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秋的第一场雨,雨下得断断续续的,总不肯给个痛快。碧溪阁中,一壶热桑落酒散发着的酒香,勾起去岁春芳,故人未去之时的热闹景象。对比此刻院中萧索,倒令人生出些许戚戚然来。
好在前院热闹,门口横一张云龙雕花红木桌,桌上一株半人高的血珊瑚,在灯笼微光里璀璨夺目。半夏手里抱着只碧绿透亮的玉如意,亮出清清脆脆的嗓子,把来的人一一骂回去:“你曹得意算个什么东西?下九流的出身,老子娘都不知道是谁的下贱种子,得了主子赏识,一朝抖起来了,就敢骑到姑奶奶头上了。从前见了面,你可是一口一个亲奶奶、活祖宗的,今儿可好了,领了人二话不说,说搜就搜。我倒要问问,你是奉了哪门子的旨意,敢来搜我们郡主的院子?是皇上御笔圣裁,还是太后娘娘懿旨?曹公公且说明白,奴婢也好禀告郡主按仪规接旨。”
那曹得意三十出头,青白面皮,虽被半夏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仍弓着身子,堆着笑,尖细的音调将每一个字都扯起来:“半夏姑娘这是哪儿的话,奴婢是自泥地里长起来的破落东西,怎敢跟姑娘争高低。不过今儿是贵妃娘娘下的旨意,我们也非独独来搜郡主的屋子,您听,那西边儿的延福宫,几位贵人主子可都还哭着呢——”说着,他跷个兰花指向西一指,眼珠儿再这么一转,倒有几分唱大戏的模样腔调,“姑娘且将这御赐之物收好吧,万一冲撞了,可真真是不好交代!这搜宫的事情可大可小,耽误了奴婢们办差不要紧,耽误了郡主休息,奴婢们这罪过可就大了!哎哟!我的亲祖奶奶,这怎么还敢打人呢!”那拂尘一甩,兰花指一捏,好似他有天大的委屈,要找青天大老爷伸冤,“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半夏上前一步,嗤笑道:“三文钱一两肉的贱命,还敢到主子门前说三道四,打的就是你!”她又抬手抚了抚玉如意,不屑地道,“这是太祖御赐开国功臣之物,用它打你,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好好好!你等着!你等着!”说话间曹得意捂着额头,叫身后几个小太监扶着,跌跌撞撞出了宫门,往喻贵妃的春和宫告状去了。
“姑奶奶且等着,便是你干爹曹纯让来了,姑奶奶也照打不误!”
案上的西洋座钟打鸣,夜更深了,景辞坐在妆台前,让白苏给散了发髻,慵慵懒懒梳着长发。忍冬的绣鞋底子厚实,走路也不见声,景辞只从镜子里瞧见门帘动了一动,忍冬就已到跟前,低声说:“回主子话,事情都办妥了。”
景辞略抬手,白苏便收了象牙梳子扶着她站起身来。她探身向外看了看,听白苏道:“半夏领着两个小丫头仍在门外守着,曹得意回去搬救兵了,只怕她们也撑不了多久。”
谁想她问的竟是:“我的花呢?”
忍冬道:“奴婢看着呢,怕是今晚就要开了。”
她这厢倒是雀跃了起来,方才搜宫疑云一瞬间就散到天边去了。此刻,景辞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桂心呢?快去亭子里,把灯点起来,横竖今晚轻易不得甘休,不如守着它。”
闻声,一位着鹅黄袄子、月白裙的宫娥打起帘子进来,福了福身道:“奴婢这就去办。”
春和宫里,案子还没审完,到处都是噼里啪啦打板子声响,喻贵妃深夜里穿得整齐,安神茶喝到第二杯,仍没有半点睡意,只是这哭哭啼啼的声音听着就烦,她叫人拉远了再狠狠打。
曹得意哭进宫门时,陆焉正立在灯下为贵妃添茶。远远看着这侧影,似一幅工笔画,画中美人一身月白底葵花胸背团领短衫,连带着月白云蟒纹曳撒,腰间犀角带上坠香囊玉佩,如不是头顶乌纱帽抢眼,怕是要将他认作陌上公子了。任谁也想不到重重宫闱之中,竟藏着个如此精雕玉琢的——司礼监内侍,真真是白白糟蹋了上神造人的一番匠心。
茶入七分,那曹得意也哭到七分,他抽抽噎噎地说道:“那汝宁郡主忒霸道,搬来太祖御赐之物堵在门口,奴婢好话说尽,她偏不让进,挡门的是那个叫半夏的死丫头,她还打了奴婢……”说到动情处,曹得意更要捂着脸号哭,“娘娘要为奴婢做主啊……”
“啪”,茶盏还未送到唇边,便叫人狠狠撂在桌上,喻贵妃秀眉深锁,她既恨景辞蛮横,又嫌曹得意无能:“真是废物!一个黄毛丫头也教你无计可施!”
