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国二十三年，冬。
天刚蒙蒙亮，前夜才下过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花，单府正院的一间屋子门一开，一个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的妇人走出来瞧了瞧，眉头一皱，低声朝小跑进院子拿着笤帚的小厮斥道：“昨儿就跟你们说了今儿早点来把雪清了，怎么还来这么晚？”
那小厮吓得喏喏不敢应声，忙拿着笤帚清扫起来。妇人还要说些什么，忽听得屋内响起低低的咳嗽声，便快步进屋，在铜炉旁站了一会儿祛了身上的寒气，这才小心地走进厚重帘子遮起的內间，快速将帘子合拢，把躺在床上的女子扶起来。
女子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左右，虽然保养得挺好，却是一脸病容。
“刘妈，什么时辰了？”
刘妈扶着孟离人靠坐在床头，端过一旁桌上的汤碗：“夫人醒得早，现在才刚刚辰时，您喝了药再睡一会儿吧。”
孟离人推开嘴边的药碗，还没说话先咳了两声，使得本就苍白的脸又惨淡了许多。
“这药吃了这许久也不见好，不喝也罢。刘妈，扶我起来，我想出去走走。”
听孟离人这么说，刘妈本想劝几句，可看看孟离人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把孟离人掺起来，感觉到臂弯里的人又消瘦了几分，心酸不已。
屋外比屋里冷了许多，即便裹了厚厚的披风，刘妈也觉得有阵阵凉意，而孟离人却像感受不到寒风似的，走到院中，抬头望向天空。此时天已大亮，却不见太阳，天空阴郁低垂，灰蒙蒙的，让人心情也很压抑。
孟离人怔怔看了许久，忽然轻声道：“快过年了。”
刘妈一愣，应道：“是，还有半月就是年夜了。”
“半月……”孟离人轻喃，折了一枝半开的梅花，又问道，“老爷还有多久回来？”
“前天来了信儿，已经往回赶了，估计年前能回来。”
孟离人淡淡一笑，未再言语。
这天夜里，孟离人的病忽然加重，额头滚烫，身上却冰凉，手脚不住抽搐。府中上下都惊慌失措，京中有名的大夫来了又去，却都束手无策。
与此同时，远方山上，庙里的人似有所感，心中骤然一沉，开始隐隐焦灼起来。
没有能让孟离人好转的办法，送走最后一位大夫，刘妈瞧着床上呼吸微弱的孟离人，眼睛酸涩起来。
孟离人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开始还能喂点水下去，如今是什么都咽不下去了。若不是胸口还有那一点点起伏，看上去几乎与死人无异。
腊月二十九，离年夜还有一天。
这天中午，孟离人忽然有了精神，问起院中的梅花，刘妈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忍住落泪的冲动，哽咽道：“开了，都开了，可好看了，我扶夫人去瞧瞧吧。”
孟离人却摆了摆手，自己慢慢下了床，一手挡开刘妈要披在她肩上的披风，只着了单衣就出了门，其他伺候在旁的下人想说什么，都被刘妈阻止了。
今天是一段时间以来难得的晴天，树上的雪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衬的开的热烈的梅花愈发好看。
孟离人瞧着那雪白的梅花，脸上染着反常的绯红，那一刻，竟美得动人心魄，下一刻，那笑着的人就倒在了雪地里，漆黑的眸子映着雪白的梅花，泛起点点涟漪。
刹那间，兵荒马乱。
踏进府门的人，听到那隐隐的啜泣声，看到神色惊慌的下人，脚下一顿，再抬起时，已有了显见的颤抖。
孟离人躺在床上，望向床顶，目光却虚无无焦点，茫茫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艰难的转过头，望向来人，在看见那人的一瞬间，好像完成了最后的心愿一般，还没等那人说话，就闭上了眼睛，呼吸骤止。
单玉侯蓦然停住脚步，站在离床榻五步远的地方，看着孟离人脸上浅淡的笑容，安静的一言不发，默默捏紧了手中的木盒，缓缓向那人走去。
