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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鲜花着华锦

春和宫里,喻婉容终于哭累了,茶盏瓷瓶砸了一屋子,满地碎片,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曹得意左挪右挪才找到个能跪的砖,头磕得砰砰响,照这么个磕法,人都得傻了。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一来他并非春和宫的奴才,太后处置喻婉容,也没牵扯上他;二来喻婉容虽未被褫夺封号,但已经丢了权柄,齐王明年西行就藩,圣上责令她闭门思过,可没给期限,许多人就是这样思过到白头,死前也未能翻身。不过——他斜过眼睛瞄着一旁一声不吭的陆焉,喻贵妃有他,莫说是闭门思过,就是被打入冷宫也能有复宠的一日。

曹得意还是好言好语求饶,省得日后难相见。

“奴婢有罪,奴婢该死,娘娘且打死了奴婢吧,都是奴婢办事不力害苦了娘娘,奴婢活着还有什么用处,早该死了——”说着,他扬起手,啪啪啪地左右开弓,扇得自己牙都掉了一颗,和着血水吐出来。他还得哭,还得继续扇,这总比被拖出去打板子强。

“你滚!别再来春和宫奉承本宫,你也甭想走本宫的路子接你干爹的官!”她手指大门,面目扭曲,活似女鬼,“滚!下贱种子,滚出春和宫去!”转而喻婉容像是才发现一旁沉默不语的陆焉,她抓起高台上供奉菩萨的小香炉朝着他头上砸,“你看什么?没用的东西!本宫垮了,你另攀高枝呀!见利忘义的贱骨头,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心里头那点子小算盘。怎么,你是打算去给皇后卖命,还是想爬上龙床?”她真是昏了头了,自乾元十三年得宠之后,别说栽跟头,就连跌一跤陆焉都能给她垫着,她何曾受过如此大的冤屈?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家出身,气急了便口没遮拦,多粗多野的话都敢说。

不承想陆焉不躲不闪,生受了那只鎏金香炉,一炉子香灰并着血,从额角流到眼角,染得瞳眸一片鲜红。

地上的曹得意吓得大喊着“奴婢告退”,爬起来提着袍子便跑。

陆焉还是玉雕似的静默,也不肯抬手擦一擦滴在脸上的血。

喻婉容终是累了,她呜咽一声扑倒在床上,嘤嘤地哭着:“是我不该,我不该听曹得意撺掇,更不该疑你。若是我早听你的话,不去声张此事,何至于此呢……”她擦一擦泪痕,露出一张惨白脸孔,朝他伸出手来,长长的甲套如利刃,泛着冷光,“你生我的气了?”

陆焉紧抿着唇,拱手道:“微臣身上污秽,怕脏了娘娘的手。”

她便拧了眉,恨恨地道:“本宫叫你过来!”

他便上前去,伸出手,让她攥紧了,指甲套上的镂空花纹硌着她的皮肤,让她觉得格外冷:“我明白的,天底下只有你对我好,全心全意的好。若不是你,本宫还是延禧宫里的喻常在,傻傻地守着一炉子香灰,到死也见不着皇上。”

陆焉低头,看她环住自己的腰,扑倒在自己身前,他抬手抚过她头顶散乱的发髻,低声道:“一切都是娘娘的福祉,天命如此。臣蝼蚁贱命,当不起娘娘这话。”

她仰起脸,望着他,眼睛里都是茫然无措,哪里还有贵妃娘娘的风貌。

“陆焉,你帮帮我!你帮帮我!我不想燧儿去陕安府,也不想一辈子被关在春和宫里……”她说得哽咽,断断续续,好不可怜。

“娘娘放心,臣——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娘娘……”他轻抚她的脸,两片薄薄的唇上下开合,缓缓在她耳边说。

他像是阿芙蓉,有毒,却上瘾,让人欲罢不能。

日子翻过这一篇,宫里好歹清净一段时日。喻婉容像是终于学乖了,她老老实实待在春和宫里不再哭闹。曹得意是被骂了出来,但却不见他同陆焉撕破脸皮,两人反而同往常一样和和气气,或许是正应了景辞说的“如胶似漆”。