曹得意忙跪在地上磕头,咚咚咚一阵响:“娘娘息怒,奴婢无能,奴婢该死。”
“这个魔星!太后不在宫里她还敢如此嚣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未等贵妃开口,陆焉已躬身行礼道:“臣愿为娘娘分忧。”
“你去?也好,你是个极懂分寸的。”喻贵妃一转脸,对着曹得意时便又是一脸嫌恶,“自魏阉死后,你们东厂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一个个的都是废物。”
曹得意却也只会跪在地上喊“奴婢该死,娘娘恕罪”,这令陆焉那些许不屑都浮在嘴角。
陆焉还未入碧溪阁大门,远远就瞧见个身段窈窕的丫鬟倚在门边,眼珠向上看,理也不理门外一溜办差的小太监。
而半夏却在灯影绰绰间恍了神,只知道那人一身白衣,滚边蟒纹曳撒撩过路边一朵秋菊,震开了花瓣,花瓣扑簌簌地落在脚边,都叫一双皂靴踩入石板缝隙,唱了一出零落成泥的独角戏。
画面一步步拉近,黑漆漆的夜幕下仿佛唯剩这一息光。提灯引路的小太监弯腰弓背,身边人亦是垂首耸肩,唯独他,似是江南微雨中的翩翩佳公子,腰背挺得笔直,一迈步惹衣袂蹁跹,一抬手引万千粉蝶。
直到他唤一声“半夏姑娘”,她才回过神来。半夏不自觉地行了礼:“奴婢见过陆大人。”
半夏原以为还需争辩一回,谁料他先来告罪:“方才的事曹得意已禀过贵妃娘娘,确是那曹得意鲁莽,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半夏姑娘海涵。”
半夏屈了屈膝,支支吾吾地道:“岂敢,岂敢,大人言重了。”
他稍稍勾了嘴角,牵连出一派风流:“今日宫里出了乱子,贵妃娘娘协理六宫,特令吾等来瞧瞧郡主是否安好。太后与陛下巡幸汤泉山,太后娘娘走之前还吩咐微臣,务必要好好照看碧溪阁,此番若不能尽职,臣亦只能待太后娘娘回宫,再向太后娘娘请罪了。”这话倒是对景辞说。
半夏为难地向后望了望,见无人出声,便道:“请安倒是使得,只是我们主子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屋子里可是一个外人不许进的,怎能说搜就搜。”
陆焉道:“实乃情势所逼,望郡主见谅。”言语中绵里藏针,远比曹得意强硬。
终是等到忍冬上前来,扯了半夏到一旁,行了礼,招呼三两个小宫娥:“快把东西搬走,可不要耽误了陆大人办差。”说完,她又向陆焉赔罪,“大人恕罪,郡主才要起身,都是奴婢们笨手笨脚伺候不好,耽误了时辰,陆大人快请。”
陆焉迈步上前,随侍的小太监已提着灯笼跨过门槛,这才望见碧溪阁里的亭台花榭与旁的宫里不同,小桥流水,钟灵毓秀,确有几分江南风骨。
“初一赏月,陆大人好兴致呀。”
陆焉闻声抬头,就见碧玉妆台绿树小亭里,藏着皎洁如玉一美人。那人一颦一笑似天上月,一眉一眼如叶上雪,让人不由得呼吸一窒。他抬头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眼,连行礼也不记得,提灯的小太监在身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陆焉沉声道:“郡主万安。”
“叫陆大人久等,是我的不是。大人奉旨办事,我是晓得的,这园子该怎么搜,全凭大人做主。桂心,把人都叫出来。”景辞由白苏扶着,一步步走下小山亭,大约因半夜突访,她只穿着家常衣裳,比甲是爽脆刮辣的碧玉,襦裙是雨过天青的浅青,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着一张若白玉无瑕的面庞和躲不开的清亮双眸,未语人先笑。
今时今夜似与往常不同,他却也参悟不出不同在何处。
待他一个眼神,春山便领着一队人匆匆进了院中四处翻找。
春山扯着嗓子喊道:“都给我仔细点,若碰坏了东西,掂量掂量你们这条命够不够赔!”
