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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长亭悠悠千秋恨 关山迢迢万里情

长安城外灞桥边,自古是送行的场所,垂柳依依,游子拳拳,数不尽的叮咛和关心,也数不尽的揪心和热泪。传说连苍穹都与人心相通,只要是有人送别,触目总是苍天垂泪,寒露沾衣。

但今日不同,今日来此送行的,是以太宗皇帝为首的宫庭百官,而即将远行千山之外的,是将到吐蕃去落户的文成公主。民谣说龙行有雨,可今日皇帝出行,却是艳阳高挂,晴空万里。

皇家的声威和气势,当然不是小民送行所能比拟,能亲眼目睹这一盛况的长安百姓,实在是三生有幸。庞大的宫庭乐队在演奏,极目所至,大路两侧万头攒动,长安百姓倾城而出,从城门到灞桥一带,沿途结扎着一道道跨街大型彩牌楼,有官家奉旨搭建的,也有殷实人家自动捐建的,鲜花彩绫,甜瓜美酒,一派节日气氛。

灞桥长亭旁,临时搭起金黄色长棚,长棚下摆放着饯别礼仪用的金杯银盏等器皿。

长亭四周两百步以内由禁军护卫,兵士们严密把守着,戒备森严。

宫乐声中,宏伟的仪仗引导,几十辆彩色轿车和几百乘坐骑以及嫁奁淄重,从长安方向逶迤缓缓行而来。

一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屹立在嫁奁的马车队中,宝像庄严慈祥,所过之处,不少善男信女跪下长磕在地,长声诵佛。

尚凯、鲁加与一些护送的官佐一道,骑着高头大马,严肃地护持在公主的轿车旁,女官柳夫人也是护送要员之一,她的小轿车,紧跟在文成公主的轿车后。

一辆三马并舆的大轿车里,坐着端庄高贵的文成公主,她的两旁,坐着将随她出行的贴身侍女倩儿和奶妈马嫂。

所有的车马在长亭前一百步远的距离停住。

唐太宗、长孙皇后、文成公主、李道宗、禄东赞、恭顿及大唐的文武百官下轿下马,步行向长亭走去,按班站好。

内侍总监高声司仪:“贞观皇帝、贞观皇后礼送文成公主入蕃仪式,开典!”

乐队奏宫乐,唐太宗、长孙皇后相跟着为文成公主把盏饯行。

音乐停,唐太宗宏大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此一去,愿我公主以吐蕃为家,为我大唐与吐蕃永结睦谊创立首功,青史垂名,万古流芳!”

文成公主端庄贞淑,雍容高贵,回礼道:“儿臣谨遵父命。”

音乐再起,杜如晦、禄东赞、长孙无忌、魏征、肖梦臣等人向即将离去的文成公主、李道宗、恭顿、柳夫人等敬酒饯别。

缠绵的送行乐中,文成公主在唐太宗、长孙皇后及众大臣族拥下走向轿车。

攀上轿车,即将进入轿帘的一刹那,文成公主直身回首长安,只见极目远方,皆是欢呼的人群和中原的景致。她一直微笑着,她在百官万民面前确实是一位雍容高贵的公主。

文成公主放平眼目,在欢呼的人群中寻觅着什么。

李夫人在两个侍女扶持下,含泪迎接着文成公主的目光。

文成公主看见涌浪般拥挤的人群中的母亲了,她向母亲深情地凝望着,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一转身,毅然进入轿帘。

李道宗、恭顿、尚凯、柳夫人等陆续上马、入轿。

队伍终于缓缓起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长亭旁,唐太宗、长孙皇后、禄东赞、众大臣庄严地目送着文成公主的彩轿缓缓向前移动。

一些妇女在人群里抹着眼泪,一些男子也有怅然若失的眼神。突然,一些妇女和小孩冲破警戒线,不顾护卫的拦阻,向着车队哭喊着追去,他们是追向那些工匠和随从们:

“王二,你一路小心啊!”

“哥哥哎,娘哭瞎了眼睛,娘盼你回来啊……”

送亲的场面顿时有些凄然,唐太宗皱皱眉,向内侍总监道:“传朕的旨意,叫乐队奏慷慨激扬的曲子,这是去和亲,不是送葬!”

刹时间,宏大振奋的音乐冲天而起,囊天括地,使人热血为之一涌。

禄东赞感激地向唐太宗看一眼,再目送着远去的车队。

恭顿在马上向禄东赞这边微点了一下头,看不出他绷紧的脸上都有什么意思。

送亲的车队行过了十里长亭,威严的的卫队和大批物资马队,首尾相衔十几里,向无尽的原野驶去。

那辆三马并辔的轿车里,伴着激昂的音乐,文成公主端容静坐在倩儿和马嫂中间,她的眼泪早已流过了,此时的脸上风平浪静。

长安是满眼皆绿的盛夏,高原的逻些却还是寒意触人的残春,但赤尊公主决心用自己的热情化解这种春寒,她在自己的帐蓬外烧起篝火,那橙色的火焰把周围的夜色也照得温暖而明亮。赤尊公主请松赞干布吃了风干牛肉,喝了酥油茶,然后让他坐在卡垫上,她自己则绕着篝火,为松赞干布表演起一段自己家乡尼婆罗独有的舞蹈。

帐蓬一侧,几个尼婆罗乐师操着富有特色的打击乐器,专心伴奏着,赤尊公主舞姿柔曼缠绵,一边跳,一边不断向松赞干布抛去火辣辣的含情脉脉的眼光。

松赞干布却在走神,眼神呆呆地凝视着某种虚空,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赤尊公主一下收势,走上来弯腰仔细打量松赞干布,松赞干布竟没有反应。

赤尊公主啪地一拍手,同时喊道:“我的赞普。”

“哦哦,”松赞干布一下醒来,歉意地道:“跳得好,尼婆罗舞蹈美极了。”

赤尊公主一扭腰坐到卡垫上,背对松赞干布,娇嗔地厥着嘴:“赞普其实一点都没有看我,赞普的心这段时间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赞普你告诉你的小赤尊好吗,我是你的小亲亲呀……”

她半天没听到反应,回过头来一看,松赞干布早就又沉入了某种遐想。

赤尊公主真的有点生气了,瘪瘪嘴道:“赞普的心飞了,不在小赤尊的身上了。”

松赞干布竟不觉地顺着赤尊公主的话答道:“是是,是飞了。”

赤尊公主极端诧异地睁大了眼,盯着松赞干布问:“飞到哪儿去了?”