月底,景辞的咳症总算好了,她梳洗整齐到慈宁宫见过季太后。她母亲永嘉公主与当今圣上皆是太后所出,但母亲命薄,生产后亏了身子,养了两个月不到就撒手西去,太后怜她孤苦,便自小接进宫里,她在慈宁宫就近住着,景彦七岁大便做了太子伴读,镇日里跟着太子满京城胡闹。

太后见着她,便是“心肝儿肉”地揽到怀里,瞧着她小脸儿尖了,心疼得又骂了喻婉容一回,补药赏了她一堆,又问她缺了什么,想吃什么,一定要好好补一补。景辞白日里犯困,精神不济,勉强扮个快活模样强撑着说话:“我原想着天渐凉了,打算挑个新鲜花样子绣上,做双软乎的袜子孝敬太后,这一病倒耽搁下来,回头我可得赶赶工补上。”

“哀家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以后这些费功夫的事都让宫女去做,你熬坏了眼睛哀家可要心疼。”

“哥哥姐姐们都是极孝顺的,我也是琢磨半日才想着要做袜子,一来是太后贴身之物自当仔细,二来袜子也简单些。太后是知道的,景辞笨手笨脚的,不敢跟姐姐们的手艺比。”

“好东西谁都能做,难能可贵的是你这份心思。”季太后瞧着慈善,对景家的几位姑娘都是极好的,但倘若家中没有伯父镇守西南,恐怕景辞亦难有此殊荣,“下个月二十九是你们府里老太太生辰?”

景辞忙打起精神笑道:“是呢,正是下个月二十九。不过老太太吩咐过,不让大办,只请了相熟的人来家中,凑在一起说说话罢了。只是景辞要向太后娘娘讨个旨意,祖母寿辰,景辞需回府中相伴才好。”

“也好。”季太后道,“这些年你都在宫里陪着哀家,也该去你们老太太跟前尽孝。”

景辞虽万般不想回家,但世人的规矩如此。她偶尔胡闹一次无所谓,却不能在孝道上有分毫差池。

何况,她只在力所能及时胡闹。

难得和风煦日,晚风柔得令人欢喜。陆焉今日回了城西宅邸,这座宅子建在恩亲侯府宅与靖海侯府宅之间,两个侯爷一个是无功无德外戚封侯,一个是没落潦倒开国功臣,谁也瞧不上谁,谁也不爱搭理谁。他选在此处,大约是因为此处原是武英殿大学士杨国桢的府院,后杨家落罪,满门抄斩,这宅邸也荒废下来,多年无人问津。三年前,江西承宣布政使许荇将房契地契压在大吉盒里送到他手边,入住时宅邸已被翻新成今日模样,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虚实相接,生生在京城造出一个小江南来。

额角的伤口上过药,已淡了许多,不似早几日狰狞骇人。

春山在身后一下一下梳散他的发,想起花厅里垒得半人高的礼,小心地试探道:“义父,您今年生辰真不办了?”

下月十五是陆焉二十九岁生辰,但他早早放出话来说不宴客,京内京外想走西厂提督这条路子的大老爷们急得抓耳挠腮,离十五还早着,他们便急急将贺礼送上门来,更有个丁忧三年的外官送上一对扬州瘦马供厂公大人消遣。

陆焉道:“今年年成不好,宫里的贵人们都想尽办法节俭开支,我这不零不整的还办什么。”

他惯常如此,出头的事让东厂去办,他坐收渔利即可。

春山迟疑道:“那……小院里那几位姑娘留是不留?”

