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566300000005

第5章 夏季风

夏季风

1969年生于浙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蜂巢当代艺术中心馆长,北京画廊协会会长。

曾出版小说集《罪少年》,诗集《学习写作》、《感伤言辞》等;作品三度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并获2001年“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

2006年后开始涉足中国当代艺术评论,以所经历和熟知的文学思潮来观照当代艺术的流变,介入并致力于推动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在国内外策划重要展览数十个,编著出版《蓄素守中:梁铨三十年绘画作品》、《地粮:段建伟》《重现的镜子——宋陵1985—2015》等画册数十部。

评论〉〉〉

让心灵在时间之外延伸

——夏季风小说论

洪治纲

夏季风的小说对时间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作为一位极力推崇内心生活质量的作家,夏季风并不像其他现代作家那样,常常通过颠覆客观时间的正常秩序来实现创作主体对人物内在精神的深度再现,而是试图在有限的客观时间内,千方百计地拓展人物的精神空间,让故事呈现出更为丰饶的生命质感。所以,读夏季风的小说,我们不一定能感受到故事情节的浩波巨澜,也不一定能体会到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但是,我们会被那些丰盈缜密、高度戏剧化的情境所折服,会被一个个人物独标真愫的内心场景所震慑,会被一些充满智性的叙事结构所吸引。这种极具张力的场景化叙事追求,使得夏季风的小说既遵循了客观时间的自然法则,赢得了文本外在的某种统一,又摆脱了时间自身的一维性局限,让人物的心灵在时间之外获得了有效的延伸。

建立有效的时间观,使时间成为故事发展的重要标识,由此打开特定时空中人物的精神世界,展示那些被日常生活经验所遮蔽的内心存在真相,这是夏季风惯常使用的叙事策略。在很多小说中,夏季风总是选择十分清晰的客观时空作为叙事背景,让人物的活动严格地限定在一种明确有效的时间范围内。如《我作为丈夫的开始》就是将叙事限定在新婚之夜,《马的寓言》也是将故事设定在一个雨夜,《马兵出狱后经历的一百十九分钟》《肉香浸入梦境》则将事件背景限制在一天之内,《迷幻滑行》《该死的鲸鱼》《一个男人的仇恨》《战争是如何开始的》等故事中的时间也只有几天,《罪少年》在时间跨度上虽然稍微长些,但也只有短短数月。即使是像《苏门答腊的犀牛》《现实与传说》《杀羊吃肉》等,看似有着漫长的历史跨度,但作者仍然通过独特的叙事结构,牢牢地将话语控制在极为有限的时间之内。

这种异常紧凑的时间设置,迫使夏季风必须动用一些高密度的话语手段,使叙事保持着某种迅捷的姿态,即,一种快速进入人物隐秘内心的叙事语势,一种解除外在因果关系纠缠的叙事故事节奏。所以,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很少看到夏季风对故事的起承转合进行合乎逻辑的推衍——他似乎从来不喜欢步步为营的叙事思维,不喜欢对事件的来龙去脉进行交代,但这又不妨碍他对故事完整性的建构——他常常借助某种突发性的生存事件,直接将叙事介入人物潜在的精神部位,然后通过内心场景的自由转换来推动叙事的发展,完成整个事件的展示。如《马的寓言》通过一匹牝马的强制性闯入,迅速打开了一个单身男人孤独而又躁动、无奈而又无助的尴尬生活,使“我”面对交流的阻碍慢慢地陷入空前的绝境。《我作为丈夫的开始》由婚礼之后的饥饿入手,很快便撕开了现代青年在婚姻与家庭认识上的心理盲区,既展示了关蒙和瓦蓝对未来家庭生活毫无准备的心理现实,又促动他们为寻找家庭生活的某种感觉而渐行渐远,最后自觉地为一个小饭馆做了整整一夜的肉包子。《肉香浸入梦境》也是通过一盘红烧肉的梦想与实现,果断而又尖锐地揭示了一个贫困家庭内部所笼罩的强大的精神负重——它不仅触及生存的信心,做人的尊严,还涉及体恤、无奈与悲悯的情感力量。《一个男人的仇恨》中的男人宗佑在做完绝育手术之后,便在蒙昧的乡村文化观念中迅速地陷进“太监”的角色之中。从表面上看,宗佑一次次地提着牛鞭寻找自己的敌人卖肉韩,似乎是为了对谣言制造者进行复仇,而实质上却暴露出他那内心隐秘的恐惧感、脆弱的尊严感以及岌岌可危的自信心。《该死的鲸鱼》也是通过短短的几天时间,将一个渔村的村民由惊喜到恐惧、由恐惧到迁徙的复杂过程生动地演绎出来,并由此折射出乡村社会中异常复杂的文化伦理基质。

这种对待时间的叙事策略,无疑使夏季风的小说充满了某种特殊的内在张力——它不只来自事件本身的内在冲突,还来自时间生活与价值生活的双重对抗和叠合。事实上,夏季风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摆脱时间生活与价值生活的游离和对抗,并努力使它们在叙事话语的背后形成紧密的关联。英国作家福斯特曾说:“故事叙述的是时间生活,但小说呢——如果是好小说——则要同时包含价值生活。”在福斯特看来,不管哪种生活,其实都是由两种生活,即时间生活和价值生活,构成,所以作家的所作所为必须显示出双重的忠诚。但如何在有效的时间生活中聚集、容纳丰富复杂的价值生活,使时间变得真正地具有深度和厚度,并不是每个作家都能轻松解决的。而夏季风的小说却让我们看到了这种成功的努力。在《苏门答腊的犀牛》中,尽管故事的核心时间只是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投降后的短短数日,但是其中所包裹的价值信息却穿透了异常深邃的历史——不仅仅有民族文化的精神史(如日本宪兵的武士道精神、郁达夫的国家使命意识等),还有个体生命的自然欲望,人性本源上的价值判断,以及历史对真相掩饰的诡秘方式,等等。同样,《迷幻滑行》也不只是对一场电视娱乐节目拍摄过程的记录,在滑行比赛的过程中,许多隐秘的人性状况,如吸毒,造假,主持人之间的竞争,体育圈和影视圈内乖张的生存形态……都在有意无意之间不断地被揭示出来,使时间生活变得异常沉重。

凸显时间的价值含量,以便在有限的时间内,揭示人物隐秘的内在精神真相,传达人类在现实生存中所遭遇的许多难以言说的荒诞感,并以此建立创作主体对现实世界的独特体察,这是夏季风最为核心的审美意图。但他又并不想放弃故事自身的阅读情趣,不愿以极端主观化的话语来替代叙事的自然特质,所以,他常常选择一些颇具冲突的戏剧情境作为故事载体,却又很少根据这些外在化的冲突情境去推动故事的发展,而是以此作为前提和背景,让人物迅速地转入潜在的精神空间,呈现那些被现实表象所不断掩饰的精神状态。像《该死的鲸鱼》,作者从一开始就将一头巨鲸的死亡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弥天奇臭叙述得登峰造极,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渔民们对神秘命运的恐惧,对灾难前景的预感。在这种恐惧的极度追压下,全村人终于开始了离乡背井式的大迁徙。如果从叙事上看,作者只是从容地讲述了一个有关鲸鱼被搁浅致死的故事。但是,围绕着如何处理这条鲸鱼,村里却发生了许多颇有意思的事情:看到一条从未见过的大鱼自己跑到岸上来,这对于靠捕鱼为生的村民们来说,不啻是天上掉下个无与伦比的大馅饼,瓜而分之,分而食之,都是自然而然的事。问题是,大家的涎水刚流出来,守灯塔的老人就以死抗争,并认定它就是海神。海神跑到岸上来自杀,这显然是一种非同小可的事情,于是大家鼎力救之,而后又隆重葬之,直到最后全村人被它那冲天的腐烂臭气熏得离乡背井。这里,作者非常巧妙地为我们设置了多种叙事上的不确定性元素:一位来历不明的守塔老人,一个被轻易认可了的具象化的海神,一座牢固而庄严的鲸墓,一种具有无边威力的鲸尸臭气——这些不确定性的叙述元素环环相扣,只要其中任何一个元素遭到摧毁,小说的隐喻功能就会破灭。但作者又不是非常刻意地突出这些元素,它们像作品中的其他一些情节一样,被一种真实的叙述话语掩盖得天衣无缝,从而在整体上形成了故事的两极状态——在指证现实状态的同时,又引向生存命运的虚无。它在传达一个很简单很偶然的事件中,非常自然地促使人们对这一现象进行复杂化和深刻化的思考。所以,它所透露出来的审美信息,与其说是一条死去的鲸鱼成功地摧毁了一个渔村,还不如说是人对自身命运的恐惧瓦解了自己的生活。

