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礼村把三类人高看一眼、优待一筹,称为先生。医生治病疗疾捍命,教师传道授业解惑,阴阳师解答村人命运迷惑。
村里懂中医的人是乔耿和,作为村庄的赤脚医生,他一年四季都收草药。他不会亲自去村西头的沟壑里挖药材,村西头的人会挖来一笼笼的黄芩、柴胡、党参卖给他。他是村里有文化的人,总是捧着一本《本草纲目》看,还去县城的药王山上去抄石碑上《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的药方子。
耿和的身上总是有中草药的味道,他行医时除过中草药也辅助有简单的西药,但是中药是他的拿手技艺。祖父留下的老药柜旁边有对联曰:“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耿和说:“西医发展的年龄尚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病人捂着肚子说胃痛,西医就治胃。中医是系统思维,因为胃痛可能不是胃的主要原因,而是身体其他问题引起的。比如情绪,或睡眠。西医治病三板斧——消炎、平衡酸碱度、用激素,三板斧无用就放弃了病人,没治了。中医是系统思维、辩证思维,对传承者、从业者要求的“门槛”高,要有诸多悟性和天赋……”
对于城市中家长动辄给小孩打吊瓶,耿和说:“其实小孩发热,家长不要急着用药,身体发热是身体中的正能量与邪病在做斗争。体温不上39℃就任其恢复,上了39℃,也不要打吊瓶,以热制热最好,用暖水袋先暖肚脐眼,再敷背后与肚脐眼正对的命门穴,最后敷额头,马上就好,无一例外。”
耿和是这村子的另外一种权威,他矮壮身材,话不多,不苟言笑,说话落地有声。深夜里,常有病人的子女哭着寻到他的门前,叩着门呼唤着他,虔诚地就像呼唤能救自己的神一样。
他说当人感觉到身体某个部位的存在时,这个部位就往往有了毛病,这是身体提醒主人那个部位病了。他话不多。总是很果断地问询、开方子、抓药、给一个生命下定义。沉稳、自信,似乎自己从来都没有失手过。“没事的,吃了这药,三天就好。”听到他说这话,病人一家人就露出了核桃般的笑容。
“不准哭,让她走,不要挡她。”赤脚医生耿和话语里杀机四伏,很有些震慑的力量。一窑洞的人静悄悄不敢吭声,准备老衣了。
人们从乔家耿和那里深信不疑地开了药方,取了中药,在特定的地方取了药锅,在窑洞门口支两块砖,燃一堆麦秸,煎药。
耿和的祖父就是一名中医针灸医师,名气在当地很大,一秆黄铜烟袋不离身,活到97岁。他记得小时候与祖父在村西的河边钓鱼,村里有个小孩惊风晕厥不醒,小孩父母踉跄着奔至河边,磕头哭救,祖父慢条斯理地收了鱼竿,又敲掉烟锅里的烟灰,在河边捡个石头洗干净,把小孩面向地放在地上,用石子在小孩背上点穴,一会儿小孩就苏醒得救了。
从小跟着祖父学医的耿和说:“世人用药都用加法,我用减法。《本草纲目》药多,我平时用药四十味就够,最常用的也就二十几味。中医治病,其实是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因时制宜,万物皆药。中医有一味神秘的药叫‘伏龙肝’,其实就是一种特殊的土——在灶膛中久经多年柴草熏烧的灶心土的核心。在拆修柴火灶时,将烧结的土块取下,用刀削去焦黑部分及杂质就是了。”
他说:“有人触电时可用伏龙肝,让人躺在伏龙肝上,用土气养之,人就苏醒了。因为,人就是生长在土地上的虫。土在八卦中属坤土。伏龙肝另外一个用处是治疗痢疾,痢疾自古都是急症、重症,好汉不抵三泡屎,大便稀薄的人易疲劳。用灶心土熬水喝就好。”
