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彦命中的贵人乘着一顶小轿入了勾栏胡同,西院琵琶楼红灯高照,灯下一位温润如玉的秀才公子,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五蝠捧寿纹大襟袍,大厅里三教九流满座,见了他大家便猜这是哪一家养尊处优的公侯王子。也不知是谁道破天机,他缓步上楼时,就听闻身后一声嘲讽:“真不知如今是什么世道,太监也来逛妓院睡婊子。”他却恍若未闻,朝迎上来的待客老鸨微微颔首。
那老鸨满脸堆笑,身上的香粉熏人,春山跨一步横在中间,挡她的路:“叫你们赵妙宜姑娘出来见客。”
老鸨子掩着嘴,笑得一脸谄媚:“早知道陆大人要来,我们妙宜姑娘早早就候着了,大人这边请。陆大人是稀客,我们妙宜为侍奉大人,今儿一整天可都没接过客。”
春山早不耐烦了:“得了得了,谁大白天来嫖妓。银子收着,且闭嘴吧你,甭吵着我义父。”
一路上那淫词艳语听得耳朵起茧,西侧间最静,有美人焚香煮酒相待。老鸨子推开门,一股幽幽冷香迎面扑来,与琵琶楼里姑娘们惯用的香大相径庭。世上总有这么一些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身份,总能做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贵样。
春山在门口远远瞧上一眼,不由得嘀咕道:“难怪赵姑娘生意好。”
老鸨子得意道:“那是自然,我们妙宜姑娘可是冰清玉洁、知书达理、万里挑一的美人。”
春山却不买账:“得了吧你,若教坊司的女人冰清玉洁,那全京城的姑娘们都是九天玄女了。”
陆焉一路沉默,未见鄙夷也未见兴趣,他吩咐春山:“在门外候着。”说罢,他便抬脚跨过门槛,站在暗红色牡丹花织锦的地毯上。
春山关上门,又同老鸨子刺上几句,外头便静了。
赵妙宜一身雪白衣裳,乌黑长发绾成银丝鬏髻,只一根白玉簪子斜插在发间,素净无尘。
陆焉望着她,她却望着身前一只斫桐木七弦琴,问:“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陆焉抬眼瞧了瞧这四方四正的小屋子,前头待客,吟风弄月,右首边一扇小门挂着绿底红边的缎面帘子,里头的一张小床,不知睡过多少客。
“琵琶会不会?隔壁唱的什么,你也唱一曲来听。”
赵妙宜垂目低语道:“奴不会弹琵琶。”
陆焉嗤笑道:“琵琶楼里不会弹琵琶,想来是给你找错了地方。”
她眸中泛着泪,又咬着唇生生忍下,怯怯弱弱,似一只红眼睛小兔,好个可怜模样。
他却不理,转过身在春榻落定,小桌上温着一壶梨花白,清香馥郁。
她小心翼翼偷望他一眼,发觉他曲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甚是显眼,叫人恁地心生惋惜——前朝古物如今却到了个阉人手里。她原是知道他的,西厂提督陆焉,司礼监掌印太监,自乾元十三年扶摇直上,二十四五便是皇上身边第一等的红人。人说他擅权专权,自他领了西厂的职,东厂同锦衣卫都成了摆设,锦衣卫唯他马首是瞻,而东厂更是形如虚设。父亲的案子,说到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可如今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却不似下人口中的阴不阴阳不阳的老怪物。他面如白玉,眼似寒星,一言一语冷如山涧,一举手一抬足似翩翩才子,勾一勾嘴角,一抹笑,这俗不可耐的琵琶楼也要晃一晃,抖掉一身红尘的灰。