《我作为丈夫的开始》也是如此。它果断地撇开了空洞而千篇一律的盛大婚礼,将价值生活直接建立在婚礼结束之后的首次家庭生活中。于是,围绕着饥饿问题如何解决,夫妻俩进行了一次看似毫无意义的荒诞式冒险——他们热情高涨地替饭馆整整做了一夜的面点。但是,这种看似“无意义”的荒诞行为,其实却成为他们对未来家庭生活的一次积极的预演,生动地体现了人物在自我角色的转换完成之后,如何有效地进入这种新的文化符号之中,理解、品味并承担起丈夫与妻子的独特义务。《罪少年》以酒徒父亲充满暴力的乖张言行为开端,将少年慎生慢慢地推向青年女教师田宁的生活空间,然后通过他与田宁之间的欲望纠葛,对一个少年生理成长与心理成长的艰难过程进行了尖锐的演示。这里,重要的不是少年赵慎生的曲折经历,而是酒鬼父亲和朱老师、田宁和朱茵隐秘而又缭乱、无奈而又疼痛的生活,正是他们那些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生存之痛以及由此形成的一系列独特言行和个性,引领慎生接受了青春期的生理、心理以及道德上的艰难启蒙。《肉香浸入梦境》将刘丽萍的一家置入极度困顿的生活之中,但是作者却借助红烧肉这一特殊的幸福道具,不断沉入刘丽萍的内心,凸显人物由物质的挤压而导致的尊严被伤害的绝望情形。《马兵出狱后经历的一百十九分钟》选择马兵获得自由作为叙事的开端,以迅捷而又合情合理的方式,在两个小时之内便再次将马兵投入狱中,隐喻了性格与命运的复杂关系。《现实与传说》以杀象取胆作为故事的主线,以一个域外传教士的视角,对大清帝国的生存形态和文化价值进行了一番特殊的审视。而表弟的故事作为一种现实生活补充,又将叙事引向对当下生存的思考……尽管这些小说都带着明确的后现代主义审美趣味,但是,作者很少故意颠覆时间内在的自然逻辑,而是清醒地规避了后现代作家所普遍袭用的“内心时间观”,在确保时空真实的前提下,充分发挥创作主体强劲的想象力,让叙事不断突破时间的外在障碍,直指人性的隐秘空间,从而为人物拓展自身隐秘的精神空间提供了有效的现实通道,使人物的内心生活得以无限的延伸。

在真实的时间维度中,让叙事重返生活现场,然后借助稳定可靠的故事框架,使文本保持在一种真实、客观、严谨的内在结构之中,这是夏季风惯常采用的叙事手段。这种叙事追求,不仅确保了小说在文本上的完整和紧凑,而且进一步凸显了时间生活中的价值含量,使文本结构变成对时间内在容量的再度拓展。因此,我们看到,夏季风常常根据时间的有效长度,将叙事严格地控制在一种看似自我封闭、实则自我解构的结构之中。也就是说,他在叙事的表层常常会预设一个真实而清晰的时间,让故事沿着这个时间的延伸朝预设的方向发展,如:《现实与传说》就是通过叙述者阅读一封信开始,故事随着信的读完而结束。《苏门答腊的犀牛》也是通过一位无从知晓的资料提供者,将历史全面地打开,资料的终结也便是故事的终结。但是,叙事的真正内核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走向预设的反面,并最终以解构的方式完成对时间生活的全新重构。像《罪少年》中的父亲将儿子慎生推向县城的达旦中学,原本是想让儿子脱离家庭的乖张环境,结果却使儿子步入一个隐秘的人性禁区,并成为生命原罪的承担者。《马兵出狱后经历的一百十九分钟》通过马兵出狱后不到两小时又被捕入狱的短暂过程,将故事牢牢地控制在一个封闭的圆圈之中,使马兵出狱的过程变得十分可疑,仿佛是他在狱中所经历的一个梦境。《一个男人的仇恨》中的宗佑一次次地暴露出复仇的强烈欲望,其实内心极度孱弱,最后却在完美的夫妻生活中自我消解了内心的仇恨。《泊城故事》中的王军极力炫耀自己与吴小姗之间的恋人关系,结果李高以自己的幕后行动对他们的真实关系进行了无情的瓦解。《战争是如何开始的》中的博士李一吾受导师之命,前往千里之外的托亚什地区,对那里的部落械斗进行实地考察,结果是历经曲折却毫无收获,只好用想象来拼接一场惨烈的械斗。这种结构在叙事表层环环相扣、严谨而完整,但它所形成的叙事内涵却是故事自行的解构——不仅人物的主观意愿和努力结果不断出现错位,情节发展的过程也常常被自身所颠覆。

为了促成人物内在世界的丰富性,强化叙事时间的丰沛内涵,夏季风还不断通过多重文本叠加的方法,将多重叙事隐蔽地附着在主体故事之中,使之负载多向度的审美信息。如《迷幻滑行》将一次所谓的“电视吉尼斯”比赛过程作为故事外壳,将大众传媒文化的迷乱性发展、参赛选手的迷幻性精神状态以及主持人焦灼性心理层层包裹起来,形成了一种圈套式的叙事形态。《杀羊吃肉》在土地测量员来动迁张元材所在的村庄时,在对一棵枇杷树的宿命式预言的讲述中糅进了枇杷树成长与马元材的关系和命运。《现实与传说》通过“我”对一个叫巴多明的法国神父所留下来的历史信件的解读,将三百多年前的历史故事与现在“我表弟”的故事进行往返叙述,使历史记忆中的人物命运与表弟命运通过大象形成一种叠合。《苏门答腊的犀牛》也是借助一些具有强烈实证性的神秘资料,将日本宪兵的战败心态与郁达夫的南洋生活轨迹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同时又将史料提供者作为历史见证人或事件参与者的隐秘身份潜藏在叙事的背后。即使是像《战争是如何开始的》之类的短篇,也在叙事的表象之中夹裹着丰富的历史风貌与文化传说。

由于时间具有内在规定性,场景便成为夏季风对主观叙事进行逻辑修复的重要手段,也是他的小说最具灵性的魅力所在。在夏季风的小说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大量鲜活生动、精致亮丽的生存场景,如巨鲸腐烂后所发出的那种让人无处躲藏的奇臭(《该死的鲸鱼》),酒徒父亲醉酒施暴的神态和言行(《罪少年》),牝马入室后的种种奇特动作(《马的寓言》),红烧肉油光发亮的色泽以及香气(《肉香浸入梦境》),杀象取胆的壮观场景(《现实与传说》),日本宪兵剖腹自杀的精致过程(《苏门答腊的犀牛》),马元材提着砍刀找张昆算账的张扬神态与他的虚弱内心之间蒙太奇式的自由切换(《杀羊吃肉》),乡村草狗们在等待宗佑复仇时的相互交流(《一个男人的仇恨》)……品味这些高度具象化的细节,我们就像欣赏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在解剖肉体,其经络、其纹理、其骨骼,不但清晰可见,而且充满质感,使我们有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这种场景化的叙事细节,不仅有效地充实了时间内在的审美价值,使时间生活和价值生活紧密地融为一体,还使时间在叙事话语中赢得了客观真实的内在逻辑。

但是,夏季风并不仅仅满足于这种场景化的细节展示,他在进行充分具象化叙事的同时,还不断地挣脱那种纯粹的写实性话语,将故事推向隐喻和象征,使作品呈现出鲜明的现代寓言化特征。如《该死的鲸鱼》就是通过鲸鱼的意外死亡,展示了乡村渔民对生存威胁的极度不安;《迷幻滑行》通过戏剧性的轮滑比赛,一步步地隐喻了马丽在空虚心灵上的滑行;《肉香浸入梦境》围绕着一顿红烧肉,折射出人物内心的绝望与无奈;《罪少年》则在少年慎生的嫉妒与盲动中,寄寓了某种人性上的原罪意旨;而《苏门答腊的犀牛》而将精灵般的犀牛与郁达夫的生命构成了一种隐秘的象征。此外,像《一个男人的仇恨》中的那条“像鳗鱼一样”的牛鞭,《马的寓言》中那匹多少有些异性化的、特征暧昧的牝马,《我作为丈夫的开始》中的肉包子,《杀羊吃肉》中的枇杷树与马元材命运的关系等,都具有某种明显的隐喻功能。

也就是说,它们在承担叙事过程的特定角色的同时,又以自身的非确定性和延展性,将叙事话语不断地推向了多义化与象征化。这种高度具象化的叙事与高度抽象化的象征相结合,既体现了夏季风在写实与虚构上的双重功底,也展示了他在驾驭叙事上的潜在能力。它至少表明,夏季风的写作,不仅有着清醒的文体意识和对生命存在的一种特殊思考,而且懂得如何运用一些非颠覆性的方式,使叙事超越客观时空的局限。

作品展示〉〉〉

马兵出狱后经历的一百十九分钟

【15:30分】

狱警周德山前来开锁的时候,我已经身体笔直地在铁门后面站了很长时间了。想着自己将马上可以获得自由,可以爱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我的手心就不停地冒汗。我的双手紧贴在大腿的两侧,尽量把干瘪的腹部往里收,把有限的胸肌挺起来。同时,为了不使黑熊和大傻过于伤心,不让他们觉得我故意在他们面前摆谱,我又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脑袋耷拉下来,装出离开他们我会很难过的样子。

他俩是我的室友,黑熊和大傻。从前他们一个贩假币,一个撬保险柜,他们在这个拥挤而潮湿的地方仅仅比我多住了一年,就自认为是老资格。我肚里想进来比我早出去却要比我迟,这种老资格只有白痴才会争着去当。我刚进来时他们揍了我一顿。我说我睡在马桶边还不行吗?实际上他们并不坏,大概是有关黑社会的港片录像看多了,才没头没脑地揍了我一顿。时间长了,我就知道他们不过是鸡鸣狗盗的角色而已。后来我们居然成了好朋友。

知道我要出去了,我这两位朋友就没完没了地跟我说话。他们不但不为我高兴,反而觉得我要被拉出去枪毙了,再不抓紧说点话以后就没时间了似的,唠叨得像昏头昏脑的老太婆。我可没心思再听了,那都是些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废话,说来说去就那么点儿屁事儿。他们不知道我这么人模狗样地站着有多累,我哪有心思再听这些?我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耳朵却竖得像猎狗一样,听着周德山是不是甩着大串的钥匙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大约他们也感觉到了,说着说着也没话了。我知道他们虽然不说话,却贼眼溜溜地始终没离开我,用女人被男人抛弃后的那种目光,哀怨地看着我。他们的目光从我的后脑勺自上而下地扫到屁股,又从屁股自下而上地扫到后脑勺,这来来回回的扫视,让我心里一阵发虚。时间长了,大概站的姿势又不对,我发觉自己的尿袋胀得厉害,胀得快要爆炸了。可我不想在这里草草了事,我有义务与责任带着这泡尿一起获得自由。

