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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饥饿的寡妇

寡妇曾经有个丈夫。

寡妇的丈夫曾经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吆喝着收些废铜烂铁。“收破锅破鼎啰……”,寡妇的丈夫扯着嗓子把最后一个音拖得老长。吆喝几声后,他咽了两口唾沫,然后接着吆喝。一九四五年,国民党退守台湾之前,到处抓壮丁,如果家中有两个男丁的话,就必须被带走一个。寡妇的丈夫不是他母亲的亲生儿子,他母亲心疼自己的亲生儿子。寡妇的丈夫不知道是谁的亲生儿子,只能跟着当兵的走。寡妇只能看着丈夫跟着当兵的走。

寡妇的丈夫生死未卜,音信全无。没有人认为寡妇的丈夫还能回来,他们都说要么死了,要么去了海那边的台湾。但他们都对寡妇撒谎说:“老天会保佑他回来的。”寡妇没说什么,寡妇不知道该说什么,寡妇只能勉强对他们挤出一点难看的笑容。

在丈夫被带走的那段时间里,寡妇到内王厝的一户人家去帮佣。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是个白胖妇人,说话慢声慢气,一对金莲足,行动迟缓,走路无声,夏天穿一件白色麻质上衣,摇一把蒲扇,看上去和善可亲,一双眼睛却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她年轻时就是个丰满富态的女人,和寡妇不同。寡妇瘦且高,利落干脆,举步生风。这女人是丈夫的续弦,一辈子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一直生到快五十岁,所有人都说她是个有福之人,一辈子不愁吃穿,儿孙满堂。大家都叫她潭婶,叫她丈夫潭叔。

当时,潭家是王厝的大户。内王厝的祖屋和我们外王厝的格局一模一样,不过更大,而潭家几乎占据了祖屋的一大半房子。在大人们的话里话外,隐约有一种传言。传言说,寡妇年轻时和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潭叔好上了。

那是个总穿着一身灰黑色衣服的瘦高老头,不说话,更不笑,眼神像鹰。在我家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块菜地,菜地上有一棵大龙眼树,他几乎天天在那埋头打理菜园子。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出现在那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碰上下雨,他就披上棕色的蓑衣,戴上斗笠,依旧埋着头打理菜园子。如果雨下大了,他就躲到菜地上的那个小茅草屋里。

一日,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走进了王厝,来到了寡妇的门前。“我这也没有什么吃的给你了,你上别家去看看吧。”寡妇说的是实话。但乞丐并没有走开,而是叫了一声寡妇的名字。

寡妇的丈夫回来了,是一路乞讨回来的。“饿死的,病死的,被打死的,到处都是,死了也没人埋。”寡妇的丈夫能够回到王厝绝对是老天爷额外开恩,为此寡妇不知说了多少遍“多谢天公”。寡妇的丈夫照旧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吆喝着收破烂:“收破锅破鼎啰……”吆喝几声后,他依旧咽了两口唾沫,然后接着吆喝。

寡妇的丈夫在逃回王厝的第十二个年头,死了,是活活饿死的。那几年,王厝饿死的并非只有寡妇丈夫一个。那年的万春城城志,这样记载:“全城春荒严重,口粮实行低标准和‘瓜菜代’(用瓜菜代替粮食),造成水肿病和饿死人的严重后果。”

寡妇的丈夫被埋在山上,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很多年后,寡妇的儿子想给他修墓,却连坟头都找不到了,可能被人铲平了,也可能被山洪冲垮了,尸骨无存。

寡妇成了寡妇。寡妇要养大一个九岁的儿子和一个四岁的儿子。寡妇不敢伤心过度,寡妇只能擦干了眼泪,挺直了腰板做寡妇。寡妇养大了儿子,看着他们娶妻生子。寡妇却一直是寡妇。

寡妇有个小孙女叫阿冰,寡妇非常疼爱阿冰。每天,寡妇背着阿冰去六里街逛一圈,给她买块糕子吃。这种糕点,大小如火柴盒,白色的糕子上点缀着黑色的芝麻,松软香甜。那些年,阿冰吃掉的糕子估计有好几筐。

阿冰天天跟着寡妇,和她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晚上睡觉的时候,阿冰总伸手去摸寡妇的背,摸着摸着就睡着了。每天凌晨四点多钟,天还没亮时,寡妇就起来做饭。没人让她起那么早,但她已经习惯了那么早。她一边做稀粥,一边蒸红薯。红薯刚刚蒸熟,阿冰就吃上了。整个冬天,寡妇一家天天吃红薯。