松赞干布的眼光没有盯她,早就看到极远极远的星星上去了,沉缅地答道:“飞到大唐,飞到长安。”

“长安有谁?”

“有禄东赞大相。”

“还有谁?”

“还有大唐皇帝的公主。”

赤尊公主大叫一声:“赞普!”

“啊?”松赞干布一惊醒来:“哦,我的小赤尊。”

赤尊公主一扭身走向帐蓬。

松赞干布独自摇头笑笑,“嘿,”他自语道:“我是怎么了。”

夕阳辉映着逻些城外的一处草滩,远处的雪山之顶在夕照下反射着火焰一般的金黄,草原的黄昏,真是无比雄阔和壮丽。

松赞干布与俄梅勒赞在这种雄阔和壮丽中沿着河滩散步,一些侍卫远远跟在后面。

“赞普何必老是想什么大唐公主,”俄梅勒赞直爽地道:“我们与大唐皇帝打仗不久,说不定皇帝的眼皮都不会向吐蕃的方向眨一下。”

“不,我相信禄东赞的能力,他和你,都是我的左右臂膀。”

“谢赞普高抬小臣。不过我以为,就是娶得大唐公主,也不过是为赞普的枕头旁边添了一头母羊,不会对赞普处理日常繁杂的要务有什么帮助。赞普,臣还是老话,决不要把这事看得过重,决不要把这事总放在心上。”

“什么?”松赞干布一个伫步返身,反而笑了:“添一头母羊?哈,虽然你和禄东赞都是我的心腹大臣,但在这点上你就远不及他,禄东赞比你小二十多岁吧,可他的智慧却如那远处的雪峰,高洁闪亮。他知道我娶大唐公主不是为了睡觉,若想要睡女人,我只要挤一下眼睛,吐蕃的姑娘会争着往我的大帐里跑。我要的是大唐的威风,要的是学一学大唐治国的手段,所有这些,我想都能从公主那里知道啊。”

“臣还是不愿意,”俄梅勒赞道:“若娶了大唐公主,就成了大唐的小辈女婿,可我神圣赞普,本身就是吐蕃高原的一只雄鹰啊!”

“大唐比我们富庶强大,”松赞干布笑道:“背靠富庶强大的岳父,我们会吃什么亏呢?”

“女人就是女人,犯不着如此看重。并且大唐公主来不来得了,也还是未可尽知哩。”

“耗牛与耗牛有差别,女人与女人也不一样。何况有东赞大相亲自请婚,一定不会令我失望。当然逻些距大唐的长安,快马也得跑四个月,我们在这儿说话,不明大唐的情形,说不定禄东赞向我报喜的书信已经在路上。”

同样是黄昏,陕甘大地的沙原却在夕照中呈现出另一种风姿,中原的绿色少多了,阡陌成片的庄稼地不见了,映入眼帘的,除了黄土和黄沙,就是数目不多的胡杨林和骆驼刺。

鲁加与一些家人们坐在一辆辎重车上,其他人横七竖八,脑袋一点一磕地在打磕睡,鲁加却挺着身板,目视着前方。

跟在这辆车后的两个吐蕃随从骑在马上却精神抖擞,大块头随从不屑地瞥着车队中汉人的委靡模样,向同伴道:“我以为汉人都是三头六爪的,结果只要一离开城市,都象害了瘟病的羊羔。”

瘦脸随从接道:“那可不,要论骑马射箭,吃苦耐劳,汉人根本比不上我们吐蕃。”

鲁加回头,白了一眼后面两个吐蕃随从,又转回头。

两个随从互看一眼:“喝,那小子还不服气。”

“不服气又怎的,布色副官说,他们汉人就是唱戏下棋遛鸟斗蟋蟀有一套,其它的,哪比得上我们吐蕃人。”

鲁加不理会,腮帮子咬动了一下。

恭顿的座车在车队的前段,也是一辆三马并舆的轿车,恭顿一人挺腰坐着,双手拄着腰刀,威严地一动不动。

一阵马蹄声传来,是布色骑着高头大马,傍上了这辆轿车。

恭顿掀开轿窗上的布帘,机警地向外看了一眼,见只有布色一人紧傍着轿窗,遂问道:“布色,要到兰州了吧?”

布色谦卑地道:“是的副相,还有三天。”

轿车突然一颤停住,恭顿威严地道:“又出了什么事?”

布色往远处一看,不由得眼睛瞪得溜圆:“副相……”

夕照下的沙原高低起伏,衬着天空突然出现的火烧云,显得格外壮丽。真个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万千气象。

李道宗急急地跳下自己的轿车,他也不明白,整个蜿蜒的车队为啥要停在半路上。等他在一位羽林军小校的指引下一看时,才发现是文成公主欢叫着一人跑到一个高坡上去了。

文成公主面向西方的落日,风吹着她的衣裳,她不由得精神百倍,飘飘欲仙,情不自禁地伸臂向着夕阳,大声吟诵起自编的诗句来:“胡笳尽残阳,狼烟满边关,挥手别帝都,又是一重天!……哈哈,好诗,好诗啦。”

李道宗率人跌跌撞撞地爬到山头,向公主磕头道:“公主小心着了风凉,请公主赶紧回车驾。”

文成公主从快乐中醒来,低头看见,嘴唇一动,不忍地道:“父……”

李道宗望着她,令人不易察觉地摇了一下头,文成公主立时意识到失态,收敛了嘻笑,放平了声调道:“众位大人请起。”

恭顿从自己的轿车里收回盯着远处高坡的视线,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她倒是一副好兴致。”

布色阿谀地:“再走几天,保准就要累成一只死兔。”然后小心地问:“副相说的我们要干的那事,你看……”

“不急,”恭顿沉着地道:“等出了大唐的地界,再联络吐谷浑的人不迟。”

“副相高见。”

文成公主被李道宗和兵士们簇拥下来,回到自己的轿车中,只见马嫂和倩儿一边一个歪在座椅上,脑袋都是一点一点,在打磕睡。

看着两个女仆的怪相,文成公主噗地一乐,赶紧捂住嘴,刚想用手里的一支狗尾巴草去搔她们的痒,马嫂却动了一下。

“你是、小姐……”马嫂模糊地吮了一下嘴唇,眼睛还是没睁开:“都到、哪儿了?”

