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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赵柏田

赵柏田

当代作家、人文学者。1969年8月生于浙江余姚。20世纪90年代开始写作,著述400万字。现为宁波市文联创研室主任,浙江省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会员。

在《收获》《江南》《天涯》等刊发表《扫烟囟的男孩》《地震之年》等一系列充满探索风格的小说,引起文学界关注。著有长篇小说《买办的女儿》《赫德的情人》,文集《南华录: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岩中花树》等20部。

曾获2000年“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南华录: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曾入选新浪好书榜、新华网影响力书榜、腾讯网原创好书榜、《新京报》年度好书榜、《中华读书报》百佳图书等多种榜单。该书一年内印刷七次,使其荣获了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腾讯·商报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奖,中央电视台还因此推出了《南华录》读书专题节日。

评论〉〉〉

当小说遭遇历史

——评《帝国的迷津》

汪政

在《帝国的迷津》自序里,小说家赵柏田对自己的写作有这样的表述:“进入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我的足迹和心迹可用一个词加以概括——大幅度后撤:从生活世界到文字世界,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从对当下生活的描摹到历史书写,从文学走到学术边缘。”这一后撤的收获便是从明代到现代并且侧重于江南一带的历史人物书写的系列作品《岩中花树——十六至十八世纪的江南文人》《历史碎影——日常视野中的现代知识分子》和《帝国的迷津——近代变局中的知识、人性与爱欲》的问世。

《帝国的迷津》的主要内容及写作意图作者在自序中已做了具体的说明,读者可以通过对全书的阅读以自己的体会与作者互证对话,我更感兴趣的是作品的叙事方式,一种穿梭于文学与历史之间的从容和睿智以及由此而显露出来的作者对历史的理解。在《岩中花树》的自序里,赵柏田说他的这一写作方式“起自对历史与叙事的双重热情”。他说:“小说以想象取胜,历史用事实资证,小说中交织着历史影像,而历史也不妨写得如小说一般生动。小说家和历史学家从各自的领地出发向着对方走去,相会于幻想与事实、历史与虚构之间的中间地带,即便是叙事的国度。”这一段话我以为是把握作者这一系列作品风格的关键。一开始读到赵柏田的这些历史作品,会让人对作者写作的目的产生许多疑惑,作者想干什么,是想治史还是想给我们讲叙一些历史故事?他提供的是历史上有案可稽的史实还是纯属作者的文学虚构?也许进而还会发问,这些在通常的历史研究之外的叙述的价值到底在什么地方?

即以《帝国的迷津》而言,似乎看不出全书体系上完整的架构,倒仿佛是作者兴之所至的偶然点染。《迷津——林则徐与徐继畲的一次交锋》《先觉者悲歌——王韬和他生活的年代》《从暴民到顺民——1852年春夏宁波纪事》《一场殖民地爱情的始末——罗伯特·赫德在中国的最初十年》……接下来还有《纵横四海——海盗布兴有事迹考》《庸人列传——上海往事里的道台们》《名士风流——李慈铭在北京》《如云漂泊——杨度在1898年》,等等,有的记事,有的写人,而不管记事与写人,又似乎缺乏连贯,特别是整体。作者总似乎对一些事件、对一些片断、一些时间与场景有着特别的兴趣,这显然不是我们早已见惯了的历史的研究方式与表达风格。从叙事角度讲,与其说是历史,倒不如说是文学,或具体地说是小说更为恰当。细节、描写、动作、心理与语言是作者主要的叙事手段,《先觉者的悲歌》写王韬,作者这样开始他对笔下人物的叙述:“咸丰五年一月的一天下午,墨海书馆中文编辑王韬和几个朋友清谈后到酒楼小饮,乘着酒兴又到勾栏访艳。厮混到傍晚,几个人才散去。王韬还是没有回到他位于书馆后面租住的小屋,踩着冬日满街的夕照,去老闸访了一个有些时日未见的朋友,又一同赶往另一家妓院……”这显然是一个很沉着的小说的开头。而随着叙述的展开,更丰沛更生动的细节纷至沓来。他写王韬第一次到上海墨海书馆:“在外来世界的事物面前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他发现,书馆窗户的玻璃纤尘无染,室内则像琉璃世界一般敞亮。”他幻想王韬在巴黎“喜欢塞纳河上的米拉博桥,站在桥上看夕阳下逝水汤汤,真有今夕何夕之感。”在记叙杨度的1898年时,笔致也相当的细腻,他写杨度与梁启超首次会面,少年气盛,很见二人性格,“梁启超过分的傲分激怒了他,他对梁启超的评价很低,说他是一个大骗子,‘是欲张其门面以骗馆地耳’。争论到了天色昏暮,梁没有留饭的意思,口干舌燥的杨度拱手而出,只觉说不出的懊恼与空虚。”确实如此,我们时时觉得,赵柏田似乎用意固然在剖析人物的思想,却也不缺少对人物所处的大时代大背景的交代点染,但是从具体的情境出发去刻画人物的性格更是作者之用功所在。书中写英国人罗伯特·赫德,这个大清的海关总税务司,不去叙述他四十八年任内对中国海关的影响,以及他在中外交流中的作用,却把笔墨集中在他到中国任职前十年的漂泊,聚焦到这个英国人在中国的所谓爱情上,刻画了一个具有宗教背景的西方人在未开化的中国于情感、婚姻和两性交往中的矛盾、焦虑、虚伪与放纵,塑造了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特殊形象。作品对李慈铭的刻画也十分生动,通过对人物日常生活的描摹和他与诸多人物的关系梳理,将一个被冠以一代文豪的名士的内心世界刻画得淋漓尽致,贪婪、嫉妒、虚伪、腐朽、无能,把一个历史人物活脱脱地推到了现代读者面前,似乎就生活在我们当中。即使像《庸人列传》,并不专写某一人物,却也能于简约的叙述与精练的笔墨中,通过典型的情节与场景,将上海的道台们各自的个性呈现出来,宫慕久的开拓与无奈,咸龄的无能与可笑,吴健彰的贪婪与胆小,麟桂的粗鲁和优雅共生下的愚蠢,着墨不多,均跃然纸上。

