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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巫蛊惑人心

东边小书房里,陆焉手里捏着毛仕龙呈上来的蓝本报奏,赵贤智次子已松口,洋洋洒洒吐出了生父罪状,连逼人做妾、花楼狎妓都写得详实可查。

陆焉扔开奏本,同呈奏的小太监说道:“可见此事并非不可为,而是办差的人不用心,不尽力。”他揉一揉眉心,露些许疲态,“罢了,锦衣卫一贯如此。你去吧,叫石阡进来回话。”

“吱呀——”拖得长长的一声门响,陆焉听得皱眉。“碧溪阁管事的太监呢?宫里头该修该补的都报给内务府,连张门都病病歪歪的,像什么样子。”他不满地道。

石阡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郡主这儿自乾元十三年起便不再用太监嬷嬷,郡主说看着碍眼,原先在碧溪阁里当差的管事太监和老嬷嬷,也都让派到别处去。”

“她这气性是越发地大,在宫里头也敢这么明着胡来。”

石阡道:“前几日,济宁侯献了一对姊妹花,听说才十二三,眼下圣眷正隆,圣上必定要带回宫里来,曹公公已知会内务府早做准备。”

“这事交李传福去办。”

他在书案前坐得笔直如松,右手上的一枚黄玉扳指似是古物,大约是哪一位先人心头好,玉色虽沉郁,却被摩挲得水滑透亮,衬得他的手背肌肤如瓷。他一面批奏一面问:“今日如何?”

石阡便背书似的说了起来:“今日白苏在太医院被锦衣卫肖总旗拦住说话,或是肖总旗在问郡主近日如何,白苏答无碍,无须挂心,她出了太医院上小回廊,就叫黄进良缠住了,馨嫔娘娘要找郡主拿个主意,白苏说郡主病糊涂了没这个本事,叫黄进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甭挡老娘的道。黄进良让白苏姑娘骂了一通,自去了。”

“柔仪殿的人你看紧些。”

“是,小的明白。”

等不来三法司会审,需先一步令锦衣卫北镇抚司定了赵贤智的罪,他落笔便是:赵贤智恶行累累处斩立决,男丁徒三千里流放西北,永世不得回京,女子充教坊司为妓,不得赎买。

“锦衣卫的案子,锦衣卫去办,你只当毛仕龙从未知会过西厂,你也从未向北镇抚司递过消息。”他放下笔,待墨迹干透又问,“郡主的病好些了?”

石阡答道:“郡主服了药,好些,醒来同白苏说了会子话,眼下正睡着。”

“奏本你亲自交给毛仕龙,叮嘱他务必在圣驾回宫之前办妥。”陆焉转一转手腕方站起身来。春山惯会看眼色,忙取了玄色披风踮着脚给“亲爹”系上。陆焉推开门,不出众人所料,正是往寝室去了。

陆焉来时景辞正望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发愣,腹中一阵反胃,这一整日,她汤汤水水也没吃多少,但远远闻着这药味就想吐。

陆焉扯了披风,便来接白苏手里的药碗,另取一只小银勺抿上一口说:“刚刚好,郡主趁热喝了吧。”

景辞眉头拧成一团,不乐意:“我若说不喝,你定是要说些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话,我一句都不爱听。”

他笑着,舀一勺汤药送到她唇边:“那就请郡主勉为其难,喝了这碗药。”

到底不是孩子了,不必劝一句喝一口,她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小半碗,一张脸皱得让人不忍看。上一季腌的甜乌梅确实爽口,她一连吃了三个,可惜没了老嬷嬷还有白苏管着,说是夜里吃多了坏牙,没等她再伸手就端去厨房。

春山早已经退去门外,屋里就只剩下她与陆焉,相看两相厌。

她在床上躺腻了,便支使陆焉:“我躺着难受,你扶我下床走走。”

陆焉不应允:“太医嘱咐过,郡主现下不宜吹风,好好在床上养着是正理。”

