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乐以前总觉着话本子里的故事都是编的,否则哪来这么多跌宕起伏,曲折离奇。
但是聂诗诗的遭遇却叫她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太多文人墨客结结实实来过一场感同身受,凉透了情爱之心,看淡了这世间沧桑,才会写出这么多令人读罢唏嘘不已,无可奈何的故事。
常安乐还记得谢春恩娶亲那一日是三年前的冬月十八。
新娘是玲珑镇陆员外家的独女,陆霜霜。
陆家算是玲珑镇上的大户,陆员外跟一般的地主豪绅有些不一样,算是个文化人,镇上几家书院都是他出钱办的。更可贵的是陆家一直以善待读书人,惜才爱才著称,陆员外每年更是会资助书院里那些学业优异但出身贫寒的书生。
谢春恩第一年因病未能赶考,令陆员外分外惋惜,一开始真是抱着不埋没人才的目的,在第二年考试前对谢春恩多有照顾。若陆家来了文人大豪,陆员外也会请谢春恩去陆府坐坐,让别人指点一二。
谢春恩本就颇负才气,加之想考取功名补偿聂诗诗的愿望又十分强烈,每次进入陆府都格外珍惜这难得的机会,见着那些文豪大家,不免礼上三叩,虚心求问,加上确实头脑灵活,胸有点墨,众人无不赞赏有加。
也不知是缘还是孽,欣赏谢春恩的人里头,还有陆家大小姐陆霜霜。
也许被谢春恩俊秀书卷气息吸引,也许被谢春恩悲惨遭遇触动了心弦,就在谢春恩有限的几次出入陆府时,陆家大小姐陆霜霜对他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便发誓非他不嫁。
陆员外知道闺女如此心思后,不由大吃一惊,好说歹说让陆霜霜不要胡闹,说谢春恩家中还有个同甘共苦的未婚妻,为了谢春恩的前途,不惜去唱曲儿卖艺赚钱供他读书,你这样胡搅蛮缠,于情于理怎么说得通?
可这偏偏对情窦初开的少女完全不奏效。陆霜霜更觉着自己要加倍对谢春恩好,聂诗诗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陆霜霜甚至含泪明志,今生非谢春恩不嫁,否则便去寺庙里常伴青灯古佛。
后来谢春恩辗转得知此事,为避嫌,不再进出陆家,甚至连书院都不敢去了,陆霜霜实在难掩相思之苦,竟寻了一日,带着贴身丫鬟,堵在了谢春恩的家门口。
陆霜霜因被情所扰,消瘦的一张小脸无半分血色,平日里的灵动活泼也看不到半分影子。见到谢春恩的一刹那,泪水涟涟,直截了当一句话问他:“谢公子,我欢喜你,欢喜得紧,如今白天夜里心里只惦念你,今儿我就问你一句话,我这心里怕是再也容不下别人了,你觉着我怎么样?”
当天晚上谢春恩坐在滆湖岸边吹了一夜的冷风。
陆霜霜俏丽的脸庞一直在脑中转,她的一番话也字字刺着谢春恩的心。
谢春恩从来都不是傻子,陆霜霜是个姿容秀丽的俏佳人,陆家的地位对他的前途有着难以估量的作用。他从出生到现在,在泥潭里挣扎了太久,他太渴望从泥潭中站起,看看远方的光亮。
但是,聂诗诗呢……她怎么办,莫不成要负了她么?背上这抛妻求荣的骂名心中可还能安稳?谢春恩只觉头痛欲裂,不愿再多想。
其实人这一辈子每当纠结难以抉择时,只要思想的天平稍稍偏向一侧,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
一个在船舫上卖唱的青梅竹马要怎样去抵过一位富甲一方的千金小姐?更何况这个千金小姐能把谢春恩从泥潭里拉出来,给他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看到更广阔的天?