景辞转过眼看春山道:“公公说得对,确实需掂量掂量自己,毕竟,命只有一条。”
春山偷偷睨了眼陆焉,低着头不敢多言:“郡主说得是。”
“呀,我的花。”她似恍然大悟,转过身走回亭子里。那昙花在灯下仍是羞答答的模样,不肯搭理凡尘俗人。
陆焉亦提步而上,周边花草盎然,分毫不见初秋萧索。可见她是个极爱热闹的人,又不肯守这四季变换旧规矩。他抬头望,见匾额上写“小山亭”,便不自觉低吟出声。未料景辞答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这不过是女儿家画眉梳妆的小心思罢了。”
“贵在意境。”
“你知我为何不让曹得意进院子?”
陆焉道:“微臣愚钝。”
她笑:“因他长得丑,我不喜欢。”
白苏怀抱着玄领披风上前道:“郡主,更深露重,当心着凉。”她刚要扯开披风,便被陆焉接过,他抖开来披在景辞肩上,仔仔细细系上衣带,又拨出她长发。柔顺发丝滑过他细长的手指,凄凉的夜里也突然有了温度。发丝似玉,触手生温,又似这温柔月光,如轻纱一样笼在心头。
景辞道:“怎好劳烦陆大人。”
陆焉道:“无妨,微臣是伺候惯了的。”
“我这儿也没什么可赠予大人的,唯桌上一壶酒。”她笑道。景辞说赠而非赐,这与传闻中的“叼毒”大不相同,“好在酒是自酿的桑落酒,我敬大人一杯。”
“奴婢不敢。”到底是皇亲国戚,敬你一声“大人”是给你脸面,你却怎敢将自己当人?奴就是奴,见她倒酒,他便又要为其代劳,不想却被她拦住。她将景泰蓝小酒杯亲自递到他手中,轻声细语道:“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陆大人,请——”
“微臣僭越。”
饮过这一杯,仿佛将今晚夜色都灌进肚里,缱绻入柔肠。
亭台下,春山一路小跑而来:“义父,搜着了,后院里!”
景辞却喝住了他:“别说话。”
她弯了腰,灯在近前,花也在近前,一缕发丝落在砰然开裂的花苞上,让人没来由地着急——一双眼不够用,不知是看花还是看美人。
不过瞬息之间,那昙花初开,她笑意欣然,如春色瞬息开遍。景辞转过脸,盈盈双目竟看的是他。这一瞥是情是缘,是劫是灭,要将他湮没在这一池波光潋滟的温柔里。
只听她低语呢喃道:“莫叹人生能几何,今生结得来生缘。的的确确,执手千年只等这一回。”人世间的相遇都似昙花一朵,破云遮月。
她语音落地,花茎已断,雪白花簇捏在指尖,把玩不过片刻,便递到陆焉眼前:“宝剑赠英雄,鲜花配美人。陆大人且收下吧,只当是今日谢礼。”
“臣不敢。”耳边微凉,继而一阵幽香,她将花别在他头顶乌纱帽上,轻叹道,“可惜美人心如蛇蝎。”
他面上有薄怒,心中亦不平,但也不过一瞬。他原是个看不出喜怒的人。
她负手站在亭中,居高临下,俯瞰着捧着污物的春山道:“为着这么个小东西便来搜我的屋子?也不知是你们谁出的主意。向前数一千八百年,早有陈阿娇因此贬谪,此后历朝历代,为此而死的人不胜其数,你主子还指望着能独善其身?真是……无趣得很。”
陆焉上前一步道:“此事事关重大,怕是要请郡主在碧溪阁静养一段时日。”
景辞拢了拢披风,侧过脸来,细细地瞧着陆焉神色:“静养便静养,横竖太后不在宫里,我也懒得去见喻贵妃,她那宫里不知用的什么香,俗得很。不过说到静养,我可要提醒陆大人一句,我这个人,是极难伺候的。”
她眯着眼,活像只得了志的小狐狸。
待她回了屋,大门紧闭,陆焉仍站在原地,头上昙花幽香仍在,却花瓣落尽。
春山颤颤巍巍来问:“义父,回春和宫吗?”