“不吹风,就想在屋子里走走,散散热气。”她自顾自撑起身来,便要自己去捞鞋子。陆焉无奈,只得替她穿鞋披衣,揽住她慢吞吞地在屋子里散步。

景辞笑道:“现如今我可真成了走不动路的老太太,小陆子,你得小心伺候,别闪了老婆子的腰。”

“臣自当尽心。”

景辞侧过头看他,乌纱帽里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就同他这个人一样无趣。“陆大人,你昨晚喂我的半碗粥,怕是掺了一斤砒霜半斤毒,我自昨晚昏睡到现在,连谁是谁都分不清。”

“郡主说笑,微臣怎敢。”他还是一样硬邦邦冷冰冰,水泼不进。

“我可不是说笑,你们春和宫的人一贯心狠手辣,陆大人自入了春和宫便一路青云直上,好不风光。这月上中天,喻贵妃怎么没差人传陆大人回话?要说起来,这春和宫可一日无圣上,但不可一日无陆大人呀——”

“郡主慎言。”

“我谨慎得很,这话我只同陆大人说,也只说三分而已。”她头疼得厉害,索性坐在暖榻上,靠着榻上小几说话,“曹纯让、曹得意那帮人是怎么说嘴的,陆大人比我清楚。想不到我碧溪阁竟是个富贵地,麻雀栖高枝,还能飞到贵妃春榻上。”

“郡主有话不妨直说。”他大约是挖苦讽刺的话听多了,眼前这三言两语算不得什么。

景辞一手撑着下颌,上上下下打量他许久,斟酌好了字句才道:“我想不明白,按说你一向奸猾、深谋远虑,这回怎么跟曹得意那起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掺和在一起,办了这么件蠢事呢?春和宫里的那位没脑子光会撒泼,有了你才圣眷不衰,但你……”她欺近他,眼含笑意,问道,“陆大人,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嘴巴紧得很,绝不透出去半个字。”

陆焉眼皮也不抬一下,哑声道:“郡主可知道,天底下只有一种人不会乱说话?”

她有些气闷,瘪瘪嘴道:“知道,死人。”

“郡主早些休息,外头的事情自有臣来处理,郡主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

他伸手来扶,景辞径自站起来往床边走:“那是自然,你西厂提督自有天大的本事。就算我多嘴,闲来多说一句,春和宫那位虽然讨人厌,但真正难对付的是佛堂里日日诵经念佛的那一位。与虎谋皮,当心折了自己。”

陆焉脸上这才染几分笑意,他弯了弯唇,停在帐幕之外,墨色披风搭在手臂上,暖暖微光下,玉树临风的他让人不敢多看。“谢郡主提点,微臣告退。”陆焉道。

里头人没半点声响,他不知为何多留了片刻,待他跨出门去,白苏同忍冬才敢行了礼,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来。

同一时间,春和宫寝殿里,喻贵妃正因梳头宫女手劲略重而大发雷霆,小宫娥跪在地上求饶,抖如筛糠。

陆焉入门来,接了篦子,为喻婉容细心地梳起长发。

“命贱如纸的东西,娘娘何必为她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到时候高兴的还是旁人。”陆焉忽而转了语调,吩咐春山道,“拖出去打二十板子,领到延禧宫养着,能干活了再去内务府领差事。”

“是,小的这就去办。”别瞧春山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一只手便将小宫娥拖了出去。

喻婉容转过眼来瞧着妆台上一面四方四正水银镜,冷哼道:“你倒是心慈,本宫原是要打死了她,瞧瞧这些个奴才还有谁敢不尽心!”她凤眼一挑,透过镜子望身后的人,“唯你念旧,她病了,你便心心念念留在那儿,不若索性回去当差,也省得她成日里见了本宫就跟只乌眼鸡似的,我说一句她顶一句,存心要气死本宫!”

