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缓缓起身,柔笑着看了他一眼。
“老夫已知晓你是何人!”他绰须说道。
严牧错愕当场,身子一哆嗦,久久不能言语。
“你既改名换姓,老夫也不愿拆穿。无妨,江山代有才人出,你既是后生,不想学前人那般度过一生,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只是君子处世,可不能不仁不义。足下好自为之!”安远说道。
严牧听了仰天大笑,爽朗至极。
“谢侯爷!”他重重一揖,“在下有一事想问侯爷。”
“说!”
“方才,侯爷说过,丈夫六技:‘刀剑诗词书乐’,为何到了现在却成了君子五艺?‘刀’与‘词’为何不在君子五艺之内?”
安远摇摇头说道:“老夫不知。当年我师尊向我说起这些,老夫一再追问,可是师尊守口如瓶。老夫翻遍《青史》,也看不出为何有此等变故。只知道是在太祖年间,诸侯裂土而王之后,刀便成了反派,持刀、铸刀皆是罪过,还是大罪。而在诸侯裂土而王之前,世人练刀要多过练剑,即便是不练武的读书人,尚刀之人也多过尚剑之人。至于诗词也如刀剑一般,现在的读书人少有人愿意吟词,总是称‘词’为‘诗余’,其意也明显:世人认为,词比起诗要低一级!”
“侯爷可知是为何?”严牧问道。
“老夫不知!”安远又摇头,“足下若是知道,不妨告诉老夫。若是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
严牧低眉,末了,还是没跟安远说明白,只是问了安远一句:
“侯爷以为,刀便是反派?词也比诗低了一等?”
安远大笑,绰须反问严牧:“你可听说过‘莫阎王’?”
“自然听过!那人是侯爷的师兄。不单听过,还是如雷贯耳!只是在下也不知‘莫阎王’本名,只知道世人惧怕他,便称他为‘莫阎王’。莫阎王练刀十余年,为江湖豪杰所不齿。他怒而下山,一月内屠戮一整座江湖,杀天人数名,杀青云境界的大宗师数十名。而后在负水边上自刎而死,沉尸负水。他所配的那口秋霜长刀也随他而去,可惜了‘莫阎王’,可惜了秋霜长刀。唐唐九刀之首,当年武安君佩刀,就这么与世人永隔了!”
“我师兄道号不语,别人问他是何人之时,他总是厉目大吼:‘云中莫焉忘’!世人听得不真切,又以讹传讹,‘莫焉忘’便成了‘莫阎王’!你以为老夫会以刀为耻?我与师兄情同手足。当年在云中习武,云中山人颇为严厉,老夫一贪玩便遭毒打。每次师尊打了三下之后,师兄便会手持秋霜横刀站在老夫身前,厉目而视我师尊。那年他下山,老夫与他同往。他说要杀尽世间自称正道、自诩豪杰之人。老夫追他不上,只是他每杀一人之后都会出现在老夫面前,跟老夫细讲所杀之人是何武艺,什么路数,让我好生修炼。练刀又如何?是非正邪岂是手中兵刃所定?此乃世人荒谬罢了。”
严牧听了,会心一笑,而后长揖到地。
安远抬头一看日头,稍稍皱眉。
“赤蛮儿!”他随口喊道。
边上,后厅门内,安宁在下,赤乌在上。两人两颗脑袋,一张红脸,一张白脸,从门内贼兮兮地探出门扉。被安远这么一喊,赤乌一紧张跌倒在地,将小安宁压了一个严实。
“嘿嘿,”他傻憨地笑着,跑到五角亭下,“老丈你叫俺?”
安宁也爬起来跑到二人身后。
“正午之后会有人来取走那块镔铁。你二人各将所要打造的兵器画好,好让那人拿回去铸造。”安远对他们二人说道。
“无需如此麻烦,我二人可随那人而去,待铸造完毕之后再回来就好!”严牧说道。
“对对,俺要跟着那人,不然那人抱着我这镔铁跑了咋办?”赤乌也说。
“那人是我师弟,性情怪癖,不愿见生人。既是我师弟,就跑不了!”
“哦!”赤乌傻乎乎说道。
“只是在下所要打造的兵器比较复杂,怕那人只看一张画造不出来!”严牧说道。
安远摇摇头说道:“世间任何兵器,只要曾经有过的,他都能铸造,而且分毫不差!”
严牧听了点点头,立马走到马厩里,在水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纸笔。
“牧哥,你会画画么?俺不会画画,你要是会就帮俺画一口刀!”赤乌追着他说道。
“刀?阿弟不铸剑吗?凭你那七十斤的镔铁,仿造太阿剑铸一口八面剑都绰绰有余啊!”