好在周德山总算来了。这是个不错的狱警,是个没有辜负党和人民对他培育的干部,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他不像有的狱警那样,动不动就训孙子那样把我们训一顿,训了还不算还要给我们小鞋穿。周德山不一样,他爱讲道理,爱与你谈心,爱把你看作一个三岁的小孩,爱把他自己装成个慈祥可亲的老奶奶。为了让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早日获得新生,他现身说法,举一些不需要我们费脑汁的例子给我们听。

比如他说他对我们的服刑生活很眼红,“知道为什么吗?”说这话的时候,他眼光盯着我们,咄咄逼人,那种神态仿佛恨不得要跟我们对换一下位置似的。我们惶恐地避开他的目光,弄不明白一个完全可以坐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人民警察,为什么这样说,心想没准他说的是反话吧?看看我们几个傻瓜般地一个劲摇头,他的笑声既灿烂又开心。“谅你们也不知道,”周德山有点得意地说,“你们判的是有期徒刑,而我呢,我被判的却是无期徒刑,除非你们这批杂种都他妈的立地成佛。”他这么一说,让我们心里觉得很是过意不去,原以为自己被判了刑已经罪有应得,没想到落到这种地步了,还是连累了别人。

如此想来,比起狱警的可怜生活,自己服刑的日子还不算很坏,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服刑呢?该吃时吃,该睡时睡,该劳动时卖力去干,争取早日改造好自己,永远不再踏进这个鬼地方。我不知道黑熊与大傻是怎么看的,至少我是这么想这么去做的,我认为自己被减刑,并提前获得假释,都亏了周德山同志的教导。我真心真意想喊他一声同志,如果他看得起我不嫌弃的话。

看着周德山打开牢门,我心花怒放,恨不得一步就跨到监狱外头去。但我明白越是到这种紧要关头,越不能焦急。我拎着那个阿迪达斯旅行包,包里装着这三年来我所有换洗的旧衣服,老老实实地听周德山训着黑熊和大傻。从他身上我悟到这么一个真理,那就是一个优秀的管教是不会放过任何教育的机会的。周德山拿他们的事例与我的比较,说我的表现如何如何好,而他们有些方面是如何不够好;尤其是说我出去后将是如何如何地自由,广阔的天地任我游,而他们只能待在屁股蹭着屁股的号子里,是如何如何不自由,等等,婆婆妈妈地说了一大堆。说得我那两个朋友万分惭愧,恨不得钻进臭烘烘的被头里睡觉去。

我当然很得意,不仅仅得意,心里都有些骄傲了。这样的情况下人不犯错误都难,但明白这一道理已经迟了。在迈出牢门的时候,我居然小娘们似的向黑熊和大傻挥挥手,还潇洒地说了一声“再见”。已经等在外头的周德山听后,扑哧地笑出声来,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没法挽回的低级错误。

立即,我觉得膀胱里的尿忍不住要喷出来了。

【15:40分】

周德山在领我到监狱办公室办理出狱手续的路上,一五一十地跟我说着出去后要注意的种种事。我觉得他就像我的老父亲,面对我这个即将出远门的儿子是一万个不放心。

他特别交代我出去后要找个工作,这相当重要。如果工作真的难找,就去摆个烟摊做点儿小生意什么的,千万不要再去干蠢事了,尤其不要去找赵华报仇。他说赵华没有白白抢我的女朋友,做什么事都得付出代价的。他的后脚跟被你砍了一刀,走路一拐一瘸的,活像撑船老大,周德山说,这就叫罪有应得。我心里很不服气,我想我不但被抢了女人还被关了三年的牢房,我吃的亏比赵华这个狗娘养的大了去了。但我现在不想说,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又会说出没轻没重的话来。临出狱时我可不想给警官大人留下值得担忧的印象。

见我闷声不响,周德山知道我对这事想不开。毕竟和犯人打的交道多了,我的阴暗心思被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用两枚硬币捻着下巴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茬,他倒翻着眼球,就那么捻啊捻的。过了会儿他指着我手里提着的包,开始用里面的衣服来比喻我那已被抢走了的女朋友。他说女人就像衣服,穿旧了可以再换一件,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嘛。我想谁跟自己过不去了?问题是我那件衣服穿都没穿过,还崭新挺括的,就叫赵华狗日的拿了去,你说懊恼不懊恼?再说,如果女人真的像衣服的话,你周德山领个女的来跟我换得了,别说一件,我还愿意拿出两件来呢。当然,这话我也是不好说出口的,说出来要得罪周德山同志的。

就这样,我一声不响,拿笔在几张准许出狱的手续上,签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我一笔一画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得恭恭敬敬的,比每天出操时的身板都要端正,担心潦草了给他们留下什么借口,临时反悔不放我走。事实上他们对我用尽吃奶力气的签名,都懒得瞧上一眼,收回那些纸头后,他们随手扔回一包零碎的东西给我,就像杂货店买烟的那种感觉。纸包里都是我进来时被他们没收走的零碎,有皮带一条,钥匙一串,还有一只冒牌欧米茄手表。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那只手表,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但我把它贴在耳朵边晃了晃,居然又不紧不慢地走了起来。我把手表和透着一股霉味的皮带拢到了背包里。至于如何处理那一大串钥匙,倒让我为难了老半天,看上去它已经很陌生了。原先的单位把我除名了,住的房子也给收了回去,那些本来用来开门、用来打开杂七杂八抽屉的钥匙,这时候就像从马路上捡来的一样,一点儿用途都没有了。我随手把它扔进了墙脚的垃圾桶,钥匙串发出杂乱的响声,就像打碎了一只装满罪恶的玻璃瓶,让我心里感到一阵轻松。

周德山送我来到监狱大门。门外的灰尘虽然多了点,声音也吵得很,但视野开阔,阳光比里头明亮多了。我抬头看着晕乎乎的太阳,突然想起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我又掏出那块糊弄乡下人的欧米茄手表,麻烦周德山让我对一下时间。我照着他的表把表针拨到下午3点58分的地方。我想我应该要弄清楚自己出狱的时间。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是一个自由人了,虽然是假释,但不管怎么说,从现在起,只要我不干坏事,时间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周德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小伙子,好好干。”

我向他弯了一下腰,表示感谢,接着直起腰,向他挥挥手,不由自主地就说了声“再见”。

周德山笑着骂了我一句,“狗改不了吃屎。”说最好别在这里再见,“你说对不对?”

我连声说,“对,对。”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喉咙口里发抖。

【16:00分】

直到我的表弟马典来接我之前,我都在为刚才说的“再见”两个字懊恼,也莫名感到害怕。我浑身发抖,上颌的牙齿与下颌的牙齿就像有人说的那样在打架,我像快要被冻死的人,脑子都转不动了。眼看着周德山返回狱内,关上那扇生锈的大铁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我才想起自己还憋着一泡尿的事儿来。本来是想出了狱就先处理这件大事的,可说来说去的,我把这泡尿给忘了。现在,尿袋都撑不住了,并且已经有一些零碎的尿落到裤裆里了。我想再不找个地方先方便一下,恐怕尿袋就要撑坏了。尿袋坏了就像破了的热水袋,就没法继续为我服务了。

我把背包扔到一边,横着胯部挪到监狱的高墙根下。大概憋得太久了的缘故,这泡尿撒得没规没矩的,停停歇歇,抖抖索索的。到后来才稍许流畅了一点儿,但撒着撒着好像把里面的内脏都撒出来了,弄得我的小腹隐隐作疼。我看着狂飞乱舞的尿液,咬着牙根骂天,骂地,骂监狱的高墙,骂自己没本事的尿袋,但骂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愚蠢。我居然说了两次“再见”,两次!说出口的话,就像眼前撒出来的尿,再怎么着也没办法收回了。

实际上,我的表弟马典知道我要出狱了,在给我送了一只旅行包的同时,就警告过我,出门的时候千万不能说“再见”。他是三进三出的老油条了,经验丰富。他以过来人的口气对我说,出狱和医院出院是同一个道理的,只要你说再见,迟早一天你还会倒霉的。从进去的那天起,我就天天想着,只要自己出来,就老老实实做人,好好生活,再也不干不该干的事了。我想起黑熊和大傻合伙欺侮我的事儿,他们揍我,他们让我睡在马桶边,不但让臭气熏得我要呕吐,他们三更半夜起来小便,还把冰凉的尿液溅到我的额头、我的脸上。还有那些黄褐色的米饭,没有半点儿油星的菜皮子,想起这些我的心头就发酸,就想好好哭一场。如果哭出来,眼泪肯定不会比刚才的尿少。我可不愿再回到里面去了。

我撒完了尿,说是来接我的马典还未出现。太阳依旧半死不活的样子,不往前走,当然也不会“哐啷”一声掉下来。我忽然想起我妈曾经教过我的一招——虽然她在我被送进监狱的当天,就口口声声称我不再是她的儿子,说生我这个儿子还不如生个鸡蛋,鸡蛋虽然小,不管怎么说好歹还能煎出一锅子的喷香,说我除了把她的好名声弄得臭烘烘之外,什么好处也没捞着。尽管如此,我想她教我的招数大概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失效的,据说碰上晦气的事儿来上这么一手,就给冲了,就给抵消了。

我四下张望,发现连条狗也不愿在这鬼地方溜达,别说什么人了,心中大喜,赶紧劈开双腿,把脑袋张到胯裆中间。还没等我把满满的一口唾沫啐到屁股后头,我就看见我的表弟马典,他脑袋朝下向我走来。

从我的胯裆向后望出去,我发现马典的脑袋不但倒着,而且巨大无比,就像一只马蜂窝吊在我的胯裆中间。

【16:05分】

马典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破车,他把我的包扔到后座,让我坐到副驾驶室的位置上。他说三年不见了,我们可得好好聊聊。可上车后也没听他跟我聊些什么,他一边开车一边就不停地给人拨手机,叫对方到一个什么饭店去等他,听口气牛得很。我坐在那儿提心吊胆地看着车窗前方,生怕在他打电话的时候,蹿出个自己找死的家伙,突然从马路上横穿过去。

