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坡长树,阳坡长草。
居高临下地看,一条条土路细瘦如瓜蔓,丝丝蔓蔓,在太阳的照射下很亮很刺眼,这蔓相连着村庄,村庄群就像瓜蔓结出的大小不等的西瓜。
在这土路上,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差,穿村而过,他面带安然和惬意,每一脚都踩得稳妥又自在,多少年后,当他的绿色制服身影消失,村里已经很难见到如此享受工作的人了。
这个村庄在黄色丘壑上是一个东西走向的鸡蛋形状,西边连着一个更深的冲击出来的黄土沟壑。
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晨光开始在东原上发芽,像一棵树一样迅速长大,把天地撑亮。早晨清新的阳光长时间地洒在村庄东头,所以村东头的人要比西头的开朗,精力充沛。他们天生大气阳光些,具有蓬勃的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辽阔平坦的地势使得他们更敦厚、实诚。
而村西头的人,他们大多居住在村庄的西边缘和西边那个大沟壑里,沟壑的上游有一个大水库,小河没有断过流,所以沟里边的人不缺水,种着水地,种着各样的蔬菜。因为夕阳在他们心中留下了太多的印象,加上住在窄狭的沟壑里,这些人暮气且阴郁,他们一生中不可避免地有太多的叹息。
村西头比村东头优越的是不缺水,村东头人的骄傲则是他们每天有第一缕最新鲜的阳光。
在村西头这个地势窄狭的沟里,虽然不缺水,但是人们经常会为谁拦截了属于自己菜地的那股水、谁家小孩踩坏了他家的秧苗等鸡毛蒜皮的事情斗殴,最后升级为一个家族和另一个家族的不和,长达数十年。有时是为了一只鸡或者一棵树,他们几辈人能老死不相往来。有时可能为了一句话,他们能与对手算计斗争一辈子。
因为缺水,村人爱树,树让这个村子更像个村子。远处看,见村不见房,见树不见村。村里人把树看得金贵而神秘,如果需要一块木料,去窑畔上选树,心里忐忑不安,斧子藏在后腰衣服里。他们不砍孤零零的树,那是树里的独生子和可怜人。终于选中了一棵自己需要的树,他们会跪下来,奠酒,祷告,念念有词:神爷啊,我是×××,我的××家具坏了,需要砍这棵树,你宽恕我吧。砍完树,他们往往会在原来的位置培育一棵新树,郑重地培土浇水。
村西头的许多人舍得把自己一生的能量和心机都花在一件事情上或者一个人身上。村西头的李三,与邻居王宽为一棵沟畔上自然生长的树争殴,几十年来总共打了十几次架,儿子打,孙子打,最后那棵惹起争端的树已经老死了,但是两个家族的战争还在继续。两个70岁的老人互相较着劲精精神神地活着。一天王宽突然病故,李三忽然没有了对手,精神松懈下来,几天时间也成了一个颓衰的老人。
前边说过,村东头有瓜蔓一样四通八达的路,几十年来村东头走出去折腾世事的人相对就多些。村东头的人没有充裕的水,没有沟壑依附,而又迎着太阳,迎着四通八达的小路,所以他们天生就有“走出去”的基因。他们坐着三轮车“走出去”,三轮车上是一些在命运中疲于奔命的人,是一些被出生的土地害苦了的人。这些路是一条通往外边世界的路,他们追赶着太阳,追赶着路,他们健康长寿。
村东头有了这些四通八达的路,那么村西头的人逢集赶会必须经过,他们挑着水地里的西红柿、黄瓜、西葫芦,甚至是水果,从村东头经过,他们为了多卖些分量,走一段就要给蔬菜上淋洒一些水,湿漉漉的新鲜蔬菜总是让村东头孩子们垂涎三尺,一个个看直了眼睛。
挑着蔬菜的村西头人一脸严肃、小肚鸡肠地走过去,不愿多搭理村东头的熟人,能避开就避开。
而村东头的人没有想这么多,他们虽然缺水,却仍会站在门口,热情地说:歇歇,喝口水吧!
无论村东头村西头,让礼村都笼罩在一种浓浓的烟火味中。这种很香的烟火味儿,是一种混合的复杂的香。有人家在烧麦秸,有人家在烧豆叶,有人家在烧芝麻秆,有人家在烧苹果树叶子,还有人家或许烧的是甜瓜秧。每样柴火都散发着一种香,各种香汇聚到村巷上,就成了这种混合型的醇厚绵长的人间烟火味儿。
村里人天天闻着不觉得,外人一进村就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