文成公主:“十天前出的秦州,说是快到兰州了。”

倩儿闭着眼,虚弱地捶了一下腰肢道:“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出我大唐地界。那吐蕃,还在哪里哪呀。”

文成公主再也忍不住,伸手就用草茎去触倩儿的鼻孔。

倩儿一个响鼻,与马嫂一起彻底惊醒,互相一看,“妈呀”叫一声,一齐向文成公主扑去:“公主恕罪,是奴婢们照顾不周。”

文成公主大乐:“睡你们的吧,两个瞌睡虫。”

禄东赞感到自己真的被软禁起来了,鸿胪寺里,不管他往哪儿走,都有馆里的官员跑来向他请安。这不,他趁午后没事,想出去散步闲走,还没走出馆门,柜台处一位官员立即跑来,笑着拱手道:“请问大人到哪里去游玩?”

禄东赞皱皱眉,随即一笑:“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吗?小人给大人介绍一个好玩的去处,广安寺的景色想必能令大人心动,寺里桃花如火,寺外百戏贡献。”

禄东赞赶紧道:“不必劳烦大人。”

“皇上有旨意,”官员仍然笑着:“不能慢怠了大人,小的不敢抗旨。”也不管禄东赞同意与否,回头就叫:“来呀,跟着禄大人小心侍候,给禄大人当个向导。”

两个便装的汉子走来,都长得身材魁梧雄壮。

禄东赞看他们一眼,一笑,做出毫无所谓的模样,向两个汉子道:“那就有劳二位了,请。”率先向馆外阶下走去。

两个汉子紧紧跟上。

又是大半个月的艰苦行程,送亲的车队已进入凉州地界,入夜,遇到一个村庄,看那土墙灰屋的低矮房子,就知道这里十分贫寒。

当然了,唐、蕃双方的大员都被安排进平顶土屋安顿,而几百兵士、随员和工匠则只能围着篝火宿营,他们十分疲乏,脑袋一枕地,便横七竖八地呼呼大睡。

骡马都下了驼子,在嚼着草料,辎重围了一大圈,将营帐篝火围在中心。

一轮满月照在天上,清辉洒满荒寂辽阔的甘陕大地。

文成公主住的是一所当地小地主的土屋院,看规模最为“高级”。院外,按照惯例,有带刀的唐兵在轮班站岗巡逻,以确保安全无虞。

倩儿与马嫂在屋里手不停脚不住,马嫂在收拾桌椅板凳,擦拭打扫,倩儿替歪在坑上的文成公主捶腰。

“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沙,”马嫂嘴里咕哝着:“好好的,一眨眼珠儿,就象倒了一车黄土在桌面上似地。”

倩儿打一个呵欠,接嘴道:“就是,哪象长安,我们在老爷府里……”

文成公主似乎有不尽的精力,坐在当中的土坑上,直叫倩儿:“别瞎嚼那些舌头了,长安怎么了,哪有这里天高地阔。算了,你自己都撑不住,给我捶什么腰。快去把我的琴拿来,本小姐弹一曲给你们解乏。”

倩儿笑道:“该是公主……我都早改过来了。”

“你们一想到我是公主,就更拘束了身子手脚。给你俩说,没有外人时候,倩儿还是倩儿,马嫂还是马嫂,我,小姐还是小姐,听清楚了?”

两个女人笑着应道:“是,公……呃不,小姐。”

踏着月色,李道宗带着校官们在查巡宿营地,还离文成公主的住房很远,他就听到了琴声,他紧走几步,向站岗的兵士问道:“公主还没睡?”

几个兵士敬佩地回答:“没有吧。”“公主那么好的精神,是唐朝的福气。”“不知她练的什么功,我们男人都熬不赢她……”

头顶上,琴声快乐,是一只释放了的小鸟在啁啾,在飞行。

李道宗听着琴声,向兵士们点头道:“辛苦你们了。”

兵士们一挺胸:“愿为朝庭效力!”

李道宗向兵士们做个手势,留下他们,只带着一个小校,跨进小院,忽见院底偏门那边有一个人正在回避,他轻喝一声:“谁?”

那人只好走来,月光下一抬头,竟是尚凯。尚凯低眉垂眼,只看自己的脚。

“你在干什么?”李道宗诧异地问。

“卑职依例巡查岗哨,”尚凯嗫嚅地道:“听到公主的琴声,卑职就……听住了。”

李道宗看着他,尚凯慢慢抬起脸,月光下,伴和着那只琴曲,尚凯的眼神是纯洁的,神态是虔诚的。

李道宗深知内情般地,微吁一口气,话中有音地庄重说道:“将来唐蕃百姓,没有哪个不尊敬热爱公主,我、不是他的父亲,你也不是他的……什么人。我们的职分,只是忠恳执行皇上的旨意,不出一点差错地把公主送到吐蕃都城逻些。想想这个,其他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尚凯看着李道宗的眼睛,月光下,李道宗那双眼睛里面除了忠诚,还是忠诚。

尚凯一顿首,低声道:“大人训戒的是,卑职省得了。卑职去巡查别处了。”他最后看李道宗一眼,转身毅然离去。

李道宗看着尚凯的背影被夜色吞噬,才回头向纸窗那边大声咳了咳嗽,抬脚慢慢走过去,小校在他的示意下,抢先一步走到窗外,向屋里通报:“秉报公主,李大人来了。”