这辆看上去快要报废的拉达车,居然能挣扎着跑得这么快,也真算马典有本事了。车内尘土飞扬,奇怪的是那些尘土,并不是从车窗里扑进来的,而是一股股从车座底下冒出来。马典终于通完电话,他把手机搁在仪表盘上,这才问我怎么样?我说能怎么样呢,里面的事你比我清楚多了。马典说这三年来,外面世界的变化真是天翻地覆啊。他双手拍着方向盘说:“你看这些车,这些房子,还有手机,他说这三年许多事情都颠倒着在变。”

这个世界许多事儿是颠倒了,连马典这个小混混都有车,有手机没准还有房子,你说变化大不大?可我就是懒得去理会,装作听不懂他说话的意思。我说我怎么看也看不出这三年有什么变化,到处灰蒙蒙的,人还是那么一批鸟人,至于车与手机,如果没错的话,我记得在我坐牢前就发明了,对吧?马典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你瞧你瞧,三年的牢把你坐木了。”

车到市区,在一个亮着红灯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不知什么事儿,一个警察朝我们的车走过来。我紧张得连肛门口的肌肉都缩紧起来,双手不知道该怎么放好。幸亏那个警察经过我们的车朝后头走去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马典笑我胆小,说别人又不知道你是蹲过班房的。想想也对,如果我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我是坐过牢的呢,我的额头上又没有像林冲一样被烫上犯罪的标志。

快到饭店时,马典突然问我在里头谁是我的管教。“周德山,周管教,”我说,“这个家伙待人还不错。”

“不错?你知道这狗日的原先有多横,如果不是我好好教训了他一顿,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他斜着眼看着我,眼神就像一把冰冷的刀刺在我的脸上,好像我就是周德山。

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马典说他第三次进去的时候,管教他的也正是周德山。一次为点屁大的事儿他顶撞了他,周德山就狠狠揍了他一顿。他用警棍专拣马典的软肋揍,往死里揍,一边揍一边还说他是警察他怕谁,我一个犯人还不是他手心的泥巴,爱怎么捏就怎么捏?末了又关了马典一个星期的禁闭。

“他以为我学乖了,”马典接着说,他的口气很骄傲,“我前脚出了监狱的门后脚就去找了个拜把子弟兄,开车去撞他才读小学的儿子。当然不能撞死,撞死麻烦就大了,我的意思让他明白他的儿子随时都有被人暗算的机会。当晚,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表示慰问。我说:‘周管教啊周管教,你一门心思把所有的精力都扑在工作上,怎么就不抽点时间照顾家人呢?听说你儿子被车撞了,不要紧吧?开车的家伙大概眼睛瞎了,怎么撞到我们周管教的儿子身上?’没等我说完,电话那头的周德山就呜呜大哭起来,他边哭边求我放过他的儿子,说他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后来,我听里面的弟兄说周德山学乖了,再也没敢随意打人了。”

“这事还没完呢,”马典最后说道,“等他脱下那身狗皮的那天,看我如何收拾他。他把老子的软肋揍得到现在还疼,一到阴天就疼。”

我觉得这些事情与我无关,反正我认为周德山对我还是挺不错的,人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我转了个话题问马典,知道不知道我从前的女朋友现在干吗。

这时的马典已经把车停在一家酒楼门外的空地上了,脑袋探出车窗往后看,正在手忙脚乱地倒车,好不容易才把车停妥当了。他拔下车钥匙对我说:“你怎么还记着那个女的啊,这世上女人多的是,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说我又不想怎么样,只不过随便问问。

“这样吧,”马典下车后,没忘在车门上狠劲踹一脚,不这样的话那车门恐怕根本上不了锁。他一边带我往酒楼里走,一边说,“现在什么事都不用说,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商量其他的事,你说好不好?”

【16:26分】

包厢里已经坐着三个男人和五个女人,加上我和马典,正好凑一大桌。一个男人摊上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女人刚好摊上一个男人。马典点菜一样点了一个高个子的女人,叫她坐在我的身旁,好好服侍我。这个女人袒胸露背的,身上散发出的浓烈香气,让我的脑袋感到一阵眩晕。她在我身边坐下来后,就把脑袋靠在我的肩上,染得跟稻草般枯黄的头发像一个鸟窝筑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就往我的裆部伸来,好像顽皮的孩子,吃饭的时候手里总得抓个玩具什么的。

我的心脏“怦怦”乱跳,尽量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实际上我在牢里的三年,别说女人碰过我,就是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看到过。至于这样的待遇,就是在服刑前,在我还是自由公民的时候,我也没有遇到过。我和我的女朋友除了牵牵手外什么事也没干过,所以想起赵华的不仁不义,我就怒火攻心。我结结巴巴地对马典说:“我们还是先吃,吃,吃饭吧。”

他们看我这副狼狈的样子,都笑了起来,尤其是我身边的那个女人,笑得最响亮,花枝乱颤。我脸颊发烫,好像被人甩了一记耳光。我说我真的饿了,里面的东西太难吃,就是给猪吃,猪也不一定愿意吃。

马典收住了笑,拿满满的一杯啤酒在桌沿上敲了敲,接着又把它举了起来。他说:“这一杯酒为我的大哥洗尘,洗洗霉头,干了它。”他们直着喉咙都把它干了。我分作两口才喝完,三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啤酒细腻的泡沫沿着喉咙蜿蜒而下,我感到从前那种美妙的东西又回到我的身上来了。

马典举起第二杯酒,对在座的几个说:“马兵是我的大哥,以后,也就是你们的大哥,干了它。”他们把酒杯举到我的面前,齐声叫了我一声大哥。我双腿抖索着想站起来,却一把被马典按住了。我惶惑不安地看着他们一仰脖子,干脆利索地把淡黄的啤酒倒进脸部那个深邃的洞里。

酒杯再次被加满,马典第三次举起酒杯。他的胳膊直伸,把溢着泡沫的酒杯递到了桌子中央,老半天想不起这次该说些什么。他的眼球朝着天花板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好像转也是白转,转完了还是想不出半个词来。后来干脆说喝酒,喝酒。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现在总算可以吃东西了。菜非常丰盛,摆了满满一桌,香气诱人。马典看穿了我的心思,不但为我点了一个女人,还特意为我点了一只红烧猪肘子。三年来,为了得到这么一只油晃晃的猪肘子,可以说我是日思夜想,梦牵魂绕。我用筷子夹了两下,都由于那个猪肘子太大太沉,像一颗炸弹重新落到盘子里,汤汁四溅,弄得我非常狼狈。

马典他们对我的焦急非常理解,也非常宽容。他们的眼睛满怀柔情地看着我,就像监狱里的新生合唱团那样,齐声唱道:“用手抓,用手抓。”

我也顾不上假斯文了,抓起那只肥硕的猪肘子,放在自己那排被清汤淡饭磨得异常尖利的牙齿中间,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下去。我不是担心猪肘子,我是担心自己还没尝到味道就会囫囵吞了下去。咬破猪肘子柔嫩的肉皮的瞬间,我听见肉皮发出轻微的破裂声,细腻的油脂迅速盈满了我的牙缝,接着又顺着舌头的两侧,缓慢地渗到了舌根。我全身的神经一齐鸣叫起来,好像被电流击中了一般,我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比出狱后吃红烧猪肘子更幸福的事了。

【16:41分】

一顿饭吃了十五分钟左右,对我来说已经漫长得超出想象了。在狱中,我必须在五分钟内,把政府分配给我的半斤米饭一碗菜,一点儿不剩地填到胃里去,否则的话,就很有可能被别人填到肚子里去。与我关在一起的黑熊和大傻,依仗着一身蛮力,经常抢我的饭菜,所以我学会了在五分钟内甚至更短的时间就把肚子填饱的本领。对于这顿丰盛的饭,我也不例外,我啃完猪肘子,又零星地吃了点其他东西,就觉得该结束了。

马典,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家伙,大概出狱的时间太久了,对里面的生活习惯已经生疏了。他还在从容不迫地吃,还在不紧不慢地喝着酒,他嘴巴忙着手也没闲着,那只白嫩的手,在女人身上就像一个疲于奔命的中国足球运动员,从这头跑到那头,看上去就差一记进球了。他用眼角瞟我:“你怎么吃得这么快呀?”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实际上我是吃呆了。菜还很多,基本上都还没动过,大概是我吃得太急的缘故,我觉得自己的肚子已经堆不下任何东西了,哪怕是一张青菜叶子。我有点忧郁地看着那只被我啃得只剩下骨头的猪肘子。肘子惨白的筒骨搁在盘子上,像一支刚刚出土的短笛。马典说:“那你就再吃一只吧。”没等我表态他又给我叫了一只。这一只猪肘子比先前的那只,更肥更壮,搁在盘子上像翘着屁股的烤鹅。

原先分配给我的那个高个子女人,在我身上忙碌了一阵子后,见我像头猪只知道吃,毫无反应,也就失去了继续忙碌的兴头。我想这状况就和一个农夫的遭遇差不多,如果他花了劳力而得不到任何回报,的确没理由再继续在老地方耕耘下去。她转身和邻座的那个家伙调情去了。坐在我右边的那个家伙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就像一个中学生。后来我知道他实际上就是中学生,只不过由于偷窃早已让学校给开除了。他们叫他小鸡。别看这小子人小,玩起女人来却一套套的。他左手拥一个右手抱一个,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不断地让两个女人发出“咯咯”的尖叫声,弄得她们恍如得了癫痫,浑身抖个不停。

我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喉管里泛上来的油脂让我醉了一般。我全身的骨头酥软无力,困极了。我咕哝着说我困死了。