她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或许是太宰府上牡丹诗会,或是正在燕息山下曲水流觞。
一个烛花,光灭了又明。
她痴痴地想着在府中暖香斋,她还在为一个音调不准而苦恼。乞巧节姊姊妹妹热热闹闹凑在一处,她的琴弹得最好,三姐的女红第一,大姐已嫁去多日……
“靴子脱了。”
梦破了,他的话冷得刺骨。
她半跪在他脚下,咬着唇,缓缓抬起他的一只脚,鞋底沾着泥,蹭在她原本白璧无瑕的襦裙上,污渍刺目,毁了这一身锦缎。
她瞧见的是自己,明珠蒙尘,任人践踏。
终是忍不住,泪就落在他鞋尖上,一颗颗仿佛串珠断弦。
然而陆焉捏着她下颌,抬起她的脸,狭长的凤眼里没有半点怜惜。他的目光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冰锥子一样尖利刺人。他讥诮地笑着,对她的轻蔑到了极点:“看来赵四小姐还是没学会如何伺候男人。”他一抬脚,朝着她的心窝子踹过去,娇滴滴美人向后仰,带倒了琴架与她唯一的寄托。
他站起身,将落在胸前的巾带甩到身后,负着手瞧她扭曲痛苦的脸,鞋底就踩在她脸上。他欺近了她说:“让你多活了些年岁,原是我的错处。”厚底皂靴向下,慢慢碾着她柔软的胸口,“堪堪一个淫贱材儿,合该成全了你。”
赵妙宜低声痛哭如泣如诉,外头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杂乱如同主人的心绪,又如烈火焚心,让她灼痛不已,只恨不能追着时间往上冲。
陆焉只淡淡一笑,俯下身,拾起了断了弦的琴,焦黑的琴身放在膝头,修长十指拨一拨残弦,弹一曲不成调不成音的《关山月》,铮铮的琴声和着低哑的音,他轻吟长歌:“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缓慢而悠长的一曲悲歌,凉透乾元十九年这个糜烂的冬天。琴声掺杂着女人的哭声、叫嚷声,还有厅堂里吵吵嚷嚷的调笑、木楼梯咚咚咚匆匆乱响,让人没来由地悲从中来,疼得骨头打颤。他的孤独就是他身后的影,时时刻刻相随,他无处可逃。
荣靖来了,要演一出英雄救美。
可他撇开西厂番役,一路猛冲上来时,撞见的却是这样一场风雅景致。
他心急如焚,她生不如死,而陆焉拨着琴弦念着诗,一个阉人,该是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嗓,谁想到却似悠远而低沉的胡琴之音,沉郁而婉转的羌笛之曲,一字字道出关山月、大漠烟的苍凉。
他对门外的嘈杂打斗视若无睹,只顾着他的七弦琴与陆游的《关山月》:“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赵妙宜见着荣靖便要爬出来求救,但她不过挪上三四步便被春山抓住了头发往后拖,整个人的重量都承在一把青丝上,那力道堪堪要将她头皮都掀开。春山一抬脚,把人也踩住了,鹿皮靴子往下碾,挣扎中,赵妙宜抖落了衣衫散了衣带,泪流了一地,真真是可怜可叹。这年景人不是人,到了西厂手底下都是会说话的畜生,要你死你便得死。
荣靖耳中听到的都是她的呼救:“不要——饶了我,饶了我……”那么痛的声音进了耳朵,连带着心也扭成一团。
他愤愤然扒住门框要闯进来,两个番役一个抱住他腰一个反折他手,没得命令谁也不敢贸然拿他。西厂的人把住楼梯,外间围上一圈人,但没一个有胆敢冲上来看热闹。
荣靖额上的青筋爆起,大喊:“陆焉,你这小人,快快放了赵姑娘!”