“娘娘对微臣有知遇之恩,臣肝脑涂地也难报娘娘恩情之万一。至于郡主,臣着实是怕碧溪阁闹出什么荒唐事,待太后回宫不好交代。那一位的性子您是最清楚的,臣在近前看着才放心。”

他握住一缕长发,轻轻在掌心梳通,神情专注,目光温柔,仿佛对着稀世珍品,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在这温柔里。

喻婉容亦无招,再看他,眼睛里只有嗔怪:“偏你做什么都有道理。”

他稍稍俯身,低声道:“臣自当事事以娘娘为先,心里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娘娘,未有一刻敢忘。”

屋子里原本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早早退了出去,烛火悄悄爆一朵烛花。热,热得人口干舌燥。

次日早起,春山伺候着陆焉把里里外外的衣裳都换过了,今日他挑一件绛紫常服,花罗锦外罩一层墨色云香纱,举手投足偏显出些养尊处优的富贵雍容,与天下第一等的奴才身份相左。

春山弓着背系好了陆焉腰间玉带扣,垂着手站到一旁道:“奴才听白苏姑娘说,郡主昨晚上咳了一夜,天没亮就起来,用过药,这会子又睡下了。”

陆焉理了理袖口,一系云纹金线极尽奢华。临出门他吩咐春山:“请许太医再去瞧瞧,改改方子,你仔细着点。”

“义父,还去碧溪阁回话吗?”

“不必,石阡,圣上新得了两位美人,你让李传福拟个封号呈给圣上。”

一早便在门外候着的春和宫小太监终于得了机会,上前递话,石阡皱着眉回禀:“义父,不知谁透的风,贵妃娘娘那儿也知道了新进美人的事,这会儿正闹着呢。于公公请您过去瞧瞧,好生劝慰娘娘。”

陆焉答:“知道了,这便去。”

从春和宫回来时已到晌午,内务府庶务繁多,西厂奏报压满半张桌。一说权力是最烈性的春药,太监算半个男人,自不例外。研墨提笔便可生杀予夺,任谁也会自觉高过旁人,浑似一堵高墙平地起,捧高了他,任他是什么出身,如何残身漏体,全凭这一支笔,一顶乌纱,都敢站在高处俯瞰众生。

陆焉一时入戏,抬头时已是乌金西坠,云霞漫天的时辰。

陆焉撑着桌案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踱进院子里,见蟹爪菊开得极好,便停在香蕊深处,或是怅惘夕阳或是遥看新月,自都是凡人猜不出的心思。

“各宫都好?”

春山一贯机灵,斟酌着道:“各宫都好,但郡主的病今日不见好,反倒越发咳得厉害,太医说这是风寒入肺,少说也得再调养个三五日,或能消咳。”

“有人来传话没有?”

“慈宁宫当差的小德子扒着墙头递了张条子,传的是锦衣卫的话,多半是荣二爷有事相求。”

碧溪阁中,景辞窝在暖榻上,饮过一杯热茶,身上让锦被盖得严严实实,生生捂出一身热汗。忍冬搬来个小圆凳坐在景辞脚边,正在拆字条。她瞄一眼榻上人面色,才敢开口:“礼部侍郎赵大人下了诏狱,全家获罪,荣二爷说……不忍见赵四姑娘冰清玉洁却沦落风尘,故来问郡主,可否请厂公大人通融通融……”

景辞眯了眯眼,不怒反笑,她放下手中暖烫烫的莲花纹青瓷茶盏道:“我还没进荣家门呢,他就叫我给他张罗妾室了?可见是一着急便忘了往日在我手里吃的亏,光想着英雄救美了。这个赵四姑娘……我倒依稀知道些,仿佛是在皇后娘娘千秋宴上见过,只记得她白得很,听说打小儿身子骨弱,常年病着。”