不知这有没有误谈了赵柏田,但作者的这一系列写作确实具有多种阅读的可能。细心的读者当然会从那些细致的叙述与生动的场景中感受历史,将作者的文学叙事归于历史的深思。许多学者都认为赵柏田对历史的叙述方式受到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的影响,其实,当代史学的潮流之一就是力图还原历史的现场,将田野考察的证据与文字档案化作当时的场景,恢复历史事件原初的面目,复活历史人物的真实生活,特别是社会史研究兴起后,对历史的日常生活式的叙述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这样的方式不满足于给出现成的结论,而是让人感性地面对历史,体验到历史的氛围,感受到特定时空的生活意韵。赵柏田在书中引述过学者杨念群有关“历史现场”的阐述,如果用来评价赵柏田的写作我以为是十分恰当的,“历史现场”,“就是那种特别逼近个人日常生活状态的网络关系和历史氛围,它们往往由特别具有个人经验的具体细节构成,好像如涓涓细流淌出的一种舒缓有序、波澜不惊的节奏,属于相当鲜活细腻的动态现象。哪怕是一段乡绅瞬间表露的心态,一宗人们习以为常的家庭琐事,一件乡间司空见惯的民事纠纷,都值得我们去细心体味,因为其中每个细节都可能完全不同于我们原先设想的历史剧情主线的设置。”这就不仅仅是叙事方式的问题,同时也是一种历史观。只是,当历史已成往事而不可复见时,我们如何抵达现场,这便为想象留下了空间。事实上,历史都是面对材料的想象,是倚重逻辑的力量去进行推衍,将历史用大事去连缀,还是凭借描写的魅力,将历史还原日常生活,这才是差别。毫无疑问,我们惯常的“历史”总是遗忘后者,而赵柏田的叙述正是从这遗忘处开始。

作品展示〉〉〉

扫烟囱的男孩

扫烟囱的男人来到村子里,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群村里的孩子。这是下午四点钟光景,太阳斜到了西面,被屋子挡住,切下了一块块的阴影投在地上。有人端了满满的一盆水往天井里泼,灰尘扬了起来,水滋滋地渗了下去,一会儿就没有了影子。扫烟囱的男人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村口的石桥上,他又高又瘦,背着一只大口袋,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一筒卷起来的又黑又脏的苇席,径直向男孩家的方向走来。

男孩就在那群跟着的孩子里面。一整个下午,他们都泡在河水里,又是打水仗又是摸河蚌,夏天的太阳把他们的背脊晒得又黑又亮,他们的眼睛都像害了一种叫“偷针”的眼病一样发红。男孩把一只大木盆顶在头上,里面是他花了一整个下午捞来的河蚌和螺蛳。他们好奇地跟在扫烟囱的男人后面,滴滴答答的水从木盆里和身子上流下来,一会儿就把扬起来的灰尘盖了下去。他们跟着扫烟囱的男人来到男孩家门口,这时扫烟囱的男人停下了脚步,他从屋旁边的草垛里抽了一把稻草,扎成一个草结缚在竹竿的顶头,做完了这一切,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灰颜色的大口罩戴上。

