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煜一妻一妾,三个子女。大小姐阮沅,三少爷阮祯皆是元妻王氏所出;妾胡氏,苏州人,有一女,名唤阮姝,家中排行第二。
得了首肯,两个美人前后脚进来了,袅袅娜娜,带来一股春意。胡氏年轻貌美,身着缃黄色外衣,豆绿色四合连云纹暗花缎裙,与自己女儿站在一处,竟似姐妹。
依着规矩,嫡女本不必对姨娘行礼,阮沅还是坐直身子,适当表示了问候。
“听闻今日点嫁妆,怕人手不够。遂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胡氏行礼后也不坐,站着轻声说。
“外面有张嬷嬷照看着,一切倒还顺利。”王夫人道,“你有这心,倒叫我心下感动。坐吧,坐下来说。”言罢,请了胡氏母女坐在一旁的朱漆花梨木靠背椅上。
胡氏这种温软的性子,也是王胡二人能一直维持和平的关键。王氏作为嫡女,在家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享尽父辈祖辈的关爱,从小没有跟别人分享过什么东西。所以,胡氏初进门时,王氏可是怀有很大敌意的。这份敌意一是来自于被抢男人的愤恨,二来就是王氏打心底就瞧不上妾室。正妻对妾室总归是看不起的,正派人家谁愿意让自己的女儿给人当妾室,为妾者不仅自己没身份,还会使家族蒙羞。再说这胡氏,生得纤细柔弱,清秀婉约,言谈举止别有一番风流韵味,看得人心生无限爱怜,又出身扬州,吴侬软语,每每开口听得人心先酥了半边儿。
王氏暗暗将胡氏归为狐媚之流,心存戒心,日日提防着,这种娇弱美人可是难对付的主儿,最会卖乖撒娇,偏偏男人是最吃这一套的。
可这胡氏是真温柔懂礼。虽生得美貌,但从不恃美扬威。平日里安安分分,每日请安奉茶规规矩矩,不生事,不僭越,无事便安安静静得在自己院子里待着,吹吹萧,作作画。
王氏时常同命妇亲眷聚会,贵妇们坐在一起,说道得无外乎养生美容、家长里短。某天谈到妾室这个话题,王氏才知有些人家的后宅可谓是鸡飞狗跳,小妾争宠,正妻立威,两边整日勾心斗角,你方唱罢我登台,日日都有戏唱,搅得家宅不得安宁。这边正诧异着,又有夫人哭诉,说是自家夫君新纳了一房妾室,因颇得宠爱,在府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成日耀武扬威,给自己气受,日子难过得厉害。
这厢一对比,越发觉得胡氏顺眼起来。胡氏如此乖顺,王氏也不是那不能容人的妒妇,平日里也不刻意为难,吃穿用度都按规矩,不曾克扣。两人各自关起门来过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
王胡两人说着有关大婚准备的相关事宜,阮姝静坐一旁,娴静端庄。阮姝肖像其母,清秀婉约,出落得十分漂亮。阮沅边看边心中感叹,阮姝抬眼望来,两人视线交错,皆是尴尬礼貌的一笑。
对于这种尴尬的相处方式,阮沅心中也是无可奈何的。儿时两人的关系可是极好的,那时不懂事,也不懂得嫡庶有别,只知道两人岁数相近,说得来也玩得来。阮沅爱玩也会玩,朋友又多,整日里往外面跑,阮姝便“姐姐,姐姐”得跟在身后,两人东飘西荡,那几年玩遍了东都好玩的,吃遍了东都好吃的。
阮姝懂事后,性子越发娴静,不大爱出门走动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也不在一处玩闹了。不在一处,也就没了聊天话题,话也慢慢少了,到最后坐在一处只剩下尴尬。
“对了,姝儿今日还带了礼。”胡氏说道。
阮姝从自己贴身婢女手中接过一个蝶纹紫檀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两条手帕,分别绣着并蒂莲和鸳鸯戏水。
“我自己绣的,粗陋了些,比不得绣坊绣娘的手艺,姐姐莫要嫌弃。”
这话说的客气,这帕子上的刺绣用针平整,花鸟绰约亲昵,栩栩如生,堪称佳品。
“姝妹谦虚了,我看是极好的。芙蓉并蒂,比翼双飞,都是好意头,妹妹费心了。”阮沅命琅初将匣子接了过来。
“姐姐喜欢便好,只愿姐姐百岁夫妻长好,比翼共连枝。”
阮沅唇角弯弯,表示了谢意。
“沅儿如今觅得佳婿,我说实在既高兴又艳羡,姝儿日后若有这三四分风光就好了。”胡氏说着红了眼,“当年只想着与老爷相守,不管不顾的。想来真是自私,如今还拖累了姝儿,我这心里真是万分愧疚,万分觉得对不住姝儿。”
“你身为母亲,予她生命,替她操心,为她谋划,何来对不起她。”王氏道。
