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让礼村,土地是人们的命根。人吃土地一辈子,土地吃人只消一口。寒冬时节,大地沉静内敛着,大地上光秃秃一片,庄稼和粮食早已入仓,这时候有人就老了,就死了,他们的死,应是顺其自然的。
一茬子人死到高潮时,会接二连三地离去,一茬人和一茬人之间,似乎有一段空闲的日子,麦子割掉了,又该掰苞谷。一代人一过,天上会落下一层土,把该埋掉的埋一些,下一茬子人在尘土上继续生活。
龟兹为西域古国之一,也叫丘慈,为古来西域出产铁铜器之地,张骞出使西域后,始为内地所知,其实当时早已立国多年。龟兹的人种为白色的雅利安类型。龟兹人的内迁始于西汉,晚至唐朝中期,规模时大时小,人数或多或少。他们迁入内地,始则聚居于一两个地方,后因各种原因,逐渐扩散至大河南北。
吹吹打打的响器是铜制的、铁制的,来自远古的西部沙漠古国龟兹,村庄人直接把这个龟兹古国传来的乐器叫“龟兹”,字还是那个字,音却念成乌龟的龟了。
响器龟兹随他们内迁的主人,开始喧响于广漠的内地,包括这个产生《诗经》的地方,延续至今。龟兹音色明亮、高亢,音量大,管身木制,成圆锥形,上端装有带哨子的铜管,下端套着一个铜制的喇叭口,也称作碗,锥形管上有八孔,所以在南方也叫“八音”。
相对于城市火葬的潦草,村庄的土葬似乎对生命更多了一层的尊重,一个人的亡去最起码惊动了几个村庄的人的惋惜和回忆,龟兹惊天动地,仪式冗长而烦琐。
龟兹一开口就是高亢的鸿鹄一样的长鸣,这声音诉说着生命的秘密和悲凉,深而痛地开启了一个个活着的心灵。
龟兹班子在院落一角,集体坐在一条长凳子上,为首的是一位祖辈几辈吹龟兹的老者,此外还有吹笙的中年人,敲锣的年轻人,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茶碗和纸烟。吹奏者耷拉着眼皮,他们职业化的表情似乎只对亡者负责,只用音乐和亡者对话,与外界无关。他们吹奏出带古风的曲调,分成接引、送别、安魂等不同的段落和内容。
龟兹音质高亢,笙管轻柔曼妙,这种靠空气传播的无形的音响,织成一种祥云一样的东西,悠悠地把亡人的灵魂过渡到传说中的天国去了。
人们静默地听着,只一会儿就不知身在何处了,似乎比那些物质性的东西更让人们情绪高涨和着迷。有人不甘心自我迷失,就仰起头来看天,天空深远无比,太阳带了一层苍凉的霜意,极高处的一只孤鸟,箭矢一样不见了。太阳忽然从高空垂洒下阳光,为院落里的每个人脸上镀上了金辉,他们的表情显得庄严而神圣。到了此时,有了这样的乐声相伴,死亡不再是件可怕的事了。
“迎饭”是丧事办理中的第一个仪式——凡是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在葬礼前一天下午就开始以传统的仪式被孝子们迎接,这个过程即为“迎饭”。队伍由孝子一行组成,且按长子、次子、孙辈以顺序依次列队。龟兹吹手以及帮忙抬纸花、蜡烛、供桌的乡亲们走在前面,地点一般选择村口或村口的十字路旁,由孝子们的队伍将亲戚朋友迎进村子,直至为亡人临时搭建的灵桌前。
而后,被迎来的亲戚朋友则在灵桌前上香、作揖或磕头,向亡人说说道道,以示自己的哀思,孝子们则跪在两边磕头以示谢意。“迎饭”的时间和顺序,一般按照亲戚朋友们的血缘远近进行,经常会因为次序的不妥弄成不小的是非。
此时,面对被迎来的亲戚朋友,龟兹吹奏者做呼应工作,推动着他们的悲伤,使得他们悲上加悲,哭得惊天动地。这时龟兹的声响是抽象的,统摄全局的,对哭声既不覆盖,也不夸大,只是不露痕迹地升华,使其成为全村人共享的幸福和悲痛。许多人站在那种乐声中就不知不觉地流下眼泪来。
第二个仪式是“献饭”,也是土葬前夜最为隆重的仪式,顾名思义就是孝子们将菜肴、面点等各种吃食按烦琐的仪式呈送至亡人的灵桌上。“献饭”的队伍分为男孝子队和女孝子队,一般为男队的长子先“献饭”,他双手将菜肴举过头顶或齐眉,指缝中夹着一根高香,根据呈献的品种和多少分几个轮回,步态缓慢,边走边哭,鼻涕肆流,依此表达对逝者的敬重和哀思。“献饭”除了呈送菜肴果点以外,还要为亡故人送去毛巾、香皂、牙刷和牙膏等日常生活用品,甚至还有麻将。在“献饭”过程中,龟兹齐响,荡气回肠,与孝子们的行动相互配合,节奏一致,一步一叹,将气氛渲染得催人泪下,悲情满夜空皆是。
“献饭”完毕,亲朋代表在亡者灵桌前上香、奠酒、磕头,这个过程也具有很多讲究和看头。是夜,各事已办停当,这时,已围满了前来观看“奠酒”仪式的男女老幼。孝子们一身白衣,已经在灵台两边各跪一行,手握柳树纸棍。主事的总管宣布祭奠开始,龟兹奏乐。祭奠很有门道,有二十四奠、六十四奠和七十二奠等。祭奠者穿白戴孝,表情严肃,满脸悲情,先给灵台上三根香火,而后抱拳稍顿,后退一步,躬身一拜,再拜,再向前跨上一步,后退一步,再拜。有懂规程的年长者更是花式颇多:走三角、踩对角、踏四边,如果非常投入,所需时间很长。吹手们吹得眼冒金星、额头冒汗,不甚耐烦,顾不上抽一根纸烟。参加丧事的年轻人中有不懂这些规程的,干脆直接上香,奠酒,跪地,磕上三个接地响头。这冗长的“奠酒”一般在深夜结束。