里头的人却不搭理他,他专注于残缺的琴曲,和道:“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荣靖受不得心上人受苦,已是双目外凸,怒不可遏。眼看就要摆脱番役冲上来,到这时陆焉才悠然抬头,一双眼望向他,脸上竟还带着笑,口中吟道:“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伴着最后一个音,这曲《关山月》这首《关山词》也落定了,“垂泪痕。”他的指尖从第一根弦滑到最后一根,带着国仇家恨天地苍茫,这一曲终了。
莫名的,屋里屋外静得出奇,只听得见窗外雨声,毫无预期地敲打着窗台,叩响你门扉。
荣靖心中满腔的恨与怒到极点时不期然被他最后一个音冲散,哗啦啦落了满地,一一滚进这场雨里。
他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冒出个念想来,所谓风华绝代,亦不过如此。
雨势渐弱,陆焉将膝上的七弦琴搁在小桌上,抖一抖衣袍,站起身来,微微笑道:“荣二爷,多日不见,大人风采依然。”
他呆了一呆,才醒过神来,这不是朝会上日常碰面,他还有他的愤怒、他的妙宜:“不敢,卑职劳烦提督大人高抬贵手,放妙宜一条生路,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着实当不起这般折辱。”
陆焉先是笑,慢悠悠同他周旋:“我原没想到,似荣二爷这样的青年才俊,也常来这勾栏胡同。美人乡到底是英雄冢,荣二爷也不能免俗。”待荣靖气得面如关公,他再接着说,“荣二爷误会了,赵姑娘敞开门做生意,这是‘光顾’,并非‘折辱’,若荣二爷舍不得,自可找吏部取特赦文书,赎了赵姑娘回府去,做妾做丫鬟,都凭荣二爷高兴。”
“你明知道吏部没人敢冒这个风险,朝中上下有谁不怕你们西厂番子。你这奸佞小人,结党营私陷害忠良,人人得而诛之!”
“荣二爷慎言,吾乃天子近臣,一言一行皆受圣上指点,赵贤智案由锦衣卫查办,东厂协同,皇上御笔亲批,荣二爷若有不服,可上奏朝廷,陛下自有论断。”
荣靖捏紧了拳头,自知失言,他忍不得、气不过,只差把牙咬碎。
陆焉面容平静,如宽和长者,他坦然道:“我与侯爷有几分交情,看在侯爷的面上,荣二爷今日这话我就当没听过。大人好自为之,这楼里的人都已交付过银两给老鸨子,大人如此一闹,恐败了旁人兴致,不得当。”
赵妙宜衣不蔽体,捂着脸失声痛哭:“三郎,奴配不上三郎,也没脸再见,三郎将前尘往事都忘了吧,只当妙宜死了,世间再没有我这个人……”
好一对苦命鸳鸯,好一个狠毒恶人。荣靖发了疯,挣开番役,猛地上前来一把攥住陆焉衣襟,目眦欲裂:“我今日便就地打死了你,为民除害。”
陆焉却还笑得出来,他明明比荣靖略矮些,气势上却不输半分。陆焉凤眼斜睨,眼角是藏也藏不住的轻蔑:“打死了我,再拿侯府上下一百三十余口人陪葬,为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荣二爷不要因一时之气,毁了侯府百年基业。”
“再说,荣二爷与罪臣之女走得如此之近,处处维护处处照应,莫不是永平侯与赵贤智有旧?还是说永平侯也是魏阉一党?事实如何,明日着人彻查便知分晓。”
“你!”他恨自己无能,一个没根的阉人,他竟也拿他没有半点法子,反倒被他一步步逼得无路可走。
“荣二爷同我这么个阉人抢粉头,传出去可不好听。若消息进了慈宁宫,让太后晓得了,这永平侯千方百计争来的婚事,可就岌岌可危了。”
将军……
荣靖的手松了,再没力气,兵败如山倒,时局半点不由人。
雨停了许久,地上的水未干。琵琶楼的吵闹随夜色消散,赵妙宜或是要寻死或是痛哭,但明日太阳升起照样要梳妆描眉,开门迎客。
春山照例跟在陆焉身后:“荣二爷早已经回了,赵四姑娘已交老鸨子看管起来,不叫她寻死。义父,咱这是回府吗?”
前方的脚步停了,陆焉站在檐下抬头望天,看夜幕深沉,无星也无月,如一块黑漆漆的裹尸布,严严实实盖在头顶,没有半点生气。
“去冢子坡。”
这三更半夜的,去那个鬼地方,春山想不通:“义父,听说那地方闹鬼哪!”