陆焉抿着嘴角,一甩披风道:“走。”
碧溪阁西厢房,半夏今日不值夜,闲来也对月吟诗,琢磨陆大人风流俊俏怎就净身为奴?啧啧,真是可惜了。到头来她盖上大被,一睡千秋。
碧溪阁的夜尽了,春和宫的仍未消。曹得意在景辞那儿丢掉的脸面,在坤宁宫通通找回来,他领着一队人浩浩荡荡搜宫时,皇后还在小佛堂里念经,直到他们从西北角挖出罪证来,也未见这位活菩萨多问一句。
“她有太子,自然乐得念经参佛不问俗事,本宫却不能。”喻贵妃看着曹得意捧着个银盘里装着的半臂长人偶,人偶背书“癸酉年十一月初八”,正是她的心肝肉——齐王的生辰。她虽审查到了半夜,但如今亲眼见着了,才真真叫人肝胆俱裂,“贱人!自己的儿子不中用,便要来害我的燧儿!”
陆焉道:“坤宁宫、柔仪殿、春和宫、碧溪阁,东南西北各角都挖出一只,可见那宫女说的是实话。”
眼刀子横向曹得意,喻贵妃道:“人呢?叫你们东厂这群废物审死了?”曹得意忙磕头:“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将人提出来。”
陆焉却道:“人养在娘娘宫里恐遭人非议,圣上回宫之前,不如就扣在东厂。”
喻贵妃颔首:“你说得不错。曹得意,且养着那小贱人,她若是想不开咬舌自尽,本宫不怪她,只先扒了你的皮。”
陆焉为难:“娘娘,柔仪殿、坤宁宫都好说话,只是碧溪阁,恐怕不妥。”
“你且看管着,别叫那个魔星再闹出事来。万事都等圣驾回宫再作定夺。”恰好舒嬷嬷挑了帘子从内堂出来,她便没心思再管旁人,“我儿如何?”
舒嬷嬷回道:“娘娘放心,吉人自有天相,殿下高热已退,顾太医说再吃几服药,养养身子,不日便能大好。”
她双手合十,要拜谢天地神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天有眼,保佑我儿平安康健。”只一眨眼,她又变了脸色,“任你是谁,敢害我燧儿,本宫便要你的命!”
夜至三更,陆焉才同曹得意一同退出春和宫。曹得意仍是愤愤不平模样,嘴里咕哝道:“主子霸道,宫女也蛮横,这京城里郡主国公咱家见得还少?哪一个有那一位嚣张跋扈?仗着太后娘娘宠爱,就连贵妃娘娘都敢不放在眼里,她那哪里是打小人的脸,那打的是娘娘的脸面!”
陆焉只背着手往前走,并不答话。春山落后半步,回道:“咱们宫里这位可是太后嫡亲的外孙女儿,国公府的姑娘,不说人上三代是开国功臣,就是现在,景大人可还镇守在西南。她呀,甭说动手,就是打死了个把宫奴,也不过是一句话就能轻轻揭过。年前侯府家奴的事你忘了?那奴才生生叫半夏姑娘拿鞭子抽死,那可是……半句好话都没有。”
曹得意执意要充胖子:“东厂办案,谁敢阻拦?”