后来寡妇生病了,病得不轻,但阿冰依然和她睡在一起,寡妇的儿子说,“不能再睡一张床了”,就在旁边给阿冰弄了张小床。一个夜里,阿冰被一片哭声吵醒,头顶白色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迷迷糊糊看见一群人围在她奶奶的床前。阿冰坐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冰,你阿嬷走了”。不知谁跟阿冰说这么一句话。阿冰仍然傻坐在那,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快过来哭你阿嬷吧。”不知是谁又跟阿冰说了这么一句。阿冰不知道自己愣在那多久后,才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如决堤的桃溪,哭个没完没了。

寡妇得的是癌,食道癌。疼痛折磨着她,使她无法进食,积攒了一辈子的饥饿折磨着她,直到最后一刻。有一次,走在街上,寡妇突然很想吃肉,她塞给阿冰两块钱,说:“阿嬷累了,在这歇一下,你到那边肉铺去买两块钱的肉吧。”阿冰有点惶恐,她从来没有自己买过东西,但还是去了。

当阿冰把买来的猪肉递给寡妇后,寡妇却生气了:“你这个傻孩子,这肉这么老、皮这么厚,阿嬷嚼得动吗?”那是老母猪肚皮上的一块肉,上面还有一个凸起的猩红色奶头。那个卖肉的中年男人把没人要的那块肉卖给了一个四岁的小孩。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王厝人都鲜少吃肉。寡妇心疼那白花的钱。这是寡妇对阿冰生气的仅有一次。

所有人都说寡妇是个苦命的人。王厝人这么说,寡妇的儿子这么说,寡妇的弟弟也这么说。寡妇的娘家离王厝不远。有时会带阿冰一起回去。去寡妇的娘家,要爬山。对阿冰来说,那段有着一级一级石头台阶的山路,确实有点漫长,中途常常要停下来休息两三趟。寡妇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寡妇回的是弟弟家。

阿冰叫寡妇的弟弟老舅。老舅是个十足的酒鬼,每天都得喝酒,而且回回都要喝醉。老舅母高高瘦瘦,头发凌乱,走起路来,有点飘忽。听寡妇说,她有病,平时一切正常,但发作时和疯子差不多,抽搐,口吐白沫,又喊又叫,又抓又咬。所以,阿冰总是避着她,哪怕她对着阿冰笑,阿冰也不敢靠近她。老舅的几个儿子都不爱说话,每天下地干活,吃饭,睡觉。

只要老舅到寡妇家,寡妇的儿子必定要和他一起喝酒,每次老舅都必定喝醉。“大刚,我来你这不求别的,就求有杯酒喝。”老舅总是这么对寡妇的儿子说。

“阿舅,你放心,我这好东西也没有,但酒肯定是有的,你尽管喝,我管够。”寡妇的儿子总是这么回答老舅。

寡妇去世后,老舅来外甥家,也还是喝酒,而且喝得更凶了。老舅坐在那里喝上大半天,甚至一整天,直到烂醉为止。他举着酒杯的手总是抖个不停,杯子里的酒溅出来好几滴,落在了他的手上、地上。每次喝醉了,他总是说:“我那阿姐真是个苦命的人啊。”有时候,还用颤抖的手抹一下潮了的眼睛。

因为老舅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所以阿冰的母亲厌烦他来。阿冰也烦他,烦酒鬼,但他提起寡妇时,她又可怜他。

到了晚上,从阿冰家望去,隐隐约约能看见远处的半山腰上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闪烁着。寡妇告诉过她,那就是老舅家。所以,有段时间,到了晚上,阿冰就会去寻找远山上的灯火,看看老舅家的灯亮了没有。当然,她并不知道哪个光点是老舅家的灯。寡妇死后,她还是常常去眺望远山的灯。

在寡妇死后一年,潭叔也死了,碰巧就葬在寡妇旁边。阿冰的母亲说:“你阿嬷去世的那个夜里,菜地上的那盏灯一直亮着。”阿冰觉得母亲想说的不只是这些。

阿冰不知道该不该只把它看成是一种巧合。多年之后,谭叔的老婆潭婶死了,却葬在寡妇和潭叔中间,三个并排的墓穴紧紧地挨着。阿冰还是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寡妇的墓就在对面的小山上,从王厝望去,远远能看见。寡妇的儿子望着那三个紧挨着排列的墓穴,什么也没说。

人们在嚼嘴皮子,人们在咬耳朵,但寡妇的儿子从未说过只言片语,即使喝醉了也没有。所有的往事都连同寡妇一起埋进了坟墓里。和寡妇的丈夫一样,寡妇也一张照片都没留下,甚至连一张遗像都没有。

多年后,阿冰长大了,即使努力想也想不起寡妇的样子,但她一直记得把手伸到寡妇衣服里,摸着她的背,那种满足的、温暖的感觉。望着寡妇的坟,阿冰希望那个流言是真的,她不想让寡妇孤独一人撑过那些致命的、饥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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