“你舌头不想要了?话这么多。”
春山缩了缩脑袋,老老实实闭紧嘴。
小轿出了勾栏胡同换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出城,路上乌鸦盘旋野狗乱吠,便知到了冢子坡上。
深山野墺,夜寒风冷,陆焉多套一件玉色底的直襟大袖,雅青色滚边的鹤氅,松柏似的立在风里。脚下是滚滚斜坡,挖一座万人坑,收尸人吆喝一二三,枯柴一样的死尸连床破席都没有,沾着土顺着斜坡滚进坑洞。一时间盘旋等待的乌鸦同野狗都欢呼起来,哗啦啦一拥而上,尖利的喙与獠牙撕扯着新鲜肉身,享受着饕餮盛宴。
春山在一旁捂着嘴,胃里头翻滚,想吐吐不出来。
这夜里一点光亮也没有,只有随侍手里一排灯笼闪着幽幽的光,可这终究难敌山风呼啸,夜风吹得火焰左摇右晃,光影明灭不定,似幽魂伏出,厉鬼索命。
陆焉大约融进这苍茫凄凉的天地,他不言不语,一双眼凝望向远方。
浓墨坠下的天幕是他深厚的影,孤灯映出他凄然冷硬的侧脸,山风中夹杂着野鬼低泣,叫嚣着要索他的命。
那便来吧,这天地乾坤日月星辰,通通如坑底尸骨,来年与他一同埋葬。
陪伴他的只有孤独,以及突然间落下的微雨。
雨丝打湿了眼睫。
春山觉得难过,眼泪涌上心头,擦也擦不掉。
陆焉转过身来问他:“你这猴头,哭什么哭。”
春山道:“义父,我害怕呢,前日听见有只女鬼要捉了我回去当点心吃。”
定国公府里一片祥和,自然,要除开握着剪子想死的五姑娘。
绛珠轩的赵嬷嬷急急忙忙赶来缀锦轩叫救命的时候,景辞正在院子里逗猫,这小白猫本是只野猫,早年间英勇非常,过五关斩六将闯进缀锦轩来偷点心吃,院里头丫鬟嬷嬷都围上来抓,偏没一个得手。景辞瞧着喜欢,便叫厨房送了一盆子小鱼干来,果然,这猫吃得肚皮翻天,倒地就睡。从此便在院子里养起来给她当个乐子。如今大半年不见,这猫吃得头圆肚子圆,白毛顺滑光亮,是猫里头的富贵员外爷。
景辞一面拿红穗子逗它,一面道:“糖糖,你再胖下去,赶明儿就将你交给李冲家的油炸了吃。”
这猫像是听得懂人话,猫爪子也不去拨穗子了,瞪着一双琉璃似的眼珠子看她,过后猛地蹿了出去,一溜烟地不知又跑去哪个犄角旮旯里赌气去了。
景辞一扔穗子:“得,这年头一只猫也是天大气性,说不得半句。”
忽而外头吵闹起来,白苏才想去瞧瞧,便见着个圆滚滚的身子扑上来,伸手要捞景辞裙角,好在半夏灵敏,立在前头拦住了。她手叉着腰,柳眉倒竖:“赵嬷嬷这是怎么了?我们姑娘才回来几天,可没招惹五姑娘吧,嬷嬷这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知道的说您是府里有头有脸的老人,不知道的还当是哪儿来的山匪泼妇,要来撕扯我们家姑娘呢。”
赵嬷嬷呼天抢地地哭道:“求郡主救救我家姑娘吧,这国公府里只有郡主能救五姑娘,老奴求郡主发发慈悲,且别叫我们姑娘就这么去了。”
景辞照例玩着手上的绳结,由半夏出来回话:“嬷嬷这话怎么说的,奴婢虽是年纪小,却也要斗胆说上嬷嬷几句。您老掰着手指头算算,我们姑娘统共才回来几天?也就前儿在颐寿堂同五姑娘碰了回面,半句话也没说,五姑娘便是有天大的委屈也甭想攀扯我们姑娘。再者,府里的规矩嬷嬷是最清楚不过的,我们姑娘回了府便就是六姑娘,没的郡主郡主的,把兄弟姊妹都叫生分了。嬷嬷是长辈,如今却头一个坏了规矩,这叫我们姑娘如何是好?”