白苏换了茶水道:“奴婢也记得,按说那位赵四姑娘一直称病在家鲜少露面,荣二爷又如何得知,如何……得见?”她这拉长了音才发出的“得见”二字,显是藏了坏心。这自然引来半夏义愤地道:“可见她是个装腔作势的狐媚子,针线、女红、书画、琴技什么都不学,尽会勾男人。郡主,这人您可千万不能救,真让荣二爷带回府里,往后还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事。”

“得啦,都以为我有通天的本领,锦衣卫同东厂协办的案子,背后还有宫里的大红人推一把,我能做什么?”她捏起杯盖来,用杯盖拨了拨碗里碧绿澄澈的茶水,轻笑道,“忍冬,你去传句话,让荣二爷进一千两银子来,交八百两给春山,请他去牢里看看,这位赵四姑娘缺了什么短了什么都给补上。若是想换个宽敞的地方住,也腾给她。另二百两你们四个领了,存着当嫁妆。”

忍冬毕竟谨慎些:“这……若是那赵四姑娘往后同荣二爷说起来,怕是不好……”

景辞道:“他存了心要当英雄,我若不乘机讹上一笔,反倒显得我不尽心,再说,这官场上的龌龊岂能样样都摆在明面上,这一点荣二爷比我清楚。你们也别觉得不好意思,讹他便讹他了,就是欺负他傻,他活该。”

说罢,景辞又恻恻然地感叹道:“连西厂指明要办的人,也有人敢伸手来沾,可见世间情爱害人不浅,多少痴男怨女,多少十文钱一本的话本子都从这儿来。”

主仆几人说笑了一会儿,桂心挑了帘子进来道:“郡主,陆大人来了。”

巧得很,桂心的话刚落,她便咳起来,咳得胸腔都在震,半夏同忍冬一个拍背一个端茶,折腾个老半天,她才喘上一口气。景辞憋红了脸,抚着胸口说:“老天爷可真是耳聪目明,半点坏事也不让人做。”

“郡主就算要做大事,也等先养好了身子再说。”白如玉,声如磬,来的人正是陆焉,“季太医,诊脉吧。”

话音刚落,自他身后绕出一位鹤发鸡皮老大夫——太医院掌院季敏,老人家上了年纪鲜少出诊,若出诊必是圣躬凤体违和,他今日来为她诊脉,也不知她与陆焉,谁的面子够大。

季敏说需换一副方子再吃上个三五日试试。此人滑不溜手,从来不把话说满。

半夏遇见陆焉,活像老鼠见了猫,忙不迭跟着白苏出去抓药,忍冬也退到院子里去,反倒是春山守得近些,倒让人怀疑起这究竟是谁的院子。偏有人反客为主,扬起白狐皮领子披风裹紧了她,问道:“郡主今日可是遇上什么为难事,不妨说给臣听,微臣必当尽心竭力为郡主分忧。”

“陆大人,你身上可真香,都是春和宫那股味。”他弯着腰,胸口一只腾云仙鹤就在近前,她十指纤纤,钩住他襟口蝴蝶扣,曼声道,“纽扣儿,凑就的姻缘好。你搭上我,我搭上你,两下搂得坚牢,生成一对相依靠。系定同心结,绾下刎颈交。一会儿分开也,一会儿又拢了。”

景辞向前拉,两人靠得太近,她望见他眼似寒潭眉如峰,他挺拔鼻梁将将要撞上她的脸,就这一刻,她又猛地推开了他:“你熏着我了。”

陆焉道:“郡主镇日里都读的什么书,念的什么词,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景辞道:“我读什么书,用不着你来管。总好过你在春和宫,干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陆焉沉默不语,只抿着唇,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谁晓得他心里掀起了多大的风浪,他入宫来学的头一件事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话说得急了,一股气蹿上喉头,景辞猛地咳嗽起来,到最后她咳得撕心裂肺,半个身子趴在小几上,陆焉在一旁冷冷看着,不多言亦不上前,忍冬几次要进来都被春山拦在门口,两人大眼瞪小眼,隔空交锋。

