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宪城睡醒以后,发现妻儿并不在身旁。整个屋子静悄悄的,他喊了几声,可是却无人回应。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忽然取出床底的密码箱,木匣子被打开了,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他气得跺了跺脚,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拿吧拿吧,统统都拿走,看以后还吃什么!”
夜里孩子熟睡以后,瞅着妻子那绝望的眼神,他心里真有些发怵。他从来没有见过妻子这副表情,天塌地陷,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如果在她的面前是一片悬崖峭壁,估计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他当然知道妻子甚是担心自己的母亲,可是大晚上的,他又岂会放心,真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原想着天亮以后,陪她走一趟,却没想到自己竟会睡得这么沉,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他狠狠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如今家里连一分钱的存款也没了。长吁了一口气,卸下一身的包袱,反倒省心了许多。
这些天,他们夫妻俩没少为这笔存款争吵。平日里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了这么一笔钱。他想着以后攒个十万八万的,就到城里买一套房子。等儿子长大了,好给他当婚房。
说句心里话,他真不愿儿子像他这样,做一辈子乡下人,儿子将来肯定比他更有出息。俗话说穷不过三代,到他这一代已经够了。至于儿子这一代,说什么也要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可是戴茜却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儿子的根在乡下,就要一直扎根在这里。乡下人进城,无疑是最愚蠢的选择,毕竟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才是心里最踏实的所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虽说苦点累点,却比城里要快活的多。
起码这片土壤是自由的,是干净的,是可以养人的。如果生活在这里,儿子可以度过一个愉快的童年,可以培养一些良好的生活习惯。可一旦进了城,什么恶习都可能染上。
毕竟在她的眼里,所谓的城里,其实是魔鬼的天堂,是精神堕落者的家园。在乡下,生活虽然不是很富裕,可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重要。
她打算利用这笔钱,将房子加盖一层。平房摇身一变,成了楼房,独门独院的,可比城里买的什么蜗牛般大小的房子住着要舒服。
不管最后做出什么决定,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儿子将来能够生活得安稳和幸福。
可是孩子现在连走路都还不会,两个人就开始筹划如此长远的未来,难免有些杞人忧天。谁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孩子的命运又岂会他们说了算?而韩家村的命运是否也会像林场一样呢?她已经不敢再想象。
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这笔账肯定又要记在戴伍德的头上。韩宪城对这位老丈人多了几分憎恨,巴不得这个人立刻从地球上消失。
正准备收拾东西出门,忽然隔壁村的王大叔过来了,“宪城,今天这活儿就拜托给你了,我到城里走一趟。”
“王大叔,我……那好吧!”
韩宪城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只说可能会晚一些,又交代了一番,蹬着自行车走了。
这活儿是他和王大叔一起揽下的,其实王大叔也算他半个师父,对他也是极好的,无论有什么活都会叫上他。
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加班加点地赶工,不然一个礼拜肯定做不完。想到这里,他略有些无奈,一支烟抽完,走出了家门。
戴莹站在急救中心门口,四处张望着,见姐姐抱着孩子过来,喊了声“姐姐”,跑了过去,泪水在眼角打转。
戴茜心疼地瞅着妹妹,只见她额头缠着白色的绷带,脸上有多处划伤,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妈妈呢?”
“妈妈还在睡着。”戴茜抚摸着妹妹的额头,她“哎呦”了一声,又接着说道,“是爸爸……爸爸被警察带走了。”
“可恶!活该!”
“姐夫呢?”
“我先过来了,他可能要晚一些。”
戴莹领着姐姐去了服务台,带她来的那位陌生人正站在那里,向她们摆了摆手。戴茜似乎识得此人,只觉得面善,那位陌生人喊着她的名字:“茜茜!你来了!”
“您是……周叔叔!”
没错,此人就是周泽清。戴茜小的时候曾见过几次,只听说去了上海,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又问道:“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阵子了,听说了你家里的情况,我不放心,就过来了!”
“您都知道了!”
周泽清点了点头,对她说道:“孩子给我抱吧,快去看看你母亲!”
