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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孤岛(1)

大江在这里被劈成两半。长江拦腰斩断之后,在孤岛的两翼白缎一般因风飘散。顺着江水东去,孤岛像一只负重的灰色巨鳄,吃力地溯游爬行,沿着你的错觉向你森森匍匐。水块厚重,从江底挤出江面时缓慢而又固执,呈蘑菇状簇拥豕突,大片大片浑浑黄黄地旋转。这旋转笨拙、执拗、舒坦,每一刻都显现出固体的傲慢与自负。

天气很好。四月的阳光在大清帝国瓦蓝色天空中摇摇晃晃。几片游云轻抹淡写漫不经心,对天空的主宰有一种毋须过问的自信。远处江面像一张不平整的巨形锡箔,沸沸扬扬折叠着白光。鱼鹰们勇猛地从半空扭转着身躯扎向江面,小鱼在一个狭长的甬道里停顿了几下,随即滑进了一个温热的黑色世界。

扬子岛漂浮在江心,仿佛固体的江浪堆积而成的古墓。出于一种谁也没法弄清的力量,长江水位的深浅向来无法改变扬子岛海拔的高低。未来的地质学家曾经为此大伤脑筋,但远在同治年间就有一位智者发现:扬子岛和地壳没有任何瓜葛。扬子岛在江水之中实证了“水涨船高”的全部涵义。粗硬挺拔的扬子岛顶破了女性大腿般开叉的江面,暗示着生命实质的原始精神。

公嘴港在阳光的烘照中懒洋洋地宁静。空空荡荡的公嘴港飘拂着团团腥气。几条破旧的渔船被几块石头搁在岸边,拦腰以下布满青黑色的枯苔。几个螺蛳夹在朽洞里,张大了等身的嘴巴,对天空抒发绝望。三四个小孩坐在江滩悬架着的破渔网边,蓬头垢面,凌乱的头发上空一缕一缕的腥气苍蝇一般飞来飞去。一只狗卧在破船的船头,下巴枕在伸得笔直的前腿上凝视远方,目光中透视出哲学思维的哲理深度,随后打了一个非常到位的哈欠。这哈欠暗藏着刻毒的仇恨和狰狞。调整好表情后,狗半眯起眼睛,用长长的红舌对称地舔了舔两侧的上唇,随后把脸上的模样弄得加倍的认真。狗的后半身印着渔网的阴影,使这只超凡脱俗的狗加倍地显得宗教。

狗的哈欠和腥气之间一定存在一种默契,否则江滩上的腥气不会一下子来得如此浓烈。这股腥气在狗的哈欠之后一反常态叫嚣异常,在你的面前披头散发扯野撒泼。强烈的腥气使扬子岛的宁静陡然蕴藏了许多不祥意味,使这种宁静成了一种等待——仿佛酒杯脱手之后坠向石头之前的刹那。

难得的好阳光使扬子岛几乎成了一座空岛,所有的渔人全都蜂拥在三里场渔场。但是——文廷生今天没有下江。

他今天没有下江和下面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实际上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并不意味着有什么内在关联。许多作家就这样,他们总是把这个世界弄出许多前因后果来。下面这件事和“他今天没有下江”没有一点关系——但你不能把这件事跳过去。你最好往下看。你要是跳过去你八成是存心想和艺术对着干。

一千年或者一百年前——反正不是德宗皇上爱新觉罗·载湉登基帝国的光绪年间,那时文廷生和熊向魁的破屁股挂钩船还没有停泊公嘴港——江龙王白龙家族发生了一起内讧,白龙王的三太子一怒之下负气出走。你要是属龙的,你一定会知道,龙家总谱有红、黄、黑、白四个门户,分卧珠江、黄河、黑龙江、长江四个水系。一千年或一百年前的内讧,发生在长江水系的白龙家族。白龙家族的三太子秉承了天精地英山灵泽秀,年少气盛,意欲割江而治,独尊一方。他选择了洞庭湖的支流湘江,潇湘女用斑竹皮为他装贴好了龙宫龙榻,并做好了怀孕心理及生理上的全部准备。“不行,”龙王爷回答三太子时用了铁硬的口气,“湘江受天孕已久,将自生一条天龙来,你到时自不是他的对手。”“——你给我岷江!”三太子记起了许多年前遇见过的娥媚女,对父王说:“岷江受地孕已久,你同样不是地龙的对手。”白龙王冒着五雷轰顶之灾向爱子泄露了天机,“天龙、地龙为夺长江尊位,必有一番争斗,等他们鹬蚌之争到了尾后,你方可收渔人之利!”三太子年少急功,认定父龙的行径实属“不容他人酣睡”,一怒之下出走龙宫,借了鲟鱼的一张皮甲,从此云游四方。具体的出走日期现已无从考证。历代所有的正、野汗青都没笔录记载,你只能把它理解成所有的神话故事惯用的时间概念——从前。但这件事本身绝对不是神话或者传说故事,这件事千真万确毋庸置疑。不久之后这些事全要在扬子岛得到应验。你要不信你可以找一本《成语字典》来翻翻,“白龙鱼服”这个条款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只不过现在的意义被一些语言学家鱼目混珠,弄得你真伪难辨。