“李亮,他来捅你家的烟囱了。”

被叫作李亮的那个男孩很不高兴,因为他听人说烟囱不能老捅,老捅的话就会把灶也给捅倒了。他沉着脸走回家去,扫烟囱的男人擎着长竹竿正要跨进门去,看到男孩,讨好地向他笑笑。就在他回头的时候,竹竿梢头扫落了屋檐的一片瓦。“哗啦”——,瓦片跌得四碎,看得出来他被瓦片打碎的声音吓了一跳。男孩不理他,自顾自把木盆重重地在地上一蹾,一群鸭子“嘎嘎”地叫唤着围住了男孩。男孩拿起一块石头,蹲着一下一下砸河蚌,碎的壳片和汁水四溅开来,他把砸碎了的河蚌丢出去,鸭子拍打着翅膀抢夺起来。

“李亮哎——”,男孩的母亲从屋里走出来,她刚张开嘴,一眼看见男孩蹲在屋角,她摸出一把零钞说:“没什么下饭,趁村东市头还没散,买半边猪耳朵来。”

男孩应了一声,跑出没几步,又折回来向灶间跑去。男孩家的灶间跟屋子中间连着一条走道,又长又暗,刚从外头进来,男孩有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当他看见扫烟囱的男人时,还是吃了一惊。扫烟囱的男人立在灶膛里,他现在已经不戴口罩了,一张脸黑得像锅底,更衬出了眼睛和牙齿的白。他咧嘴向男孩笑笑,这些白全都动了起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的脚边摊着一张席子,席子上是扫下来的一堆烟煤。

男孩的母亲问:“你还回来做什么?”

男孩说:“碗,我还没拿碗。”

扫烟囱的男人这时从灶膛里拔出了脚,他站在灶前用力拍打着衣服,数不清的煤尘从他的身体里面飞出来,落在屋里的什物上。男孩的母亲递给他一碗水,他仰起头喝水,男孩只看到他的喉结一上一下骨碌骨碌地动,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在他黑乎乎的胸前冲出了白白的两道痕。喝好了水,他低下头收拾东西,不留神时在男孩母亲的屁股上捏了一下,男孩母亲的屁股上印上了黑黑的指头印,她暗淡下去的眼睛亮了,她的脸像生气时候一样变得红红的。

晚饭有猪耳朵,有韭菜炒蛋(男孩养的鸭子这几天刚下蛋),男孩的爹话就比平时多了。男孩的爹在邻村的一个采石场做石工,那地方他带男孩去过,简易的工棚里石子粉碎机“咔啦咔啦”地响,一个个石工都是腰上系着绳子,把自己挂在山崖上干活。男孩的爹咂一口酒,“吱”地回一下味,把猪耳朵咬得“咯吱咯吱”响,好像再也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十五支光的电灯泡挂在三个人的头顶,像一颗发亮的土豆。男孩的爹一吃酒就要出汗,这会儿他的鼻尖已经冒出了细细亮亮的汗珠子。他说着这一天里采石场里的事情,谁谁让钢钎砸了脚背,谁谁放炮的时候额头让石片划了一个大口子,男孩听得有滋有味的。他想爹在吃猪耳朵喝酒的时候还是很好的一个人,不会虎着个脸也不骂人,要是天天有猪耳朵吃该有多好啊。

夜里,男孩起来尿尿,听到隔着一块布帘的那边他们在说话。

“你身上怎么有一股烟煤的气味?”

“嫌我啦?我一日三餐要弄,大半天的踮着脚趴在灶膛里烧火,怎么会没有烟煤味?”