马典问我说什么?他说他没听清楚。

我清了清喉咙说我想睡觉。

马典说:“你也太急了点吧,我们连饭都还没吃好呢。”说着嘎嘎笑了起来。

我说:“你们慢慢吃,我找个地方先躺一会儿,我真的想睡了。你知道自从他们批准了我的假释,我都快三天没睡好觉了。”

“这么点儿事儿值得这样兴奋吗?”马典的口气中透露出不屑和责怪的味儿,“菜都还没动呢。你看,你看,你没喝什么酒,还有一个猪肘子也没吃掉。”

过了会儿,他又说道:“要不这样吧,菜让他们先别撤掉,我们睡了后,再过来接着吃,运动一下菜就吃得多了。”

我被搞糊涂了,我弄不明白我说要睡觉大家为什么非要跟着睡觉呢。直到马典嘀嘀咕咕和他身边的那个陪酒的女人谈价钱,我才知道他们误会了。我呢,也误会了。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几次我想说话都被他制止了,马典说他比我清楚,让我别插嘴。

那个女的好像给出了一个价格,至于多少因为人声嘈杂的,我没听见。马典让她们便宜点,说他一次就要了五个,多少也得打个折什么的。

女的说这是最低价了,陪酒是陪酒,睡觉是睡觉,两码事。

马典说:“就是我买五斤猪肉,也还可以与卖肉的还个价呢。”

“这是最低价了。”女的说得很坚决,双手拢在胸前,一副谁都别想占她便宜的表情。

马典说:“你不给我面子。”说完拿起筷子,夹一片猪耳朵放到嘴巴里。猪耳朵像橡皮筋被他的牙齿嚼得吱咯乱响。那个女的还冷着那张粉面,后来大约觉得把关系弄僵了也不好,就叹了一口气,给马典倒了一杯酒,说:“大哥,你也知道我们挣钱不容易。”

马典一言不发,他接过酒后突然朝她的脸泼去,然后把酒杯摔在地上,吼道:“你挣钱不容易,难道我挣钱就容易吗?滚你妈的——”

【16:50分】

那五个女人走后,马典依然怒气冲冲。我认为都是我不好,饭吃得好好的非得提什么睡觉的事。马典说这不关我的事,说这几个女的不吃敬酒,下次撞见非把她们揍得满地找牙不可。

我知道他是想给我找点乐子。考虑到我坐了三年的牢,最好的招待方式除了吃当然就是女人了。他没想到这几个女人根本不买他的账。我说他的情我已领了,同时劝他想开点。我说这些女人有什么好的呢,别看她们把自己打扮得像只金丝雀似的,动不动还理理自己的羽毛,可没准一身的性病呢,什么梅毒、淋病、尖锐湿疣什么的,应有尽有,叫我上她们我还真没这个胆量呢。

我的邻座,那个别人叫他小鸡的家伙说我说得没错,他说这年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说性病,没准还有艾滋病呐。其他几个家伙也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说法。

马典的气似乎消了点儿,像个人物似的吸着烟,一声不吭。

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不过用来安慰马典的话,他们居然当了真。他们不知道我这一身的铜皮铁骨,是多么需要一个如水一般的女人来滋润呢。性病艾滋病又怎么啦,不就是几个连肉眼都看不见的小细菌吗?无非再戴个安全套罢了。别以为我坐了三年牢,就以为到了阴间地狱,世上什么事儿都搞不明白了。这么一来,我又想起我从前的女朋友来,如果不是赵华,我想也不至于贱到这种饥不择食的地步,尽管这仅仅是一个无耻的想法。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时候,包厢的门打开,一个一瘸一拐的家伙走了进来,不用说你也猜到这是谁了。赵华的身后跟着的女人,不用说你同样也可以猜到,正是我三年前的女朋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猛地站了起来,没料到站得急了点,急骤上涌的血液让我的脑袋和肩膀一阵麻木。我问是哪个狗杂种把这个狗杂种叫来的,我把手在席间乱指一气,然后明确地指向赵华。赵华和我从前的女朋友,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早就商量好了似的,都奴才般地诚惶诚恐。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见没人搭理我就趁势敲了一只啤酒瓶。虽然我手中掂量着满是锋利碴口的半截子玻璃瓶,但心中的嚣张气焰实际上反而萎缩了一半,我心里嘀咕自己的动作是不是太夸张了。

马典倒镇定得很,示意坐在我身旁的家伙下了我凶器。说实在的,想着把大把的玻璃碴扎到一个人的肉里,我还真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我说过我是假释,打心底根本不想再搬回到牢房里去住了。我虚张声势地和身旁的家伙推搡了两回,顺势让他把瓶子给下了。马典点上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后说叫赵华来是他的安排。“实际上也用不着我安排,这酒店就是他开的,他说他要请你吃饭,要向你赔礼道歉,你说我怎么办?”

我愣在那里,怎么着我都没想到这场戏是马典安排的。

赵华虽然被我废了一条腿,但脑袋肯定没有因此受到半点影响,狗日的很会看人脸色,他见我的神色缓和下来,赶紧一瘸一拐地过来给我斟酒。我拿手挡开酒瓶,话中有话地说:“我的手我的脚又没有被人废了,用不着别人来给我倒酒。”既然别的事情大势已去,我想嘴巴上可不能再便宜了他。

大概马典认为我还是余心不死,这时他朝一直站在门边的女人招招手,叫她到他的面前去。接下去发生的事我们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个女人更想不到,混蛋马典会当着她男人的面,她以前男朋友的面,还有那么多人的面,伸手去摸她的乳房。马典碰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而当她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她的那个部位被马典敏捷的手抓住,拉成长条,活像一块从未被使用过的富于弹性的橡胶制品。她不得不又朝前跨了一步。马典掂着她松弛的乳房,就像一个可恶的无赖掂着他干瘪的钱袋,满脸坏笑地对我说:“你瞧瞧,你瞧瞧,现在这东西就是白送给你,你还要不要,马兵大哥?”

我整个人怔住了。尽管觉得马典这么做太过分,但自从她进门一露面,我已不再把她看作我的女朋友了。三年来,这个女人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臃肿肥厚的背部,垂挂到肚皮上的胸部,还有又阔又瘪的臀部,如果不是眉间依然隐约有那么点儿淡淡的忧郁,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她就是我从前爱得死去活来并为她拼命的女朋友。女人用怪异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既然这样,这事就算了了。”马典说,“不喝酒也可以,你们就握个手。”

赵华弓着背,脸上堆满笑,有点讨好的意思。事到如今,我再拿腔拿调的,等于不给马典面子,让他下不了台了,弄不好也会让自己下不了台。看他把手伸过来,我也就潦草地捏了一下。我抓过猪肘子的手,满是黏乎乎的油花,黏了赵华一手,搞得他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后来他给马典敬酒,嘴里说着够朋友之类的话,手不停地往他背部拍,我想不出除了趁机把满手掌的油花抹在马典的身上外,他还会有别的什么意思。

这个可恶的瘸子!

【16:58分】

一直让马典耿耿于怀的女人问题,最后落实在赵华的头上,算是客气,看得起他了。当他领着那个名叫赵艳的女孩进来时,我趴在桌子上差不多快睡着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的缘故,还是仅仅想维持剩下的那一丁点儿可怜的面子,反正喝了不少酒。长久不喝酒,真是连啤酒也能醉死人,我的太阳穴又胀又痛,里头好像撑着一根弹簧。一班人嘻嘻哈哈地架着我往歌厅里走,马典手搂着那个女孩的肩,走在前头。他特意交代赵华不要撤掉酒菜,说唱歌唱饿了还要接着吃,我们要乐一个通宵。

所讲的歌厅就在餐厅包厢的隔壁,属于套间关系,里面摆着两排颜色很暧昧的沙发,一台电视机吊在半空的墙角。进来后,我就把身子放倒在沙发上,想继续睡我的觉,可是没容我弄清楚沙发上散发的是什么怪味,他们就重新把我拉了起来。他们说酒喝多了应该吼它几声,把酒劲吼出来就好了。他们把话筒塞给我,接着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像打雷一样,震得我太阳穴里的那根弹簧快要蹦出来了。

我捏着那根萝卜一般沉甸甸的话筒,不知道该唱什么好,电视里头播放的一些音乐,可能是最新流行的,我听也没听过,更不用说唱了。马典把赵艳推过来,说给我伴唱,还说这是赵华特意给我叫的,算是弥补他抢了我女朋友的过错。他边说还边向我挤眉弄眼。这个女的倒大方得很,双眼看着我,说要不唱首老歌吧。就是老歌我也不知道唱什么好,恰巧这时电视里响起了一首非常耳熟的乐曲,我一看片名是电影《地道战》的主题歌,就说这个我会唱,就对赵艳说,不如就唱这个吧。

说起《地道战》,我都记不清自己到底看过几遍。那时候在露天操场里,各个乡村轮着放,我和马典他们就跟着放电影的屁股后头跑。到后来别说主题歌,差不多每一句台词我们都会背了。虽然,卡拉OK里播放的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歌曲,但出现的画面却叫我目瞪口呆,一个袒胸露背的大美人,代替了往日那些在地道里钻来钻去,在敌人背后放冷枪的英雄好汉们。只见那个大美人儿,斜歪在满是绸缎绫罗的床上,很爱惜地抚摸着自己光洁的大腿。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坐在她床前的一个男人。男人像个体面而虚伪的知识分子,手里托着一盏鲜红的葡萄酒,眼睛装模作样地望着窗外。《地道战》的主题歌就好像从他们的床底下发出来似的,听起来瓮声瓮气的,令人气闷得很。

我结结巴巴地唱完这一首,就不想再唱了。经过这番吼叫,酒劲儿非但没有散去,喉咙反倒渴得直冒烟。我把话筒递给跟着我起哄的马典,推说自己在里头三年,已经不会唱歌了,还不如听他们唱。