你现在当然不能去翻字典,一件重大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这种时候你最好不要离开,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文廷生今天没有下江。

在扬子岛的最高峰,文廷生坐成一块石头。他的宽大额头反弹出四月阳光精亮的光点,浓黑的长辫从后脑一直挂到后腰,远望去使他像一块硕壮的顽石灌注了灵性。三里场渔场的渔船在他视线的那端,遥远得星星点点,像一只只小鱼左晃右动。他的眼睛慢慢眯起来,目光收网似的把三里场的渔船紧紧罩住。

他不是扬子岛人。他成为扬子岛人全因为去年盛夏的那一个神秘下午。真的,这件事要不是有人亲眼看见,你重复八辈子可能都没有人相信。那天下午是文廷生的破屁股挂钩船离开龟瓜沟的第三十一天——龟瓜沟是洞庭湖边的一块弹丸灵地,光绪年间已经产生了一位举人二十一个秀才。文廷生在龟瓜沟落草滚爬长大成人。他听江湖艺人说,顺江水东去,有一块长江金水带,谁要有了那块码头,谁就有了长江水里的金库。要不了三年,你可以踩着光绪元宝铺成的水路回家。文廷生鼓动了外乡人熊向魁和瞎眼先生的独根香旺猫儿,买下了一条破屁股(破屁股是一种渔船的名字,你别以为名字不中听,这种船苗子长,再凶的浪都跳得过去,为了增加稳定性,尾部分成两半,从后面看上去就像你的屁股,分两瓣的)。破屁股踩着楼梯似的江浪,一步一步朝下江踩去。

那个下午是他们的破屁股挂钩船进入江腹的第三十一个下午。天气不算坏,太阳在天空一副县官老爷公事公办的派头。文廷生坐在破屁股的后身,手把舵柄目注远方。江面宽阔,几片白帆翼羽透明。远处细成黑点的飞鸟底下,一座孤岛正黑森森地从江底抬起头颅。“旺猫儿,”文廷生冲着正在舱里瞌睡着的旺猫儿说,“准备卸篷。”

但一样东西很快吸引了文廷生的注意。一根高耸碰及云端的巨大柱体像天空的尾巴立在远处的江面。这尾巴如同一张倒放的硕大喇叭,灰黑色,旋转着歪歪扭扭的可怕身躯,软软飘飘却又迅疾无比地向文廷生威逼过来。大江晃动着挣扎了几下,江水就顺从了这种旋转立江而起,呼啸着向天上倒挂而去。“——龙卷风!”船头上熊向魁的岷江口音被夹在喉管里的恐怖扯得四分五裂,但只一眨眼,那一声七弯八岔的“龙”连同整个破屁股挂钩船,一同发疯似的旋转着上了天……

江浪依旧在江岸边拍打。时间过去了多少已经毫无意义。文廷生隐隐感觉到头皮随着江浪的哗啦声生生发痛。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定了会儿神,意识到自己的头发正缠在斜长在江面的一棵杨树枝上。他吃力地转了转脑袋,几根菹草和茨草正在江边的浅水里顺着江浪颇有节奏地男追女欢。一条孤尾藻根贴在文廷生的唇边,散发出淤泥腐草的原始气息。文廷生吁了口气,断断续续忆起了刚才旋转而去的龙卷风。他重新闭上眼睛,是的,他想歇一下。