等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景辞才顺了气,用手撑着额头——她咳得脑仁疼。

“陆大人自去吧,横竖我不会为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向大人开口的。宫里满是西厂耳目,哪有什么能瞒得过厂公大人您呢?至于我的病……呵,这吃的什么药,进的什么汤,乃至熏的什么香,想来陆大人比我的丫鬟都清楚,何必折腾季太医多跑一趟。”景辞道。

陆焉像个木头人似的,他抬头淡淡地瞧了她一眼,随即道:“夜深了,郡主早些休息,微臣告退。”语毕,他提步便走,行到院中,忽而听见身后一声脆响,像是瓷器落地,碎了个痛快。那窗上微光融融,透着个瘦削的影,她连着一阵咳嗽,窗上剪影越压越低,陆焉脚底皂靴稍有回转,堪堪让里头一句“混账王八蛋”拧了回来,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披风在夜幕里撑满了秋风,他步子快得让春山小跑着才能跟上。

秋风萧索,院子里的花接续不上,一一凋零在萧条光景里。自初五晚上两人吵过一回,景辞摔了个青瓷茶盏之后,陆焉便再没踏上过碧溪阁的地砖,原本完完整整一套茶具也因独缺了这一只茶杯而被收在箱底。到初九,景辞的咳症才转好,她慢腾腾喝着苦药,但仍是终日躺在床上养病,人也越发懒了,有时一整日也没见她有几个时辰能醒着。白苏在墙角掩着嘴哭过一回,背下方子也找不到个肯传话的人。景辞说:“那药方我瞧过,平常得很,煎药时忍冬都在跟前盯着,她最细致不过,旁人得不了空隙。多半不是在药里头掺了东西,而是茶水、吃食,又或有可能是熏香、衣料,总之,你们也不必白费心思镇日瞎猜,他若存心要害我,你们千防万防也防不住。”

白苏颤着声再多说几句就要哭:“那您也不能就这么受着啊,您一整日也没个醒来的时候,奴婢的命可都要给吓没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对于自己的身体,她反倒是一脸无所谓。景辞挑了一缕头发绕着指头玩儿,眼睛看着床顶,睡意渐浓:“他是不想我掺和春和宫的事,就为这个让我病得起不来床,真是狠。”

白苏道:“要不奴婢试试找肖总旗,把消息递进府里,找老夫人拿个主意。”

景辞摇头:“若真能把消息传出宫去,三姐姐必定一早就去找老夫人要定心丸了,何苦让黄进良拦你的路?退一步说,他既不让我出面,便更不会让国公府牵扯进来。行了,我累了,先睡会子,你吩咐小厨房炖上一盅羊肉汤,天冷,我要吃这个。”

一转眼事发已半月,也到了圣驾回宫的日子。齐王虽已大好,但还是被喻婉容安排在春和宫里,装出病痛缠身卧床不起的调调。同样卧床不起、没法去慈宁宫看热闹的人还有景辞,这一日她睡得格外沉,太医院的人被季太后骂了一回废物,上碧溪阁诊了两回脉,一帮子人琢磨药方,争来争去,换了个更苦的方子。太后虽审着案子,亦支使慈宁宫大太监福全早晚各瞧过她一回,自然,这些她通通不知道,她正大梦千秋,任宫里头闹个天翻地覆,她自在梦里热闹。

景辞是次日日上三竿才起,陡然间神清气爽,百病全消,不知道的还以为景辞昨日用过天仙妙丹,能逆转乾坤起死回生。

白苏同忍冬伺候着,她正在小花厅里用午饭,远远听见少年响亮的嗓音。少年跑得气喘,一声大过一声地喊:“小满,小满,小满,你果然醒了,想来是你知道本少爷回京,早早等着呢。你吃的什么?这清汤寡水的,能养好病?”