陆焉淡淡地道:“曹得意不是喜欢这些玩意儿?挑个好日子,把人送到他府上。”

春山诧异:“曹得意?那人……”他原以为陆焉根本瞧不上曹得意,又何必便宜他。

陆焉道:“世上本无庸人,只看你用得是否得当。曹得意以后有大用,且先留着。”

春山想不明白,只好点头遵是,明日就去办。

初一,景辞将箱笼都收拾妥当。她的意思是这些不必都带走,估摸着过不多久,她就得回宫来住。

这一日她辞过太后,经园外回廊出慈宁宫,恰遇上迎面走来的身披绯袍、头戴素花四梁朝冠的陆焉。离着约二十步远时,他停了下来,弯腰避到一旁。景辞迎面上前,他低头时只瞧得见她身上的十幅月华裙,素白的裙面下缝镶着羊皮金,微风吹来,色如月华。这皎皎月华却停在他眼前,似明月蓦地照亮树荫下的一片晦暗。

两人相顾无言,她憋着一股气,又没个发火的由头,只得硬生生吞进肚子里,心底里嘀咕,世上哪来这样的人,多瞧一眼都让人生气。

景辞提步要走,白苏同春山都松一口气,不料她才往前迈一步便停了下来,望着陆焉弓成平梁桥似的背脊道:“你抬起头来。”

他似有几分犹豫,但仍旧依言稍稍抬头,依然保持着目光落地、下颌收紧的恭谨姿态。

景辞拧着眉,目光落在他额角伤疤处,问:“这是谁干的?”

陆焉心中微叹,但回话时仍旧不疾不徐:“是微臣近日行路不慎跌倒所致。”

而景辞呢,她胸中原就藏着一簇火,没法发泄,他这藏藏掖掖的一句话,端的是给她添了一把柴,她心中的火苗噌地一下便蹿了上来,让她恨不能烧了一整座春和宫。

她今日穿鹅黄团花短袄,领上襟扣镶一层软软狐狸毛,腰间月华裙灵秀飘然,出云髻点翠蝴蝶簪,圆润小巧的耳垂上坠着孔雀石耳坠子,远远瞧着是一位足可入画的美人,可她一出口却是惊人:“我看她是活腻歪了!白苏,取我的鞭子来!”她一跺脚,便要冲去西边人迹寥寥的春和宫,找一日哭三回的喻婉容算账。恶狠狠的语气,配着红艳艳的唇,倒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憨来。

见她不管不顾就要走,陆焉也忘了礼数,他一把握住她手臂。景辞回头,气冲冲瞪他:“你放开!”

陆焉言语恳切:“臣微末之身,不值得郡主如此。”

景辞甩开他的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气的是什么。他愿意让喻婉容糟蹋那是他贱、他活该,关她哪门子的事?她想不清楚,或许是看见真相也不愿意承认,最后,景辞恼羞成怒,继续口无遮拦:“你就算是条狗,也是我的狗,她喻婉容打狗不看主人的面子,就是找死!”

陆焉原本拉她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缓缓收在身边,苍白的面容清清冷冷,任谁也猜不透这张青白面皮下是恶鬼还是神佛。只见他带着自嘲,勾了勾嘴角,竟还能笑出来。

“郡主贵人多忘事,微臣这条狗,早在六年前便认了春和宫喻贵妃做主子。郡主为了条不听话的狗同春和宫起冲突,不值当。”

她自知失言,但不肯认,依旧强撑气魄:“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我倒要看看,你这条春和宫的看门狗,今日是不是要改性子表忠心,替你主子拦着我!”

白苏在一旁急得满头汗,忙去拦景辞:“郡主,这可使不得,咱们今日可是要出宫的,耽误了时辰要不得。”

眼见着回廊尽头,似有人说说笑笑而来,景辞依旧不避不让。两人僵持在路中央,陆焉只得道一声“郡主恕罪”,就一把拉住她推开西厢一间起居室的门,再砰一声关上门,留着白苏同春山,在回廊上面面相觑。

景辞还在耍小孩子脾气,一进门便忙不迭地甩开他:“你放手!陆焉,你好大的胆子,敢阻我的事!”