在他要闭眼的一霎,文廷生的目光似乎得到了某一种暗示,他闭上眼,狠劲甩了甩头,再瞪大了眼睛,他的头皮似乎被什么东西轰了一下:离他六七尺远的地方,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双鳄鱼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文廷生几乎叫出声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灰鳄静卧在他的对面,冲着自己微笑,眼睛像一个害着眼病的老头,流着泪水精亮精亮地眨巴,尾巴重复着刚才龙卷风的动作,由粗到细作歪歪扭扭的转动。每一次转动灰鳄扁扁平平的额头上瘌痢巴巴的蟹壳色硬纹就愈加清晰起来。……在离文廷生的鼻子四五寸远的地方,鳄鱼张开了嘴巴,七零八落的牙齿充满刻毒的笑意。文廷生死死地屏住呼吸,鳄鱼嘴里哈出来的死鱼腥臭像枯瘦的手指一样伸了过来。文廷生叭地关上眼睛,牙齿咬得脑袋格棱棱地摇晃。

用力抿了抿嘴巴,文廷生把目光从三里场收回,在小山颠上站起身来。长长的身影被四月里的阳光簇拥着,在小山坡上曲曲弯弯地挂将下去。他的身影碰及的野花蓇葖一个个耷拉下了脑袋,抽了魂似的蔫不拉唧。

公嘴港,你得更名廷生港!

这句带着很浓湘江口音的话在文廷生的门牙上撞了几下,如同一块巨石滚回了他肚子里的某一个角落。他要扬子岛,是的,扬子岛必须是他的。除了他,谁也不配在扬子岛这块宝地呼风唤雨吞云吐雾。他宽宽瘦瘦的脸上表情全都舒展开来,这是他想好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后常有的神情,带着天空的恢弘感——也就是几年前旺猫儿算命先生的瞎父亲所说的“天子气象”。旺猫儿的父亲鬼精鬼灵。任何一张脸只要他瞟一眼,总能道出个天干地支黑道黄道来。旺猫儿的父亲一定与上天的某一位神灵有着暗合的契约,认定文廷生具有与生俱来的天子气象。他把自己祖坟上的独根香旺猫儿打发出来,从此在文廷生的身后尽忠尽孝形影不离。旺猫儿从他鬼精灵的父亲那里秉承了晓天知地的鬼气,这与其说是秉承不如说是一种变异——他有一副神奇的胃口,是的,他可以几十天不吃不喝大米或者苞谷,只要有成捆成捆的纸张书籍,任何一本书在他嘴里仿佛山东人手里的薄皮煎饼,脆生生地香甜。——吃完之后就满口胡言,书上说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梦话也不例外。有一天文廷生听着他说了一夜的《孙子兵法》,结果是第二天文廷生发现书箱里永远失去了钦定全册康熙版本的古代兵书。两天之后,他从旺猫儿的大便里发现了毛边纸张纤维,但上面的墨迹早已荡然无存。

他需要他!现在!

所以他立即登上了一条小舢板,划向三里场渔场。

你当然明白这两个“他”表示了两个不同的语言意义和实物人体。

旺猫儿站在三里场渔场的破屁股船头。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太阳。太阳正对他做着鬼脸。这鬼脸的不祥意味着立即使他回味起去年夏天不祥的下午。那时旺猫儿正在船舱里打着瞌睡,模模糊糊听到文廷生的吆喝在耳边扯了一把:“旺猫儿,卸篷。”他懒得动,只对船舷拱了拱屁股,重新让困意弥漫了整个大脑,熊向魁的一声恐怖的尖叫之后,旺猫儿咂咂嘴巴,闷闷地觉着自己的体内发生了点什么变化,很仙气,轻飘飘的。直到船体仿佛轰隆一声触了礁,旺猫儿才睁开眼,惊慌地对着船头船尾呼唤文廷生和熊向魁的名字。他爬出了船舱,两眼顿时产生一股强烈的眩晕——破屁股挂钩船魔法似的停泊在一座山颠上。

“旺猫儿,旺猫儿!”

熊向魁的岷江口音从不远处飘来——他正坐在一棵大树的喜鹊窝上。

“我们遭龙卷风啦!”