春山嬉笑道:“东厂?东厂就不是奴才了?曹公公见着贵人主子便不必行礼?大人且看开些吧。”
曹得意道:“我可不是委屈我自个儿,只看这几日那活祖宗还不知要闹出什么花样,届时陆大人若是心烦,小人也可代劳,横竖这委屈受一次是受,多来几次也无妨。”
陆焉仍不接话,行至岔口,他扔下一句“就此别过”旋即转身。曹得意留在原地气闷气虚,等到看不见人影了,他才敢啐出那一口唾沫:“呸!什么玩意儿!”
春山跟着陆焉,一路窃笑:“瞧,马屁拍在马腿上。曹纯让还活蹦乱跳呢,他干儿子就要另攀高枝,啧啧,自以为天底下就他一个精明人呢。”
第二日出奇地静,前去汤泉山的信使回报,太后已知晓此事,她原要提早回宫,但皇上执意挽留。各宫主位参不出圣意,依旧念经的念经,听戏的听戏,喻贵妃抱着儿子恨得牙痒痒,柔仪殿淑妃的血燕照例每日一盅。礼部侍郎赵贤智一家进了诏狱,赵家的人叫人打断了手脚,毒瞎了眼,却打不断一身铁骨,一门三代半句话不肯吐。案子上到西厂案台,陆焉用杯盖拨开浮上来的碧螺春,缓缓地道:“等不来三法司会审,没有证据,就让他们现造,阉党也好,谋逆也罢,要的是诛他赵贤智三族的罪名。毛仕龙那起子锦衣卫最擅长这个,以后赵家的案子不必再来报我,事情办砸了,锦衣卫自己担着。”
“是,小的领命。”石阡去外间传话,春山上前来回话,“义父,柔仪殿徐昭仪搭台子唱《大破天门阵》……小的方回了淑妃娘娘,可淑妃娘娘说那是她自己个儿愿意,娘娘也管不了。贵妃娘娘气得脑仁子疼,叫赶紧把人弄下来。”
过了一上午,茶才喝第一口。江南上供的新茶,各宫主子那儿还没送到,已先进到他手里,这殊荣这富贵,天底下独一份。“把徐昭仪近身伺候的人领走,太监宫女伺候不好娘娘,让娘娘闷着了,通通送去浣衣局当差。”陆焉道。
“是,小的这就去办。”
“回来。”
春山正要走,闻声又转过头来听训。
陆焉放下茶盏,慢悠悠地问道:“碧溪阁怎么样了?”
“小的正要禀义父,郡主……早饭午饭都没进,说是嫌咱们送去的吃食不合胃口。”春山琢磨着这原本是小事,贵人身子经不住饿,到了晚上,自然是要用饭的。
“嗯——”陆焉复又端起茶盏,低眉瞧着碧绿叶片,似是深思。
不多久石阡又回来:“义父,毛仕龙求见。”
毛仕龙七尺来高,两扇门宽,满脸的络腮胡,飞鱼服也胀得紧紧的,如一头东北棕熊似的闯进来,光都被他遮得一干二净。见着陆焉,他反而挤出一脸谄媚,陆大人前陆大人后,殷勤切切。陆焉本不愿与他多周旋,但他从袖中掏出一段锦帛来,摊开血淋淋一片,是赵贤智血书陈情,列出西厂阉狗笔笔罪状,触目惊心。
毛仕龙道:“原以为他认罪伏法,自书罪状,谁知道……”抬眼看陆焉。
他依旧神情冷冷,一言不发。
不料他忽而轻笑:“毛大人有心,本督在此谢过。”
毛仕龙以此表忠心,他岂有不收的道理,只不过这赵贤智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多留一天,就后患无穷。
用晚饭时,陆焉突然问:“郡主用饭了吗?”