他长叹,无奈地望着她,还似旧时:“郡主这又是何必……”

“我就是任性,就是骄纵,就是不讲道理!我原就是仗着太后宠爱,满京城横行无忌。怎么,阁下是谁?来管本郡主的事?”她倒豆子似的说完了这一连串的话,气呼呼、肆无忌惮地对着他使起性子来。

陆焉道:“微臣办差不利,受主子责罚,原就是理所应当。微臣乃卑贱之身,郡主实不必为此发怒,不值当。”

又是“不值当”三个字,他将自己踩进泥地里,卑微到一文不值。她说他是条看门狗,他便是,她说他下贱,他也应着。全然是油泼不进、水浸不入的一颗铁豌豆,早不在乎这一层脸皮及二三两不值钱的尊严了。

她回头看他额上伤口,一道半指长的疤,结出的痂落了大半,露出粉红光鲜的新肉。似一块上好和田玉,让喻婉容敲出条裂缝来——她简直暴殄天物。

“你既自甘下贱,我又有什么好说,只当我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陆焉俯身,又是一拜,道:“郡主疼惜,微臣铭记在心——”

“疼惜?简直笑话!”仿佛被踩中痛脚,她忽然间高声反驳道,“我是早看喻婉容不顺眼,正巧碰上个机会,想让她吃点苦头罢了。哪里……哪里就是什么疼惜……”

陆焉无奈:“是,是奴才失言……”

“什么疼惜,你少自作多情!”她语气急切,着急反驳,一面还兀自沉浸在她认为暧昧不清且言过其实的两个字里,捧着一张红得发热的俊俏脸,喃喃自语,“你原就是个伺候人的奴才罢了,我管你做什么,不过是看你可怜……”她再摸一摸滚烫的面颊与通红的耳根子,安慰自己,“我定是又犯病了,也不知你给我下的什么毒,这般厉害,再发烧要烧坏脑子的……”

陆焉瞧她双颊绯红,忧心她旧病复发,伸出手来探她额头。

丝丝凉意透过她饱满的额头流进她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里,耳边的孔雀石耳坠轻晃,她仰起脸望着他。陆焉……兴许是日常多见他弯腰躬身模样,此刻的他似乎比记忆中更高大些,她抬起头,才不过到他人中处,眼前两瓣唇虽薄,但中间那颗唇珠引人流连。他的脸多数时是一丝血色也无,白得似鬼,更衬出双眼深邃,狭长眼角渐渐有了纹路,于他微微笑时,唱诉岁月茫茫,白云苍狗。

而这双眼,温柔而专注,眼角一颗泪痣,似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写尽了人间愁绪。

他望着她,几分狼狈,几分羞赧,还有几分莫名悸动。仿佛有人锁住他的喉咙,攥住他的心,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在一处。他听得清她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似乎那颗心立时就要越过嗓子眼落到他手心里。

她似乎听见钟声,咚地一下敲在头顶。霎时醒过神来,猛地推开他,也不知哪来这样大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到门上,背脊扣上浮雕木门,动静大得令春山一跃而起,生怕屋里的人一言不合真打起来。他又不敢贸然敲门,只得壮着胆子贴门去听。里头人喊了句“我没病,你才有病”,门便开了。他摇摇晃晃跌在门框上,看着白底金边月华裙一晃而过,裙子的主人撇下白苏径自去了。

春山忙起身问道:“义父,您没事吧?”

陆焉似乎笑了笑,说:“走吧,太后还等着我回话。”

春山纳闷,哪有人挨打挨骂还偷着乐的,可见跟对了主子,义父不是一般人,能人所不能,忍人所不能忍。

另一厢,白苏小跑着才追上景辞。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景辞,虽不见异状,却听见她小声说:“白苏,我怕是病得厉害,季太医的方子还得熬着吃。”

马车出了承天门,景辞的耳根子仍绯红,她躲在角落里望住小桌上一只甜白釉茶杯怔怔出神。前一刻脑子里跑马灯似的嘈杂,这一时却没半点思绪,用鼓槌往头上一敲,准能听得见回声。

白苏同忍冬对上一眼,又唤了一声:“郡主,喝口茶吧。”

