼火把寻找,整个车队里,就是不见了文成公主的影子。

李道宗和所有的兵士、随从、工匠都骑在马上,李道宗一脸愤怒,这是何等巨大的干系,来送亲,送公主,结果公主不见了,他这个送亲大臣可怎么向大唐的皇帝和吐蕃的赞普交差。更何况,那个失踪的公主,她其实是他的亲身骨肉啊!李道宗向着布色怒喝道:“马上去找,要找不出来,我饶不了你,你们的赞普也饶不了你!”

“我还不是好心,”布色委屈地嘀咕着:“我是带她到李大人这里来呀。”

恭顿骑在马上也向布色喊道:“你丢我的脸,你这是死罪!”

尚凯更是愤怒得反而吼不出来了,他牙缝中迸出几个字道:“要是找不到公主,我回来就宰了你!”

李道宗大喊:“出发!”

文成公主与倩儿醒来,两人脸上手上有擦伤,大风已停,马匹安静地站在一旁。不远处的地上,有散在地上的驼子。

“倩儿,”文成公主迷惘地问:“我们是在哪里?”

倩儿爬起来,看看四周,这是一处山凹,除了满眼的黄沙和碎石,什么活物也看不见。

“不知道,”倩儿摇头:“马儿托着我们跑,我在小姐背后,只顾双手紧抱着小姐的腰和马鞍子,直到风息了,直到滚下来。”

文成公主打了个喷嚏:“好冷,白天象火烧,晚上却是数九寒天。”

倩儿跑到地上散乱的马驼子中去寻找,文成公主道:“你找什么?”

“找火镰和火绒。”

尚凯带的人马在一处高岗上奔跑搜寻,兵士们人手一只火把,尚凯大喊:“公主,你在哪儿?”

其他兵士也在大喊:“公主!公主!……”

另一面坡,布色单骑独马也在搜寻,他不停地大喊:“公主,快出来,我来救你来啦!”

山凹处,倩儿好不容易捡来一些骆驼草和红柳根,她跪在枯枝前,用火镰打火,总是打不燃。

“是这样打吗?”文成公主看着倩儿努力,不由得问道。

“是这样的,”倩儿回答:“扎营时,我看吐蕃人用过。”她坚持不懈地尝试着,还好,终于打着了火。

一堆篝火燃起来。

文成公主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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