丑话都说在前头,先骂过一回,灭了气焰再来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地说事。
赵嬷嬷一狠心,抬手啪啪往自己这一张老脸上扇:“老奴该死,老奴冒犯了六姑娘,老奴这就给六姑娘赔罪,只求六姑娘去瞧瞧我们家姑娘吧,晚了怕是要出大事啊……”
她这般声泪俱下,哪晓得景辞却哧哧地笑出声来,景辞指着她说:“看来府里的伙食越发好了,嬷嬷这身子快赶上大厨房里帮厨的婆娘了。”
“只求姑娘看在二老爷的分上,看在同是一房人的分上,且去瞧瞧五姑娘吧。”
景辞笑:“是呀,二老爷怎么不去管一管,偏找上我,我一个做妹妹的能有什么能耐左右她的婚事。嬷嬷回去吧,五姐姐恨着我呢,你来这儿求我,她指不定在绛珠轩摔摔打打发脾气。”
赵嬷嬷肥胖的身体又弯折起来,她重重磕一个头,抬起头来眼泪糊了满脸:“五姑娘点头老奴才敢来缀锦轩求六姑娘,我们……我们姑娘也是没法子了啊……您就当可怜可怜五姑娘吧,她自幼没了母亲,名不正言不顺地养在国公府里,老夫人何曾瞧过她一眼,如今……却叫我们姑娘去跳那火坑。”
“得了,最腻烦你们翻旧账,仿佛阖府上下都对不住她一个。你起来,我去便是。总不至于她扯根绳子上吊也怪到我身上来。”
绛珠轩的人一个个就只知道站在门口哭,只留个脑子清楚的大丫鬟灵俏守着景瑜,不让她把手上磨得锋利的剪刀真插进喉咙里。
景辞现身,她那剪子离喉头再近一寸,灵俏当即吓得腿软,扑通一声跪下:“姑娘,您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如今郡主来了,她是大慈大悲菩萨心肠,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您往火坑里跳……”
没人来招呼,景辞自挑了张黄花梨木太师椅坐了,手上捏着个玉核桃玩,瞧景瑜同灵俏比画来比画去,半晌才说:“姐姐这是闹的哪一出,姐姐嫁与不嫁与我有何干系,何苦平白来闹我?”
景瑜眼含薄怒,瞪眼瞧她,恨恨道:“拿我的婚事去换你们的万年富贵,怎就不与你相干?”
她这位姐姐惯是如此,星火大的事也能发出个燎原的火,她只让着她,笑嘻嘻歪着头看她:“婚事?姐姐从哪里听说的,我可半点消息没听着,可见姐姐如今长进了,内外都有人,恭喜姐姐,贺喜姐姐,姐姐有这份心思又何必找我,自想个法子躲过去不就成了?”