马典大概早就想露一手了,推都没推一下,接过话筒说:“这年头变化快,别说你了,就是我好多歌也不会唱哩。”话虽然这么说,但我看他唱起歌来,没有一首是不会唱的。他一边唱一边搂着赵艳的肩头,得意时还不忘亲上她一口,好像早就忘了自己说过,这个女人是赵华替我叫的。

说实在的,我从来没听过有谁唱的歌比马典还难听,平日讲的话都好端端的,没想到唱出来简直就是用一把锯子在杀人。我在里头还真的听说过一个专做细木活的木匠用锯子杀人的事儿。这个木匠一次干完活后把东家给杀了。不晓得那个倒霉蛋什么地方开罪了他,反正他剥光了他的衣服,绑在刚刚做好的床架上,然后拿尺子在他身上丈量尺寸,并用墨斗描上墨线。木匠仔细的劲头,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身体,而是一段上好的金丝楠木。他先锯那个人的十个脚趾头,再锯他的十个手指头,就像通常干活时那样,去掉树段上的多余枝节。接着才认真地按着墨线,从脚到头把他的东家锯成了无数个片断。我不知道被锯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但我估计听马典的歌声,大概与被人活活锯死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我觉得身上的肌肉好像被泼了硫酸,一片一片地往下掉,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及一颗勉强能跳动的心脏。那根一直撑在脑袋中的弹簧,此刻从太阳穴里蹿了出来,不停地上下颤抖,划破了空气,还发出了微弱的嗡鸣。马典的几个马仔,对他们老大难听的歌声,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不但如此,还合着他的声音跟着在唱。我说我想躺一会儿,他们朝我挥挥手,嘴里唱歌一样说:“睡吧,睡吧,好好睡吧。”

看他们的屁股霸着沙发,并没有给我挪一挪的意思,我只得朝门外的餐厅走去。我把几张椅子并在一起,躺上去后发觉比牢房里的床还要舒坦。我把胳膊挡在眼睛上,睡了一会儿。睡了一会儿后,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于是又坐起身四下张望。这下子终于发现通往歌厅的那扇门还敞开着,里面恶毒的音乐就像一条蛇弯弯曲曲地游出来,在我的头顶盘旋,没完没了。

我恶狠狠地甩上门,门板把那条音乐的蛇活生生地夹成两段,没有想象中的哀鸣。

【17:20分】

我弄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睡着,即使睡着了恐怕也没睡沉。事情明摆着,首先是这环境太陌生了,我想眼前这一阵子,肯定什么样的房间什么样的床我都会睡不好的;另外就是他们唱歌的劲头太大,震天动地的声音,吵得我头昏脑涨,要想好好地在这里睡觉,除非是个聋子。我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皮,突然间居然怀念起监狱来。我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并且离家的时间太久了,非常怀念那里的水泥地,铁栅栏,周德山,大傻和黑熊,还有那张冰冷的硬板床。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后来觉得闭着眼睛干躺着也无聊,恰好那时肚子又有点饿了,于是就起身想再吃点什么。

一桌子的菜几乎没动,仿佛等待迟迟不来的客人,已经都凉了。那只肥硕的猪肘子还在,只是先前红润的色泽已暗淡无光,看上去了无生气。我不愿意再去碰它,第一只猪肘子把我的胃口给倒了,看到油腻的东西就让我犯恶心。我捡了些青菜吃,又掰开一只梭子蟹,蘸上醋,一个腿一个腿仔细地啃,仔细地吮。本来我最烦的就是吃这个的,现在倒好,它让我找到了消磨时间的好方法。细嫩的蟹肉和它特有的腥味,并没有如我想的那么糟。

现在,我明白先前感觉到肚子饱了,实际上是一种虚假的现象,它和我健康的胃无关。在咋咋呼呼的氛围中,你就是不吃东西也会感到饱的。我一刻不停地吃,还动手打开三瓶啤酒。我吃东西,再喝酒,接着又吃东西,碗盘中的食物一层一层地在我的胃中堆积起来,我充分感受到吃东西的乐趣,同时还体会到真正的饱带来的那种踏实感。

菜还是剩下很多,当酒差不多喝完时,通往歌厅的那扇门打开了,震耳欲聋的音乐突然扑面而来。我为自己的得意忘形恐慌,以为是管教来查房了,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门里走进来的是马典他们。门里黑洞洞的,好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地狱,那憋坏了似的一浪接着一浪往外冲的音乐,仿佛也是黑色的。他们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是还没发育的小鸡,正手忙脚乱地提拎着裤子,一不小心他还被自己的裤子绊了一脚,差点没摔个跟头。

我手中举着一个王八壳,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不唱啦。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在吃东西的缘故,我总觉得自己的舌根上压着一块铁,说话直打结。马典走到我的身旁,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压回椅子,说早着呢,叫我慢慢吃,喝好吃好。我把王八壳朝桌上一扔,说自己吃饱了,如果现在需要走,根本用不着为我的肚子担心,接下去的三天没准都用不着吃东西了。我还指着桌上的酒瓶,骄傲地告诉他我喝了那么多的酒。

马典把我按在椅子里,他使的劲有点儿大,把我的肩膀都弄疼了。我觉得他脸色很难看,就问他是不是唱累了,累的话就再吃点东西,身子架重要,歌呢是逃不了的,可以等会儿再唱。我说:“你瞧,还有这么多好东西,浪费了多可惜呢。”

马典突然间笑了起来,笑声像风里扬起一堆秕糠,他说是有点累,尤其是嗓子累得直冒烟。他叫我先吃着等他,他们去上个厕所。

“狗日的酒店,连撒泡尿都害得我们楼上楼下地跑。”他骂道。

我也骂了一句:“狗日的,老子什么时候高兴就砸了它。”

“对,砸了它。”然后他们就走了。他们就像刚才那样鱼贯而出,马典当然走在最前面,小鸡当然走在最后面,他出去后还不忘小心地带上门。马典走后,我就发觉自己的小腹实际上也胀得很厉害,应该去方便一下了。自从在监狱大门口撒了一泡尿,我还没有正式地用过外头的厕所呢。

但我想到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厕所里的情景,又看到那只啃了一半的王八壳,就决定到时候再说。我重新把王八从一堆骨头中拣出来,接着啃,仔细地把上面粉条一样的裙边啃干净。我想这么好的菜浪费了简直就是犯罪,他们根本想不到我在里面吃的是什么东西。同时我也知道粮食千万浪费不得,假如你不打算检讨,不打算被罚站,更不打算给周管教留下不好印象的话。

“能不能减刑,能不能假释,那得看你自己的表现了”,这是他的口头禅。

【17:25分】

他们出去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我继续有滋有味地吃,又喝掉了几瓶酒,他们还没有回来,好像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我开始怀疑这些是不是自己凭空虚构出来的。我刚出了监狱,想享受一下的心情是迫切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来到这里,叫了一大堆的菜,一大堆的酒,一个人自斟自饮。没准这么一来还觉得太无聊太寂寞,顺便编造了马典这么一个人,以及他那班乱七八糟的弟兄。消失就消失了吧,无所谓。唯一担心的,没有他们,恐怕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付这顿饭钱。如果这一切真是这样的话,我就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但是,过分就怎么样呢,不就是吃你狗日赵华的一顿饭吗?吃你的还是给你面子呢。

歌厅的门依旧敞开着,里面的音乐有时像隔夜的一泡尿,又快又急;有时慢得不行,抒情得像一首蹩脚的诗。我觉得还有人在摆弄,决定到歌厅里瞧瞧。里面很暗,电视机不稳定的闪烁,加上震天响的音乐,让人很不舒服。我关掉了它。接着我拉开厚实的窗帘,打开了窗门,户外清新的空气让我辨别出弥漫在室内的呛人烟臭,还有一股说不出有多恶心的咸腥味道。然后看到了趴在沙发上的那个叫赵艳的女孩。

赵艳好像睡着了。她头发凌乱,身上几乎没穿衣服,裤子揉成一堆,像一团用过的卫生纸,被扔在一旁。如果不是不久前自己还与她一起唱过《地道战》,我简直都认不出她来了。窗外有些风吹进来,掀动了她的头发。面对着这么一个差不多裸体的女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失重一般,骨头很轻,头脑眩晕。我模模糊糊地感到首先给她穿上衣服,要不难保不出什么问题,我说过我关了三年,不打算再回监狱了。

我捡起裤子盖在她的身上。对于她整个身子来说,裤子显然太小了,盖住她的上身,她的下身就露了出来,反过来盖住她的下身,上身就露了出来,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盯着她的身体看了一会儿,内心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她的后背光洁但有点脏,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怪怪的味儿。后来我决心叫醒她,让她穿上衣服,可以的话再让她吃点菜什么的。

我拍拍她的肩膀,还“喂”地叫了一声。赵艳毫无动静,仿佛早就死掉了,死了还不止一两个小时。她的肩膀冰冷。我又拍重了点,这下好像拍在佯装睡着的母豹身上,她敏捷地跳了起来,转身就给了我一爪子。她号叫了起来。我弄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的。我摸着自己的脸颊,那地方有几道凸出来的痕迹,并火辣辣地痛。

她在号叫着。我一手捂着脸,一手把裤子递给她。她的两个胳膊肘抵在沙发的拐角处,惊恐地看着我。她的眼眶里满是可怕的眼白。我朝前迈了一步,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叫她把裤子拿去穿上。她又号叫起来,并且前倾着身体往窗口奔去,她尖锐的声音刀子般快要划到我的骨头里去了。我担心她靠近窗口太危险了,我张开双臂跑过去。她又跑了回来。她的声音像刀子在墙上来回地刮。我也退了回来。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我的头痛得厉害,好在同时也有点清醒过来了。此时我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妙,但究竟不妙在哪儿我还不太清楚。我明白得让她安静下来。要让她安静的话,只有我不再理她。我退到门口,把裤子扔了过去。裤子蒙住了她的头,这个女人的双手乱抓一气,但可怕的号叫并没有就此停下来。