“医药费……”
“都付了,咱们之间不必这么见外。”周泽清将孩子抱在怀里,孩子眨了眨眼,又睡了起来。
戴茜去了母亲的病房,母亲还在昏睡着。只见母亲的脸上有些浮肿,脖子上多处划伤,她喊了声“妈”,便在病床前痛哭了起来。
母亲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努力睁开了眼睛,声音有些微弱,“茜茜,是你……你来了……”
“妈……我来晚了!”戴茜扑在母亲的怀里,“您受委屈了!”
周泽清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深情地望着她们母女俩。
“茜茜,谢谢你周叔叔,要不是他,妈也不……”忽然一阵眩晕,只觉得天和地粘在了一起,眼前一抹黑,再也看不清女儿的脸。
“医生!医生!”周泽清冲门外高喊着,戴茜和戴莹不停地喊着妈妈,孩子受了惊吓,也可着劲儿地哭着。
医生把她们都请了出去,将门关了起来。她们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戴莹问道:“姐姐,妈妈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
“雪琴身体本来就不好,最近又惊吓过度,苦苦支撑着你们这个家,真是挺不容易的。还好你哥哥也有了下落,总算是喜事一桩!”
听周泽清提起哥哥,戴茜露出惊讶的表情:“周叔叔,你说我哥哥有消息了……”
“嗯,在我那里呢!”周泽清打断道,“你哥哥在上海闯了几年,真有大出息了!我这趟回来,其实也是你哥哥的意思!”
“我哥哥的意思?”戴茜有些不解。
“没错,现在日子好了,你哥哥想把你们一家人都接过去,他不愿回这个家,所以就拜托我接你们过去。我和雪琴商量了几天,可是她就是不同意。我很为难,你哥哥可给我下了命令呢!”
“周叔叔,你把我妈接过去吧!我来劝劝她!”戴茜替母亲做了决定,“至于莹莹,她还要上学,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戴茜搂着妹妹的肩膀,安慰着她:“没事的,好妹妹,妈妈会好起来的。”又问了妹妹的意思,戴莹也和她想的一样。
周泽清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这卡里面有二十万,是你哥哥托我带过来的,把家里的债都还了吧,剩下的留着好好过日子。”
“周叔叔,这钱我不能拿,更何况那个人是咎由自取,蹲一辈子大牢才好呢!”戴茜拒绝着。
“你听我说,这钱可不是给你一个人,是给孩子和莹莹上学用的,说什么也要拿着,不然我可交不了差!”
戴茜望着儿子,在睡梦中哽咽着,心里一阵难受。
周泽清又接着说道:“你瞧,多像你小时候啊,这眼睛,这眉毛,真是讨人喜欢!”又将银行卡递给了她,戴茜只得接受了。
“你爸的事情,打算怎么解决?”
“不能便宜了他,我想去一趟法院,一定要讨个说法!”
“可他毕竟是你爸爸!”
“不!我没有这样的爸爸!”戴茜的情绪有些激动,身体颤抖了起来。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开了,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医生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一边喊道:“谁是病人家属?”
戴茜慌忙走上前去,急切地问道:“医生,我妈怎么样了?”
医生瞧了她一眼,紧接着说道:“病人暂无生命危险迹象,但需要住院观察一阵子。病人身上有多处淤伤,又兼操劳过度,神经元紊乱,大喜大悲,故而出现昏迷。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调理,切不可麻痹大意。最好能去大城市,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对病人也好。而这类问题,最怕的就是出现什么后遗症,要进行心理疏导。你们一定要切记,等病人苏醒以后,一定不能再经受任何的刺激,否则病情加重,后果不堪设想!”
听到这里,戴茜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但还是强忍着泪水,有礼貌地回了句:“多谢您,医生!”
“病人有什么状况,一定要及时通知我们!”
“好的!”
戴茜站在门口,望着昏迷中的母亲,输液瓶还在缓缓地流淌着。在她的眼里,流淌进母亲身体里的,并不是什么透明的液体,而是一把把尖刀和利器,是鲜血的颜色。
没错,母亲的心始终都在滴着血。是悔恨,是绝望,是恐惧,是仇恨。都说母女心连心,而这正是她此刻的心绪。
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周泽清说道:“一定是饿了!你瞧都十点多了,你们还没吃早餐吧,我去附近买些吃食。”说完,将孩子递给了戴茜,就往医院门口走去。
“周叔叔,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戴莹追了上去。
回到病房,戴茜轻轻合上了门,守在母亲的病床前,回想着医生说过的每一句话,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劝说母亲去一趟上海,和哥哥一家团聚,说不定身体会好转起来。
正在这时,母亲咳嗽了几声,渐渐苏醒了过来。她心情有些激动,喊道:“妈,您醒了,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母亲的嘴角稍微动了动,见孩子正吃着奶水,又接着说道,“孩子饿了,你瞧,吃得多香啊。”见病房里只剩她一个人,又问道:你妹妹和周叔叔呢?”