“窸窸窣窣”的,好像是竹榻下面的草在翻动。

再接下去,是眠床摇动的声音,“吱嘎”,“吱嘎”,像干木匠活,男孩在这单调的声响里睡了过去。

九月的一天,扫烟囱的男人又来了村里。这是他第三次来了,前两次,他去男孩家扫烟囱,他走后,男孩家里都吃了肉。这对平时菜里面吃不到一点油星子的男孩来说是多么值得快乐的事啊。他已经有点喜欢上这个长得瘦瘦长长的扫烟囱的男人了,他巴望着扫烟囱的男人能多来几次,这样吃肉的次数就可以更加多了。所以这天男孩在晒场上玩耍的时候,看到那个男人从村口进来,就撒开脚丫子往家里跑。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跑得这样飞快。男孩牵了他母亲的衣角走出来,扫烟囱的男人已经到了他家的门口。他盯着男孩母亲的眼睛说:“我好久没来捅了。”男孩的母亲红着脸笑骂了一句什么。男孩跟着男人到了灶间,看着他往灶膛边摊开苇席,把草结缚在竹竿上。他希望那个男人早点儿把烟煤给捅下来,他猜测这种黑乎乎的东西是能卖钱的,要不怎么扫烟囱的男人来了后,家里就有钱买肉了呢?

但扫烟囱的男人一直没有动作,口罩也没有戴,他好像是渴坏了,坐在烧火凳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男孩的母亲倒上的茶。男孩看着他的喉结像一只小老鼠一样滑上滑下,他已经喝到第三杯了。男孩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还好这时候他母亲摸出来钱让他赶市头去买肉了。扫烟囱的男人把一个五分的角子也放进了男孩张开的手掌,他说:“买一根赤豆棒冰解解暑气吧,我看你头顶心都热得冒烟了呢。”

男孩去村东的市头切了半斤槽头肉,又在小店里买了棒冰,一路蹦跳着往家走。棒冰凉丝丝的,舌尖碰到了整个人都好像轻得要飞起来。他怕棒冰化得太快,嘴巴咂一下就抽出来,白花花的水汽在他面前绕来绕去。男孩的爹从后面走上来,他扛着一把大铁锤子,在肩上一翘一翘的。

“还不快滚回去?”

“娘让我去市头称肉呢。”

“好啊,你把找头买棒冰吃了,看我到家不拆你骨头!”

男孩嘟起了嘴。

“才不呢,这钱是扫烟囱的人给的。”

男孩没有看到他爹的脸黑了。

“他人呢?”

“扫我家的烟囱呢。”

他爹的脸青得发着光,肩上的铁锤子晃悠得更厉害了,男孩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晚饭有肉,还有酒,但爹这回没说采石场里的事。十五支光的电灯泡下,三个人像哑巴一样,只有“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调羹碰碗的声音。半夜,男孩起来解手,看见屋里灯还是亮着的。

“你的身上怎么老是有股烟煤味?”

“我不是洗过了吗?”

“洗上十遍百遍也洗不干净。”

“你说清楚一点,这是什么意思嘛!”

男孩听到“啪”的一声,好像是市头上屠夫拍打案板上的猪肉。“什么意思?这就是我的意思!”男孩听到他母亲低低的嚎叫,是从喉咙底里憋出来的。“你打死我好了,你这杀千刀的,你打死我啊。”男孩撩起布幔,伸了一下头,他看到娘被剥得光光的,手和脚捆在一块像一只粽子,被扔在床角。“滚回去!”爹向他瞪起眼睛。男孩忙又把头缩进。

“他弄过你身子?”

“没。”

“啪”的一声。

“还嘴硬?”

“是真没。”

“臭婊子,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你了?”

“噗”,“噗”,这声音很沉,好像打在什么软塌塌的东西上。

“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我不会打死你的,杀人偿命这我懂,我只要你承认,他是真的弄过你了。”

“我说过没弄。”

“没弄?你听外面人家在怎么说你……算了,求求你还是老实说算了,要不后面还有更厉害的。”

“那就……算弄了吧。”

“不是算不算的,真弄了就真弄了。”

“真弄了。”

“这不是说了就没事了嘛,他弄了你几回?”

“好像两回,可能三回吧,你把我打糊涂了。”

“我打你?我还要把灶扒了呢,省得他脚板朝天老往这跑!”

“你扒吧,有种你现在就起来扒,你李家菜缸里的咸菜梗我也不想吃了……”

男孩听他们说话声越来越轻,眼皮就沉沉地合了起来。他的脑袋里像是有一个小人在跑,小人的脚在长满青草的田塍上一起一落,越跑越快的脚把他带到了梦里。在梦里,他听到有一个人在哭。然后,他睁开了眼睛。屋里的灯早就灭了,窗外的星闪着银光。他又听到了哭声,这一回男孩听清了,是屋子那边爹在哭。爹也会哭?男孩怕自己还是在梦里,黑暗中他掐了一下胳膊,生疼生疼的,他知道这是真的了。爹边哭还边说着什么,男孩一句也没有听清。慢慢的,爹的哭声就像一块没有绞干的湿布,只是在床边滴答了。