正在弹琴的文成公主听到外面的喊声,一愣神,马上叫倩儿:“赶紧把琴收了,把坑上的衣被理好。”可是没容她们藏好古琴,房门一响,三个女人一抬头,李道宗已经进屋。

文成公主忙不迭地欲迎上去:“父亲……”

李道宗不接碴儿,站在屋中,肃容整冠向文成公主施大礼,恭谨说道:“臣给公主请安,公主应该安歇了。”

文成公主向倩儿和马嫂使个眼色,两个女人立即回避到里屋。

文成公主急步上前,搀着父亲向椅子上走:“父亲你请坐着说话,坐呀。”

李道宗不为所动:“请公主讲究职份尊卑,不能乱了上下规矩。”

“父亲,”文成公主诧异而凄切地:“你,难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难道你除了叫我公主,你就不会——”

“公主!”李道宗严厉地一喝。

文成公主唬得手一松,后退两步。

李道宗见状赶紧顿首道:“请公主恕罪,小臣言重了。但小臣还是要斗胆奉劝公主一句,公主是皇上的公主,是大唐的公主,要时时顾及自己的金尊玉体,时时给臣下奴婢做出表率。公主你是这个车队的核心,蛇无头不行,军无将不驭。公主不要万事万意都由着自己的小性子,还是皇后曾给公主讲过的那句老话:你是大唐,你不是你自己。”

文成公主悲凉地:“难道一成公主,非得这样吗?我真的有行为不轨之处吗?”

“是。恕臣不敬,公主的做法有些逾距了,随便跑到坡上吟诗,延宕车队行程,半夜操琴,有扰视听,种种般般,小臣窃以为都是公主的身分所不与的,请公主三思。”

文成公主胸脯起伏,忽然任性地舞手大叫:“父亲!我就要叫你父亲!”

李道宗坚持不让地深深施礼:“不不,公主该叫卑职的职称,卑职不敢应承公主刚才的称呼。”

文成公主两眼发愣,慢慢地,一屁股坐下椅子。

小桌上的油灯在闪跳,窗外一片月光的清辉。

可是在一堆篝火处,却发生了一点小磨擦。起因不为别的,而是布色有意挑衅。

按规矩,每晚宿营时吐蕃方面的巡夜,都由恭顿的副官布色带队。这晚,布色带着两个吐蕃兵士巡夜走到鲁加等人歇息的篝火处,他看了看地下的人,只见两个穿吐蕃服装的随从睡在外圈,布色眉头一皱,上前就把他们拍醒,然后又进一步跨进内圈,用脚踢了踢两个汉人工匠的脊背,粗鲁地道:“让一让,让他们两个睡进来。”

两个汉人揉着睡眼醒来,看一眼,哼一声,不屑地翻过身。

布色火了,用劲一脚,其中挨得狠的张得贵呼地跳起来:“你凭什么踢人!”

布色狞笑道:“凭李大人和恭顿大人给了我巡查安排的权力。让他们睡进来,不要象搂婆娘一样,把火都搂进自己一人的怀抱。”

两个吐蕃随从笑嘻嘻地插进空档,要往汉人的位置上躺。

张得贵不干:“我先来的,我打扫的地盘,老子就不让!”

布色扬起马鞭。

一个声音低低的响起,不高,却有无限威力:“张得贵,你们两个让一让。”

众人回头一看,是旁边的鲁加坐起了身子。

张得贵还是不服气:“做事要分个先来后到,他们——”

鲁加看布色一眼:“我让。”他起来,走向外圈。

布色看着鲁加,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映进眼帘的,仿佛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荒原。

文成公主的轿车内,现在的情形与过去翻了个个儿,打瞌睡的是文成公主了,有精神的倒成了倩儿和马嫂,文成公主闭着眼,一脸倦容,颊上不时难受地抽搐一下,倩儿和马嫂一边一个护着公主,轻柔地给她推拿按摩。

倩儿得空向马嫂悄声笑道:“前一阵子是你我不行,我们刚缓过劲儿,小姐倒趴下了。”

“好象是李大人那晚来后,”马嫂猜测地:“公主才没精打彩的。”

一阵马蹄声跑近,文成公主一惊醒来。

外面的声音:“禀告公主,前面就是兰州城了,请公主准备下车。”

文成公主听着声音,赶紧掀开轿窗,原来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尚凯在外面传令。

文成公主从轿窗里看着尚凯,尚凯看着公主,然后一狠心,闪开了眼光。

文成公主想收回眼,可是本真的善良却使她又伸出脑袋,小声地追一句:“喂,不要太累了你自己。”

尚凯眼睛向公主看过来,感受着公主的那种关爱,他不由得精神一振,小声道:“为公主,就是赴汤蹈火,卑职也再所不辞。”说罢,兴奋地大喊一声“驾”,顺车队向前跑去。

车队终于到了兰州城外,一时间,锣鼓喧哗,丝竹盈耳,城门楼子张灯结彩,城门洞外彩棚蔽日,早已得到快马消息的兰州刺史率领着兰州地方官吏、望族、州武装及百姓,在城外隆重迎接文成公主一行。

李道宗率护驾的官员跪在文成公主轿车前,齐声道:“恭请公主下轿。”

文成公主钻出轿车,只要有人,她立刻就显出雍容高贵的仪态,她特地看了一眼跪在最前列的父亲,声音平平地道:“众位大人赶紧请起。”

李道宗躬身引导文成公主步行至彩棚下,只听鼓乐更加辉煌,鞭炮震耳欲聋。

兰州最高地方长官梁刺史和别驾、长史、司马等趋前向文成公主磕头施礼:“恭迎文成公主车驾,公主万福金安!”

