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男人的港湾,男人是女人的倚靠。一个女人能够成就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可以毁掉一个男人。如果说三个女人是一台戏,那么,六个女人就是一台唱不完的戏。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天。
傍晚的时候,那片被落日染得血红的天空,在水里扔下了绯霞的倒影,染红了河身,地平线上像是着了火,解放军某部野战医院医生们的脸上及医院周围无数的小土山上像是被谁涂了层胭脂一样,红得耀眼。医生们急急忙忙地从各个科室走出来,很自然地分成了二群,一群奔向菜地,一群奔向小卖部。
奔向菜地的都是有家有室的人,趁着天还没有黑下来到地里干点活儿,顺便带点菜回家。这段时间是全天最宝贵的时间,因为这个时候才是真正地在为自己做事,而且,太阳不等人,天黑下来后就什么也干不成了,你说谁能不急?
奔向小卖部的都是年轻人,他们着急的原因是怕抢不到座位。小卖部前面的空地上有一张桌子,年轻人们喜欢在饭堂开饭前来这里打一会儿牌,人多桌子少,先来后到的规矩在哪里都适用。抢到座位的人开始打牌,后来的便在一旁观战,反正离开饭时间只有半个多小时,回宿舍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在这里凑凑热闹。
殷正浩站在桌子旁边像是在看别人打牌,其实眼睛一直盯着小卖部里的电话。他的科室离这里很近,若想抢位子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他女朋友有好多天没来电话了,哪里还有心情打牌?万一打牌的时候来了电话怎么办?他不能打牌,又不能离开这里,只能做一个别有用心的观众了。医院里的人都知道为了追这个女朋友他是下了血本的。他大学毕业时并不是分在这个偏僻山沟里的野战医院而是在广州的某疗养院。疗养院里太清闲,他不想年纪轻轻的就像半退休人员一样混日子,一直想调到综合医院当一名真正的给人治病的医生。那年月想调动个工作真的不容易,既要有充分的调动理由还要有可靠的人际关系。他一个刚毕业的小军医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到哪里去找调动的理由?领导关系就更不用说了,他本是北方农村长大的孩子,家里头再往上追个十代八代也找不出一个当过官的人,不用说在这个南方大都市里就是在整个长江以南的地区都找不到与他沾亲带故的人。疗养院和基地机关在一个大院里,很多领导他倒是都认识,可是他认识人家,人家却不认识他。想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像当年他通过高考离开农村一样考出去,于是他报名参加了研究生考试。研究生没有考上,却在参加研究生考试的过程中认识了本市一中的老师他现在的女朋友赵梅。在别人看来他是为了追赵梅才主动要求调到这里来的,其实也不完全对,这里虽然偏僻一些,但毕竟是综合医院,也能实现他当一名真正的给人治病的医生的想法,总比在疗养院里天天陪着一群飞行员或是潜水员玩游戏更合他的心意。人若想往高处走需要许多内在和外在的条件,但若想往低处走就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是很自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的事情。他的请调报告交到基地干部处不到一个月就批下来了。别人不可能知道他全部的心思,只知道他是为了追赵梅才从大都市广州来到这个山沟里的,难怪医院里的同事都说赵梅这朵梅花太香了,把广州的蝴蝶都招到山沟里来了。
“小殷,快回去换衣服,吃完饭踢球。”王德穿着球衣,拿着足球走过来,说。王德在医院里算是一个活跃分子了,喜欢踢球,还喜欢打麻将,无论哪一项,他都是组织者。虽然结婚了,但爱人在老家,除了每年回家探一次亲之外,其他时间和没有结婚一个样。他没有种菜,仍然把自己放在单身汉的行列里。殷正浩喜欢他办事热情的性格,但又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让自己说不上来是讨厌还是不认可的东西,直到后来终于明白了,这个人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不自知也不能自制的殷勤。
“一会儿有事,不想动。”殷正浩说。
“咋地了?霜打了似的,失恋了?”王德边说边向小卖部走去。他是东北人,说话时带着满口的东北腔。
“瞎说什么呀,人家是生死恋棒打不散,正是欲火中烧的时候,水泼不灭。”站在殷正浩旁边的陈绯接着王德的话茬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殷医生?哎哟,看你这样子不会是烧过头累着了吧?”陈绯是门诊部护士长,也是医院里的一枝花,小伙子们轮流着来敲她心房的门,没有一个成功的,这些人不是长相入不了她的眼就是学历够不着她心中设的那条线。殷正浩刚调来时她着实兴奋了一阵子,以为真的等到合适的人选了,当她知道殷正浩这一棵梧桐树上早就落下了金凤凰没有自己落脚的地儿时,心又凉了。
“咋地了?心动了?”殷正浩听出她话里有话故意逗她说,“想做饭还不容易啊?这里这么多小伙子个个都是干柴,一碰就着,要不要我帮你挑一个?”
