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屋把那靠南的屋子收拾收拾,油灯,热水,吃的,喝的都准备好,我要请李先生住几天。”
“叔……叔祖爷,你……你……你……”
“你你你,你个屁,一群瓜蛋,滚滚滚!”马忠晋一番呼喝驱散了众人,脸上换了笑容,冲着李山北道:“李先生莫慌,安心住几天。这羊毛卷虽是个孤女,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既然欢喜你,那是好事,等老汉安排安排,置办点东西,总要叫你二人满意才好!”
话说完,根本不等回答,冲着不远处的一群小子喊道:“马斗,马槽,引李先生去洗洗,等你占山婶子收拾好了,再让先生去休息。这是贵、客!要有了闪、失!看我不抽死你们。”马忠晋在贵客,闪失上一字一顿,马斗、马槽是村子里最灵泛的后生,肯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现在先得把人看住了,自己才有时间从羊毛卷这下手。自家的姑娘总好招呼些,只要女娃子跟自己一条心,那就成功了一半。马忠晋脸上泛起了笑容,他似乎看到了自己部族强盛的明天。
县署后院中堂,白举文举棋不定,难下决断。原先以为只是个胡人的糟老头子,若不是事发突然,手头没有合用的人手,根本就不用跟张起风提起。要知道这西北这地方,天高皇帝远,每年稀里糊涂丢个十来条人命,根本就无从查起。可是一下把个百多人的有族团灭了,那可就是大事了。万一查下来,那就是杀良牒民的大罪,估计夷三族是妥妥的,灭九族也不是不能够。
张起风冷眼瞧着白举文一张脸由白转绿,由绿返青,甚至那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只觉得像是在看一出丑剧,实在是受不了了,只好掐着声音说道:“县尊不用担心,下官这有个一箭三雕之计,不但能解了大人之忧,还能锦上添花送大人一份功劳,顺带帮朝廷省下许多钱粮。”
“先生快讲,先生快讲!”白举文的样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者。
张起风沉吟一下,理了理思路。这计策是他刚刚想到的,说起来应该是一箭四雕,只是最后那一雕,却是不能说的。
“大人,咱们马上派人去马家合子,”马家合子就是马忠晋部族安顿的村子,张起风的声音透着狠厉,“这才过完年,想来所有人都在村里,只要想个少动静的办法,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然后放把火,丢几件兵器什么的在那,下官认为陈凯今日去查验的那支奇怪人马便是这起凶案的元凶。等过几日清点完毕,大人便可上一封奏书,再附上若干缴获首级,就说胡人叛乱屠村,我删丹军民奋死力战,得获全胜。想来朝廷对于剿灭叛乱的大功定然不吝赏赐,大人便是官升三级也说不定。而且马家合子全数灭门,也就为朝廷省下无数银钱,这事虽不能拿到台面上说,可皇帝陛下心里还是知道的。如果当今天子都觉得欠了大人一个人情,估计大人想不高升都难!”
白举文被张起风忽悠得飘了起来,想不到转眼间坏事就变了好事,自己这些年四处献媚不就是寻求这么个机会吗?要抓住,一定要抓住!刚想要答应,张起风沁悠悠一句话,又把他给浇了个透心凉。
“不过此事却有两桩难处!”张起风看着白举文一时天上一时地下的表情暗呼一声“爽!”,但那嘴上却也不好再吊着,继续道:“一是时间。这波来历不明的人马昨日便死了,咱们今日想要嫁祸,似乎迟了点。好在现在的气候还很寒冷,尸首的僵硬程度不好判断,所以只要今日能完事,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另一个就是人了。陈凯奏报上说,被淹死的贼人有数千人,删丹一个荒野小城,便是智计百出,全民齐上,想要毫发无损的歼灭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只怕说出去任谁都会笑掉大牙。所以此事若要人信服,城内的伤亡人数定然是要凑出来的。这些人就算是以一当十,还是少不了三五百人。这些人命的来路便是个大问题!除此以外还有些小问题,譬如抚恤,赏功,城内辎重的消耗,如此大战,城中百姓的民心,民怨也要顾及,还有……”
张起风说得唾沫星子飞溅,白举文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脑仁都疼了起来。这人呐被逼到死角上的时候往往会窜生些急智,白县尊忽然有了一丝明悟,挥挥手压下张起风的话语,盯着张起风的眼睛道:“张大人,你就直接告诉我,这事,能不能办?”