熊向魁在远处喊。他的平静和旺猫儿的失措形成反差。熊向魁念过几天书,只有在他的眼里神奇的事才不神奇。

下山后发生的事比龙卷风更让人匪夷所思。下山后的熊向魁和旺猫儿一度以为自己一下子误入了蛮夷。光绪圣上的皇恩浩荡在这里星影不见,他俩被一群席地而跪的人弄得高大无比。地上的人们抬起头来,眼睛里散出了惊恐的绿光。那神情使得一向持重的熊向魁也摸了摸脑后的三尺长辫,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或者必须出点什么差错才对得起地上跪着的人们。

“请问……仙家是……”

领头跪地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黑汉,粗布圆衫领口紧紧裹着他的黑脖子,两排鱼眼项链挂在胸口的两边,散发出腥臭的目光,腰间缠着一圈黑绢褡膊。

“这是我们……族长……雷公嘴……”

雷公嘴身后一位尖下巴的男人提了提腰间的渔网,打着瘦精精的哆嗦。

太阳对旺猫儿做了个鬼脸转过身去。旺猫儿回过头来,远处金黄色的江面正驶过来一条小舢板。划船的一准是文廷生,旺猫儿从那人额头上锃亮的金属光芒一眼便知。

雷公嘴左手提着双齿叉走在最前头。十几个光着上身的男人阴暗着表情颠在他的屁股后头,雷公嘴裸着上身,腆挂着的大肚子连同胸脯上两块已经松软下来的肉疙瘩,随着他的走动上下抖合。他的奶头只剩下一只,另一只早已经成了瞎头闭眼的刀疤,带着野蛮的表情,闪着亮光。这只已经变成刀疤的瞎奶头是他光绪二十四年光辉业绩的凭证。——这是过去的事,但你以后会明白。

雷公嘴的屁股压住了这块码头之后,雷公嘴几乎没有过亲自出马的先例。没大事,他一般不出门,整天在家里端着他的白银水烟壶——这是他二十年前用三筐上等刀鱼从江心的一条油船上换来的。上头有精镂的双龙戏珠画纹。但今天,他无论如何端不住那只白银水烟壶了,一顿饭的工夫前,天龙把那只破屁股船从天上送将下来了,他暗暗感觉到自己离黑道已经不太遥远。

“我们还有一个人。”

刚从喜鹊窝上爬下来的熊向魁对雷公嘴说。熊向魁的上江口音使他觉得有点仙气,但雷公嘴还是暗地里松了口气:他们讲的到底也是人话。这使他顿时壮起了胆子。

“雷某一定帮你找到。”

不论是凶是吉,他必须把另一位天客找到。

他是个粗人,可在他提着双齿叉走向江边时,他预感到小岛上的石头会有一天像今天的长江一样卷起波涛。想起这个,他脑后粗大的辫子越发变得沉重。脖子上江猪鱼眼项链也发出了更加不安的气味——这条项链是他在江里浪迹十几年的佐证。也是他能够统霸这个孤岛的可靠凭据。扬子岛是他的命,只要有岛在,这个岛以外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就显得毫无意义。在他的眼里,长江是一个深得无底,一直深到另一个世界的水带,他们不需要外人,就像白鳗不需要听懂狗叫一样,他们所要做的只是打鱼,然后在江水中的某一个地方,把鱼送到一个陌生人的船舱里,再从他们陌生的船舱里换回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几条鲫鱼换一把盐,几只母鸡换一块布。他们从来不计较什么规矩,他们凭着他们肉眼对价值的一种直觉,觉得自己不吃亏,就用手彼此拍几下,成了。而下一次的交换,他们固执地以上一次作为准则,以此类推。其实所有的人都一样,都习惯于把自己的第一次作为下一次的准则。

当然,岛上的事,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决定这个岛上大小事宜的,是英名盖世的老板仙起名的“鲥鳞会”,“鲥鳞会”的头人,则是手把双齿叉的雷公嘴。

而现在,整个岛上只剩下了下午龙尾巴甩下来的一串恐慌。

更关键的是他必须亲自找到另一个仙家。

“总爷,鳄鱼!”