白苏屈了屈膝道:“三少爷,郡主还病着呢,太医嘱咐要吃得清淡些。”

少年咧开嘴,笑得灿烂,满园的枯枝都让这一个笑点着了,燃起来,轻快而热烈。

他一甩袍子,大大咧咧地坐下说:“白苏姐姐快给我添双筷子,我陪着小满吃。”

白苏将筷子搁在朱红福豆筷枕上,景辞抬了抬眼皮,瞧着桌对面景彦那一脸傻愣愣的笑模样,含一口茶,漱过口才说:“慈宁宫没留你吃饭?你还要到我这儿来讨吃的。再说,我早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小满是你能叫的吗?你怎就不学学峙儿,瞧人家‘六姐姐’、‘六姐姐’的,叫得多亲热。”

“你甭拿我跟那个小毛孩子比,咱们俩谁大谁小还不定呢,兴许就是你鬼精鬼精的,我在娘亲肚子里正要出来呢,让你伸脚给绊回去了。得,那接生的老嬷嬷才先见了你。”少年今年未及十五,生得浓眉大眼,英气勃勃,同景辞七分像,两姐弟出生的时辰挨得太近,平日里有外人时还守些规矩,两人独处时是决计听不见他唤一声姐姐的,他开口闭口小满小满,最爱装长辈模样。

景辞看着他擦脸净手,懒得同他纠缠:“你几时回的?去颐寿堂请安没有?”

景彦道:“你放心,这些事情我都省得。我前儿晚上回京,头一件就是去见老太太。昨日本想来瞧你,但都说你病得厉害,不让见。今日我到慈宁宫请安,禀过太后,讨了旨意才敢来。殿下本也要来,路都走了一半,叫皇后娘娘领回坤宁宫训话去了。”

景辞道:“你这回去汤泉山,没闯祸吧?”

“哪能啊?怎么我一出门你就担心这个,没有!没有!爷好着呢。”他的嗓门忽然大了起来,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

她未听见风声,自然懒得审他,正打算问问慈宁宫太后可好,却听景彦抢着说:“昨儿我也在慈宁宫,小满你病着,我和殿下都怕你吃亏,都赖着不走。”

“光你一个人赖着不走就得了,别扯上太子。”

“噢,是是是,是我死皮赖脸求着不走,要给小满你讨个清白。等我喝完这碗汤再跟你细细说。昨儿慈宁宫里可热闹了,白苏和半夏也在,那场景,真真是大快人心,节庆日子里看的大戏都没这出精彩。”

“景青岩!你可仔细着你这张嘴,什么混话都敢说。”

“青岩”二字,是她那位誉满京师的大才子父亲给景彦拟的字,她原本也有一个,只是那个字与性子差得太远,她便懒得用了。

景彦满不在乎:“咱们俩说说罢了,有什么了不得。再说了,这话就算传到殿下耳朵里也无妨,我与殿下好着呢。”

景辞起身,扶着白苏往内堂去。屋子里生了火炉子,清和香又醒神又暖心,两姐弟脱了靴子,一并窝在暖榻上说话。

景彦道:“昨儿春和宫那位一进门就哭,不过圣上不在,她哭也没用。她口口声声说是有人在宫内四角埋了巫蛊诅咒齐王。还有个春和宫里的小宫女让东厂打得血淋淋的拖上来,说何年何日,依坤宁宫赵总管吩咐在春和宫西殿小花园埋了这么个东西。”

一转眼,景彦又取过白苏手里的小锤子自顾自地敲核桃吃,他指了指半夏说:“你来说,爷口渴,先喝口茶,吃点点心。”

半夏道:“可是其他宫里挖出来的不是没有人证吗?太后便让孙嬷嬷勘验,查出来柔仪殿和咱们宫里那做小人儿的料子是云绫锦。”

闻言,景辞先怔了一怔,片刻回过神来,犹疑道:“云绫锦?不是平纹缎?”