景瑜的眉眼生得极好,温柔婉约,妩媚多情,多半是像她那位天姿绝色的母亲,只可惜美人早殇,景辞无缘一见。只不过她这性子与容貌却截然相反,瞧着她是位柔柔弱弱的美人,实则刚烈耿直,景辞觉着她若是男子倒是适合去都察院当差,至多不过一年,朝廷上上下下大小官员就得让她骂个遍。
瞧,她又开始冷笑,眼珠子上翻,谁也瞧不上:“你说得倒轻巧,我与你不同,你是被众人捧着的,分毫不敢错待。我呢?我是什么样的身份,自接进府里老夫人何曾正眼瞧过,就是我那可怜的母亲究竟因何而死,到如今也说不明白。”
玉核桃从左手转到右手,景辞闷声点头,敷衍道:“怪我,又怪我,都怪我。”
这事说起来确有一番渊源,景辞的父亲素有才子美誉,自然也有才子风流,祖父逼着他考科举他偏不依,日日流连在花街柳巷三教九流之地。当年的说诗会上,景公子结识了曹姓举子,进而认他为知己,但谁清楚是在烟花地还是白鹤楼?两人一来二去来往多了,他便瞧上了曹举子的妹妹曹湘陵。但当年的景老爷正打算让他尚公主,府里怎有余地留给落魄举子家的曹姑娘?才子佳人头脑发热私定终身,可最终才子被抓回国公府老老实实当起了驸马爷,佳人珠胎暗结,却不知为何最终香消玉殒。
景瑜原也不在国公府养着,自永嘉公主去后三年,老夫人才勉勉强强应了二老爷,将景瑜接进府里,无奈老夫人打心眼里瞧不上曹湘陵,连带着也不喜景瑜,景瑜一直被冷冷撂在一旁,鲜少过问。国公府里下人们贯会捧高踩低,她自是有一肚委屈,哪有不恨的道理。
景瑜横她一眼:“我今日没想同你翻旧账,你且等着。前头老夫人同夫人商议着要将我送去惠义侯府,给个糟老头子做继室,是为的什么?眼看贵妃不行了,为着巴结皇后娘娘,如此不体面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景辞道:“惠义侯是皇后兄长,年岁虽大了些,也不至于是什么糟老头子。你一过门就是侯府夫人,难道不比大姐二姐风光?”
景瑜不屑道:“谁稀罕做那侯夫人?你且差人去打听打听,惠义侯是什么样的破落户,又是什么样的浪荡名声,只怕你多听一句都臊得慌。若真是门好亲,怎不见夫人将自己的七姑娘送去?竟便宜我这么个在犄角旮旯里养起来的女儿。”
景辞道:“我原没听见风声,她们或也只是说说罢了。”
景瑜不信:“老夫人定的事情怎会轻易作罢?且瞧着吧,这回老夫人生辰,她定是要找惠义侯家的老太婆私下里合计,若真定下了,我便一根绳子吊死在宴席上,好叫他们一个个的都看清楚了,我母亲虽懦弱,我可不是任他们搓圆捏扁的人,逼急了,我死了也叫他们不安生!”
她眼中含恨,银牙咬碎,可见不单是气话。
老夫人面慈心狠,拿孙女的命换前程这种事,还真不是做不出来。
景辞心下凄然,长叹道:“何苦要闹到这般田地……你若死了,还不知她们要如何编排你呢。老夫人最好面子,一句半句丑话都听不得,更何况是在寿宴上。你死了是干净,你舅舅家恐怕也要遭殃。”
“我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只能求你。旁人的话一千句一万句老夫人不见得听,但凡是你说的,老夫人没有不信的。你只当行行好,说上那么一句半句,只当还了八年前欠我的人情。”
景辞笑:“我可不记得欠你什么。得啦,你继续闹吧,我累了,回去歇会儿。”
景瑜气得扔了剪子,高声叫她:“你回来!是我求你还不成吗?”
赵嬷嬷也扑上前来磕头:“六姑娘菩萨心肠,只当做善事积福祉,帮帮我们家姑娘吧。”
“好呀。”她竟应了,转身指着赵嬷嬷说,“拖出去打二十板子给这老东西个教训,省得成日里挑拨姊妹们闹事,好好的少爷小姐全让你们这帮奴才教坏了。还愣着干什么,拖出去,就在院子里打,也叫丫鬟们都听着,看谁还敢再犯!”
景瑜愣了愣,看着她,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景辞接着说:“你这地方我再不来了,没由头为着底下奴才几句话就同我闹,要死要活的,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景辞不再多留,一副气冲冲的模样旋即出了绛珠轩。
赵嬷嬷瘫软在地,问道:“姑娘,六姑娘这是答应了?”