文成公主道:“谢各位大人,平身。”

梁刺史起身道:“公主一路辛劳,啊,在兰州多歇息几日,啊,兰州虽不如中原富庶,可也有名胜古迹足供观览,兰州的瓜果,啊啊,也颇负盛名……”他拉着架势,意欲长篇大论地讲什么。

公主身后的尚凯赶紧向梁刺史使个眼色,梁刺史观察着文成公主脸上的一丝倦容,立刻机敏地改了口:“哦,公主鞍马劳顿,卑职不便多说,请入城到驿馆歇息,两个时辰后卑职在驿馆略备薄宴,为公主及各位大人洗尘!”

文成公主道:“谢谢梁刺史!”

尚凯大声下令:“公主起轿!”

万民欢呼中,两路人马共同上轿上马,穿过城门洞,接受着兰州城内官绅市民的夹道欢迎。

文成公主不顾疲惫,坚持敞开轿窗,向外亲切注目,端庄高贵的形象,令市民惊赞。

倩儿与马嫂两人缩在轿窗后,左右扶持着公主,给公主按揉着腰肢。

当夜,文成公主宿进兰州官方驿馆,一进屋,她就躺在卧室的床上,浑身象散了架一样难受。

外面客厅中,马嫂和倩儿在熨烫公主的官服。

负责文成公主内务的女官柳夫人匆匆走来了,问倩儿:“公主起来没有?”

“公主太累了,”马嫂抢先说话:“请夫人让她多歇息一会儿吧。”

柳夫人着急地:“请公主赶紧起来收拾,李大人说,梁刺史和一干地方官马上就到驿馆了。”

驿馆大门外,梁刺史等地方官员及夫人陆续骑马、乘轿抵达,在李道宗、恭顿和尚凯的迎接下,相互拱手寒喧,进入驿馆大门,到前面的宴会厅去等着。

驿馆内公主卧室里,马嫂与倩儿不情愿地依在公主床边,轻声呼唤:“公主,该起来了!”推了几次,文成公主才勉强睁开眼,口里呻吟了一声,问道:“什么事?”

“柳夫人在外间等着哩,”倩儿道:“说李大人吩咐,请公主参加梁州刺史的宴会。”

文成公主立即清醒起身,马嫂与倩儿手忙脚乱地给公主梳妆打扮。

马嫂边做事边埋怨道:“看把我小主子的骨头架子都抖散了,每到一地还要没完没了地接风、洗尘、饯别,反反复复说那些套话,活人也要累死。省了这一套仪式多好,公主和那些官员们都轻松!”

文成公主一下严肃了面孔:“宣扬唐蕃和好,让天下人都知道当今皇上视各部族为一家的旨意,也不能说是套话。再说,我到吐蕃去是我朝大事,能不隆重吗?”

柳夫人在室外再一次焦急催促:“公主收拾完没有,李大人要着急了。”

文成公主与马嫂一起应道:“来了来了!”

盛装的文成公主走出卧室时,又恢复成高贵端庄的模样。

此时的宴会厅门外,以李道宗等人为一方,梁刺史等人为另一方,站在宴会厅外的石阶上默无声息。李道宗脸面焦急,尚凯不断地翘首盼望,恭顿神清气闲,嘴角挂一丝冷笑。

正在焦躁不安时,只见驿馆舍人跑来通报:“公主驾到!”

李道宗、尚凯等人长吁一口大气。恭顿脸色木然,毫无表情。

柳夫人和倩儿、马嫂等人伴着公主,从花径那边从容走来。

文成公主高贵地:“劳烦各位久等了,谢谢众位大人。”

梁刺史满面笑容地躬身作答:“为公主洗尘,不成敬意,请公主前边走。”

文成公主大方地领先而入。

李道宗和恭顿与梁刺史谦让一番后,三人共同携手走进大厅。其他官员随后鱼贯而入。

大厅里响起典雅明快的音乐,整个大厅里,四周灯烛高烧,流光溢彩,丝竹声声,其乐融融,大厅中央用一面硕大的缕空竹帘一隔两半,竹帘左边坐的十来桌全是男性官佐,竹帘右边的十来桌则是文成公主和一大群来陪客的女性官眷。盛大的欢迎酒宴在这里举行。

梁刺史端着一杯酒,发表热情洋溢的祝酒辞:“此次李大人,啊,还有恭顿大人,啊,奉旨持节护送文成公主,入蕃经过兰州,啊,卑职不胜荣幸。贞观天子陛下继位以来,啊,以偃武修文为治国之策,真正做到中华既安,四夷自服,啊,陛下今又高瞻远瞩,嫁公主与吐蕃赞普,啊,功垂万世,啊,可庆可贺!愿吾皇万寿无疆!啊,愿唐蕃世代友好,和同一家,啊啊……干杯!”

文成公主在梁刺史的“啊啊”声中晃了一下,倩儿赶紧暗暗把她扶住。马嫂则忙着用一双银筷子和一颗玉石,在一一鉴别着桌上的菜肴和美酒,以防有毒。

李道宗接着致辞:“卑职奉旨护送文成公主入蕃途经兰州,一进入兰州辖境,便受到梁刺史及兰州军民人等热诚接待,卑职不胜感激。兰州地处西陲,也与中原一样一派繁荣景象,稼禾茁壮,牛羊遍野,百姓安居乐业,待卑职完旨返朝廷后,一定向陛下禀报,为梁刺史请功!再次谢梁刺史、各位大人及将士百姓!干杯!”

整个听讲过程中,文成公主都是强打精神在支撑,柳夫人和倩儿在一旁暗中扶持。听到“干杯”时,文成公主赶紧睁眼微笑着,向四面示意后,一口喝干杯中的酒。

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着,沿途的景色越发荒凉,黄沙漠漠,难见绿意,不时有骆驼队从远处走过,形影相吊,气氛凄凉。

一辆辎重车的轮子被一块大石头一烙,已经颠得松散的车轮即刻垮塌了。

队伍停下来,人们吵吵嚷嚷。

鲁加从自己坐的辎重车上蹦下来,喊着:“弟兄们,帮着去修一把。”

几人汉人工匠向坏了的车辆跑去。

恭顿的轿车就在前面不远,他掀帘步下轿车,外面的布色赶紧下马,谦恭地傍他站着,两人不说一句话,看着不远处乱乱嚷嚷修车的人群。

“这道儿越走越难,”布色忍不住了,开始发牢骚:“李大人命令晚出早宿,一天赶不了多远的路,照这样,走一年也到不了咱们的逻些哇。”

“一年?”恭顿一哂道:“我看两年能到逻些就是好事,每到一个城市就讲话喝酒,这个汉人很有一套啊。”

“李大人就会搞他娘的什么深入人心,嗤,无非是宣扬大唐对吐蕃的恩德!”