景辞仍是没回应,此刻她魂在九天上,哪能看到凡人。

过了金吾街,迎面来的是定国公府门前那两只凶煞煞的石狮子,车驾绕上一圈,并不从正门入。小西门已早早站满了丫鬟婆子,仆妇们皆穿着簇新衣裳,发髻整齐,真心假意暂且不论,至少一个个瞧过去,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众人迎她下车换轿,行了礼齐声道:“奴婢恭迎六姑娘回府。”

她眯起眼,笑一笑,又是另一张脸孔,同先前车内那个魂不守舍的景辞全然不同。她记起来了,一旦她踏进国公府的门,便又得做回六姑娘,哪管她愿不愿意。

府中景致不变,一棵树一座山都要随着老太爷做个肃然无趣的姿态。颐寿堂前院养着的一大片菊花到了这个时节,亦是好的好坏的坏,左首边一小片白毛狮子谢了大半,另一株二乔却还开得热热闹闹。

内堂厚厚的挡风帘子抬起来,眼见个身段窈窕的丫鬟上前来回话。她轻声细语的,似读书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老夫人,六姑娘回来了。”

老夫人半靠在榻上,石青色褙子,玄狐皮抹额,瞧不出已到花甲之年。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左首边座上容长脸的年轻妇人,那妇人不由得神情一凛,立时端出一个温婉慈爱的笑,回给老夫人。

“景辞大病初愈,好好将养身子是正理。叫她先歇着,不必着急来颐寿堂请安。”

梅双道:“前头袁瑞家的来回话,说六姑娘换了衣服就来给老夫人请安。”

“嗯。”老夫人微微眯着眼,瞧着二夫人说道,“小六儿是个难得的,懂礼数,有孝心,你们也等一等,一并见了,省得小孩子家家一回府就得挨个儿请安,累出病来怎么好。”

坐在右边的大夫人忙说:“老夫人便是不说妾身也要留下,好些日子没见着六姑娘了,我这心里也想念得很,正想找个机会和她好好亲近亲近。老夫人心疼六姑娘,难道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就不心疼她了?弟妹,你说是不是?”

大夫人把话头子顺顺当当扔给对面的二夫人孙氏,只看她接是不接。说到底,孙氏在这深宅大院磋磨了这么些年岁,早不是当年,她顺势扯出个笑脸来道:“这孩子不常在家,我这心里也想念得紧,缀锦轩早早地就收拾妥当了,原留在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妾身先从自己身边挑出几个伶俐的在缀锦轩听差。”

老夫人道:“哪有女儿刚一回府就抢了母亲的丫鬟来用,传出去平白叫人说嘴。”她转而看立在一旁的梅双吩咐道,“你叫于嬷嬷领着菊芳兰香两个去缀锦轩候着,你把怡景苑的人自领回来。”

孙氏嘴上应着,心里却不平,只看这阖府上下,独她六姑娘一人是富贵人,旁的兄弟姊妹都是陪衬,她一回来,人人都得让路。给长辈们请安如何叫累?府中姑娘们日日都做,单她金贵不成?

她转而又想起昨日大夫人劝她的话,“过去的事便不该再计较,你且为着四少爷同九姑娘的前程,也不该得罪了她。如今有太后,将来还有太子。你好好想想吧。”

但她心里到底还记恨着,回溯往事,如不是早年间花园相遇,景辞鲁莽冲撞,她那个无缘的孩子必不会胎死腹中,可恨二老爷偏心,不过罚她避走别庄,如今她杵在跟前,日日刺她的心……

她攒着一股恨,却还要装出一张慈爱的脸,陪人做戏。

约过了半个时辰,景辞换过家常衣裳,穿一件石榴红短袄,系着藕荷色留仙裙,梳瑶台髻,乌油油的头发上只有一只白玉簪子和一朵红珊瑚珠子攒出来的小牡丹,瞧着一团喜庆,专来讨老人家喜欢。

