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望
礼失而求诸野。
——孔子
天上响起了雷声,村子里的人就会说:爷在说话。
周围的人肯定会附和着说:爷说话了。村子的人,一生中都知道头顶上的虚空中蹲坐着神灵。黎明时分,当天空慢慢呈现出瓷器般的青白色,能看清手掌的纹路,他们就会说“爷醒来了”。
他们说这些话时自然亲切,像说着家常和日子,理所当然。在他们心里,一生都接受着天爷的目光,天爷的目光仁慈而严厉,无处不在。
亿万年间,是风,把细腻的绵沙土从遥远的西北方向搜刮而来,无数次的堆积、叠压,便有了这厚达百米,连绵浑圆的台原丘群,铺天盖地。继以风和野水的奔走冲刷,遂有台原、梁、峁、壑,尽显洪荒和浑朴。
厚土高天,天地玄黄。空气里,亦有黄土的腥鲜和农作物扬花时甜腻的味道。
丘隅的意思就是丘陵,明朝时,这块丘陵上的乔进士曾撰《丘隅意见》一卷,多载录明朝史事,涉及朝章典制、科贡选举、兵制边防、盐法田赋、茶马贸易、风俗变迁,间有考订经史文字。
在夕阳的蛋黄色光晕下,这众多的土的台原,远看却像排列在笼屉中的馒头,更像集合的乳房。阴影最先伸进那些土原凹进去的地方。这一座座原,擎举着一树树高大的、会开花的桐树、柿子树。场上,一个个同样像馒头的麦秸积罗列其上,发酵的麦秸散发出一股酒味。
时有时无的河有两条,一名叫浊峪,一名叫清峪,左右各一,夹着这块黄土,蜿蜒而出。
让礼村,乃丘陵褶皱里一个古风犹存的农耕村庄,亦是唐代大书法家柳公权的故乡。让礼村之得名,源于柳公权、柳公绰兄弟谦让互敬的故事。志载,唐咸通六年,柳公权官拜太子太保,赠太子太师,其堂兄柳公绰官拜检校左仆射,赠太子太保。两人生前相商百年后骨骸皆葬故里,叶落归根。一日,两人来到故里柳家原附近,见一处佳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头枕山梁,脚蹬平畴,风景甚是秀丽,便选择该处作为墓地。然而,死后兄弟俩究竟谁葬在上首呢?权以绰为长,绰以权官高,便相互谦让起来,一时难以定夺,相持良久,终不了了之,后人便将墓地附近的村堡命名为“让礼村”。兄弟两人的墓地里,有七棵梧桐树,树上皆有一窝喜鹊。
让礼村的黄土细腻、绵软,绸缎一样的触觉和蜂蜜一样的视觉。
有了土就有了地,地是让礼村所有人的命根。
依靠土地生活的人,必须定居。侍候庄稼的人,像是半身插入土地的铁锨,等着土地把它磨短,等着时间让它长锈。
土地让人学会了把种子埋在土里,等待它发芽、开花、结果,所以不能乱跑,从播种到收割,一年就过去了。让礼村的人,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在这个绵软细腻的深厚土原之上,人无疑是生息其上的土虱子。让礼村的人们附着在土地上,一代一代地下去,定居是常态,走出去是变态。
人谦卑得像土地一样,在土地里生长,最后又回到土地中去。土地上变化的是附着在上边的人,变厚的是土地,人死一茬天上照例就会落下一层土。
在村上,人们能叫出任意一片地的主人,大家都互相熟悉对方的祖宗八代,也熟悉着对方的土地,他们心里清晰地记着你这一料种的什么庄稼,最终有什么收成。
有了土就有了地,地是让礼村所有人的命根。
依靠土地生活的人,必须定居。侍候庄稼的人,像是半身插入土地的铁锨,等着土地把它磨短,等着时间让它长锈。
村上所有的树,在冬天落尽叶子,你会发现它们一律向东南倾斜,因为常年的西北风,吹歪了树。世人常以宁折不弯为标准,原上的树却信奉的是宁弯不折,留取生命。村里多的是大叶杨、小叶杨、椿树、皂荚树、楸树、梧桐树、槐树。因为缺水,也为了阳光和生存,它们都要努力着向高处伸展枝丫。一群树挤着,才能长高,在原上你看见一群树一排树总要比一棵树高些,一棵孤独的树,必然斜枝旁出。
虽然缺水,但是远看村庄,它依然是坐在一簇簇的绿荫之中的。杨树六年成椽,二十年成檩,杨树其实就这两个用处,锯成木板打造家具,不结实,但也不会走形。父亲在儿子出生后给他栽一排树,长到他结婚时刚好做檩做椽,盖房娶妻。过三四十年不砍伐,杨树里面就空心了,一棵爷爷栽的杨树,父亲没有砍,孙子就不再动了,让它一直活下去,直到老死,给鸟落脚、筑窝。树过了一百年,死活都成精了。
这金黄色的土地却能长出一片片肥厚的烟叶,这绵厚的绿色海洋在黄土上更显眼,绿色的海洋中还有一个土房子,烘烤烟叶的香味随着袅袅青烟飘逸四方。大风,是空气的迅跑。一场大风一过,这个村庄在头顶酝酿许久的一窝子热空气,被风整个搬运到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