此时,餐厅包厢的门被踢开,赵华领着两个穿警服的人冲进来。我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了,我惊奇地看到周德山也在其中。我说,队长你怎么也在这里啊?周德山仿佛没看到我这个人,拿胳膊把我划拉到一边,与那个掂着手枪的警察一道往歌厅里走。赵华在门口缩头缩脑的,不敢进来。我看着他们掀翻了沙发,又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张望,接着还用枪管挑起了窗帘,好像墙壁与窗帘之间,也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现在,那个女人停止了尖叫,大张着嘴巴,与我一起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忙碌。我们都搞不懂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忙完了歌厅那一摊子,他们又来到餐厅。这次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们不但钻到桌子底下,周德山还爬到了桌子上,碗碟被他踩得哗啦乱响。他拿手枪柄敲着每一块天花板,又撬开其中的一块,脑袋探进去,他的脖子转了一圈,说明他伸在天花板里的脑袋也转了一圈。扑簌簌的灰尘接连不断地掉了下来,我很心疼地看着那一桌子的酒菜。

等到找完了该找的地方,并确信没有什么东西逃过自己的眼睛,周德山这才来到我的身边。我来了一个立正,立得不太正,小腹被尿胀得紧。但我说话很响亮,就像在里头那样,大声说:“队长好!”狗日的赵华看我这副样子,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偷着笑。周德山上下打量着我,脑袋向赵艳那边一歪,说:“你干的好事。”

我说不是我干的,我一直在吃东西。

“不是你干的,难道是我干的?”周德山显得很烦躁,看得出来他根本没工夫跟我说废话。他说:“告诉我马典在哪里?老实说,要不没你好处。”

我说他们撒尿去了。我想着他们撒尿肯定痛快得不得了。

狗日的赵华就爱多事,我们说着话他插了进来,一点儿都不懂规矩。我敢打赌,要是他在里头他妈的不倒霉的话,我就倒过来走三圈给他看看。他说:“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死到临头还他妈胡扯。我整个下午都在楼下候着,他们什么时候上过厕所了?”

周德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把那支六四式手枪的枪栓拉得哗啦响。我心中有点急。我发誓说他们真的撒尿去了,我告诉他们马典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恨不得自己变成混蛋马典,把他们走时的场景一五一十地表演给他们看。

周德山还在问我的话,他的那位警察朋友就跑去看究竟了。一会儿后他回来说厕所里没人,但他看到通往后院的那个窗户打开了,窗台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脚印。“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他们应该早就从那儿溜掉了。”他说话的口气低沉,神情有点儿忧郁。

我松了一口气,心中非常感激这位细心、业务精通的警察。我不无得意地对周德山说,我只要得意话就会变得啰唆起来。我说:“没错吧,我跟他们一块儿来的,我都快被尿憋死了,难道他们就没有尿?至于他们是真的去撒尿还是骗骗我,我就没方法搞清楚了。”我还说我这个人其他的方面都不行,唯一的好处就是从来不撒谎。

“这么说你除了就是在这里吃东西,真的什么事都没干过?”周德山问道。

“没错,没错。”我讨好地说,看来吃的毛病,我这个人是永远改不掉啦。

“那就让你吃个够。”周德山一把抓起那只硬邦邦的猪肘子,他用另一只手按住我的头,一边把那个大玩意儿往我嘴里塞,一边说:“吃,吃,吃死你!”

除了嘴巴撕裂般地疼痛,我同时尝到了猪肘子上面灰尘的味道。灰尘的味道不太好,似乎有点儿发霉了,又苦又涩。

【17:59分】

我坐在车上时,天色开始暗下来了。说坐在车上,真是打肿脸充胖子,我不过是给自己一点儿面子罢了。周德山打开警车的后背箱,他叫我蹲在一只破轮胎上面。如果不蹲在那上面,就没其他空地方让我蹲了。

我们从赵华的酒店里出来后,他们给我上了手铐。尽管这样,我还是屁颠屁颠地小跑着来到那辆长安牌小面包警车旁,讨好地先给他们拉开车的前门,然后再给自己开车门。我想人家免费让我坐车,就得自觉点儿,总不至于还麻烦人家给我开车门吧。我正想钻到车的后排座位上,周德山一把把我拉了出来。他说这是你坐的地方吗?

我蹲在废轮胎上,就像蹲在野外的一口露天粪缸上,只不过地方狭窄了点,还颠簸得厉害。这可苦了我的膀胱了。车子一颠,我的小腹就压一下膀胱,恶作剧似的不把膀胱压点儿尿出来就没意思的样子。我的双手紧紧地抠住前面座椅的后背,这样多少减轻点膀胱的压力。

天色越来越暗,我看不清车是往哪儿开的。就是天还亮着,我这么蹲着也没法看见外面的道路。要是我不吃力地仰起脖子,就连街灯顶端的也无法看见。此刻的氖灯发着淡紫的光,像一张张病恹恹的脸俯瞰着我们。

他们坐在前面,好像是周德山的朋友在开车,俩人都闷声不响。隔着后排的空座位,我觉得他们离我非常遥远,远得恍如在一列火车上,他们坐在车头,我坐在车尾。

我想他们假如说点什么话,情况就会好一点儿,我就不至于心慌兮兮的没个着落。正这么想着,他们突然来了一个紧急刹车,我的脑门猛撞在座背上。只听到周德山的头伸出窗外大声呵斥:“找死啊!”我没来得及猜测那个胆敢蹿到警车前面准备找死的,是一个走路的人,还是骑自行车的人,是一个男人还是女人,我就觉得膀胱撕裂般的痛。我双手尽可能地捂住小腹,像一个难产的妇女那样呻吟起来。

大概刹得太急,车子熄了火,老半天发动不起来。我抓住这个机会对他们说我要撒尿,我把这句话分成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从嘴巴里吐出来。我一边要呻吟一边又要说话,嘴巴都忙不过来了,因此也就没法把话说得更响亮一点。

我说的话那么轻,中间又隔了一排空座位,他们可能根本就没听见,发动车后接着往前开。我想这么下去可不得了,尿撒在裤裆里是小事,弄不好小命都会丢在这后备箱,像一橛毫不起眼的屎团,掉到废轮胎的洞里。我就试着让自己的呻吟声响一点,就调试收音机声音那样慢慢地调高起来,用呻吟来表达我的狼狈不堪。他们终于听到了我的痛苦。“怎么回事?”周德山转过头来,粗暴地问我,“你欠揍啊?”

我说我要撒尿,没准我的尿袋早已给撑破了。

车子打了一个趔趄,他们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待他们笑够了,周德山说快要到了,让我忍着点儿。“没听说过还有活人给尿憋死的。”他说,“对不对?”

此后,不知道是路糟糕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车子越来越颠。车子——尤其是车的后部,就像汹涌的浪头,一下接一下地把我往上抛,我的头顶碰到车顶,不停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我只能苦苦熬着。当发现再怎么呻吟也没什么用,我就把音量渐渐地降低下来。我如同怀胎六个月的孕妇,双手护着膀胱,心中充满了悲伤与绝望。车子在黑暗中蹦跳,像一只受惊的蚂蚱往前蹦跳,我又觉得自己就是蚂蚱那由一节节甲壳组成的肚子里的卵,已经成熟的黄澄澄的卵,就差那么一点排出体外了。我佝偻着身体,极力把自己包裹在微弱的呻吟中。

我不知道他们要送我到什么地方去,是送到派出所去,还是重新送回监狱。我倒希望他们直接把我送回监狱,不要再给公务繁忙的公安干警添乱了,不要从头到尾再来上一遍,审讯,录口供,提起公诉,判刑,反正最后的结果还是要送到监狱里来。这样的话,还不如直接回到监狱。我也就有了一个充分理由,不用再憋着这泡该死的尿了。

这是我刚刚想定的,回到监狱后,我要送给大傻和黑熊一份礼物。我想来思去的,想起今晚的菜单是油豆腐烧大白菜,我要送给他们的只能是这点不足挂齿的东西,可怜的朋友。因为没有给他们带点更好的礼物我感到无比歉疚。至于亲爱的监狱,无论如何,也要送给它一份礼物。我也想好了,我要把膀胱中憋着的这泡尿,不管千山万水,也要不辞劳苦地带回去,馈赠给它,作为我重新回到它的怀抱的小小礼物。

我看看表,差一分钟就六点钟整了,这么算来我出狱已经一百十九分钟了。我盼着能在外面待到六点整,等足两个小时,凑个整数。然而,当我盯着秒针认真地数着数时,发现它突然间停了,活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我使劲地晃动手腕,它还是不走。本来只不过希望它走慢点的,最后一分钟,就这样变得漫无边际,仿佛一个人永远走不完他不可思议的一生。

同类推荐
  • 鲁迅全集(全20卷)

    鲁迅全集(全20卷)