戴茜回道:“出去买饭了。”
母亲“哦”了一声,接着说道:“我刚才想说……”
“妈,我都知道了,周叔叔都告诉我了!”戴茜打断道。
“你都知道了?”
戴茜点了点头,“没想到哥哥在上海结了婚,听周叔叔说,孩子已经一岁半了,整天喊着奶奶,很是想念呢!”
“是啊,我那可怜的孙儿……”
“妈,您跟着周叔叔去上海吧,这里的事情我来解决!”
母亲问道:“你打算怎么解决?”
戴茜取出了一张银行卡,对母亲说:“这笔钱是哥哥汇过来的,家里的债还清以后,我们跟那个人再无瓜葛!”
“茜茜,不要怪你爸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戴茜没想到到了如今这般田地,母亲还在替那个人说话,“你爸年轻的时候跟宪城一样,是那么朴实无华,他……”
“妈,还提这些做甚!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男人,都靠不住。”戴茜打断了她。
听女儿如此说,母亲似乎听出了什么,又见她一个人抱着孩子过来,便说:“宪城对你还好吧!”
不想母亲担心,戴茜“嗯”了一声,故作镇静道:“挺好的!妈,我觉得周叔叔挺不错的,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关心您。听我的吧,您就放心去上海吧,莹莹我会照顾的。”
“我和你周叔叔只是普通朋友。”母亲强调了一句。
“我知道。”戴茜露出一丝笑意。
母亲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茜茜,就算他千不是万不是,可他始终是你爸爸,你一定要原谅他啊。”
“我知道。妈,您就放心吧,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好好好,我不唠叨你了!不过家里的这套房子,我想留给你和宪城,你们搬到城里住吧。”
“妈,什么我都可以依着你,可是这套房子,我不能要。宪城打算在城里买房,可我坚决不同意。妈,您知道吗,我是真的怕了。”
母亲知道这件事对女儿打击很大,而她又何尝不是呢!
戴伍德这个名字,她不愿再提起,但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要是有朝一日,他跪在自己的面前认错,说不定就原谅了他。但眼下,她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签署离婚协议,然后去上海。
之前拒绝周泽清,也只是因为不想放弃。没错,她不想放弃这个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家庭。可是现在呢,那个完整的家庭已经不复存在,甚至已经残破不堪。她知道,这个家庭不会再有笑声和温暖,如同一场噩梦,留给儿女的心灵创伤永远无法愈合。
“那好吧,就留给他吧,但愿他能够改过自新。”
听母亲如此说,戴茜喜道:“妈,那您是同意去上海了!”
母亲点了点头,眼角忽然有些湿润,“这么久了,也不知你哥哥变了没有。他离家的时候也不过十六七岁,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没有保护好他,我不配做一个母亲。”
“妈,您这又是何苦呢?”戴茜开导着母亲,“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上天也是公平的,吃了苦才能享到福。这不,苦尽甘来,咱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您先跟着周叔叔过去,等抽了空,我带着莹莹去上海探望你们。”
“谁要去上海?”周泽清提着几份吃食回来了,“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赶紧趁热吃!”周泽清取出了一碗馄饨,递给了戴茜,“孩子给我吧!”将孩子抱在了怀里。
戴茜拆开来,吃了口馄饨,“周叔叔,我妈同意了。”
“真的,那太好了!”周泽清有些不敢相信,深情地望着戴茜的母亲。
又取出一份,嘱咐戴莹送过去,笑着说:“雪琴,这可是你最爱吃的。”
原来是一碗荷叶粥,她心里面只觉得暖烘烘的,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他还记得自己的喜好,问道:“在哪里买的,不知道还有没有从前的味道?”
“你尝尝。”
戴莹舀了一勺,送到她的嘴角边。她喝了一口,忽然抿了抿嘴,笑着说:“一点都没变。”味道很甜,一直甜到了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