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厝有一口方形的大井。通常,水井以圆形居多,而且井深,口窄,像王厝这样浅浅的大方井,还真是少见。那时,王厝人吃井水。人们用绳子绑着一个铝皮小桶,抓着绳子那头,把桶扔到井里,再搅动手中的绳子,在水面上把桶打翻,水灌了进去,桶往下沉,灌满后,抓紧手中的绳子,两只手倒着绳子,把桶往上拉。井口用四条长块的大石头围起来,井口挺宽,井却不深,能看见底。井的四周和底部都铺嵌着石头。有时候不小心绳子脱手,小桶掉到水里,就得拿长竹竿去钩上来。过一段时间,看水位变浅了,也有人顺着井里四周的石头爬下去清理。多少年来,王厝人一直靠这口井吃水,人们用铝桶把井水挑回家,再倒进一口大陶水缸里。家家都有一口装水的大缸。王厝的女人都在这井边洗衣服,一边搓着、刷着衣服,一边聊着家长里短,抱怨着恼人的婆婆,或说着小媳妇间的悄悄话。
也许是年头长了,水源不够充沛了,也许是王厝的人口多了,用水过度了,这口大方井开始供不应求。尤其在夏季,常常只剩下浅浅的一汪。
“大刚,咱那口井是不行了。得想个办法。”叔公抽着烟斗坐在王大刚家的客厅里。
王大刚给叔公泡上一壶佛手茶。“这井,还是当年阿叔您带着人挖出来的吧。”
“可不是吗,那年我才20多,今年都65了。人老了,井也会老。”
“其实还是人多了,井还是那口井。”
不同的井,水的味道不同。同一口井,不同的时间,味道也不同。
王厝就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六里街上的居民早就用上自来水了。和电一样,王厝人还是要靠自己解决水的问题。幸好,象万春城这样的南方山城,并不缺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王大刚决定靠山吃水。
王大刚先找人在后面的百春山上勘测水源。王厝就在百春山脚下。据说在明嘉靖年间,为了抵御倭寇,人们在山上建了寨子,虽然寨子早没了,但山上的关帝庙却一直香火不断。每当初一、十五,尤其是过年过节,庙里香火萦绕,人头攒动。庙里拜的是帝爷公,也就是红脸关公。
从山上俯瞰,群山环绕,万春城就在中间小小的盆地上。山上有松树,竹子,还有很多坟墓。万春城人死了都葬在山上,直到有一天政府突然下令禁止土葬。一代又一代万春城人在百春山上寻找最后的归宿。沿石阶小径上百春山,左右两边紧凑地排列着一个个墓碑。小时候爬百春山时心中常觉害怕,不敢去细看那些墓碑,却又忍不住要去看看。
百春山上最大最好的那座坟却是座空坟。坟的主人并不在万春城,而在南洋。他的名字在万春城家喻户晓,因为他在万春城多处捐钱。我们的实验小学就有一栋以他命名的教学楼。大楼落成,他来剪彩时,我们排队列在学校门口,手拿塑料花束迎接他。老师让我们整齐划一地喊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后来上了中学,发现也有一栋以他命名的教学楼。他在百春山上的大坟,由万春城一位有名的风水大师为之选定。据说这块风水宝地,正好枕在龙脉之上。这座大坟在百春山上修好时,很多王厝人都跑去看新鲜。
“人还没死就起坟,这吉利吗?”
“怎么不吉利,人家皇帝就是这么干的。”
坟很大,占地足有100多平米,简直可以在坟前踢足球。墓碑用上好的白色大理石制作而成,因为是座空坟,碑上无字。
勘测的人就在这座空坟的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充沛的水源。山上的泉水被引进了各家各户。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清水流出,母亲拿起白瓷碗接了半碗水,尝了一口:“咦,还有点甜呢。”王厝的女人们雀跃起来,她们决定今晚就痛痛快快洗个澡,让清澈的泉水沿着头顶顺着脖颈温柔地、顺畅地流淌,流淌。她们要好好享受这从未有过的舒坦。
王厝那口方形大井就此被人遗忘,井边日渐长出高高的野草,井里布满青苔,井水竟也懊恼似的慢慢变浑,变臭。
百春山上的泉水,在王厝人喝了近二十年后,被测出铁超标二十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