方进门,老夫人便让梅双扶着站起来,景辞忙迎上前,扶住老夫人道:“孙女不孝,万不敢劳祖母起身。”

老夫人笑着抚她的脸,欢欢喜喜地道:“我日盼夜盼,今日总算见着你了。瞧瞧,这模样越发水灵了。”她倒不提景辞在宫里那一场病。

大夫人也上前来,慈爱地道:“我瞧着也是,姑娘陪着太后娘娘哪有不好的道理。瞧这眉,这眼,真是像极了太后娘娘。”大夫人生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顾盼之间一派风流,着胭脂红的比甲,秋香色百蝶穿花的袄裙,梳着双飞髻,戴一套莹润有光的珍珠头面,眼瞧她未语先笑,定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景辞低一低头,一副羞赧模样:“大伯娘如此夸奖,景辞可不敢认。”

老夫人也作势来仔细瞧她:“老大媳妇说得不错,可真有几分像,这可是天大的福气。”

这里三人亲亲热热说着话,将二夫人的冷清显出来。只见着她温温和和地笑,待老夫人的亲近话说完了,才开口:“姑娘回来了就好,这一路上累着了吧,先坐下喝口茶,慢慢说。”

“还是你母亲心疼你,来来来,快坐,坐到祖母身边来。”说着,老夫人就要拉着她一同上榻。景辞推说不敢,叫梅双递了个小杌子来,她转过身向二夫人行礼道:“见过母亲,母亲万福。”

二夫人颔首:“好好好,好孩子。”珍珠耳坠子晃了晃,她一身素净,远比大夫人老成。

景辞坐在老夫人脚边,乖乖巧巧的小模样招人疼。她与几位长辈闲聊凑趣,约一炷香的工夫过去,老夫人终是开口问:“你三姐姐如今可好?自她入宫,寻常也不得相见,我与你大伯母心中无不挂念。”

“祖母放心,太医说姐姐虽是前些日子受了惊吓,但吃了几服宁神养眠的药,将养几日便好。前日孙女也去三姐姐宫里瞧过,姐姐虽精神不济,但面色已好了许多,夜里也睡得安稳了,她叮嘱我来回祖母同大伯娘,让祖母和大伯娘无须忧心,三姐姐在宫里有太后同皇后娘娘照看着,万事都好。”景辞琢磨着,春和宫的事情一翻篇,景馨头一件事就是差人回府报信,陆焉用云绫锦把她攀扯进去,估摸着也叫吓得不轻。大夫人念着景馨不假,但老夫人更想知道的定然是春和宫里究竟如何。

大夫人双手合十,口中叨念着:“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总算过去了。”

到底是母女连心,她求完菩萨便来握景辞的手,感激地道:“你三姐姐让我们养得娇了,自小没受过委屈,她如今在宫里头……要托赖你多多照应着,大伯母打心眼里感激你。”说着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碧绿透亮的翡翠镯子塞到景辞手里,景辞推了一番便顺势收下。有的人总觉得自己最精,你不收她的礼,她反倒有猜疑。

大夫人五味杂陈,二夫人隔岸观火,唯老夫人冷静依然,绕着圈子往深处问:“我昨日听青崋说,恩亲侯家的小侯爷遭佥都御史弹劾,恩亲侯夫人四处求人,竟还求到咱们家里。你祖父赋闲在家,大伯父常年在西南,你的两位哥哥资历尚浅,着实帮不上忙。”

大夫人接着说:“按说喻贵妃受圣上恩宠也曾经一时无两,恩亲侯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要不就说这世上怎么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老夫人答的是大夫人,一双老而精亮的眼却看着景辞。

景辞想,老夫人或是想问,这雪中送炭值不值当,划不划得来。

“审那宫女时我病得起不来床,并不在场。只听丫鬟们说了个大概,仿佛圣上年后就要下旨,责令齐王殿下西行就藩。不过喻贵妃素有圣宠,除夕宴上说不定还能见圣上一面,若闹得僵了,三姐姐怕是也不好做。”无须锦上添花,也少去雪中送炭,喻贵妃的事情不沾为妙,省得得罪了皇后,得不偿失。