    唯一无删改、原汁原味鲁迅的文字,市面上最通俗好读的鲁迅版本!1936年10月,鲁迅先生在上海逝世。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为"扩大鲁迅精神的影响,以唤醒国魂,争取光明"编印了鲁迅逝后第一版《鲁迅全集》。《全集》由蔡元培任主席的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负责编校,编辑委员有蔡元培、马裕藻、沈兼士、茅盾、周作人诸先生。《全集》总目以鲁迅亲定的著述目录为基础,增加了译作部分,并力求各册字数大致相当。全书大致分创作、古籍校辑、译作三大部分。各部分内容按时间先后排序。全书总计六百余万字,共分二十卷。于1938年6月正式出版并发行。鲁迅全集(第一卷)-坟、呐喊、野草;鲁迅全集(第二卷)-热风、彷徨、朝花夕拾、故事新编;鲁迅全集(第三卷)-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华盖集续编的续编、而已集;鲁迅全集(第四卷)-三闲集、二心集、伪自由书;’鲁迅全集(第五卷)-南腔北调集、准风月谈、花边文学;鲁迅全集(第六卷)-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编、且介亭杂文续编;鲁迅全集(第七卷)-致许广平书信集、集外集、集外集拾遗;鲁迅全集(第八卷)-会稽郡故书杂集、古小说钩沉;鲁迅全集(第九卷)-嵇康集、中国小说史略、后记;鲁迅全集(第十卷)-小说旧闻钞、唐宋传奇集、汉文学史纲要;鲁迅全集(第十一卷)-月界旅行、地底旅行、域外小说集、现代小说译丛、现代日本小说集、工人绥惠略夫;鲁迅全集(第十二卷)-一个青年的梦、爱罗先珂童话集、桃色的云;鲁迅全集(第十三卷)-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思想·山水·人物;鲁迅全集(第十四卷)-小约翰、表、俄罗斯的童话、药用植物;鲁迅全集(第十五卷)-近代美术史潮论、艺术论;鲁迅全集(第十六卷)-壁下译丛、译丛补;鲁迅全集(第十七卷)-艺术论、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文艺与批评、文艺政策;鲁迅全集(第十八卷)-十月、毁灭、山民牧唱、坏孩子和别的奇闻;鲁迅全集(第十九卷)-竖琴、一天的工作;鲁迅全集(第二十卷)-死魂灵。
  • 2011年度思想随笔排行榜版

    2011年度思想随笔排行榜版

    遴选了2011年发表在各类文学报刊上的优秀思想随笔作品,全面展现了2011年的思想随笔创作成绩及美学风貌。
  • 人生断裂层

    人生断裂层

    本书是一部报告文学集收入记人民音乐家施光南、旅加爱国侨胞罗道安奋斗史、助人为乐的小学生王玉梅等内容的作品11篇。
  • 三峡交响曲

    三峡交响曲

    这是一首表现三峡工程建设的长诗。诗人将长诗置于广阔而深远的历史背景上,经过精心选择,择取了一些有代表性的事件、人物、场景和画面,歌吟了三峡工程的宏伟与壮丽,描绘了三峡工程建设者的英雄群像, 现出他们朴实的品质和献身精神,使长诗涵蕴工程可歌可泣的场景、人物和故事,从而使长诗具有了深远的历史感和浑厚的文化意蕴。
  • 一号文件

    一号文件

    一部用良知和真诚写就的开启一代新“国风”的长篇纪实报告文学;一部真实、具体、生动的中国农村变迁史、中国农业发展史。中国是传统意义上的农业大国,新时代农村的发展就是新中国历史发展的重要体现。作品从令人高度关注的中央一号文件视角切入,以生动鲜明的历史故事为题材,从中国农业遭受“左”的思潮以至于由此带来的巨大挫折的反思开始,截取当代中国农村具有代表性的生产、生活场景和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以及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事迹,反映了中国农村发生的空前深刻的变化,进而追寻当代农业发展的崭新道路;探讨、思索中国农民、农业和农村的未来。中宣部、新闻出版总署迎接党的十八大主题出版重点图书;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项目。
热门推荐
  • 元素天纪

    元素天纪

    旧纪已过,新纪已至。这是一千年以后的世界,有点科幻,有点平淡……少年们自凤凰花柳中崛起,战斗、爱情、热血、智商、离奇、真相、信念,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认知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 末日鼠辈

    末日鼠辈

    末日来临,且看窦燕书如何在丧尸,变异凶兽等危险之间艰难求生!
  • 重生之大唐儒帅

    重生之大唐儒帅

    观历朝历代,独汉、唐以强亡。生于大唐是一种幸事。而我们的主角原本只是想在这大唐盛世中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然则却被命运的车轮卷入这场浩瀚的纷争之中。
  • 古穿今之薇于川柏

    古穿今之薇于川柏

    沈凌薇,晋安侯府嫡出小姐。在逃婚途中因为自己的吃货属性被噎死了。再醒来就成了现代的沈陵薇,在被天朝美食征服的过程中也将各种美食带来了现代。在这个没有歌词咏调的时代,她不流于俗的填词给古风属性音乐带来的新的发展与创新。学校里人称“南极高岭之花”的孟川柏因为毒舌能力太强只能塑造自身高冷形象,在一次食堂怒怼事件中发现了噎死人不偿命能力和自己有的一拼的沈陵薇。在不断碰撞与了解中,且看伪现代人和真现代人如何碰撞出文化与爱情的火花。
  • 传播与文化

    传播与文化

    本书是作者2005年出版的《跨文化传播的后殖民语境》一书的延伸。《跨》奠定了从事跨文化传播必须解释清楚的后殖民“文化语境”,本书在此基础上,又引入传播和新媒体(新媒介)语境,以“文明演进”为横轴,以“文化变迁”为纵轴,探讨传播科技和新媒体为世界和中国的文化变迁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本书梳理和重新界定文化与文明的含义和关系,建构了一个二者的逻辑函数关系模型,提出了“新媒体成就中国”的理论假设并作了论证。这本书也是为作者下一步的研究奠定基础:建构一个中国视角下的跨文化传播学科所需要的理论体系一一在解决了研究语境、研究对象、研究方法、“跨文化传播”中的“文化”概念问题之后。
  • 隔壁邻居你超甜

    隔壁邻居你超甜

    1V1双洁,你们要的夏友灵和叶修洁来了,从学霸追来的小可爱们,紧紧抱住不要松手,一句话简介:从头甜到结局。男主版简介:叶修洁深爱着夏友灵,夏友灵……好像知道,但一直不敢承认。没办法,谁叫她天生又怂又霸道,更可怕的是,怂占了九分,霸道只占了一分。要不是叶妈妈鼎力相助,她这些年早就被叶修洁五马分尸了。但这却一点都不妨碍他喜欢她,他爱她,爱的很小心翼翼。“叶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看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别人谈恋爱还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叶修洁眯眼,眼睛里藏着笑。“她注定是我的老婆,我孩子的妈,她……逃不掉的。”女主版简介夏友灵和叶修洁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占据了所有的天时地利人和。但很蹊跷,他们两个竟然没有在一起?这可让围观群众操碎了心。群众A:叶修洁那么优秀,长得又帅,身边又没有那些莺莺燕燕的白莲花,身为他的小青梅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动心吗?夏友灵:我这颗凡人的心不敢动。群众B:为什么啊?夏友灵:你也看到了,他太优秀了,我……配不上他。这最后一句,听起来倒像是真心话。群众A忍不住了……“你个傻子,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也喜欢你吗?”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修炼爱情的故事,一个字总结:甜!甜!甜!
  • 腹黑帝君的绝色仙妃

    腹黑帝君的绝色仙妃

    她,慕灵雪,二十一世纪的天才少女,聪明无比,俏皮可爱。一次旅行意外,让她香消玉殒,原以为自己已死,老天让她重生,她便已不再是她,看她如何玩转古代,活出另一番天地可是现在什么情况“叫我去和亲,我可不可以不去,堂堂的天才公主去嫁给一个性格阴情不定的王爷”奈何皇命难违,只能硬着头皮嫁人。他,风昊天,晶月国王爷,性格冷漠孤僻,是一代绝代战神,没有人不怕他。他奉命娶腾月国公主为妻,原本他只是觉得只是王府多一个女人罢了新婚之夜,她没有等他,自己吃饱喝足开始补充睡眠,当他进入洞房,看到此情景,顿时无语至极。原本两人过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生活,奈何情缘未了,发生宫变,她为他去修炼法术,他为她至死不渝。奈何,两人之间有解不开的情劫,第一世,他为救她而死,第二世,他还是为救她而死,第三世,换她来守护他。他更是仙界帝君,她是雪山之神,两人经历生死劫难,能否携手,请看文
  • 热血兄弟连

    热血兄弟连

    烽火硝烟,血性男儿,相濡以沫,生死与共,每一场战役,都有人回不来……《热血兄弟连》告诉你在战场上,除了你自己和离你最近的战友,你什么都不能相信,谁今日与我共同浴血,他就是我的兄弟!兄弟情谊高于一切!
  • 挽红楼之黛心

    挽红楼之黛心

    相貌的熟悉终究抵不过心灵的疏离,原以为是木石前盟,却没料到拥有的记忆只是皮相。几世的纠葛,原来正应了那句话:劫数过后便是缘。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红楼中的宝玉对黛玉来说真的只是“假”的,那在贾府无情地伤害后,黛玉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本文会带给大家一个不一样的红楼世界,弥补各位看官心中对于这一旷世悲剧的遗憾第一次写文,没有经验,有什么欠缺之处请见谅。对批评指正虚心接受;对意见建议洗耳恭听(当然,夸赞好评咱更高兴);至于侮辱谩骂或是有发泄情绪需要者,请点击右上角小红叉。构建和谐社会人人有责。阿舞的新文:《王妃站住不许逃》也是古言哦,请亲们帮忙增加一点人气啊!简介:她在家中是不受宠的女儿,有她没她一个样。可是在师傅师兄眼中却是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但为什么却是任由她跌进那个火坑?一纸诏书,让她不得不回到那个让她厌恶的家中,嫁给了朝中贤名赫赫的王爷。三年,女儿家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葬送在了那一方小小的庭院,和那个冷情之人的身上。当她心灰意冷,选择离开之后,等待她的究竟会是什么?
  • 豪门潜规则:天价小娇妻

    豪门潜规则:天价小娇妻

    新书【星光璀璨:金主一抱好欢喜】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他的手就像蜈蚣那么多,可是他就这么一件过冬的棉衣。当然得好好珍惜,必要的时候,可以为这件衣服插兄弟两刀。慢慢的,某只无辜小白兔被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给一把扑倒。结局不方便透露,绝对精彩的文文,不喜慎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