张起风嘴角一咧,带着和煦的笑容回道:“当然能办!大人如果信得过下官,下官自然要帮大人平了这件事,只不过还请大人给下官一个手令!”
白举文听了一惊,这才明白张起风兜兜转转为的是什么。手令?亲笔书写,用印坐实的文书,那不就是自己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把柄么?不能写,绝不能写!
“大人,过了今天,想要办下官也无能为力了!”张起风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就像一杯白水。
白举文没有动作,大冷天,脸上却渗出一串串的汗珠。
“富贵险中求!”张起风慢慢的,小声的说道。
白举文的眼角不自觉的在抽搐。
“先得过了今天,才能有将来。”张起风像一个睿智的传道者,轻轻的,柔柔的让人着他的思想。
“我写……!”白举文歇斯底里的喊道。声音里带着触动灵魂的痛。
删丹城外朝东北走二十里地有条无名的小河,沿着河再走上个两三里地就能见到一条山沟沟,这山沟沟底就是马家合子。
从删丹到马家合子这条路没有正经修过,所以并不好走,尤其经过一冬的雨雪侵蚀,不说寸步难行,但想要痛痛快快走上几步那也是痴人说梦。
这时正是未时刚过,村外河边的路上晃晃悠悠行来了三人五马。领头的正是删丹的城门守吏,冯志毅。
冯志毅穿着一身毡皮衣帽,因为骑马风大,所以又在脸上裹了块灰布面巾,头顶扣着的巴拉耳朵被低低的压在眉毛架上,唯一露出的两只眼睛发散着野兽觅食时的光芒。
“哥,快到了。”说话的是个阔脸小眼的汉子,年纪不大,穿着一身守城卒的公服。这人叫挛鞮角耶集,匈奴人,几年前和另一个跟着来的汉子鱼菲兹曾帮过冯志毅一把,后来三人常在删丹城里一起瞎混,彼此间也就十分熟络,算起来应该是朋友关系。
冯志毅早些时候得了张起风的吩咐,便立刻找到了二人,只说是给二人送桩富贵,把马家合子的几个人给抓来,事成之后还能给二人找个公家饭吃,其他的有的没的却是不敢说。这件事骇人听闻,即便是现在,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把握,只能按着张起风的吩咐一步步走。其实让他摇摆不定,难做决断的还有另一件事,张起风交待,此事只能他一人知晓,那跟着来的挛鞮和鱼菲兹该怎么办?大家都是朋友,难道最后得自己下手?各种担忧,恐惧,难于取舍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把他拉扯得十分难受。他觉得自己就像巨大风暴中的小船,四面八方都在撕扯他,很快他就要碎了。不过这事的成功之后的奖赏过于诱人,升官,发财,男人想要的一切都能得到。富贵险中求这句话就像定海神针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异常的闪亮,抵挡着所有的情绪。
“吁吁……”鱼菲兹催马上前,牵住了仍神游物外的冯志毅,他也穿着一身城门守吏的公服,这是冯志毅特地给他二人找来的,说是能增加点威势。
“啊!”冯志毅一惊回神,面前是一条栅栏,栅栏后参差排列着数排抵挡弓弩的高大箭板,那箭板后似乎还有人在窥视。这村口看起来更像军营的辕门,也难怪,西北这地,野兽,马匪跟荒原上的野草一样,杀了又长,杀了又长,没点防御措施还真难以生存。只是这阵仗又让冯志毅心里的忐忑多了几分。
“富贵险中求!”冯志毅低吼一声,他在给自己打气,旁边的挛鞮二人也像受了鼓舞,眼神都犀利起来。
“出来个人,官差办公,看不见哪?”挛鞮学着平日里见着的那些衙役做派,恶狠狠的吼道。
有个人在那箭板后狐疑的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慢吞吞迎了出来,是马球。
“你……你……你们找……找……找谁?”
“我们找找找,找你大爷?”鱼菲兹撇着嘴嘲弄道。
马球最恨别人学他说话,那眼睛一下就红了起来,一脸怒气死盯着鱼菲兹。
“嘿!小子!官差办事,去把你们族长叫来。误了事,你担不起。”冯志毅上前隔开了鱼菲兹和马球,他不想多生事端,又转手扯下自己的面巾,摸出块腰牌来,伸出手去冲着马球晃荡几下。估计马球这种傻小子根本就看不懂,也就是个意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