“齐王……该就藩的就藩,该侍奉的侍奉。”人人都以为皇上会将齐王留在京里,同太子争上一争,谁知道就这么件事,就让皇上下了决定。

大夫人道一句“皇上圣明”,心里头却恨着喻贵妃嚣张跋扈,明里暗里没少欺负景馨,如今不论她还有无再起之日,少了个养在宫里的皇子,看她还如何斗下去。

老夫人点到即止,转了话题又问:“接近年关,各府都往宫里送礼,我这里也拟了一份,你瞧瞧可有不妥当的地方。”

竹仙捧上来个洒金的册子,景辞翻开来,头一页就是给东厂提督曹纯让的礼单,自然还有给陆焉的。她略扫一眼,笑着说:“曹公公公事繁多,如今不常在宫里待着。倒是陆大人这半个月去慈宁宫请安,倒有五六回遇上他。”

大夫人存疑:“那陆厂公不是……”春和宫的人吗。

景辞道:“大伯母说得不错,陆厂公是天子近臣,比之曹纯让,他资历虽浅,但也胜在年轻。”

老夫人想知道的都有了答案,这才点头吩咐道:“老大媳妇,把礼单再改改,后日再拿来与我瞧瞧。”她再看景辞道,“原想留你在颐寿堂吃饭,不过趁着时候尚早,你还是去瞧瞧青岩吧,这孩子前几日挨了打,难得待在家里养伤。”她拍拍景辞的手笑道,“你们姐弟感情好,你且去劝劝他,万不可再如此鲁莽。你祖父不在府里,你记着先去清风居见过你父亲。”

景辞辞过长辈,去了清风居。父亲的性子半点没改,镇日里不是作画习字便是弹琴下棋,一派风流文士的做派。见了女儿,也依然是三句话:身子可好?读书可用功?可曾犯错?今日到是多一件,景辞临走时,他嘱咐道:“去瞧瞧你弟弟,叫他好自为之,如有再犯,我定会打断他的腿,看他还能如何闯祸!”

她见一向温和的父亲如此疾言厉色,琢磨着景彦定是在汤泉山跟着太子闯了大祸,恐怕父亲下手不轻,那终日上蹿下跳的泼猴大约吃了不少苦。

果不其然,景辞一只脚才跨进他守拙居的门,便听见里头大喊大叫:“小满,小满,爷可把你盼回来了!你再不来,爷就要叫二老爷活活打死!小满,哎哟——你可千万得救我!”

景辞原生着气,踏进门来,瞧见他可怜巴巴趴在床上,又觉得好笑:“什么二老爷,那可是你亲爹,哪有你这样没大没小的人,当心父亲听见了,再打你二十大板。”

“让他打死我得了!祖父心狠,亲爹更狠!小满,唉——你是没瞧见,祖父说打二十板子,长辈们都没话说,偏他,我亲爹!让打四十板子,说是给我长长记性!四十板子呀!你想想,四十板子下去,我不死也得残废。要不是祖母拦着,今儿你可就见不着我了。”说到伤心处,他扯了景辞的帕子便抽抽噎噎哭起来,仿佛有天大的委屈要诉,能哭得六月天里下霜雪,“爷如今……爷如今这屁股也烂了,趴久了还长疮,门出不得,连出恭都得三个人架着起来……你笑什么?我说你笑什么?还笑!这亲爹恨不得打死了我,亲姐姐还乐得看好戏,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景辞着实憋不住,眼瞧着他那狼狈模样,笑得双肩发抖,声音打着颤儿。好半天她缓下来,从大丫鬟元宵手上接过茶盏来,送到他跟前:“三少爷消消气,先喝口茶再接着哭。元宵,给你们爷拿条巾子来,我这帕子小,可不够他哭的。”

景彦赌气,不喝茶,帕子也扔到地上:“爷不稀罕!”