景瑜点头:“她这是怕今日之事传到颐寿堂里,老夫人知道我求过她,说再多也没用,只得委屈嬷嬷。”
“这点子委屈算什么,老奴为了姑娘,什么委屈都受得。”
回了缀锦轩,半夏气不过,问道:“五姑娘的事您真要插手?瞧她们那嚣张的样儿,哪像是求人的?倒像是把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人办事。”
景辞放下手中一本旧书,饮一口热茶,低低地道:“她也就是嘴上厉害,其实是个豆腐心,傻得很。比咱们府里那些个面上亲热,背地里下刀子的人不知好多少。再说了,我是真欠着她一份情,且还了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力便可。”
她又叫了白苏来:“东西收拾好没有?山上冷,我那件羽襟斗篷带上没有?”
白苏答:“您放心,奴婢已经收得妥妥的,再带一件白狐领子的、一件孔雀翎的,保管冻不着您。”
景辞心里头闷得慌,这个家里半点情面不讲,唯有景彦是单纯且直率的,她真要感谢母亲留着景彦同她相依为命,否则她形单影只,如何熬得过?景辞转念一想,又觉得跟着大夫人出门上香未必不好,至少她能躲开这些不知所谓的钩心斗角。
谁知道她竟会遇上陆焉。
大嫂怀相不大好,大夫同稳婆都说孩子太大,生产时恐怕要比常人艰难。府里的夫人们同太医打惯了交道,她们心里头明白,太医把这话都说出来了,那大嫂生产就绝非艰难而已了。老夫人心中焦急,便要拉上大夫人一同来大觉寺祈福,景辞自然得拦着,这劝来劝去就成了她陪着大夫人上山。
前山磕头上香,后山禅房小憩。景辞今日系着白狐领披风,内穿桃红洒金莲花纹短袄,下着墨绿马面裙,衬得一张小脸初雪似的白净。又因唇上点了胭脂,在这万物萧瑟的冬日里便更显得活泼,天地间仿佛仅剩下这么点春色,让人舍不得挪开眼看别处。
她年纪小,闲不住,哪里听得进老僧人讲禅,早早地就跑到后山梅园来。这一处梅花开得极好,有荷花玉蝶、徽州骨红、绿萼绛紫,这些梅花在凛冽的山风里斗寒争艳,自有风骨,走近了似投身在一屋子冷香里,幽幽然叫人心醉。
她指着身旁一株垂直重瓣朱砂色梅花说:“折几枝下来,这两枝我们留着,其他的再挑几枝送到大夫人房里。”
半夏嫌冬衣累赘,穿得轻便些,当下便踮起脚去折梅花。景辞看着老觉着有人隔着山瞧她,那目光炙热却温柔,她没办法忽视,猛然回头,就见山上禅房外远远站着一位穿着天青色道袍、玉色鹤氅的男子,他旁边站着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僧人,那男子侧过脸,不知同僧人说些什么。乍一看倒以为是山下道士上山,来同和尚论道。
谁知他二人一人吟一段诗,穿道袍的说的是:“江北不如南地暖,江南好断北人肠。胭脂桃颊梨花粉,共作寒梅一面妆。”
而僧人说的是:“池边新栽七株梅,欲到花时点检来。莫怕长洲桃李嫉,今年好为使君开。”
双双打着禅语机锋,妙处唯有他们自己才懂。
梅花摘好了,景辞不见得高兴,一转身甩开了披风往居士林走,一路上嘀嘀咕咕说:“才不要理他,这没脸没皮的东西,让他死在赵四屋子里好了!”
陆焉同荣靖争粉头的风流艳事慢慢在京城里传开,景彦知道后气得砸床,嚷嚷着:“等小爷屁股养好了,头一个打死他。”
不过他要打死的是荣靖。景辞想的却是,再也不要搭理那个死太监。
她蓦地停在雪地里,一回头,哪里还有陆焉的影子。
谁知走到禅房前,又见到那人。他微微笑,唤一声“郡主”,将天地山水也衬得娇羞。
她只管闷头往前走,看也不看他:“我才懒得搭理你。”
他便笑了,这一笑温暖了这一整座冬雪寒山。
景辞进了屋扯了斗篷,便招呼白苏关门,陆焉到底是个练家子,比白苏快一步,挡住门穿了进来。白苏为难地看着陆焉,再回头看景辞。她一拍桌子皱着眉说:“出去,我的屋子也是你想进就进的?赶明儿打你二十大板,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陆焉向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半月不见,郡主的病可大好了?”
