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爬起来一看,自己竟睡在床上。开窗看去,外面是热闹的街市。
原来如此。
收拾行装准备走,刚开门,就听伙计大喊:“少爷醒了,上姜汤。早饭已备好,您是厅里吃还是送房内。”
江城又回了房。搜罗半天,才在大师兄送的果子干里找到一小包碎银子,还有白师兄的字条:“江城吾弟:为兄借给你几两银子,记得回来加倍还。勿忘勿忘!”江城见之一笑,终于舒展了面容。
饭后继续前行,到午时至一间驿路旁的小茶馆安顿。
掌柜的是一位姿容明丽的女子,二十多岁年纪,嗓门清亮。短袄腰裙皆绛红色,头发挽得一丝不苟,戴着一支银簪,还插着一支嫩柳条做的簪花,耳环坠着长流苏,左右摇晃。
“小哥要喝什么茶,吃饭了没有,我这粗茶淡饭,保管干净。”一见江城进来,热情过来,送上一壶茶。
江城环顾四处,见大多数食客在吃面,只有两个人点了菜在喝酒,于是也点了一碗面,一盘青菜。掌柜的很快上了热腾腾一大碗面,还送了一小碟水煮花生米。笑吟吟看着江城。店里食客不多,女掌柜坐在江城对面,有意无意聊着。
“小公子哪里人?要去往哪边?看你通身气派,定是读书人吧。”
“谢老板抬爱。小弟去往江州城。”
“江州!那么远的地方,小公子自己去吗?山高路远行路难,没什么重要的事还是别去了。”掌柜的劝解,令江城尴尬一笑。此次下山,也仅够往返一趟江州城而已。
“小公子是读书人,能不能帮我写一封信,这顿饭算我请你。”掌柜的终于说出口了。江城想来一封信也耽误不了什么事,就答应了。
跟随掌柜走向屋后,却听厨房处出来一句吼叫:“又写什么信?那小子不会回来了!花如意,算你的账吧!”
“你管不着!现在没客来,你去结账吧,一桌七文,两桌三文,余下的都是一个铜板,这位公子的我请了。“掌柜的口齿利索,说着领江城到了后院进了屋。
江城落座在掌柜的梳妆台前,掌柜的拿出珍藏的纸笔。掌柜的闺房十分简洁,却也用了心思,铜镜旁放着一只花瓶,插着桃花。窗前还有一只长颈酒瓶,里面是新芽的垂柳。
“掌柜的,这封信写给什么人?要怎么写?”
掌柜的坐在床沿叹气,而后抬眼看着窗外,许久才说,“我也不知道该写什么,不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如果你不嫌弃,我慢慢给你讲来。你是读书人,听了我的故事,或许会知道怎么写。”江城想了想,点点头。
“我原是安阳人士,曾祖也曾入过仕途。新朝以后,祖父迁家至此,家境渐渐败了。到如今只有我们兄妹两个开这间茶馆,有几亩薄田。
六年之前,曾有个姓张的书生路过此地,说是进京赶考的。张生到这附近时,大病一场,在我家住了半月有余。我经管茶楼之余,照顾他起居,他感恩与我,常帮我做事。张生帮我做了账簿,还教我计数。但算盘却不如我打得好。又说我聪明贤惠,要娶我为妻。我哥哥不愿意,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一直说书生的话最不可信,并要将张生赶走。
原本我与张生约好某日晚,一同去京城。可没想到,那天一早,张生就已经走了。只留给我一支木簪,一条垂柳枝。从此再无音讯。
我伤心不已,却离不开这茶楼。转眼年纪越来越大,哥哥非要我嫁给胡家屠夫。我执意不肯,我们二人一直争吵不断。我一直喜欢读书人,可我们这荒野之地,连个私塾都少见。
这些年也就这么过去了,茶馆的生意不好不坏,哥哥也没讨上一个媳妇。还是我们两个这样过。
小公子,你是见过世面的,你说张生还会回来吗?”
见江城不语,掌柜兀自拔下头上的柳条簪花,对着镜子,十分坚定地说:”我这封信,我想告诉张生,我不再等他了。我花如意要过自己的日子了。”
江城听完一笑,“你想过张生为何不回来找你吗?”