景辞笑呵呵地将茶杯送到他嘴边,讨饶说:“三少爷大人有大量,且原谅这回。你再不喝水,一会儿眼泪都要哭干了。不就是打二十板子吗,男子汉大丈夫,打了便打了,在家养上三个月,又是一条好汉。”

“什么叫才二十大板——哎哟……爷的屁股哟……”景彦听她这话,一激动扯着伤口,又是一阵哭,“有胆子你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

景辞笑道:“我可没有三少爷那样大的本事,惹得祖父同父亲开堂会审。说吧,你这又是干了什么赶鸡撵狗的大事了,气得父亲要这样教训你。”

景彦看着脚下,支支吾吾地道:“没……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在汤泉山的时候,跟着太子溜溜马,出了趟门。”

“就这些?”景辞斜他一眼,显然不信,“就为这个,父亲便打得你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那我可不依,我这就去问父亲,他怎就如此狠心,为了这点小事,何至于如此?”她作势起身要走,景彦忙不迭拉住她,又扯到了自己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别别别……别去……小满,这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父亲打我也是为着小惩大诫,小惩大诫……”

“哦?究竟是怎么个小,又是怎么个大?你不给我说明白了,我还去找父亲问去。”

“我就是……就是陪太子在山下遛弯呢,突然遇上一队商贩,说北边有几个关外人细作,杀了人抢了东西就跑……”他看她一眼,迅速低下头,看着床边红漆小圆凳,闷着声道,“我和殿下便领着随行禁卫,去、去追……谁知道这一追就追出了函谷关,倒真遇上了一队不会说汉话的人马,殿下断定这必然是关外人派来的细作,我、我便跟着杀了上去,那人哪有北边儿人说的厉害,一队十三人全叫我们杀光了,割了头颅挂在马脖子上带回来领赏——”他越说越兴奋,谁知一抬头,景辞已全然变了脸色。

景彦的气焰又降下来:“我本想着函谷关内屯军十万,这小小出了一回关,也不打紧,人不敢来。”

景辞气得拧他耳朵:“关内屯军十万,那是一字排开都守着城门看着你们跑马追贼吗?你也不想想,西平驻军三万,光离汤泉山就五十几里,更不要说函谷关。我瞧你就是个猪脑子!殿下上赶着出去,你不拦着也便罢了,还撺掇着去,我看冲在最前头的就是你!”

“哎,你怎么知道?我跟你说,我可厉害了,那一刀下去……哎哎哎轻点轻点,耳朵断啦!”

景辞真叫他气得头疼:“就知道逞英雄!你这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几时肯舍得拿出来用一用?若有个万一,你死了不打紧,连带整个国公府都要遭殃。再往大了说,这就是动摇国本,诛九族都不为过。看来父亲那二十大板还没打醒你,明早我就同父亲说,青岩嫌板子打得不痛快,还要讨二十板,就在院子里打,叫下人们都来瞧。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脸面出门。”

“好姐姐,可千万别,我知道错了,我这不是嘴硬吗。你要不解气,再扇我两巴掌,消消气嘛。”这是个没脸没皮的人,眼泪还没干呢,就咧着嘴抓着她的手抽自己耳刮子,“我们回程时遇上锦衣卫佥事徐金元徐大人,徐大人抱着太子的腿哭得可吓人了,说这事要是传出去,随行的人都得掉脑袋。我当时就后悔了,可是徐大人说只要殿下应允,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太子未出城,只是在山脚下遛马,忘了时辰。”

景辞道:“一个从三品的佥事能有这么大能耐,把这事捂得严严实实?”

景彦道:“我当即也是不信,但殿下说死马当活马医,徐金元要敢食言,先活剥了他。结果真是一丝风没透出去。不过我傻嘛,爹是惯会套话的,才说了三句话我就露了马脚,让他打成这副模样。”

景辞伸出手来,纤细的指头点一点他眉心:“你呀,就是活该。”

景彦不服:“小爷这也是有贵人相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景辞笑道:“贵人是谁我不知道,眼前倒是有个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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