“还在兰州一住就是十天,”恭顿表情麻木地:“说是怕把公主累坏了。”

布色看着恭顿的脸色,顺杆儿爬:“哼,累死他娘的才好呢。”

恭顿的目光下移,突然攒动右脚尖,把草棵上的一只蚂蚁辗成粉浆,木然地道:“在大唐境内,他李大人想怎样就怎样吧,出了大唐地界,就由不得他们了!”

趁着一场透雨过后的清凉,唐太宗与一些近臣在御花园散步,禄东赞也陪侍在侧。

唐太宗不知为谁讲的小故事呵呵笑过后,目视着禄东赞道:“朕也随便讲个事典,看看贤臣能否知晓。”

“陛下说个简单点儿的,”禄东赞躬身道:“不要忒为难小臣了。”

“殷纣王被讨伐死后,”唐太宗道:“周武王召周公问治国之道。周公说:‘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不爱人者及其胥余。’朕别的不问,单考你这‘爱屋及乌’是个什么意思。”

禄东赞略沉吟,答道:“大唐之国圣学渊深,源远流长,小臣一介外人,陛下真叫小臣汗颜了。小臣联系上下文来思忖,这爱屋及乌,说的是因为喜好此物,而爱及所有彼物之意吧?”

“好,好,”唐太宗兴奋地拈须微笑:“一个吐蕃臣子,能将我汉家文典解说明白,可见贤臣才学睿敏,是个人才啊。”言毕盯着禄东赞,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禄东赞谦虚地:“陛下夸奖,小臣实实不敢当。”

“不,”唐太宗果决地:“贤臣敢当,且贤臣当得上。”他思考了一下,突然道:“贤臣,朕如今也是爱屋及乌,喜欢你,也喜欢上了你的赞普,为表朕意,也是怕你在长安寂寞缺个照应,朕欲将琅牙公主之外孙女段氏,许配给你为妻,你看此事可好?”

禄东赞愣了,立即辞谢:“皇上的厚爱小臣感谢不尽,只是小臣在吐蕃已有妻室,此事不便接受。”

“嗨,”长孙无忌道:“禄大相休出此言,妻妾共事一夫,在我汉人之中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何况皇上亲自作媒,你辞谢就是对上不恭。”

禄东赞坚定地道:“正因为忠心事主,所以在文成公主尚在路上风餐露宿、未到吐蕃都城罗些与我赞普完婚之时,小臣岂敢先娶二妻在前?万望皇上理解小臣心思,请皇上恕小臣不恭之罪。”

唐太宗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嗯,处处想到自己的主子,难能可贵。那朕就不勉强贤臣了。但朕还是要有所表示,朕决定,嗯,授予禄东赞贞观朝庭右卫将军之职。”

禄东赞还是做出不安:“微臣谢皇上,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贤臣还要推辞么?”

“不不不,小臣谢皇上隆恩。只是小臣的心思并不在此。”

唐太宗拖长声音道:“那在何地呀?”

禄东赞直率地盯着唐太宗的眼睛:“小臣日夜悬念的是文成公主一路,不知他们如今已在哪里,不知他们上下人等可好?皇上若要让臣高兴,最高兴的事莫不如命臣快马加鞭赶到公主车驾所在,扶掖公主平安抵达我吐蕃的都城逻些。”

唐太宗与禄东赞对视有倾,断然否决道:“不,你还得留在长安。”

禄东赞失望地垂下眼皮。

这里已靠近大唐边关的最后一个驿站,文成公主的车队在起伏的黄沙和光秃秃的土山间逶迤行来。

一个武将策马向中间李道宗的轿车奔去,大喊着:“李大人!”

轿车上的马夫一拉缰绳,三匹马嘶鸣着停下。

整个车队皆陆陆续续停下来。

李道宗掀帘露出身子,问道:“什么事?”

武将翻身下马,向李道宗道:“秉大人,再往前走就是大唐本土最后一个边镇莫离驿,西出莫离驿便进入吐谷浑地界。莫离驿没有几户人家,只有戍边部队驻扎,条件简陋,请大人示下,是否就不用在莫离驿停留,及早赶路要紧?”

恭顿和尚凯等人在武将禀告之时也陆续骑马赶到这里,李道宗向他们招呼一声,又问边将道:“你说莫离驿只有戍边将士驻扎?”

“是,”武将回答:“将士都住在牛皮营帐里,边镇里一所象样的驿馆也没有。”

恭顿插言:“既然如此,李大人,那就不用停留,翻过莫离驿山坡,往吐谷浑一路下山,气候和道路要比这里好得多。”

李道宗沉吟一下道:“时间尚早,想那莫离驿既有我大唐戍边将士驻扎,那唐蕃和亲的事情也应该传扬及此,顺便看望边防将士才是。”

“李大人说的是,”尚凯道:“应该看望边防将士,表示慰问之情。”

“这当然最好不过,”武将道:“只是怕委屈了公主和各位大人。”

“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李道宗道:“边关将士长年戍守,他们都不怕条件简陋,我们稍息片刻,算得了什么?”

“这太好了,”武将感激地:“将士们都非常想见见长安来的贵人。”

“不过,”李道宗想了想,“一定讲清楚,那里是边关,不要搞接风、饯别的繁琐仪式,只和将士们见见面,听说他们常年累月吃不到青菜,见不到女人,我们不能再去吃他们。”李道宗又转对恭顿:“恭顿大人,你看这样可好!”