“想点着这几根干柴还用得着你帮?”陈绯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王德进了小卖部开始打电话,殷正浩知道他是给东北老家的爱人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一会儿半会儿说不完,况且他老婆刚生完孩子,听说还是个儿子,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看来今天等不到赵梅的电话了。医院里只有两部外线电话,一部在院长办公室,有特权的人才能用那部电话,除此之外就只有这部公用电话了,医院里的大多数人都是靠这部电话与外界联系的。他看着别人占着电话心里着急又不好说什么,眼不见心不烦干脆不看,独自向医院门口走去。
医院门外路两旁就是菜地,殷正浩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正团级医院,知识分子成群的地方,为什么大家一下班就都跑到菜地去了?自己种的菜比买的菜好吃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奶奶做的槐花窝头是最好吃的,可惜再也吃不到了。他这个年龄的人当然不明白,自耕自种是解放军在延安时期就有的光荣传统,直到现在,年龄大的人还以此为荣。在这里,你不读书不看报没人会笑话你,可是你如果结婚后不种菜那就成怪物了。这些菜地都是大家在山脚下自己开出来的,谁开的就属于谁,没有什么规划,一小块一小块地躺在山脚下,远远看去有些凌乱。他站在离菜地不远的地方,看着在菜地里忙碌的人们,感觉很像老家生产队里集体劳动的场面。事实上他是很喜欢这种场面的,因为他就是在这种劳动的场面里长大的。我是否也该去开块地和大家一样下班种菜,他想,尽管这与知识分子的身份不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大家都这样,一个人鹤立鸡群时,被嘲笑的往往不是鸡而是鹤。这个道理是刘师傅告诉他的。
刘师傅本是机械工程师,“文化大革命”时被打成右派遣送回老家改造。他不会种地,便开了个修理自行车的铺子,现在有摩托车了,他又修起摩托车来,机械工程师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殷正浩去他的铺子修理自行车时,发现这人很有文化,不像是普通修自行车的人,喜欢和他聊天,久而久之二人成了好朋友,常在一起边喝茶边谈论一些关于人生、理想、社会怪相之类的事情。
想到刘师傅,他觉得有好长时间没有去他家喝茶聊天了,也该去了。说是好长时间,其实只有两个星期。刘师傅是他的活字典,每当他有困惑时总能在那里得到解脱,如果他带去的是烦恼,捎回来的一定是快乐。还是先不开地种菜了,开地种菜的都是有家有室的人,自己还没有结婚,虽然快了,但毕竟还没有正式加入有家属的行列,还可以再清闲一段时间。
B超室的罗医生从殷正浩的身边经过的时候,二人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殷正浩从罗医生的眼神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冷意,一种让人无法接近也不愿意接近的冷意。罗医生是医院里少有的几个不下菜地的人中的一个,她家的菜地都是她的老公史医生在打理,她不仅不种菜,连菜地都不愿意进去,她到菜地去拿菜时都是站得远远的,让史医生送出来。有人说她太傲气。也有人说她是为了保持好身材,不过,她确实是医院里公认的美人,皮肤白净,身材苗条,特别是她那修长的两条腿,让模特儿都自叹不如。可惜她是“太平”夫人,她胸前凸起来的东西其实是胸罩的效果。这属于个人隐私,医院里很少有人知道。殷正浩也是在给她体检的时候发现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最起码的医德他还是有的。
“别打牌了,开饭了,吃完饭踢球。”王德打完电话催打牌的人去吃饭。他是足球迷,也是医院足球队的组织者,其实也不用他组织,吃完饭踢球一直以来就是医院小青年的例行节目,只是他比较热心罢了。
打牌的人把牌扔到桌上,一起向饭堂走去,殷正浩也慢腾腾地跟着大家进了饭堂。
“谁吃辣椒酱自己过来拿,殷医生要不要来一点儿?”刘芳是湖南人,每次回家探家都带一大堆辣椒酱回来。饭堂里的饭菜不好吃,她的辣椒酱很受欢迎。久而久之,她把大家的嘴都养刁了,等到辣椒酱吃完了,大家就都盼着她早点探家。一到开饭的时候就会有人说刘护士怎么还不探家呀?她就会说你以为我不想啊,得有假呀。也有人跟她开玩笑说等不及了,干脆把你身上多余的肉割下来和辣椒一起剁一剁给我们吃算了。这是在说她胖,但她并不生气,她会说姑奶奶身上的肉可不是这样吃的。有人会接着话茬说那得怎样吃啊?她会说想知道啊?回家问你妈去。这个时候,饭堂里便会响起一阵笑声。大家笑着吃着,不知不觉中也吃饱了。笑声和辣椒酱的作用一样,都能调味。这个胖乎乎的湘妹子长得并不标致,但她心中有一团火,热情的火让她自己开朗也让周围的人感到温暖。