春山答:“还没,听半夏姑娘说,郡主要绝食。”
陆焉愣了愣神,放下手中象牙筷,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闹绝食会嚷嚷得阖宫都知道的,也就见着这一位。”他接了春山递过来的锦帕擦了嘴角,起身道,“你随我去碧溪阁。”
到了院门前,半夏早早就来迎,这一次她嘴甜得很,夸得春山都脸红。屋外无人通报,陆焉径直进了内室。屋内灯明香暖,庭中莲花纹三足鼎里不知燃的什么香,一股子暖融融的春意,甜到骨子里,叫人的一颗心都酥酥软软的。
他行礼,她先抬手,免了这虚礼。她依旧是散着头发,斜斜靠在窗台,罩衫松垮垮披在肩头,暖榻上放着一张梨木案几,案几上摆着一盏茶、一本旧书。她半眯着眼看他,一副懒洋洋没骨头的模样:“陆大人,可真不巧,回回都让你瞧见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怕是要吓着陆大人了。”
陆焉道:“是微臣不会挑日子。”
景辞似乎很是同意,一只手捏着书脊,就着澄透的烛光看书,懒得多话。
屋内静了一静,陆焉垂目,望着她裙边洒金流云纹,一两银子一尺的雪缎让她拿来做袜子,裹着一只手掌大小、玲珑纤细的小脚。
她的脚踝上套一根红线牵的银铃,原是宫里的老嬷嬷为纠正姑娘家的行路相想出的法子,这银铃套在她脚上,却蓦地勾人。
她是急性子,忍不了屋子里的沉闷,打破沉默开口问:“陆大人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陆焉挪开眼,目光又落在她端茶的右手上:“听闻郡主胃口不佳,臣特来问问,宫里供给可有短缺?若有短缺,臣即刻去办。”
景辞瞧他一眼,撇撇嘴说:“龙井虾仁,龙井用的是前年旧茶,内务府藏了几年?一等二等还是三等?鲜虾运过来路途耽搁了几日?早就不新鲜。百草羊肉羹腥气太重,碧玉白菜半点味道也没有。还有红玉粳,糯得黏牙,如何下咽?”
陆焉伸手为景辞添了茶,低笑道:“郡主恕罪,是内务府无能,今后微臣定要整顿。只是春和宫进的食材同碧溪阁无二,绝没有一二等之分。”
景辞却不领情,直言道:“同江南小吏的女儿一般用度,这话叫我家老夫人听了,可得哭上一场。”
春山在门口听出一身虚汗,四下瞧了瞧,只想退到院门外去。
“臣笨嘴拙舌说错了话,郡主恕罪。”
“岂敢岂敢,阶下之囚,哪敢谈恕罪。”
春山压低了身子捧进来一碗熬得糯糯的荷叶粥,又端进来三只小碟,红绿白不同色的菜式,精致可爱。景辞虽未依言扎扎实实饿过这一天,但也只进了些点心,大晚上的见了这些小东西,肚里的馋虫一个个的都不老实,她两眼发直,却又要故作正经地别开眼去,装出个端端正正的读书样。
陆焉看着,眼底浮起几分笑意,挽起袖子净了手,把一顿加餐一一摆在她身前小几上。他拿起竹筷说:“微臣伺候郡主用饭。”景辞似是犹豫,她偏着头,皱眉想了想,放下书扶着引枕要下床。软底绣鞋就在横栏处,陆焉比白苏手快,他蹲下身来,一手提起紫金缎面绣鞋,一只手扶住她细细脚踝,套进鞋里,娴熟妥帖。
陆焉一抬头就见她撑在床沿,身子前倾,这一歪头,瀑布似的长发都落到右肩,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映着他一瞬间的仓皇与怔忡。片刻后,陆焉又笑开了,依旧是往常的模样,往常的笑容,伸手虚扶在她背后。
景辞却不踏脚,依旧笑意融融地望着他:“陆大人,这顿饭我不敢吃,等太后回宫我可是要去哭上三五个时辰的,万一让你们看管起来的这几日,我没清减个三五斤,反倒养成大胖子,到时哭起来还有谁信?陆大人别着急,明日呢,照例我还要病上一场,再找喻贵妃讨几棵人参灵芝炖汤喝。娘娘若是不给,我就得以死明志。放心放心,我戏码多着呢,不在乎这一场两场,只等我上吊的时候陆大人拨冗来观礼就行。”
这话她说得轻松,仿佛是在同陆焉谈今年的茶明年的桑,不过家常。
她不哭,太后哪有由头查办喻婉容?人人都有既定角色,人人都在做戏,谁比谁轻松?