“是呀,说云绫锦各宫都有,叫内务府查了查,结果坤宁宫最多,共有三匹,都完完整整地收在大库里没动过。淑妃娘娘的也还在,徐昭仪的让裁了做寝衣,边角料做了袜子,可徐昭仪愣是一件一件找出来拆开了,拼出一匹整布来。独独只有春和宫的云绫锦,说是给齐王做了衣裳,又说赏了馨嫔娘娘,可半点证据也没有,喻贵妃急红了眼,大喊‘荒唐!荒唐!天底下哪有亲娘去害亲儿子的道理’。”

景彦敲核桃敲得烦了,他猛地一砸,碎屑飞溅到半夏脸上来,他忙道歉:“半夏姐姐千万别生气,好歹把故事先说完,别吊着我家六姑娘。”

景辞斜睨了他一眼:“你是哪个屋里当差的老嬷嬷,六姑娘六姑娘的乱叫。”

半夏接口说道:“奴婢被叫去问话,只听了后半截。贵妃娘娘正闹得厉害,若说这事是春和宫闹出来栽赃皇后娘娘同淑妃娘娘的,也没证据。可是老天有眼,那小宫娥反口了,求太后娘娘开恩,她老子娘联同哥哥嫂嫂一家都在喻贵妃的老舅爷手上,让她说什么,她就得说什么,赵总管从来没吩咐过她,人偶的事到挖出来她才知道。太后遣了锦衣卫去查喻大人,锦衣卫可真了不得,不过两个时辰,就在别庄上搜出人来,不过那些人早被喻家的人杀了,埋在庄稼地里。”

“你别敲了,闹了老半天,我还半块没吃上。”景辞把小锤子递回给白苏。

景彦嘀咕道:“你可真难伺候。”

景辞懒得理他,又问半夏:“喻贵妃没去找圣上求情?”

半夏幸灾乐祸地道:“去了,怎么没去?太后娘娘先回了圣上,圣上说让喻贵妃闭门思过,日后非有诏谕不得出宫,后宫的事还交给皇后娘娘管,晚些时候圣上又下了旨,令齐王明年三月去陕安府就藩。喻贵妃这下可受不住了,她抱着齐王在太和殿外呼天抢地,却只跪了小半个时辰就让曹公公给劝回去了。圣上呀,刚得了一双美人,哪有闲情理她呢?倒是皇后娘娘可真是活菩萨,这天大的冤屈,娘娘半句委屈都没说过。”

景辞沉默许久,继而轻叹:“齐王年幼,明年就藩……”

景彦摊手道:“原就是齐王受封得太早,才让春和宫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皇上圣明,只有春和宫彻底消停了,宫里才能安定。”

景辞道:“春和宫必定不会罢休,宫里头几时能用安定两个字?你话说完了?可别赖在我这儿了,我病着,你待久了怕传给你。”

景彦大大咧咧一挥手:“不怕,爷身体好着呢。”他伸出手臂来横在她眼前,“要不爷给你拧两下,知道爷一走一个月,你定是手痒得很,来吧,爷不怕。”

“这可是你说的——”景辞的脸上添一抹坏笑,伸长了手。

“哎哎哎——可疼死爷了。你说你……爷把手递到你跟前了你不拧,偏要来拧爷这张脸。小爷的这脸可要紧着呢,要是给你拧坏了,京城里的姑娘都得伤心死。”

“你那脸皮太厚,我可拧不动。”

景彦一面瞪她,一面揉着腮帮子,突然神神秘秘地靠上前来说:“哎,小满,跟你说个京城里的大事。”

景辞挑眉:“哦?你这大半个月不在京里,一回来就有大事?”