“夫人这话说得是,为人母,都是希望女儿能一生喜乐,顺遂无忧的。我们母女在府中好吃好喝,行动坐卧皆有丫鬟婆子伺候,是仰仗夫人您照拂,我心中感恩得紧。如今不敢奢求其他,只是在姝儿婚事上,我是个说不上话的,只盼夫人能略微留心,不求姝儿嫁得多风光,能体面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阮姝如今也快到说亲的年纪,说亲可是由当家主母做主的,胡氏说这话也是希望王氏能留心为自己女儿挑选挑选。
“这事倒是不急,姝儿如今还未到年龄,我替她留意着便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阮姝已经送上了一份诚意,王氏此时不好推拒。
“是了,这不是个能着急的事儿。我也盼得姝儿能在我身边多呆几年,再同我做做伴儿。”阮氏怜爱地看着自己女儿,又笑说:“我如今看着这些孩子才觉得这日子过得是真快啊,沅儿当初还是个奶娃娃,如今竟也到了要出阁的年岁。”胡氏这话说得有水平,表面感叹时光荏苒,实际也暗暗表明了时光不等人,挑女婿这事耽误不得。
阮沅从旁听着,不得不感叹母爱的伟大,胡氏可是受了天大委屈也只管自己忍着的人,如今为了阮姝的婚事也开始绕弯弯,明里暗里得求王氏上心。
王氏不语,只换了话题道:“姝儿怎穿的如此素净。大好年华,合该穿得娇艳些。”
往日里,王氏一颗心都放在了阮沅,阮祯身上,还未曾好好留意过家里这个二姑娘。今日既提起阮姝,便细细打量着这个孩子。
肌肤细腻骨肉匀,明目皓齿,是个美人。
只可惜,今天这身衣裳实在配不上她那如花似玉的好样貌。
阮姝紫棠色外衣,里衣紫檀色,端庄娴静地坐在靠椅上,没绘回话,只不好意思一笑。其实美人穿什么都好看的,但这身衣服确实太素净了些,颜色也是不合年龄的沉闷。
“姝儿素来偏爱这些沉稳颜色。”胡氏道。
王氏不信,姑娘爱美,都爱穿得清新可人。就看沅儿,早早便盼着天气回暖,好赶快脱去冬日那些厚重衣服,换上轻薄飘逸的。
前些日子布庄也已送来了春日布料,这批衣料,颜色选得都是鹅黄,玉绿这些明亮娇嫩的颜色,王氏记得自己已命人分给各处了。阮沅今日穿得月白色袄衫,水蓝色襕裙就是近日新做的。
都到了春日,阮姝还穿得如此暗沉,想来这布料是冬日里剩下的。至于那新料,不用说,自是有婆子使坏,暗自昧了。
即使妻妾相安,没有正妻为难,胡氏在这宅子里过得却也并不舒坦。阮煜位极人臣,一颗心全在朝堂之上,对男女情爱看得颇淡。因此胡氏虽貌美,但阮煜对其并不过分上心。既没家世,又没荣宠,性子又绵软,使唤不动人,府里又多得是看人下菜,拜高踩低的奴才,让做些什么便摆谱甩脸子,受了不少气。一日想寻些凤仙花染指甲,便叫婆子丫鬟去院中摘些来,夏天日头大,谁愿意去那烈日底下晒着,院中五六人,没一人动弹,叫了三四次后凑在一起大发牢骚,“瞧瞧,这位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呵,妾室,说白了不就是大户人家的玩物么。”“听说她家里也是书香门第,原来读书人家也是这般没皮没脸的么,攀附门第让自己女儿过来做妾。”言语粗鄙难听,正巧王氏身边的一等丫头过来传话,一声不吭地全听了去,扭头就回禀了王氏。
这么个小事,就受此折辱,想来日子难过得紧。胡氏日日过来请安,却一句委屈也没提,王氏这么一想,越发觉得那几个婆子丫鬟可恨,立马下手整治,命人将那几人绑到院中,掌嘴得掌嘴,打板子得打板子,最口无遮拦得那个直接发卖,给胡氏立了威,也给自己落下个持家公正的贤名。这事后,胡氏心存感激,侍奉得越发恭敬。
这些日子忙着给自己闺女操办婚事,没空料理家事,想来,又是旧态复萌。
王夫人叫来翠枝,翠枝是王氏身边的大丫头,跟在身边好些年了,人长得水灵,为人也机警,办事妥帖放心。
“去,选些雪青、胭脂、妃色、石蕊红的料子,送去明瑟轩。”
明瑟轩是胡氏娘俩儿居住的院子。院内姻静清丽,墙上蔓延着爬山虎和蔷薇木香。
胡氏谢过,又再三确定这里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后道:“夫人这边事多,我们也不在这儿添乱,先回去了。若是有用得到的地方,夫人只管派人知会。”说罢,带着阮姝离去。
“娘,胡姨娘刚才话虽说得含蓄,但也很明白了。句里句外都是央着为二妹寻一门好亲事,你为何吊着人家?”待胡氏母女走远,阮沅问道。
王氏端着茶盏,慢条斯理道:“你这个妹妹,跟她娘可不一样,心气高着呢。她今日过来,除了送你帕子时说了两句话外,可曾再开口过。听丫头们说,你这妹妹每日勤学苦练,琴棋书画样样不愿落人后。书读得多了,心中也就有了傲气。我今儿这么做,也是压压她的心气儿,省得日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王氏心中也是诧异,奇了,胡氏一辈子逆来顺受,竟养出个心比天高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