“我想过。如果张生高中,一定会去侯门贵女为妻。如果没有中,定会卖卖字画,继续苦读。或许心灰意冷,回乡教书。”
没想到掌柜的内心却是十分通透。大概不愿放弃这么点念想罢了。
“你这么多设想,都觉得他不会回来找你,为何还要给他写信呢?或许这个张生已经死了呢?”
“啊?怎么会?我没有想到......”
“你不是没有想到,不过是你不愿意那么想吧。”
掌柜的无奈苦笑,一脸放松的神态,接着说道:“小公子年级轻轻,却看事如此通透,必出自名师。我也曾想过许多许多原由,只是仍愿他过得好罢了。这么多年过去,并非我多么中意于他,只是,张生的到来给了我一种希望,能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不瞒公子说,幼时,我家还不至于这么窘迫,我和哥哥也曾读过书,是外祖亲自教导我们的。只是哥哥不喜读书,外祖年纪大了,只学了两年,我们就开始帮着做活计了。我打得一手好算盘,正是祖父教的。如今唯有靠着茶馆营生,总想离开这,却总也离不开。我请你写这封信,不过是为告别而已,告别这些不切实际的梦罢了。”
“既这么着,拿红纸来,我帮你写一副对子。”
掌柜的裁了纸,江城饱蘸墨汁,大笔挥毫。
斜髻柳芽舒
春暖花意浓
横批:如意茶馆
“花意浓。好,真好,这是我见过的,写得最好的字。我今天就贴到店门口去。”
“老板姓花?”
“对呀。”
“花姓倒不常见。那家兄怎么称呼?”
“提他作什么!他叫花荇透。整天叨唠烦死人。”
“公子,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俗气,如意如意,却事事不如意。看你的字写得这样好,不如我干脆改名叫花意浓,你说好不好?”
“花意浓?”江城摇摇头,“你若真不喜欢,改叫花意如好了。”
“意如。好,就叫意如。”
江城离开时,花意如送了一包干粮,依依不舍。花荇透拉江城偷偷问,写得什么信?
“一副对联。”
“对联?”花荇透正不解,却见妹妹低头打算盘,头上没了柳芽簪,一脸喜色,不禁也松口气,神色欢快起来,借故多送了江城一段路,其意不言自明。
走到村口大柳树,花荇透回望茶馆,确定无人跟随,这才对江城说:“我妹妹有些痴病,总以为有个书生会来找她。她自幼仰慕读书人,可张生这个人却从未来过,大约是她看过几场戏,自己想出来的。这些年了,我以为她不会好了,没想到小公子你一来,竟让她有所改变。多谢多谢!还望不要将我妹妹的事讲出去,毕竟,她还是要嫁人的。”
“听掌柜的讲述,不像是虚幻啊,难道还有什么隐情?”江城有些不解。
“那年春日,确实来过一些外人,有几个小住了三五日,可是并没有人说去赶考,也不是书生啊!六年前,是今朝二十三年,当今圣上,并没有开科啊!”花荇透有理有据,一时令江城有些糊涂。
“难道是妖邪作祟?”江城疑虑。
“是妖邪就好了!”花荇透一时嘴快。
“这还好?”江城诧异极了。
“我们这里虽贫瘠,却民风淳朴,未听过什么邪祟事情。且离玉峰仙山不过两日路程,若有妖邪,去求求上仙,总会给破解的。其实,我何尝没去求过呢。”花荇透喃喃自语,见江城一脸期待,接着讲道,“求了符也求了药,并无异常。只想着时间长了,如意慢慢忘了,寻个好人家,也就是了。”
“请问您二位可曾离开过茶馆呢?”
“我除了清早去上货,几乎一整天都在茶馆厨房,晚上就宿在茶馆里头。如意是在家里住的,也就隔着一个院子。有什么动静我也听得到。难道有问题吗?”
江城摇摇头,只是一笑,拱手告辞。兄妹两个的说辞各不相同,却又都那么真切。总有一个接近真相。江城想一时难以下手,不如先上路,待回来时再去查探真相。
心中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就远了。茶馆内外自是没有异常的。用白沅泽的话说,这年头,妖也不好混。何故去惹玉峰仙山范围里无辜小百姓呢?若真是一个负心的书生,找不到倒好,若真找到了,少不了教训一番。但若真是有人故意整事情,刻意欺瞒,江城的宝剑怕是不甘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