雷公嘴身后一只黑鱼一样的手指指向不远处的江面。那只手的指尖睁开了一只小眼睛。

雷公嘴看得真切,那只开张的齿形大嘴正逼近一只双目紧闭的头颅——一只陌生的头颅。

雷公嘴手里的双齿叉“哧”地一声轻响,冲向了蟹壳青色的鳄鱼,如同蛇的舌头“哧”地叉向盯着一只蝗虫的青蛙。

三里场在一步一步向文廷生的小舢板逼近。文廷生已经能够看到旺猫儿横在江面上抽筋痛苦前合后仰的身影了。眼下是捕捉河豚的好节令,开春的日子河豚浮出水面晒太阳,只要你用竹竿一碰,它就气鼓囊囊地漂在水面诈死,用不着你下网垂钩,你只消坐在船头,一只手消消停停地把鱼往舱里拿,比你跟在新娘子后头抢光绪元宝还利索。河豚肉鲜嫩无比,鲜得你舌头在嘴里打哆嗦。但河豚吃不得,眼和血都是剧毒。可扬子岛人不在乎。扬子岛的人不论老幼都有拼死吃河豚的精神,更有拼死吃河豚的精明。天底下,吃河豚成了扬子岛的事。再毒的河豚,到了扬子岛人的手里,就变得如同鲫鱼、黄鳝一样保险可靠。文廷生的小舢板渐渐靠近了捕河豚的渔队,但他突然注意到,渔船不像往日那样三三两两漂在江面,几十条渔船里三层外三层在江中围成了一个圆圈,欢快中夹杂着恐怖意味的叫声江浪一般起起伏伏。——出事了!文廷生的脑海里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这显然不是平日打鱼的船形。近日来文廷生始终有一个预感,也可以说一种渴望,这世界要出点什么事情。——你很难说得清预感和渴望之间有时谁为因果。

是的,出事了。一条少说也有四百斤重的鲟鱼被十几条大网团团围住。鲟鱼锃亮巨大的身躯在江浪里汹涌澎湃。所有的渔人手忙脚乱乱成一团。女人们带有原始气味的叫喊像一条条绳索把一切弄得更加纷乱如麻。这条鲟鱼最初出现在渔网里时所有的渔人欣喜若狂。不要说娘儿们,就是每一朵浪花上都铺着脚印的老渔汉们,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硕大、这么华贵的鲟鱼,但也就几口饭的工夫,手把钢叉、渔枪的汉子们几乎全顿住了手脚,扬子岛上流传了八辈子的白龙王三太子的传说,立即在他们呆滞的目光里一个劲地传递——这鲟鱼是不是三太子?巨大的恐怖立即替代了巨大的欣喜,每一张油亮的黑脸都成了怪兽,眼珠子笑盈盈的,可瞳孔里喷出的却是死气。这死气如一把锋刀,把阳光一茬茬拦腰斩断,一根一根松松软软地飘坠江面。

放了,舍不得;捉住,有谁敢?

文廷生的嘴角溢出汁液般的笑意。灵感叭地一声在他的脑海中骤然开炸。木桨在他的手中微微颤动,这是个好机会!他对自己说,他要抹掉雷公嘴!这念头在他心中翻腾已久,这个巨大的念头产生于他一踩上这个孤岛当天的某一个刹那——

文廷生闻到了鳄鱼嘴里吐出的腥臭味。他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与其说惧怕鳄鱼的狰狞,不如说在等待最致命的一击——你要是身临绝境你一定会产生这种奇妙的心理。江浪的涛声和孤尾藻根上原始的腐臭都已远遁。他在等……可撕肝裂胆的致命一击偏又欲擒故纵姗姗来迟。

他颤栗于失魄中的等待至少有二尺长的光阴。他隐隐听到了闷闷的一声“啪”,随后的一切又回复了原始的安静。他睁开了眼,鳄鱼的背上早竖着一根叉柄,叉尖的白光瑟瑟抖动。他轻轻松了口气,身上的骨肉似乎失去了关联,一同往下坠落。他感觉到几双大手正在他的身上向岸边努力。半晌,他再一次睁开眼,十几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早已在他的对面跽身而跪。

文廷生眼里不解的程度一如雷公嘴眼里虔诚和惧畏的程度,一如鳄鱼眼里挣扎着的绝望的程度。鳄鱼嘴巴极夸张地张大着,背脊上垂直着一把双齿钢叉。文廷生把目光从鳄鱼蟹壳青色的硬皮上拉开,脑子里一时理不出头绪。不过,这是个好地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的空气充满阳光和水的混合气味——这气味使他的脚板一不留神走进了一百年前。