对于急症昏迷的人,耿和有一味奇药——磁石,学名叫四氧化三铁。用其煮水,磁石不会溶解形成溶液,但是偏偏管用。他说其中的道理是:人在昏迷时阴阳相离,磁石具有镇惊安神、潜阳纳气的功效,可以使人阴阳交互,迅速恢复。他用磁石亲手治疗过多起小儿惊痫、不省人事的病例。
有人疑惑。耿和便举例说:“嘴唇上的地方大家都知道叫人中,其实此处对于人体来说没有任何穴位和要害可言,但是人们为什么碰到紧急情况掐人中就能管用呢?因为人中处于人体的特殊点上,是任脉督脉两脉交合之处,发生危险时阴阳相离,摁此交叉地阴阳就结合了。这和磁石煮水是一个道理。”
进入知天命之年的耿和名气越来越大,经常有城里大医院的教授驱车来探讨医学问题。他说,中药讲究配伍,辨证准确,配伍得当,病人的症状即可缓解。就像好厨师做饭一样,什么菜和什么菜搭配,才能达到色香味俱全的状态。在中药中,有君药、臣药、佐药和实药。君药就是主要的药,臣药是辅助的药,佐药是减轻副作用的药,而实药则是引经的药。中医开出一服中草药就是设计一场战役,各个兵种有不同的战斗任务,有的是正面主攻,有的是侧翼骚扰合围,有的是粮草等后勤保障。比如治疗胃症的“四君子汤”,人参是主君,白术是臣相,茯苓是辅佐,甘草是信使。
慕名求医的络绎不绝。
一对老人,几年不见忽然须发全白,老了许多,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原因却是失眠,睡不好觉让这对夫妇生不如死。耿和说,睡眠是最大的一味药,是人体利用天地阴阳规律修复自己的机会,而现在人,由于快节奏和丰富的夜生活,却失去了好的睡眠,身体当然差了。
耿和说,人一天吃几顿饭就得上几次厕所,以前人上厕所用土疙瘩擦,干干净净,现在人可怜,十几张卫生纸还擦不干净,这是食物都含有毒,吃进嘴排不出,好吃难消化。他还说,以前的牛粪有香草味道,现在的牛粪很臭,因为现在牛吃的东西乱七八糟,还打抗生素。
村西有男不能生育,耿和开一个方子:枸杞子、菟丝子、五味子、覆盆子、车前子、牡荆子、蛇床子、金樱子,全是多籽之物,加一些补益壮阳的药,利于人生子衍宗。村东有妇屡屡流产,耿和开一服“神妙汤”:用南瓜蒂一两加牛鼻子一条,因为坚固之蒂能吊住颇重之南瓜,外加牛鼻子可牵制庞然大物,自可借以安固胎儿,使之不下滑出体也。
药锅,这是让礼村最神秘的泥质器物!
药锅只能借,不能还。它是土地安顿不了病痛时,递给人手里的一个铁青色的泥质祭器。一个村庄只有一个药锅,它放在村里一个特定的地方,谁也不情愿靠近它,实在不得已没有人会把它拿进家门。
如果你不是在那个特定的地方取的药锅,而是直接从一家人那里拿走了,那么,你千万记住:用完时不要再还给他。你只能把它悄悄地、充满敬畏地放回那个特定的地方——这是村庄的隐秘。
药锅来自土地,中药来自土地——来自天地日月的大自然,因为天地造化,就有了不同的药性——麦秸也来自土地——人们在土地上得下的病,还得靠土地上的这些东西来和解。
却说这个药锅,每年都会和村庄的十几个生命关联在一起。每当高原的冬天来临,村庄的年迈者都开始暗暗较劲,撑着自己生命的冬天。在这个寒冷异常的台原村庄里,每年冬季,都会有十余个老人撑不过去。
也就是说,整个村庄与寒冷对抗的除过土炕,就是这药锅——特殊泥土烧制的铁青色的容器。关于放药锅的那个特定的地方,村里人都知道,就是没有人告诉你……
村庄还有一个神器叫“条柱”,也就是现代人说的“扫帚”,用来清扫庭院的农家洁具而已,一般用高粱秆扎成,有条有柱。等到它经历了岁月,掉了高粱秆上的颗粒枝条变得光秃秃的,就似乎有了神性。村庄人经常用红绸子拴了“条柱”祭祀或者驱赶邪气,无论时光过去了多久,村庄的人还是固执地用远古的称呼叫“条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