秋天,村里的孩子玩起了滚铁环,他们用一根装了铁钩的竹竿,推着铁环在村子里跑来跑去,每天黄昏,铁环在青石板上“啷啷”滚动,溅出一点点明亮的火星子。男孩没有铁环,只好眼巴巴看着别的孩子神气地跑来跑去。后来,他推着一只箩箍也加人了他们的队伍。箩箍比别的孩子的铁环要大上整整一圈,滚起来没有一点声音,更要命的是它遇到土坷垃一碰就死了,不会像铁环一样跳起来飞过去。在别的孩子的嘲笑声中,男孩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男孩做梦都想着有一只自己的铁环。他打听过,只要花两毛钱就可以在村口的小店里买上一根钢丝,然后再花一毛钱央社办厂的人焊起来就可以做成一只铁环了。男孩的手头已经有了捡牙膏壳换来的八分钱,但要攒到够做成一只铁环的三毛钱还差得很远。男孩在村里晃悠的时候看到自家的烟囱,心里暗暗地笑了,他好像看见一只圆圆的铁环从烟囱里飘了出来。

男孩学着扫烟囱的男人到他家灶间干活的样子,他拆了一个晾衣服的三脚棚,抽出一根竹竿,再在上面绑上一个草结,没有苇席,就从屋角找出一张破的塑料雨披将就。他跨进灶膛,看见头顶是补丁大的一块蓝汪汪的天空,蓬松的草灰盖住了他的脚,温温的,说不出的舒服。

他把竹竿一点点地往烟囱里伸,忽然想起扫烟囱的男人在干活时是戴口罩的。他把汗背心脱下来,胡乱地包在脸上,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扑棱扑棱。

烟煤一点点地飞落下来,像黑乎乎的雨,落在他的头发里,眼睛里,落在他光着的背脊上。他的眼睛很快就睁不开了。他想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烟煤呢,再用力一扫,“轰隆隆”的,头顶的那片蓝豁地大了,不知是烟煤末子落进眼里还是涌进来的亮光的缘故,男孩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他一下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断砖“噼里啪啦”往下掉,有一块还打在了他的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他的耳朵里好像有数不清的蜜蜂在“嗡嗡”。男孩现在知道发生什么了:倒灶了,我真的把烟囱给捅倒了。

他的脚背火燎火燎地疼,低头一看,灶膛里焐着的粥甏打碎了,白的米粥,黑的草灰混在了一起。男孩像一只灰猴子般跳出灶膛,扯下包在脸上的破背心,他的脚像是一对煨熟了的番薯,上面还有一个个鼓着的水泡。

男孩“哇哇”哭了起来,因为痛,也因为害怕。鼻涕和眼泪把一张脸抹成了大花脸。过去家里有一只猫,打碎了爹的酒瓶,被爹打得拉了十天半个月的烂屎,男孩感到现在自己跟那只闯了祸的猫差不多。

听男孩的母亲说完这件事,爹伸手在男孩的头顶摸了摸,说:“你干的好事!”

男孩想爆栗要敲下来了,但没有,爹倒了一点酱油在手上,搓了搓,用力按在男孩烫伤的脚背上。男孩杀猪一般尖叫起来。

男孩的爹说:“酱油抹过了,伤口好了就不会结疤。”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出来,爹把男孩叫醒了。

“儿子,跟我上屋顶。”

“上屋顶?”

“对,你拉屎我揩屁股,把你捅倒的烟囱全拆了,把那个洞给补起来。”他的脸上一点也没有男孩想象中生气的样子。

“烟囱堵上了,以后还怎么做饭?”男孩的母亲叫了起来。

“不理她,”爹向儿子快活地眨眨眼,“儿子,我们上去。”

“好咧。”

花了半天工夫,男孩的爹把烟囱堵上了,他把用剩的砖头在屋里砌了一个小灶。他干活的时候,男孩一直帮他和泥,递砖头,在男孩的眼里,他的爹真是十分能干。小灶的烟囱小得多了,海碗大的一个洞开在了东墙。

以后男孩跟村里别的孩子打了架,那群野小子就偷偷地跑来,踮着脚把那个洞用泥巴或是石头堵起来。他们生火做饭的时候,常常熏得鼻子里都是黑黑的。男孩的爹就多了一件事做,他带着一身烟味从屋里蹿出来,怒气冲冲地骂着那些孩子父母的名字,边骂边把烟囱洞里的石头和泥巴掏出来。那些野小子跑老远了,还“叽叽呱呱”地笑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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