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帝元年,二月,南江附近。
“下手真狠啊!师兄……”
古月笙龇牙咧嘴挣扎从焦土之中爬出,灰头土脸,全身焦痕,已经没有最初那翩翩公子的形象。
雾中人早已经不见踪影,只有遍地燃烧的青焰,证明他的存在。
此刻没有古月笙的战场局势已经一边倒。
两百只黑虎如脱弦之箭,直接贯穿整个襄军,大逃亡如瘟疫般在襄兵之中快速传播,几万大军中敢以死相搏不过十之一二,更多的人连对面敌军还没见到,仅仅是看见远处的飞尘便开始转头逃跑,一边狂奔一边丢下自己的盔甲刀剑,更有甚者一见后卫军队便连声大呼“襄军败矣,襄军败矣。”
满山之中尽是闪着白光的盔甲和刀剑,被丢弃的辎重和战车已经燃*起大火,火焰已经笼罩了半个山坡,灼烫的空气之中,“襄军败矣!”四字犹如诅咒般盘旋在每一个白凰军头上。
现在他们的愿望不是杀敌立功,而是多长两条腿,好将自己的同伴甩在屁股后面。
“知襄军无能,没想到无能到这个地步,一触即溃,已经被南夷打寒了胆了。”
死里逃生的古月笙看着远处一个个“长跑能手”,平静随和如他,不免有些气急攻心。
然而很快他发现这一切的事情还只是开始。
击破襄军的防御,狰虎夷骑并没有大肆屠杀,他们游刃有余追逐逃亡大军中最末端的襄兵,像是戏耍猎物,又像是引导着他们方向。
引导方向!?
古月笙咬着嘴唇,心中不安宛如毒蛇不停挤压着他的心脏。
狰虎夷骑这种方式,自己见到过,北方虞狼在寒冬就常驱逐大批黄羊到湖水之中,天寒地冻之下,只需一夜,湖水直接变成巨大的冰窟窿,这些猎物就会变成不能动弹的冰雕。
现在狰虎为狼,襄兵为羊,那么前方迎来襄军又是什么样的陷阱呢。
“无论是什么陷阱,大势已定,襄军全灭已经成了定局……”
古月笙站在寒风之中说着丧气话,卷着血腥味的风让他作呕,一触即溃的大军让他退意渐浓,然而他脑子之中想着却是银色铃铛在他面前的摇晃,白色长发穿过手掌留下丝绸般的柔顺,女孩的笑声宛如夜莺出谷。
他一巴掌拍在脸上自言自语道。
“古月笙,你真是没出息,真是没出息,生死存亡之际,尽想一些没用的东西。”
古月笙自己没有注意到,嘴边微微弯起,那一抹笑容像是用小火温成的南襄米酒,苦涩却带了一丝微甜。
为了自己家那两个小兔崽子,古月笙知道自己不能退,退了,她们就失去了唯一的立身之地。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宋世平,这个人情我要你还不起!”
古月笙大叫着向远处跑去,犹如一只向前冲锋的野马。
“老子,老子要死了。”
“那些畜生还在后面追。”
“这里是哪里啊?”
迷雾之中嘈杂声一片,数不清的襄兵和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不少人跌倒在地上站不起来,干脆手脚并用,在地上嗷嗷爬行,一个个就像断了腿的野狗。
“真是卑微……”
雾中人站在山坡之上看着那些丢盔弃甲的襄兵。他皮肤皱巴巴的,像是干枯开裂的树皮,而那伸直的手臂则是苍白易碎的树枝,他整个人就是个死去的老树,死亡的气息布满全身。
“今天我们应当向神祝福,又有上万凡人得到拯救,他们肉身将会孕育出神的仆从,作为奖励,他们灵魂将在云层之上与神灵并肩而行。”
在他身旁七个黑袍人整齐的跪下,嘴中赞颂神的仁慈,雾中人的紫石眸中闪烁的是怜悯,深藏的是疯狂。
他右手一挥,雾气转眼散去,在军队之中响起。
庆幸白雾散去的襄兵,这时才发现他们脚下的地面是已经结冰的南江,而冰层裂痕密布,组成一张张的带着恶意的微笑。
“咔!”
一个襄兵突然不见,他站着地方,冰块碎裂,深黑色水面涟漪波动,气泡漂浮。
灾祸还没有结束,还没等襄兵反应过来,瞬息之间又有几十个掉入冰窟窿之中。
“救命啊!”
“岸边在哪里?”
“别砍我……”
“滚开,谁靠近我,我就砍谁!”