殷正浩时常在心里拿她和B超室的罗医生比较。罗医生是大家公认的美人,特别是她那两条腿又细又长,如果到社会上混,一定可以成为著名的腿模特,但她的眼睛让人感到丝丝寒意,不知道她的爱人史医生有没有这种感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冷美人?无论如何殷正浩都无法把冷和美联系在一起,也许这种人只适合像画一样挂起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说的就是这种人了。如果一个人只是别人眼中的一景而不能亲近,那她是什么?殷正浩自己都不能回答自己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总之,罗医生不像刘芳,后者离她越近越感到温暖。可是有人并不这样看,在这个医院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对罗医生的丈夫史医生一肚子的嫉妒恨,好像有人说过能抱着罗医生这样的女人过一晚上死都愿意,但人们从史医生的身上并看不到特别幸福的表现。也许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而身在福中不知福吧。谁知道哪!不是有人说婚姻就像是穿在脚上的鞋子,合不合脚,只有穿的人才知道吗?
殷正浩向刘芳摆摆手说不要‘谢谢’后低着头继续吃饭。他的心情不好,吃什么都味同嚼蜡,随便往嘴里扒拉了几口就起身走了。
刘师傅的修车铺就在医院附近的镇子上。镇子很小,周围都是只长杂草的土山,说是穷乡僻壤一点都不假。这里之所以有人居住可能是因为有温泉的原因,所以这个镇子叫温泉镇,这也是这所部队医院及一所省级疗养院建在这里的原因。但这里实在太偏僻了,这二个单位也并没有让小镇热闹起来,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情况才发生了变化。先是有人投资在镇上建了一家现代化宾馆,然后宾馆从东北招来了二十几位天姿国色的姑娘,小镇这才开始热闹起来。“昌盛昌盛,无娼不盛”。据说这是某位领导说的话,还真有点道理。当地的姑娘多数都身材瘦小,皮肤偏黑,面部结构也与中原人不同,有人说广东无丑女,其实是当地人习惯上把姑娘称为靓女的缘故,并不是因为她们长得漂亮。看后面让人心跳,看前面让人心灰,说的就是当地姑娘。东北姑娘来了之后,当地男人的眼睛都亮了,他们几时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个个都像是刚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一样,白净的皮肤高高的个儿,苗条的身材丰满的体态,该大的地方大,该细的地方细,简直就是仙女下凡么。不难想象,自从这二十几位姑娘来了之后,小镇就开始车水马龙了。
刘师傅肚子一人正在铺子里喝茶,殷正浩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下。自从他们二人成了忘年交,刘师傅喝茶时总是在对面为他准备一个座位,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情绪不高哇,又遇到什么事儿了?”刘师傅一边倒茶一边问。
“我记得你说过对面的小楼是你们家的。”殷正浩答非所问地说。
修车铺的对面是一栋旧式小楼,曾经是镇上最好的建筑。刘师傅抬起头看着小楼说:“准确地说是我先人的。我爷爷曾经是镇上最富有的人。”
“听说要落实政策,也许很快就会还给你。”殷正浩喝了一口茶说。
“无所谓了,给也罢不给也罢,我都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别说是一栋楼,就是金山银山,还能带到那边去吗?”刘师傅说。
“你也可以找个人呐。”殷正浩放下茶杯,说:“俗话说少时夫妻老来伴儿,有个人说说话儿总是好的。”
“你今天是怎么了?净说些不着调的事儿。”刘师傅看着他的脸说,“又和主任争论了?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个书呆子,人情世故方面简直就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不是教过你吗?主任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别管对与错。书上说的那是理论,领导说的才是现实,你要活在现实中不能活在理论中,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和主任没关系,是赵梅。”殷正浩说。
“赵梅怎么了?吵架了?”刘师傅说,“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能大气一点儿让着人家一点儿?一个大男人……”