村庄人把“棺材”叫“枋”,把埋葬不叫埋葬,而反过来叫葬埋,更显一层深意,这是丧事办理中的最后一个仪式,全村各家代表都参加。送葬用的丧车四边挂着杏黄色的布帘,前后左右共需八个人抬着走向墓地。而今,抬丧车往往由四轮拖拉机代替人力,虽说是方便不少,但少了些许隆重的味道。
送葬出丧的时候,响器也在行进中吹奏。丧车在前,孝子们身着粗布白袍,头顶白孝,一字排开紧跟其后,手拿纸棍,伤心痛哭,沿途邻居村人要在大门口点燃一堆柴火为亡人送最后一程。在熊熊的火光中,亡故者的长子,走在前面,头顶一青瓦盆子,里面盛有烧尽的纸灰,被人搀扶,步履迟钝蹒跚,表情难过非常,痛哭流涕,在出村口时却猛然将瓦盆摔于地上,后面的孝子则纷纷将其踩碎。
长子过度操劳悲哀,说话声音沙哑,大哭一声就像断了气一样。搀扶陪伴的亲友此时也一副严肃悲哀的神情,一直不停地好言劝止节哀,有时亲友越劝,长子哭得越是伤心,惹得其他孝子也哭声一片。龟兹在丧车旁边吹吹打打,一阵紧似一阵,吹手们非常卖力,直吹得两鬓冒汗珠,也将白脸吹涨成了红脸,乐韵婉转悲切。
来到旷野中的坟地里,原上只有一层缩在冻土上的麦苗,大地显得格外辽阔,龟兹的乐声在原上与在庭院中的感觉亦有不同。
嘹亮凄厉的龟兹声响中,枋已由众人平稳地放入墓穴底部,在这个过程中,站在墓穴上的人要竭力用绳子保持枋的平衡,说这预兆着亡者后代今后几十年的运气都安稳平顺。
而后,长子和亲朋跳下墓道,两人背对背,一人面向枋,一人面向墓壁,配合上面的绳索将枋推入墓穴。然后,孝子把溅落在枋上的黄土轻擦除之,在枋的下端,点亮一根蜡烛,地面上的人开始传递砖头把墓口封固。
忽然,龟兹开始猛烈奏响,它与举哀的队伍形成联动,归纳与提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天成。整个仪式节奏在加快,孝子起起伏伏加紧向乡亲磕头拜谢,在一片哭声中,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几十把铁锨上下翻飞,将黄土投入墓道。主事的总管这时也穿梭在劳动的人群中,横着拆开一盒香烟一一散发,代替主家表示谢意。
一个家族有无威信和人缘,在这时淋漓尽显,村子西头的张三因为平时懒惰,没有维持很好的人脉,老父亲葬埋时乡亲们便拄着铁锨把,懒洋洋无人施力,把个孝子张三急得挨个磕头。但这只是特例。
有泪有声叫哭,有泪无声叫泣,有声无泪叫号。
听灵堂和坟前的哭声,外人就知道谁是媳妇,谁是女儿,女儿可以默默流泪,媳妇却最好要哭出来。世态人心,微妙在此。
有了响器的点化,哭就成了对生死离别的诵经般的歌咏,成为世代传袭的不朽的梦幻一样的声音。
斯时,平地上兀自凸出一个圆形的坟堆,好比是天,枋是长方形的,好比地,所谓天圆地方。孝子们将手中所拄的所有柳木纸棍插入坟土中,然后跪拜在亡人墓前磕头再三,凸起的新鲜坟土上插满花圈、纸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等。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民俗,都是老辈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特别是红白喜事特别讲究。在让礼村有个规矩:夭亡或者凶死的人,是不能进祖坟的,须得天黑定,觅几个精壮凶煞之人,用架子车拉上,找个僻静之地挖坑埋掉,用棘刺压在身上熏烧,以防尸变。另外,如果孕妇意外死亡,也不能埋到祖坟里,因为腹中子会变成“墓虎”,吃光全村人。
死亡,就是对这个世界毫无感知,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快乐没有痛苦。那爱那欢乐,连同痛苦都是如此珍贵,因为它标志生命的存在。
龟兹高亢、嘹亮的金属颤响,会把魂灵拉升,直接送入云端……
冥灰妖娆,众声呜咽,香火缭绕,天马奔驰。扔掉了皮囊这个包袱。魂归黄土,万事皆休!此时,亡故的人已经入土为安,龟兹班子不再进村,他们把响器收进布袋子,从麦地里直接拐上大路回去了。
参加完葬埋的老迈者,心情阴郁地走向寒风中的田野,相见一回一回老,他们当务之急是给自己觅一处去处。村民多世代居于此,共度晨昏。任何一个人的辞世,都意味着这个村庄缺了什么。而他的生命,在他离去时也得到了最高贵的礼遇,那是一场全村人都参加了的村葬。
土地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死亡,这土地见过太多的死亡。仁厚黑暗的地母却总是默语,以沉睡静观的姿态,吞噬一切,悲欣交集。
从坟头立起的人蹒跚地走出来,扭头四处看天,父母殁了,天就塌下来了,留下孤苦的儿孙还要继续自己的日子……
该去的,不必追,也追不回来。无论多么悲哀,人们最后都不会绝望,因为种粮食的人们始终相信循环,冬天万物都会枯萎,死去,可是他们明白万物复苏的春天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