陆焉倒也不急,他扶着景辞起身,诚心劝诫:“主子身体不适,那便是底下宫人伺候不周,郡主身边虽说都是定国公府的家生子,但入了宫,还需守宫里的规矩。”
景辞坐在妆台前,略偏着头瞧他:“那我这厢先谢过陆大人,她们自小跟着我,闲散惯了,把她们交由陆大人调教调教也好。只不过这阵子我得自己叠被穿衣,夜里害了风寒,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如此一来,我这病还不知要拖多少时日,要吃多少人参,遭多少罪。”
陆焉道:“郡主放心,臣定将她们调教妥帖再来见主子。郡主若不习惯旁人,臣自当留在碧溪阁,伺候郡主起居。”
他抬手,几个小太监便进门来拿人。啪嗒一声,景辞手里的象牙梳被掷在桌上,她猛然站起身来瞪着陆焉。
陆焉略略低头,视线落在她衣摆上:“宫里的规矩如此,郡主勿怪。”
“吃饭!”景辞咬咬牙,这是针尖对上麦芒,谁猜到他半分不让,“我倒要看看这是不是黄金米、瑶池水熬的粥,非喝不可。”
陆焉从善如流:“微臣伺候郡主用饭。”
景辞这厢胃里气鼓鼓,吃什么都没意思,她草草喝了两口便搁了筷子了事。陆焉立在一旁问:“郡主不再进些?天大的事搁在近前,也不能同自己作对。”
景辞瞄了他一眼,原想说“见了你便饱了”,可眼珠子一转又换了笑脸:“有陆大人秀色可餐,又何须食人间五谷,我多看你两眼便什么也不必吃了。”
春山背后一个激灵,只怕义父气着了,要杀人屠城。
陆焉接过帕子,擦了手,目光落在桌边收拾碗筷的白苏身上,他淡淡道:“微臣惶恐。”
但凡伶俐人都能听出来提督大人话里的愠怒,可偏偏还有人要往枪口上撞。景辞探过身来,顶着一张粉嫩面皮,笑嘻嘻地说:“我原是食不知味,见着陆大人才好些,看来今后我可缺不了陆大人。”
陆焉低垂眼睑,恭恭敬敬地道:“微臣惶恐,明日自当伺候郡主用饭。”
景辞这才笑开了,乌亮亮的眼珠盯着陆焉,瞧着他怒极再忍的样子,好不快活:“行了,都撤了吧,今日我得早早休息养足精神,等着明日再赏陆大人绰约风姿,可餐秀色。”
“微臣告退。”陆焉低头,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令人参不出喜恶。
半夏端一盆温水来,嘀咕道:“郡主,您明日不会真要等陆大人来伺候吧,奴婢看陆大人的脸色可是吓人得紧。”
忍冬道:“听说但凡落到西厂的人手里,便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曹纯让都比不上这一位心狠手辣。”
半夏道:“奴婢瞧陆大人生得极好,倒不像如此狠毒之人。”
景辞伸手去掐半夏的脸:“怎么,你这小妮子还看上人陆大人了?回头把你赏给他做对食你乐意不乐意?”