脚下的冰块接连破碎,生死存亡面前,软弱无能的襄兵压榨出最后的潜力,一些人提着刀红着眼对挡在自己路面前的同伴大肆砍杀,希望为自己搏得最后一丝生存的机会。
眼见猎物全部落入陷阱疯狂挣扎,雾中人也从自己袖中取出淡蓝色符纸,这小小的纸张之中,冻结整条的南江的阵心就在上面。
雾中人将符纸轻轻撕碎,襄兵脚下的冰层也随之破碎,深黑色的水流将大片襄兵卷入江底,这一幕宛如深渊巨口被打开贪婪吞噬着所有的生命。
此时逃难的人群之中,古月笙逆行而来,他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双手抱着长剑,眼神之中似乎藏着一片无风的湖泊,平静而又温和。
和他相反则是他脚下狂暴的寒流。流动的寒气如暴怒的巨龙横扫着面前乱流,一朵朵冰花在寒气和冲撞中诞生,迅速连接着破碎的冰层。
襄兵们发出一阵欢呼,冰层已经停止断裂,横跨整条南江的冰花为他们架起一座逃生大桥。
“后生,何必呢?不想杀你,乖乖装死逃出去不就行了吗?”
雾中人对已经逃到岸上的襄兵失去兴趣,他看着古月笙,叹息着摇了摇头。
“小辈已经说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古月笙双手抱臂,那副从容的神情之中还带着少许慵懒,虽然他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但青袍之下,古月笙的双腿在不停打颤,紫黑色的伤口在心口上快速扩散,额头之上冷汗密布。
为了救这些残余的襄兵,古月笙已经透支使用咒术,现在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不断恶化的内伤让他随时可能晕过去。
“还请前辈继续指教……”
古月笙用力咬着自己嘴唇,在自己脸上挤出从容的微笑。
现在的他必须要赌,咒术师强大但惜命,凡是咒术师出征,要么身旁有亲卫军护送,要么躲在暗处默默步阵,像骑兵一样冲到战场最前方的咒术师,要么是身上还有别的杀手锏,要么就是个傻子……
古月笙对自己活着回去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他只希望雾中人对他的误会再久一点,好让更多的襄兵能顺利逃出去,告诉宋世平有个傻子咒术师冲到战场救了他们一命。
这样那两个丫头的安身之处就有着落。
雾中人和古月笙就这样对峙几秒,在这短短几秒内,空气之中宛如有刀剑相互轰击,又似乎有两道电火花在不断撞击。
“后生,虽然你出身在那个地方,但我还是很欣赏你的,我在你的身上看见了曾经的我。”
雾中人缓缓说道。
“那还真是我的荣幸,前辈。”
古月笙也慢慢说道,感觉自己的瞳孔中的光正在溃散,脸上的笑容似乎已经不是表情,而是脸部肌肉一部分。
“我想放过你,可你却一心求死,作为咒术师这个年龄段,你的眼神中该有的东西没有,不该有的东西太多了。”
“有什么,没什么。”
古月笙内心一动,接着雾中人的话继续往下说。
“眼神中,有着不该有的解脱,没有该有的顽强,面对敌人,有着不该有平和温顺,没有该有的咄咄逼人,给人感觉有着不该有的心如死灰,没有该有的年少轻狂……”
古月笙自己的伤口好像被人揭开,从皮肤到心脏没有一处不疼。
“我大概能猜到你的经历,想必和二十年前的曌乱有关吧!那间背弃神灵的破庙,我想烧它很久了,没想到那起事件被曌族一把火烧了,真是遗憾。”
古月笙不说话,他似乎能听见那些求饶声和流血声,能闻见那时候的尸体腐烂的味道,二十年前的幽灵似乎从未远去,一遍一遍又一遍在古月笙脑海中重放着。
“好了,话就说到这里了,后生,来接你的人来了。”
虽然距离很远,雾中人那乌鸦般的声音还是清晰传到古月笙耳边。
“你就像半成品的美酒,以怨恨和痛苦的灵魂为原料,以时间为酒曲,我很好奇你最终是什么样的苦酒,后生,我很期待和你的下次相见。”
古月笙眼前一片黑暗,他只听见空气之中带着剧烈的呼啸声,密密麻麻宛如大雨倾盆,那是万箭齐发划破空气的声音,而目标则是自己。
“主人……”
古月笙眼中的景色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一个娇小的身体以猛虎下山的气势冲在自己身前,匕首在她的双手中宛如青色流光,她的白发飞扬远远看过去就像只炸毛的小狮子。
“小觉……”
这是古月笙昏迷之前说出最后一句话,言语之中说不清楚是苦涩还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