恭顿淡淡地:“一切听李大人安排。”

李宗道:“去吧。”

武将:“是。”策马加鞭向莫离驿急驰而去。

得到消息的莫离驿,在一刹那间充满了波动的气氛,一只军号翘向天空,呜咽的吹鸣声播撒在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之下。

山凹处,从几十顶帐蓬和土坯平房里,随着军号的吹奏,眨眼间奔跑出数百名军士,空场上,军官们的口令声和兵士们的报数声此起彼伏,使这里平添一种戌边的旷漠威严。

文成公主的车队在一面必经的缓坡上遇到了麻烦,领头的大车由于马蹄打滑,两个车轮不受控制地后退着。

接着象得了传染病,所有紧随其后的马车都无法向上,不是打滑,就是牲口摔倒。各个车辆的驭手们挥动着响鞭,喝斥声催赶声不绝于耳,可是拉车的牲口仍然不能很好地前进。

车队中段文成公主的马车也走不动了,外面的喝喊鞭打,马车的时停时动,把三个女人弄得一颠一颇,简直象风雨飘摇中不受控制的小船。

马嫂尖叫道:“哎呀颠死人了。”

“颠死我们没啥,”倩儿苦笑道:“要是把小姐……唉呀打嘴,呸呸。”

文成公主皱着眉头,忍着身子的剧痛,在车子耸动中有气无力地喃喃道:“我堂堂大唐公主,哪儿那么容易就颠死了……”

李道宗的马车前,李道宗站在地下向骑马的尚凯吩咐:“马上传我的令,每辆车里,除了女眷,所有的人都下车,减轻马车的重量。帮着推过这面坡。”

“是!”尚凯一声答应,策马顺车队跑着喊道:“李大人有令,所有男子都下车,帮着推车罗!”

文成公主的车里,听到渐渐传来的尚凯的喊声,文成公主想了想道:“下车,我们也推车。”

马嫂和倩儿一起拉着。马嫂道:“公主的身体刚恢复了力气,万万不可再累着了啊。”

倩儿一急想出个说法:“楼梯都要分个上下格,人也有高低之分,公主是金枝玉叶,不能跟他们一样。”

装载释加牟尼等身佛的车很沉重,车轮陷着,几个人围着推拉,鲁加肩膀扛着车轮,大喝一声:“起!”马匹一跳,车子终于向山坡上起动。

先前讥讽过汉人的两个吐蕃随从在一边看呆了。

鲁加一挥手,率领众人又向第二辆车跑去。

文成公主的车里,她还在挣扎着要下车,马嫂和倩儿一边一个紧抱住她,嚷嚷着就是不让。

正在这时,一阵山呼海啸的呐喊从轿帘外传来,三个女人停止了动作,一起惊异地侧耳静听。

喊声越来越近,向车辆外面逼来——

山坡上面,只见几百名兵士激动快活地呼叫着,回声在蓝天下激荡,连滚带爬地从那边山顶上升起,向这边的山腰奔下,卷起身后阵阵黄沙,宛如海潮一样弥漫。

尚凯紧张地手按佩剑,向身边两个护送校官道:“快,你带一队人护着李大人。你带一队人,跟我去公主车前护驾!”

恭顿和布色也在各自的车、马前看着浪潮般跑近来的唐朝兵士,手不由得紧紧按在佩刀上。

李道宗也觉到了紧张,他在围成一圈的保护他的军士身后惊诧地高喊着:“不得喧哗,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军校忽地冲到李道宗车前,啪地单膝下跪,行着军礼道:“秉大人,卑职是莫离驿带兵官。”

李道宗犹自不解地道:“你、你们这是干什么?”

军校一笑,也不答话,起身向后面几百名部属大声下令:“兵士们听好了,按伍分列,把我们大唐公主的车,和各位大人的车,都给我抬到山那边去呀!”

几百个兵士的喉咙一齐应合:“是罗!!!”气冲斗牛,山谷回应。

一群士兵扑向李道宗的车,叫道:“请老爷上车,我们把你连车带人一起抬过去!”

李道宗感动得脸上变色:“这这这……”

兵士们不容分说,一拥而上,快活地喊着号子,将马车连推带拉拖上山坡。

文成公主的车外响着整齐的号子,三个女人坐在车里,一声不吭,但脸上都带着感激和震动。轿车摇晃着,象大海中的小船,被抬离地面,然后慢慢向上滑移。

只听轿帘外面领头的军士道:“公主过了莫离驿,就要看不到我大唐的山水,听不到我大唐的乡音了,兄弟们,我们给公主唱一只宁青的花儿可好?”

似乎有上百只喉咙在答应,一股宏大的声浪响起来:“好!!!”

一只粗嗄的喉咙道:“小的献丑了,公主你老人家恕罪,我唱啦。”

领唱的歌声一起,果真是青海的“花儿”:

一人领:“哎……上去那大坂九道弯。”

众人合:“胡麻花儿打蓝伞……”

一人领:“笑上那半天乐半天。”

众人合:“胡麻花儿打蓝伞……”

一人领:“公主的金车过这里。”

众人合:“胡麻花儿打蓝伞……”

一人领:“闹出个艳阳照关山!”

众人合:“哎哟哟那个尕妹妹闹出个艳阳照关山……”

轿车里,听着这沮犷的兵士喉咙唱出的真挚的送行歌,泪花不由自主地在文成公主眼眶里打转。

另两个女人也听呆了,紧紧抓着相互的手和衣角,不知该表示些什么。

车外,唱花儿的兵士们更兴头了,有人叫:“我也给公主来一首。”

一人领:“太阳出来(者)山顶上看

羞红了平川的红牡丹

一朵花儿(者)吐出口

映红了皇塬万里天……”

众人合:“一朵花儿(者)吐出口

映红了皇塬万里天!!”