半夏忙不迭地躲开:“您说什么呢?我这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再说了,陆大人这个活潘安也未必看得上奴婢。”
忍冬倒有几分忧虑:“奴婢只怕郡主此番得罪了陆大人,往后若叫他拿了错处,怕是……”
“不怕,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却也越不过佛祖的五指山。”景辞换了寝衣,躲进被子里,“且等着吧,等圣驾回宫,还不知道他陆焉能活几日。”
快天亮的时候,景辞烧得浑身滚烫,她迷迷糊糊听见白苏支使半夏去请太医,又听她说半夏同院外看管的太监起了争执,一时之间谁也出不去。她想要睁眼,眼皮却有千斤重,挣扎了片刻,她又昏睡过去。再醒来时许太医正诊脉,说些风邪入体,理当疏风散热的老套话。
景辞撑着身子想起来,外间大约是听见动静,只觉得有人撩起床帘,一把捞住她要将她扶住,而她烧得不省人事,前尘旧事都忘脑后,顺势便倚在他怀里。滚烫的额头贴着元宝领外的一截裸露着的皮肤,烧得人心慌。
“有劳许太医先开方子。”他抬高右手,让她靠得舒服些,白苏想来搭手帮忙,他道,“不必,你随许太医抓药。”
“是。”白苏一番犹疑,抬眼望了望床上半梦半醒的景辞,咬咬牙退了出去。
陆焉这才低头看怀里的人,巴掌大的小脸烧得通红,似饮烈酒,醺醺然地望着他,又似望向远方:“陆焉,我这回可是真病了。”她也不称他陆大人了,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像个半大的孩子。
陆焉拂开她额上碎发,冰凉的指腹滑过她热烫的肌肤,让她觉得说不出的熨帖,“臣知道,许太医已经去开方子了,郡主安心睡下,醒时吃几帖药就好。”
景辞皱眉,嘟囔道:“我头疼得厉害……”
他似乎是略叹了一声,那叹息声细不可闻。他扶着她躺回床上,一双惯常杀人的手骨肉匀称,瘦长有力,他轻轻按揉着她的左右太阳穴。本以为她被伺候得舒服了,能静上一静,未承想她却闭着眼仍在嘀咕:“你原就是我的人,升了官就摆起谱来,伺候不好照样拉你下去打板子。”
陆焉的手顿了顿,继而似笑非笑地答道:“是,臣该死,郡主恕罪。”
外间的风都停了停。
晌午前内务府管事的太监都到碧溪阁小书房里回话,这期间景辞醒过一回,进了些汤水,白苏瞧着左右无人,低声同景辞说:“奴婢在太医院等许太医抓药,让锦衣卫肖总旗拦下了,问说郡主的病况如何,想是荣二爷听见风声,着急了吧。”
景辞饮茶漱口,问:“你怎么说?”
白苏道:“奴婢回肖总旗说郡主已无大碍,过几日便好。”
“嗯。”
她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年前她被太后指给了永平侯次子荣靖,荣靖现领南镇抚司一职,正五品,掌本卫法纪,兼理军匠,责成皇帝禁卫。近年北方无战事,锦衣卫正是武将镀金的好去处,南镇抚司又不似北镇抚司执掌诏狱,得罪的人不知凡几。可见永平侯虽辞官养老,但仍可说是人情练达,老谋深算。
到底是多事之秋,老狐狸都进洞休养,懒得蹚这浑水了。
“你扶我坐起来些。”景辞道。
白苏抽了两个厚实的垫子塞在景辞腰后,一面理被角,一面说:“才出太医院的门,奴婢又遇上黄进良,馨嫔娘娘也差人来问,郡主的病要不要紧,还问太后几时回宫,有话没有。”
“三姐姐还是同往常一样,捺不住性子。她问的不是我的病,而是找我要解药。柔仪宫里搜出来脏东西,她怕被牵连上。也不看看这一下子抓了多少人,真要算起账来,宫里恐怕连个烧水洗衣的人都没有了。她急什么呢?就是在我屋后挖出了‘宝贝’,喻贵妃不也还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吗。”
白苏道:“奴婢也是如此说,郡主正病着,旁的事情管不了,请黄公公少安毋躁。”
景辞道:“说得好,晚上那帖补药就赏你了。”
“奴婢可要不起,郡主且喝了吧,早早好起来,等圣驾回宫,还有的忙呢。”
“得啦,别啰唆了,我自己省得的。陆焉呢?还没走?”药,她想起来就觉得苦。
白苏答:“陆大人忙得很,一上午进进出出的人就没断过。连曹得意都来回话,不过他没说几句就被请出去喝茶了。曹得意这条哈巴狗,陆大人多半瞧不上。”
“人都说半夏厉害,我瞧着你这张嘴也不输她。”景辞长舒一口气,胸口才好受些,她不由得感叹道,“西厂越发风光了,早十年谁想得到大邑朝会冒出个西厂来?总领两厂,压服锦衣卫,好大的声势,如果他熬得过,你们就得改称九千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