是的,这地方的远古气息足足使他向后生活了一百年。

他机械地跟在雷公嘴的后面,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显得玄秘。扬子岛有多大,他不清楚。他看得清楚的是起起伏伏的岛面上满布的水竹、净竹、铜钱树、鹿角栲、白栎、楤木和白马骨。空气里的绿色在整个岛上晃悠晃悠,几条水沟蜿蜒在绿网里,清清绿绿全然不似长江里的浑浑黄黄。天空的倒影使水沟愈加显得深不可测,两岸的大树横七竖八,几株直挺、几株旁逸、几株半坠入水,网状的树根在半塌的岸边熙熙攘攘裸露在外,毫无规则地东窜西突,凤眼莲和茨藻半浮于水面……青草味从土地里散发出来,与几朵粉白的小蝴蝶勾肩搭背,在水岸边时而迅疾时而舒缓地走动。“汤狗,”雷公嘴回过头去对着身后的一位汉子,“晚上宴客,下水拿几条好鱼。”汤狗向雷公嘴弓了弓腰,跳下水去,一个喷嚏的工夫,甩上来几条红尾鲤。十三片黄壳江龟随后冒出了水面。文廷生原地立住,肚子里叽咕了一下:真是块好地方。

“请!”顺着雷公嘴的指尖,一条石街在绿丛里把石头的苍白延伸到远方拐弯处。一方一方淡黄的竹皮房屋补丁一样扒在石街两旁的绿色里。酒肆、小货摊头、铁匠铺、铜匠担、箍桶家当、篾匠小凳一簇簇躲在竹皮屋檐下的阳光阴影中。铁匠铺里的火炉依然冒着青烟,小伙计们木呆眼睛,手撑大铁锤,打量着一行路人。显然,龙卷风从江面划去之前,这里曾热闹叮咚过。龙卷风和龙卷风带来的三个晕头转向的客人,把整个扬子岛闹得更加晕头转向。

在一座华贵而又原始的高大石屋前,雷公嘴立住,对文廷生说了声“请”。文廷生立上石阶,熊向魁和旺猫儿立即放下手里的大海碗从堂屋里冲将出来,文廷生没有来得及兴高采烈,似乎凭借一样什么神示,他抬起头,头顶上一块厚大的木匾悬在飞突的石檐之下,鲥鱼华贵的鱼鳞被松树胶黏住,排成三个大字:鲥鳞会。

刹那间,文廷生的脑海里划过一个玄妙的瞬间,同时闪过一个记忆——这里我来过?文廷生无论如何赶不走这个幻象:眼前的一切,似乎在过去的一个什么时候经历过,并且,就在同一刹那,旺猫儿做过算命先生的父亲说过的话似乎开始被应验:玉帝圣儿会安排你一个地方,你一到那儿就发现自己成了那儿的土地神。

他回过头去,石屋前的广场上云集了光溜溜黄灿灿的光背脊,所有黑白相间的目光全集中到文廷生的额角上,目光反弹出去使他的额头成了光芒四射的太阳。

老子要当这里的土地爷儿!

“老板,”他向雷公嘴宣布,“我不走了。”

文廷生的双手按住双桨。他很快使自己镇定下来。在一条大船旁,文廷生舍下舢板跳将上去,他的盯着渔网里白龙王三太子的眼睛跳出贼亮贼亮的湛蓝火苗。甲板上,文廷生腹部一个前挺,僵直着上身对着鲟鱼跪了下去,一声撕破江面的吼声冲着鲟鱼从他的嗓眼里飞窜而出——

“三哥!”