“我倒是想吵架,我跟谁吵哇?”没等刘师傅说完,殷正浩就大声打断了他的话,说:“她失踪了。”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失踪呢?”刘师傅又给殷正浩的茶杯里斟满了茶,说:“你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半个多月不跟我联系,我打电话到她学校去,人家说她请假了。”殷正浩端起茶杯又放下,说:“你说她请假干吗?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刘师傅看着殷正浩着急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到底是年轻人,心里装不下事儿,不过他完全能够理解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因为他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凡是年轻人,不管是学富五车还是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只要进入感情的漩涡,就都一样的白痴。驾驭感情的能力书本上是学不到的,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永远不可能知道感情这驾马车到底有多大的力道。“多大点事儿急成这样?”刘师傅不以为然,说:“别说你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婚了,还不允许人家有点儿私人的空间?有点儿自己的小秘密?行了,别自己折磨自己了,下盘棋吧。”刘师傅把茶具移到一边摆着棋盘说,“我最近看了一些武宫正树的棋谱,宇宙流,那叫一个大气。做人就要像武宫正树的棋一样,要大气。”
经刘师傅一开导,殷正浩的心里舒服多了,感觉不那么烦躁了,也有心情下棋了。
“你不是刚看了武宫正树的棋谱吗?怎么下的还是小林流啊?”殷正浩看着刘师傅落在棋盘上的棋子纳闷地问。
“我是说做人要像武宫正树的棋一样大气,但下棋还是要学小林光一,实在。”刘师傅笑着说。
“其实怎样开局并不重要,关键在中盘的搏杀,那才是定输赢决生死的地方。”殷正浩说,“棋如人生人生如棋,所以说人的一生,在哪里起步怎样起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起步以后的路怎样走,那才是输赢的关键。你说是不是?”
“你只说对了一点,那就是对一个人来说起步很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起步以后的路怎么走。”刘师傅觉得有必要纠正他在人生认识上的错误,所以很认真地说,“但人生没有输赢,也不需要输赢。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一个过程,一个由生到死不断地感到困惑又不断地走出困惑的过程。你不需要赢谁也不需要打败谁,只需开开心心地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
“难道不需要拼搏和奋斗吗?”殷正浩问。
“人生当然需要拼搏和奋斗,但你必须搞清楚拼搏和奋斗的目的是什么?”刘师傅说,“我的观点是拼搏和奋斗的目的只是为了使自己的人生更加充实,并不是为了赢得什么和战胜什么。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只要感到自己在不断进步就行了。当你看到自己的进步就会开心,一生都会快乐。否则,你如果有与别人比、与别人斗的心态,这一生都会陷于无尽的痛苦之中,因为你无论站在什么高度,总是还有比你更高的人,所谓的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就是这个道理。有些人拼搏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一生都在痛苦中挣扎,等到什么都明白的时候,这一辈子也走到头了。”
听了刘师傅的话,殷正浩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问:“人总是需要点儿成就吧?”
“成就是要的,但要知道成就什么。”刘师傅说,“有一个人去世之后来到奈何桥,问小鬼儿为什么要喝这汤?小鬼儿说:‘人在世间的一切包括钱、物、官职都带不到这里来,唯有情意是可以带来的,喝这汤的目的是为了让你们忘情。’那人又问喝了这汤就一定会忘情吗?小鬼儿说:‘那要看是你的情意浓还是这汤浓了,世界上没有万能无变的事情。’”
“你就是个情种,不然怎么到现在还是老鳏夫?”殷正浩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不早了,回去睡了。”
“我们二人确实有个人是情种。”刘师傅一边收着棋具一边说,“也许二个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