一步。
那年寒冬，随父亲前来拜访老友的少年，在花园第一次见到少女，开的正好的梅花树下，少女把一柄长枪舞的虎虎生风，收势后转头瞧见怔愣的少年，疑惑道：“你是谁？”还没等少年回答，少女又笑道：“你瞧着梅花开的多好，我废了好大的工夫才栽活的呢。”少年没记住梅花开的有多好，却把少女明艳的笑脸刻在了心里。
两步。
敌国进犯，大将军在前线久战未捷，朝中上下一片慌乱，尚未及笄的少女束起长发，披上银甲，拿了长枪跨上骏马，一路驰骋，却在城门被少年拦下：“你不能去！那里太危险了，你应该相信你父亲！”少女面容冷峻，只看了他一眼，便绕过他飞驰而去。少年只得在京中提心吊胆等待少女胜利归来。
三步。
听说大将军要给少女选夫君了，少年急匆匆跑到将军府，一肚子的话在见到少女的时候全都跑到了九霄云外，最后憋出一句：“你……你有心仪的人选了吗？”少女嗤笑一声，甩了甩手中的长鞭，叹道：“那些人都太不靠谱了，嫁给他们我还不如嫁给你呢。”说完便转身继续练武去了，丝毫没注意到少年猛然涨红的脸。
四步。
大将军嫁女的消息传遍了京城，但说起新郎官，却没几个人知道，只听说是大将军老友的儿子，与大将军的女儿也算是青梅竹马。洞房里，少女看着少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我们真的成亲了？”少年笑得好看：“等了你这么久，终于被我娶回来了。”
五步。
即便是小心到极致的保护着，还是没能保住孩子，送走大夫之后，少女惨白着脸，神情冷淡：“我没法给你生儿育女，如果你想再娶，我也不会说什么的。”少年抿紧了唇，强忍着伤痛，静了静，缓缓道：“不能生儿育女又怎样，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生孩子。”少女偏过头，无声落泪。
曾经的少年早已长成俊朗男子，而少女稚嫩的容颜也在他的注视下一天天成熟动人起来。
单玉侯本以为两人会携手走过好多好多年，没有子女也没关系，反正在他心里，能把自己挚爱的人娶回家已经耗尽了他一辈子的好运气，恨不得一直捧在掌心，哪里舍得为了那些不甚重要的事情责怪她呢。
他知道孟离人从战场回来之后身体便一直不好，所以就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她，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好的，可即便如此，孟离人的身体还是一年不如一年。
可能命该如此吧，有时候单玉侯会想，是不是他上辈子做了太多孽，这辈子报应到了他最爱的人身上，要不然，孟离人那样美好的女子，应该是长命百岁的，又怎么会常年缠绵病榻，早早离他而去。
站在床前，那人的脸上还有些淡淡的红晕，带着浅浅的笑容，就好像多年前的初次见面一样。
单玉侯在床边坐下，拉起孟离人的手，从木盒里取出一只沉香木的手串，轻轻套在孟离人手腕上，抚开遮在她脸上的头发柔声低语：“这是我在上法寺为你求来的，在佛前奉了整一年，给你带着求平安的，原本想在除夕夜给你，现下提前给你了，你也不瞧瞧喜不喜欢。”
刘妈在旁瞧着单玉侯似犹入魔，哀声道：“老爷，夫人已经去了。”
单玉侯仿若未闻，打理好孟离人的衣服，抱起来用披风裹好，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离离，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了一片梅林，开的可好了，就像当年我们初见的那次一样，我带你去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不知何时，天上又开始飘起洋洋洒洒的雪花，大片大片的落下来，落在黑压压的树枝上，仿佛一朵朵怒放的白梅，也落在远行的行人肩上，渐渐融化成水，泪滴一样。
远处飘来淡淡的梅香，又是一年伊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