他对白龙王的三太子喊了一声三哥。

公嘴港向来是方圆六七十里的扬子岛最叫场子的地方。扬子岛的渔人下江归海,都要从这里调弶扯篷。把总公嘴港的,是老少皆知的鲥鳞会。鲥鳞会这块场子,你要不多长几根贱骨头,绝对不是你随便屁颠的码头。内六七十里的扬子岛,外三四十里的江水面,你要是翻了鲥鳞会的台面败了这家的风水,鱼肚子都没胆量做你的棺材。鲥鳞会的会头是扬子岛土生土长雷家家族的族长雷公嘴。雷公嘴早年爱听说书,神往已久神话故事里梁山泊上的好汉故事。浪里白条张顺勇斗黑旋风李逵,是他最为仰慕的英雄伟绩。逞才使气耍拳弄棒,少不得陪他度过青枝韶华。因整天在江里顶风斗浪,水下功夫最是了得。及冠,已长成通身水锈油亮的黑汉。粗大黑亮的辫子在坚硬鼓实的天灵盖背后,像盘地而立的眼镜蛇。光绪二十四年,有人亲眼目睹黑辫子叉出猩红的蛇信子。——那时候鲥鳞会早已成立。“鲥鳞会”的会名起源于岛上见过世面闯过码头的老板仙。老板仙以一身鳞状的瘦纹和捕过一条十六斤重的鲥鱼,使他从此五毒不侵。他的每一句话都成了扬子岛上的金科。十六斤重的鲥鱼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多年以后,他在船中寿终正寝时,手背上神奇地长出了十六张鳞甲,相传那十六张鳞甲可以使他碧落黄泉逢凶化吉。“鲥鳞会”成立时,大伙向他寻求会名,老板仙没有立刻交底,老板仙不动声色地在鸡血会上讲述了他讲过千遍的鲥鱼故事:八年前的一个中午,天晴得像铺满鱼鳞一样锃亮,老板仙在江中撒开大网。这一天老板仙的胳膊里涌出一股柱体的气力,他歪过头看一眼鱼鳞状的天空,突然预感到自己的生命里将有一件重大的事情。他低下头,网边水下的一道雪亮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珠光宝气耀眼夺目的鲥鱼浮出了水面。哪个打鱼的没有做过美丽的鲥鱼梦!名贵的鲥鱼金贵自己的鳞皮胜于孔雀之于尾巴人类之于眼睛,它害怕挣扎起来渔网碰破了华贵的鳞皮,所以一动不动,静卧在大网的木浮旁边,等待渔人的捕捉。老板仙大为震动,鲥鱼那种玉全鳞皮瓦碎生命的镇定,使他动了恻隐之心。他悄悄收紧网口,下了水去,像新婚之夜把自己的老婆抱进卧舱那样,把鲥鱼抱出了水面。出了水的鲥鱼,不论什么秤称它,都不偏不倚十六斤。这绝对意义上的十六,大大超出了数学范畴里的标量意义,至今依然匪夷所思。十六不是个大数目,但对于鲥鱼,就如同你人长到了二百岁。“十六两的刀子十六斤的鲥鱼”,正是这个道理。老板仙对苍天行了九九大礼,把鲥鱼放回了江中。渔船披红挂绿热闹了整整三天。“天下有比鲥鳞更金贵的?”老板仙在讲完故事后一脸肃穆,“这会,该叫鲥鳞会!”老板仙的话是圭臬,一字千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大便可以炼出黄金就得有黄金,炼不出只能是大便出了问题。

鲥鳞会成立的那会儿雷公嘴还是个虎愣虎愣的愣头青。除了一身的好气力好水性外,抛头露面的只有每年三月初八的“祭江节”。祭江节是扬子岛最隆重最大典最神秘火红翠绿的节日。石屋前的广场上云集了所有的岛上人,巨大巍峨的竹皮天篷中央端放着镏金神龛,大慈大悲普度生灵的观音菩萨脚着莲花鞋,左手持掌,右手柔执杨柳,两行籀文七拐八弯幽灵古怪:杨柳枝头净瓶水,苦海永做渡人舟。四炷大香八炷高烛把匍匐在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弄得神情恍惚。前排的大盘子里,牛头、羊头、猪头双目紧锁,苦苦地思索一件有头无尾的可怕故事。两碟蒸鱼不屈不挠,双目圆瞪,大有精卫衔木和猛志常在的刑天气概。雷公嘴和另一位童身男子跽身对跪,对面的童身男子正把纸钱一张一张丢进纸钱盆。纸钱在逢双的日子用雄黄酒浸过,晒干,五张一组,分别印有蟾蜍、壁虎、蟒蛇、蜈蚣、蜘蛛……纸钱被火舌头一舔,片刻间化为灰烬。灰黑、猩红在半空中张牙舞爪鬼舞神驰。浓烈的熏烟压得你的鼻孔伸出一只手来,痉挛着在半空乱舞乱抓。

“钟衅——”大鼓司师这么高吼一声,雷公嘴就赤裸着水锈油亮的背脊,系紧红绢褡膊子——他平时爱用纯黑色的。雷公嘴拔出大刀,提起拴在一边的白羊,轻轻一个滑刃,羊头立即在离羊身四五尺的大海碗边做夸张艰难的呼吸。雷公嘴随后平身,在竖立的牌位后洒上羊血。“九磕头——”黑压压的人头立即被一种神圣的力量按倒在地,雷公嘴站在台上七零八落地上下颠动。牌位的正面标准的宋体朱红大字:

福德皇水正神

每年一度的祭江节使雷公嘴在扬子岛小有名气,但离大红大紫还差得很远。雷公嘴从来也没有做过在这个岛上大红大紫的美梦。但天地风云不测,雷公嘴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屁股压住了鲥鳞会这块码头,而且码头成了英名盖世的“公嘴港”。

光绪二十四年,历史学家会正确地指出——一八九八年,也就是“戊戌六君子”由刑部绑赴京都宣武门外的这一年(作者这样写全是为了卖弄一下历史知识,绝无暗示朝政弄权之事,诸君如硬要从以后的文字里作某种联系,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本作者无涉),雷公嘴步入而立。步入而立的雷公嘴一身的好皮一身的好膘。天暖的日子他喜欢脱光马褂背心,将胸部两块周周方方的黑肉疙瘩裸露出来,两只奶头又溜圆又平整,在铜钱大小绛紫的奶盘上铁犟突凸。厚布裤腰在肚带眼处扎得很妥当,用上好的黑色绢褡膊系紧,挂下八九寸的结头,走路时裆部甩出一路的英雄气概。少爱头发老爱须,雷公嘴不爱,雷公嘴少不得周腰一圈的黑褡膊,就喜欢这么个神气,这么个味儿。

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十八,也就是祭江节过后的第十天,北岸北熊湖涉过来一帮强人,大清早将老板仙在公嘴港五花大绑,于水边的一只破船旁站住,几十个大汉排成两行持械而立。

“兄弟们听着,”强人头用七寸子[1]顶住老板仙的咽喉,“让出岛东的三里场,立下字据,放人;要是咽不下这口乌鱼汤,吃鱼肚时留神,当心吐出这老东西的骨头。”

雷公嘴叉开人群,上衣挂在肩头,在强人头的对面分腿而立。

“兄弟明白人。一开口就是三里场。那里是我等命根,不给。他事听便。”

“想吃大刀面?”强人头瞄了瞄雷公嘴硬硬的奶头。

“听便。”

“是好汉割下你的黑铜板,了事。”强人头用指尖捣了捣自己的胸脯,“兄弟我一江不说两水话。”

雷公嘴深提了口气,肚皮上凹出一块黑亮的田字。把黑褡膊收紧,飘头塞进去。摊出一只手,“——刀。”

雷公嘴用指尖捏住自己的奶头,闷下头去,接过匕首比划了一下,硬硬的紫黑奶头立即在他手里松软下来,霎时变得惨白,周围围上了碗口大的蓝光圈。刀口里红红的肉丝丝伴着心脏不慌不忙地微笑并且跳动,每一次颤动都吐出一口血来,叉出四五股流向褡膊。

“——放人。”

“你小子一个人拜把子,算你老几?拿下!”

雷公嘴突转过身去,用七寸子指住来人,粗大的辫子左晃右动,傲起头嗤嗤吐出蛇信子。雷公嘴的双眼猛地喷出毒来:

“兄弟我没走过码头,可分得清五阴六阳。你裆里夹的要是河蚌,回舱里垫汉子去;你若能挺出根海参干来,按江里人规矩,兄弟陪你水里说话!”

雷公嘴扔下刀子,解了黑绢褡膊平放在滩上,脱下粗布裤,赤条条朝江里走去,两瓣结实的屁股蛋一前一后轮番着向这个世界发动挑衅。强人头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一头扎进了江去。

具体的打斗场面你可以参见《水浒》的第三十八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条》。你一定注意到这件事和《水浒》的情节有一种内在的互补关系,只是弄不清它们之间的卜筮谶验。

江里的一场恶斗太阳出江时才见分晓,上了岸来两位好汉的脸上一个劲地煞白。张大了嘴喘气,脸部像一只螺蛳,全部的内容只剩下一张黑洞洞的嘴巴。

雷公嘴在强人头的身边吐干净黄水,弓着腰晃悠晃悠撑起身来,胸部像一张歪着脸的怪兽,右眼紧闭左眼圆瞪,在朝晖中一片金光灿灿,威慑圣灵如下凡祓灾的独眼金刚。

“雷某在,码头就得叫公嘴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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