日头初升的时候,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薄薄晨曦拢着湖面,水面波光潋滟,几只乌篷船静静泊在水中。
此时此景只教谢春恩看得泪流满面,他喃喃自语道,诗诗,对不起……
那年的秋闱,谢春恩考得出奇的好,一举中了亚元,同时也公布了与陆霜霜的婚期。
谢春恩娶亲那天,常记酒馆特地告假一天。
常安乐一早赶到了聂诗诗的船舫,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就怕她这可怜的傻姑娘想不开。
出乎常安乐意料的是,聂诗诗情绪并无多大的波动。只是整个人了无生气,瘦得只剩一把骨,一双大眼睛不知道在泪水中浸了多久,如今水色缭绕,好像轻轻一佛,随时都能掉一串泪下来。
常安乐心里拧着疼,握着聂诗诗冰凉的手哽咽不已:“诗诗姐,你想哭,就哭出来吧……你别憋着,我看了难受……”
聂诗诗却是摇了摇头,轻轻说道:“安乐呐,我不难过,最难过的那一阵儿都已经过去了……我后来哭着哭着也就想明白了,我不怪他,我什么都帮不了春哥儿……现如今我这船舫卖唱女子的名声甚至会拖累了他……你说我还能干什么呢?我不能帮他谋份好前途;不能给他请书院最好的先生指点功课;甚至不能给他买最好的宣纸和砚台……”
说到这,聂诗诗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接着道:“可是陆家小姐就不同了,那日我心里实在难受得紧,便偷偷跑到陆府门口张望。只消一眼,我便知道,春哥儿是娶着位好妻子了……陆姑娘抱着一大摞新书给春哥儿瞧,春哥儿就那样开心地笑着,我一看那封皮,就知道那些书他以前就特别喜欢的诗集册子…..可是我,从来都没办法买给他……现在他如愿以偿了,我就觉着,这样挺好,真挺好……”
聂诗诗越说越低,说的是满脸泪水,轻轻的诉说渐渐变成低低的呜咽。
最后终是喃喃哭泣出声:“可是,我知道他喜欢吃酸菜包子啊,我一有零钱都会惦念给他买只包子……可我自个儿,一口都没舍得吃过…..但是为什么,春哥儿就不要我了呢……
常安乐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抱着眼前悲痛不已的傻姑娘哭作一团。
那时常安乐还小,对这男女之间情爱无过多体会,只是看着聂诗诗肝肠寸断的样子,才大概知道,恐怕情这一字,是个顶顶厉害,顶顶折磨人的东西。
否则为什么明明诗诗姐被负了,却也对她的春哥儿恨不起来,只是自己生生受了这份苦痛,刻骨铭心?
都说话本子里的故事虽跌宕起伏,可要真较起真儿来,那情节曲折都不如现实生活来得反转。
明面儿上是谢春恩娶了陆霜霜,陆家上下对他这个新姑爷还算礼数周全。
但时间一久,这出身和门户之间的差距就明显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谢春恩于陆府实际上就是一个赘婿。
而自负心和自卑心的纠缠交融在谢春恩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本就博学多才,如今抱珠得识,春风得意,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另一方面,他确实承受着负心求荣的污名儿,平日里总觉着丫鬟小厮看他的眼神带着那么些嘲讽的意味,这让他寝食难安,如鲠在喉。
而陆霜霜,虽说是娇俏可爱纯真率性,但毕竟是从小到大被陆员外捧在手心里宝贝的,有时不免有些娇蛮任性。平日里谢春恩要忙于同岳丈与各个商贾贵人应酬,有的时候还要陪着笑脸,应付陆霜霜的无理取闹。
谢春恩越来越觉得浑身难受,心中似堵着一块大石头。
于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聂诗诗。
谢春恩总会想起曾经无数个夜晚,简陋小屋里点着一盏油灯。他坐在油灯下看书,另一侧,聂诗诗低着头安静地做着针线活儿。摇曳的灯火映着她的脸,显得格外温柔恬静。
他的诗诗,从来都是这样,安安静静陪在他的身边,照顾他起居,为他打点一切,毫无怨言。
谢春恩越想鼻头越有些酸,一旦这怀念的感情萌了芽,便似心中有猫爪子挠得万般难受。
后来的事情常安乐也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有了妻室的谢春恩,似心中颇有悔意,竟不管不顾又去找聂诗诗。
据说俩人许久后的第一次见面都恸哭不已,谢春恩更是跪地不起恳求原谅,聂诗诗终是躲不开这个劫,重新接受了她这辈子都心心念念的竹马,只是不知门前的青梅还能否像过去一样,满枝硕果?
陆霜霜知道夫君仍与旧爱纠缠在一起,当下也是哭闹不止,她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如聂诗诗,为何夫君还如此对她牵肠挂肚。
陆霜霜泪水连连,只想去船舫讨个说法,但陆员外却是不再容她任性,冷着脸不许女儿再出门丢人现眼。直不留情面劝骂陆霜霜,说如今这副局面,还不是她自己一意孤行闹的?强要嫁给谢春恩,拆了他人一对,到头来自己也生这闷气。完全是自找的……再说哪个男子没个三妻四妾?现如今只是一个聂诗诗就让陆霜霜失了分寸,往后再来几个妾室还不要哭天抢地?
陆员外算是表了态,陆霜霜冷静之后也只得接受这个事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谢春恩和聂诗诗如何再续情。不过她死磕着一条,谢春恩抬谁进门都不许纳聂诗诗为妾,算是她自己让步的最后一条底线。
于是,玲珑镇上有个众人皆知的秘密。
谢举人娶了个陆家的美娇妻,但真爱却是船舫唱曲儿的诗诗姑娘。
不明实情的人皆认为这是自古少年皆风流,谢春恩坐享齐人祝福,真乃人生赢家。
失而复得对于聂诗诗来说是一大幸事儿。
她甚至安于这样的现状,有时候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她的春哥儿还是在意自己的,虽然给不了自己名分,但还是算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这就足够了。
但常安乐却总觉着这诗诗姐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一遇到谢春恩,整个人都会如同吃了迷魂药,痴傻不已。
她为这事老大不开心,就如同现在,聂诗诗早已进去船舫好久,常安乐还站在岸边,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想往事想得出神儿。
就连有人走近她都未察觉,直到那人猛地凑近,提了声量,笑着问一句:“谁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