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这个人,实在难以评价,难以理解。记忆里,她是一个可亲的小老太太,个子矮小,永远斜襟的蓝布褂子,一丝不乱的头发,逢到季节,白发边会别一枝栀子花或白兰花。放过的小脚未起路来有些颠颠的。而在大人们的口述中,她是个“极品“,可以上天涯直播帖的“极品”。
最后的那些年,她跳着脚痛骂家族里的所有成年人,还到他们的单位去告状,痛诉不孝之外,兼告偷鸡摸狗贪污受贿种种行为不端。天可怜见,我妈只是拿单位剪彩剩下的红布给家人做了几条裤衩,被她坐在宿舍区后山最上风头的地方,足足宣扬了几天,弄得我妈一见同事,脸就红得厉害。
最终闹得众叛亲离。去世时,没,人敢在她身边,但更不敢不在。去世后,她还是家人噩梦里频频上场的主角。我妈到现在还偶尔梦见被她追赶着大街小巷地逃窜,梦见她被恶鬼附身又找上门来......
年轻时还只是脾气暴躁,年老了就变得十分古怪,到底是怎么了呢?我也想不明白。其实晚辈对她并不坏。我妈四季必要给她买料子做衣服,自己却舍不得穿。有鸡肉、鱼肉等“好菜“,大家第一筷头必是恭敬地夹到她碗里。她发怒时没有人敢还嘴,偶尔嘀咕一两声被听见了,她抄起棍子当头就打。
她又不似真不讲道理。比如,一辈子,她从不占别人的丝毫便宜,而且对外人大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外公深夜不知从哪背了一袋细如鼠尾的红薯回家,她和着菜叶熬了红薯粥,送到四邻,让饿绿了眼的大家都尝尝。前脚出门,后脚有一家为分粥打起来了,那家的女人尖着嗓子,脸朝着外面骂:‘'送这么点,管屁用?”
她还爱打抱不平。人家打老婆她管,人家打小孩她也管。革委会的头儿也被她骂了,结果夫妻双双被抓进学习班,留下两个女儿在家饿得吃草。所以她在镇上得罪的人也多。跟我四十岁就早逝的奶奶不一样。奶奶是小镇上有名的善人,小辈心目中百事精通的传奇,恨不得她能活转过来。
在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偶尔我被家人派去讨好她,在她愤怒地收拾衣物宣称要离家出走的时候,我怯怯地过去,捧一只橘子往她手里塞,她甩开我,又拉住我的手默默地哭起来。泪水在皱纹密布的脸上爬动,我吓得僵住了,心里尴尬得要死。
她晚年的怪异举动,被女婿们怀疑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而女儿们则一口咬定,从她们记事起,她就是这样霸道、自私、不可理喻。这些时候我一言不发,想这那个小镇,那间阴凉有古旧的里屋,屋里那张雕花的大木床,在那张床上,我断断续续睡过了整个童年加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