“我跟你说啊,那个赵侍郎家不是出事了吗,他家三个未出嫁的女儿都被送去教坊司为妓,这下教坊司可热闹了,不少人都排着队要睡……不,不是,是要见侍郎大人的女儿。殿下说赶明儿也带我去见识见识……”

他话还没说完,半夏头一个就跳起来:“哎哟我的三少爷,这话您怎么能拿到郡主跟前说,这话……可要不得……”

“我……我就是看小满病了这么些天闷得慌嘛,我怎么了我……瞧你瞧你,这一蹦三尺高,吓得爷核桃都掉了。”

景辞再捏他一把:“你就是个浑人!教坊司不许去!你若是去了,我便到祖父跟前告状,让你跪三天祠堂,家法伺候。”

“你——得!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不说话了,成了吧!”景彦两腮鼓鼓的,缩到一旁赌气,刚还是爷啊爷的自称,一转眼就发小孩子脾气,得哄。

景辞胸闷,挤不出笑容:“你先回去,我该吃药了。”

景彦自顾自挪下暖榻,由半夏服侍着穿好靴子,理好了衣襟,道:“走就走,爷才懒得跟你啰唆。不过夫人嘱咐我跟你说,下个月底是老太太生辰,让你回府里住几日。”

景辞点头:“我知道了,禀过了太后我便回去。你自己路上要小心,殿下既去了皇后处,你便回府吧。这段日子你少往宫里跑,殿下的家事你也少掺和,闭紧嘴,万事谨慎。”

景彦不耐烦地道:“知道了知道了,小老太婆似的啰啰唆唆。我走了,白苏半夏二位姐姐保重。”

“奴婢送三少爷。”半夏掩嘴窃笑,跟了出去。

眼见人去了,景辞便吩咐白苏:“去叫忍冬进来回话。”

“是,奴婢遵命。”

少顷,忍冬打起帘子进门来,景辞问道:“当日半夏在外头堵住曹得意,是你给人偶换的衣裳,我记得我吩咐得清清楚楚,要你用平纹缎,那料子虽平常,但这几年江南上贡得少,只剩春和宫还存着几尺,怎会成了云绫锦?那东西是经你手再埋进土里的,可还有谁瞧见过?”

忍冬皱眉想了想,摇摇头道:“事发突然,奴婢心里虽急,但半点不敢马虎。外衣是照着原样裁的,奴婢的绣工不敢夸口,但郡主清楚,若不是有心人,谁能瞧出不同来?当时又有东厂的人看着,谁有这个胆子,敢在这东西上头做手脚?”

“当时是曹得意领人来,他干爹曹纯让是东厂提督,曹纯让随圣驾去了汤泉山,曹得意却跟着喻婉容查抄各宫,反口的宫女也是由东厂看管……你打听过没有,春和宫的巫蛊,最开始是如何被发现的?”

忍冬道:“听半夏说,是齐王热症一直不见好,贵妃娘娘便支使曹得意去找个‘能断症’的大夫,那大夫是初二进宫的,当天晚上咱们就被人封了院子。”

“又是东厂。”她勾了勾嘴角,脸上尽是嘲讽,“从头至尾就是东厂的人撺掇贵妃娘娘兴风作浪,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呵,忍冬啊,咱们自作聪明了,人家早想好了后招,或是还想把三姐姐拉进去,水越浑,越得利。”

“那……那一位难道不怕喻贵妃醒过神来……”

“哼,西厂提督又不是她手下的奴才,哪能说办就办。”她伸手推了推窗,外头回廊上挂着只白鹦鹉,鹦鹉正用弯弯的喙一根根梳着白羽,时不时摇头晃脑地喊“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听完这热热闹闹一场戏,到头来她只得长叹一声:“厂公大人的本事大着呢,轮不到你我担心。你们这几日准备着,随行衣物收一收,等我见过太后便回府去。”

忍冬弯着腰给景辞穿鞋,再扶着她起来,叹了叹道:“府里头,唉……听说老太太给五姑娘另找了一门亲事,五姑娘还是……不大中意……”

“唔,又要怨我。我哪儿也不想去,哪儿哪儿都是麻烦。”

“这怎么行呢,国公府是郡主的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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