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的人可以在梦里相见。
到秋天,作为行道数的木槿开花了,颜色很奇怪,紫不紫红不红的自来旧,花瓣太绵软,有种浓烈的乡土气。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外公外婆的小镇上。屋后种着许多,围成篱笆,中间圈住一小块菜地,地里种着小青菜和萝卜。
在我们那里,木槿就是用来扎篱笆墙的,都是单瓣花,紫色或白色。我记得,外婆在篱笆墙下面唤鸡回窝,花开了,她头发全白,在脑后梳成利落的发髻,还抹了桂花油。我放寒暑假去玩,外婆就郑重地揭开里屋的铁皮桶,摸出几块花生糖,还有白底青花的瓷罐,藏着大块冰糖。我嘴里嚼着,手上就去乱翻她的梳妆匣。那是只迷人的紫黑色三层抽屉小木匣,散发着浓烈的脂粉香气,里面除了簪子、发网、发夹,还有些古怪东西:字迹模糊的老铜钱、只剩下半边的空心银项坠,镂有细密花纹……
外公爱在弄堂坐着,穿堂风吹过去,他坐在大竹椅上,我们坐小竹椅,听他讲故事,说年轻的时候在皖南,深夜里山涧边遇见出来喝水的豹子,明晃晃的大月亮啊,豹子的眼珠灼灼发光……跑又跑不动,魂给吓散了。
那时候外公外婆总吵架,冷战,两眼望天的擦肩而过,很多年后听我妈说起她所经历的战火。我妈放学回家,一进门,一菜刀迎面而来,好险不险地贴脸而过,剁进门板,她吓得瘫坐地上,抱住头,含着两泡眼泪不敢出声,生怕被战斗中的那两个人注意到。
有一次外公斗志不高,骂了句,转身往外走,外婆跟在后面拿,烧火钳照他后脑勺一下,砸的声音洪亮,外公摇摇晃晃回过身来,迷惑的看了半天,竟然一声不吭掉头又走上街了。我妈和我姨吓得对哭,想这下脑袋被打坏了,以后还指望谁挣钱?怎么吃饭,怎么交学费?
外公外婆足足打了大半生,到孙辈出生才消停了些。他俩本不是原配。外婆在江西还有两个女儿,跟前夫生的,她出身一个小地主家,不算千金,却娇贵得很,烧火做饭一概不会,女红也马马虎虎。被老爹嫁给了当地的一个秀才,据说极恩爱。她不识字,却崇拜读书人。秀才半途病死了,全国又解放了,土改了,她没法子,只好嫁给我外公这个黄山挑夫。两个女儿全丢在族里亲戚家了,一个人跟着新“老板”——我们那边叫丈夫为老板,到了安徽陌生的小镇。
她瞧不起我外公,外公也没有好性子,互不相让,月月打,年年打,边打边生了两个女儿,养大了,都弄去上了学,都找了当时不错的工作,顺利嫁人生子……或许是拉架的人多了,或许年纪大了体力不支,他们渐渐不太动手了。但小细节方面极可厌。我爸给外公买了只紫砂茶壶,据藏家说是好货,外公喜欢得要命,天天抱着上茶馆喝茶去,外婆便借擦桌子,一把给挥地上去了,摔个粉碎。她就见不得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