“不铸剑,那口太阿剑俺迟早要抢回来,俺要铸口刀!”
“什么刀?阿弟你说仔细些,我给你画下来。”
“大概长这样!”赤乌说着蹲在地上,用手在地面画着。
严牧定睛看去,只见刀身如朔月,弧度极大,刀柄跟刀身之间用另一段弧线相连。
“陌刀?”严牧自语道,不明觉厉,倒吸一口凉气。
“阿弟在何处见过此刀?”他一脸严肃地问赤乌。
“俺刚出了妾师国,夜里在求如山山脚过夜。那晚上电闪雷鸣,俺好像是睡着了做梦,梦里也是电闪雷鸣,每一道雷劈下来,山体上就会出现人影子,影子好大,几乎占了半座山那么大,两个人,一人拿刀,一人拿剑在山上互殴。那口刀就差不多长这样!”赤乌缓缓说道。
严牧拧眉,这个赤乌向来傻憨傻憨的,所说的话太过奇异,他也就将信将疑。
“知道了阿弟,我先给你画好。”他说着就近拿水马的后背当书桌,在纸上画下那口“陌刀”。
“老头,那老子要铸造什么?一百斤镔铁,能铸几口剑?”五角亭下的安宁抬头问安远。
“不铸剑,铸一杆镔铁枪!”安远说道。
“为何要铸枪?”
“这世间镔铁所铸的兵刃,有刀有剑,可没有枪。宁儿铸一杆镔铁枪便是世间唯一的镔铁枪。”
“仿造你那杆阴阳一丈枪打造吗?”安宁问他。
安远点头。
“那老子要一杆丈一长枪!”
“为何?”
“老子就是要比你长!”他双拳紧握后拉,双目怒瞪,胸口前倾,气鼓鼓说道。
须臾,严牧画好图样之后便将四页纸交给安远。
“要正午了,你三人便去城外松林中狩猎吧,我那师弟怕生,你们不走,他不入府。日落之前便要回来!”
安远一挥手说道。
“打猎,好啊!俺好久没打猎了。”赤乌大喜,跑到马厩里,一脚将四肢以及肚皮着地的水马踹起,在马屁股上摸了又摸,终于给他摸出一根木棍。
“阿弟,你拿木棍干嘛?”严牧不解地问道。
“这不是木棍,”赤乌说道,又在自己的行囊里翻找,终于给他找出一根绳子,“这是弓,不是木棍。”他说着将那条弓弦搭在了弓体两边,一张弓赫然出现在几人面前。
“阿弟,你找死吗?”严牧怒目而问。
“牧哥,为啥说俺找死?”赤乌不解。
“你带着一张弓来镇远侯府?不是找死是做甚?”严牧低声怒斥。
话音未落,安远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两人身后。而后双手一抓,抓住两人的后颈。脸上怒不可遏,将二人往西一甩,一去百余里!
“老头,这赤蛮儿不是中原人士,不知道咱们这的礼仪,你扔他也就算了,干嘛顺手把严牧也扔了?”安宁无奈地问他。
“混账,”安远怒骂,“天子尚在,大宥之地,谁人敢私藏弓弩?”
而后他缓缓走近了安宁,对他说道:“让他二人日落之后回来。”
随即大手一握,握住安宁胸前衣襟,一甩,又一去百余里。
身后的那匹水马朝着安远咧着嘴,恐怖至极地笑着。
门外,一人身长八尺,手持一根七尺长的毛竹拐杖。一身雪白道袍,一头黑发,后颈处只长着一缕青色发丝。抬头看了眼接被扔出百里外的三人叹了口气。
“哈!”那扛大扫帚魁梧老翁张嘴笑着,顺便拍了拍身穿道袍的人的肩膀。
“难偶师弟,此间无人,为何不入门一聚?”
安远在后院喊道。
那人又长叹一声,低着头缓缓进了府门。
“难偶师弟,为何不抬起头来?”安远立在亭下问他。
“见过不惑师兄!”他作揖,礼毕也不抬头。
本该是一张俊逸至极的脸呐!
本该?
他缓缓抬起头,安远这才看清他的脸庞:
左眼窝青,右眼窝紫,鼻梁裂了一条小缝,正往外渗血,上嘴唇肿大,下嘴唇内凹。
可若是撇去这些,这人的长相当真俊逸,甚至比起俏安云都不差。
“哈!”扛扫帚的望哥笑了一声,又拍了拍难偶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