景辞气鼓鼓地转过身背对他,赌气道:“横竖死不了,用不着厂公大人操这份闲心。”
陆焉今日就带着春山一个,这小猴子惯会看眼色,半拉半拽地把白苏同半夏两个丫鬟都带了出去。半夏由他拉着,还在举着梅花咋咋呼呼地喊:“哎呀,这怎么行,刚摘的梅花都还没插瓶呢!死了怎好!”
春山道:“行了姑奶奶,有点眼色成不成?这梅花值几斤几两,回头给您老人家砍一树插院子里都成。”
吱呀一声,他们带上门出去了。
景辞这才着急起来,她一跺脚就要出屋:“你把我的丫鬟带走做什么?我可不要同你一间屋子里待着。”
他拦住她,将她手里的掐丝珐琅团鹤纹手炉换成自己手里的翡翠雕龙纹手炉,修长十指握住她的,两人的手交叠在翡翠温润的外壁上。他拨了拨她修剪得圆润可爱的指甲,微微一笑道:“这翡翠又温又不烫手,郡主且拿着用吧。”
她抽开手,撇撇嘴说:“我才不要你的东西,恶心,呸!”
他却丝毫不生气,似一位耐性极佳的教书先生,要以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将劣徒引回正道。自然,景辞就是这顽劣徒孙,敢跟先生拍桌子瞪眼,抬脚踹得桌边小圆凳咕噜噜滚得老远。她瞪着他说:“你的东西我可要不起,你拿去春和宫也好,拿去讨好教坊司的娼妓也罢,横竖别让我瞧见了,再不拿走我就先砸了它。”
话说到这份上,他仍顶着君子模样,温温和和地笑着,轻声细语地同她说话:“砸吧,微臣也沾沾郡主的光,听个响。”
那翡翠手炉被高高举起,又被轻轻放下。
到底是她势弱,又不肯认输,转身去取了她的小羊皮鞭子来:“我偏就不信,这年头连个奴才也要欺负到我头上。”鞭子向天一甩,不左不右恰好抽在他背上,玉色鹤氅被抽出一道痕迹,她捏着鞭子呆呆地说:“你怎么不躲?”
恍若无事发生,陆焉轻声说:“微臣原本就是郡主的奴才,郡主要罚,奴才便受着。”
十年前,他也不过是个青涩小子罢了,犯了事要被拖出去杖毙,干爹怎么求情也过不去,最后是她轻轻巧巧一句话,才留下他一条贱命。他伺候了她五年,似慈父般待她如珠如宝,她哭着喊着不肯睡,要去宫外找父亲母亲的夜里,都是他抱着哄着,温言软语中才睡过去。
景辞一甩手扔了她的小鞭子,也不知同谁见气,她大半是气自己是个小窝囊废。陆焉拎起茶壶来,慢慢悠悠地沏一杯茶放在桌边,道:“郡主先喝口茶,消消气,有话慢慢说。”
景辞依言落座,仍皱着眉毛看他。她两颊鼓鼓的,粉嫩嫩得让人手头痒痒,忍不住想要去捏上一把。“说吧,你这回要给我吃什么药,下什么毒?还是要我去御前进言,让你领回你的赵四姑娘?”景辞没好气地道。
陆焉勾了勾嘴角,笑着道:“给郡主吃的就是太医院开的方子,只不过微臣擅自做主,给郡主屋子里添了些安神香安神茶,郡主年纪小,旁的事情大可不必理会。至于赵四,虽说人言可畏,但荣靖确实轻重不分。”
“横竖你都有道理,厂公大人一手遮天,何必同我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