轿车里,眼泪终于流下了文成公主的脸颊。她忽然一挺身扑上去掀开轿帘,钻出轿蓬,她娥娜的身姿玉立在众兵士的头上。

兵士们仰头一看文成公主钻出了轿帘,忽地一下全跪在地下,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诸位兄弟请起,”文成公主颤抖的声音拂过兵士们的头顶:“是文成应该向你们致谢呀。”她在车上向兵士们蹲个万福:“你们,继续唱,我……喜欢听啊。”

一兵士激动地抬起头,向四周招呼道:“弟兄们,公主拿我们当人看,我们、我们……再唱起来呀!”

轿车又被抬着移动了,兵士们唱得简直要疯了,轿车似乎不是人抬着向山顶滑行,而是歌声把它浮载而去。

一人领唱:“大红的袍子九龙的带

二龙戏珠哪头上戴

花儿俊美(者)少年爱

拴住那个太阳唱起来!”

众人合:“花儿俊美(者)少年爱

拴住那个太阳唱起来!!”

文成公主活跃的天性在此情此景中被訇然打开,歌声里,她忘记了什么高贵,什么尊卑,什么疲劳,她激情难抑,不由得与兵士一起引颈高唱。

文成公主:“燕麦子开花(者)吊穗穗,

豆子花双双(嘛)凑对对

空说的话儿信不得

月没落就忘了个尕妹妹。”

众兵士惊喜地大笑,然后粗声大嗓一起唱合:

“春风退了的六月天

禾苗儿盼着个淌清泉

天上的云彩千万片

尕妹妹有一片是你的小雨点……”

文成公主与兵士们一起合唱,脸上流着激动的眼泪:

“天上的云彩千万片

尕妹妹有一片是你的小雨点……”

李道宗、尚凯、鲁加在各自的地方翘首望着,听着歌声,先是不明白,看着山坡上的那片欢腾,尚凯和鲁加等人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李道宗无奈地摇摇头,最终只是微微叹口气。

恭顿听着这歌声,嘴角抿得更紧。他身边的布色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一看恭顿瞥了他一眼,立刻藏住笑声,做出一副漠然之态。

歌声在蓝天上飘,在荒漠上飘,在河渠上飘,轿车在歌声中翻过了山顶……

这里是莫离驿边关,山风吹得旌旗“啪啪”作响,一股股黄沙被风刮起,打着旋儿吹过。

一片开阔地上,文成公主在前,李道宗、恭顿、尚凯、柳夫人等稍后,在武将陪同下面向戍边部队站着,此时的文成公主,又成了端庄高贵的皇家千金。

武将对文成公主单腿下跪打了个礼,起身大声报告:“公主亲自检阅我边关将士,是莫离驿全体戍边将士的最大荣幸,现在请公主训话!”

文成公主没有准备,转脸不好意思地小声问身边的李道宗:“我,我能说什么?”

李道宗垂着眼,悄声鼓励道:“你是公主,你讲什么都是金口玉言。”

文成公主抬头,迎着全体将士期待的眼睛,大声喊一句:“将士们辛苦了!”

众兵士齐声:“保卫大唐江山,保卫华夏统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雄壮的喊声震撼大地,在崇山峻岭回荡。

文成公主看着边关四周荒凉肃杀的环境,看着一个个生龙活虎,斗志高昂的士兵,脸上不禁为之动容,她不由得走向队列,士兵们挺起胸膛,一个个向她行着注目礼。

文成公主停在一个满脸稚气的士兵面前,和蔼地问:“今年多大了?”

士兵一挺胸,声震蓝天:“禀报公主,十七岁!”

文成公主脸上一征:“十七岁?家乡在哪里?”

“公主,”士兵高兴地:“我家也在长安,看到了长安来的公主,我肯定今晚睡不着觉!”

文成公主紧跟着问一句:“想家吗?”

士兵迟疑一下,而后神情严肃,完全象个大人地道:“戍边守土,保卫大唐江山,我……不想家!”话一完,眼里却有泪光闪烁。

文成公主左右看去,眼里全是一张张稚气的脸庞。

她抬头望天,天上一轮昏黄的太阳,大风刮起一地尘沙。

一声胡笳不知从何吹来,悠悠的,断断续续的。

文成公主的情怀被触动,她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喃喃出声:“谢谢众将士,我也、不想家……”她的眼睛又湿润了。

荒原上,浩浩荡荡的车队继续西行。

文成公主的轿车里,三名女人忍着颠颇之苦,闭着眼睛在假寐。

一名武官迎着车队策马跑来,停在李道宗车前,整个车队停了下来。

“禀报大人,”武官大声报告:“吐谷浑诺曷钵可汗派来的卫队已经到达前边山头,等候迎接文成公主和大唐使节。”

“好,”李道宗高兴地:“车队,加快行进!”

只听御者的吆喝声、挥鞭声和“得得”的马蹄声骤然鸣响,车队加快了行进速度。

布色骑着高头大马紧傍着恭顿的轿车,向轿窗里道:“副相,已经进入吐谷浑境内了。”

恭顿闭着的眼睛倏地一下张开,眼里放出邪亮的光芒,趴向窗边小声道:“到了前边山头,我将派你与吐谷浑的信使一齐去给诺歇钵传达公主车队的行程,到时候,你可找大臣果儿丹。”

布色眼睛观察着前后的卫兵,分外机警地小声道:“果儿丹大臣,是吐蕃的朋友吗?”

“不,听说在吐谷浑可汗周围,他是最仇视吐蕃的一个大臣。”

布色大为不解:“那是敌人?”

“是的,”恭顿露出阴笑:“在这件事情上,最是敌人的人,才最是我现在的朋友。”

布色一脸惶惑,呐呐道:“副相简直太高深了,小人一点不明白。”

“只有吐蕃的敌人,”恭顿道:“才能在得知大唐嫁公主给吐蕃后,显得格外伤心和愤怒,你只要如此如此……给他一说,绝对可以借他之手,把公主……”他坐了个斩杀的动作。

布色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哎呀我的副相!”

恭顿下颏向轿帘外一示意,布色马上惊觉地左右看看,闭住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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