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影考取了北城四中,和他们都是同一届的。而她口中所说的秋姐姐,原是初中时的同学,因为准备中考,便邀请她住到了家里。两个人情同姐妹,本打算同时报考北城四中,可是秋姐姐家里出了些事情,中考前就搬走了。
算起来,她们俩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直到去拿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才知道原来秋姐姐报考了北城一中。
她问秋姐姐原因,秋姐姐只说北城四中地处偏僻的城南,离家比较远,而且学校规定学生必须住校,她不习惯这种封闭式管理。
可是夏影知道,这不过是秋姐姐的借口罢了。最真实的原因,其实是方便照顾生病住院的父亲,以及放学后帮母亲料理书报摊的生意。
对于这一切,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而这位秋姐姐,正是韩梅城朝思暮念的同班同学,——余梦秋。
夏大叔接着说道:“大家以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相互请教。”
“才不要呢,我可不住在家里!”夏影撇撇嘴,小声叽咕着家里有两头狼,便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沈默然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
“这孩子……”夏大叔颇有些无奈。
韩梅城取出几张钞票,递给了夏大叔:“这是我们俩半年的房租,本想交给阿姨,阿姨只说等你回来再谈。”
夏大叔没有接,只是说:“先不谈房租,你们也都不容易,而这不过一间空房子罢了。等以后住习惯了,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我承诺过一定会给你们优惠,至于房租,年底再交也不迟。这段时间,天气炎热,花钱的地方比较多,你们就先留着吧。”说完,转身下了楼。
沈默然露出赞叹的眼神,心想夏大叔可真是一位好父亲。不,准确地说,真是一位大善人。
韩梅城深有同感,心底更多了几分感激。他的家境本来就不宽裕,这笔钱还是大哥韩家城寄给他的生活费。如今爸妈都不在家,他和二哥韩宪城住在一起。
韩宪城去年开春结的婚,婚礼是在祖屋操办的,夫妻二人在祖屋的那面旗帜前拜了天地。年初来了个男孩,如今也有六个多月了。每天早出晚归,生活也不容易,多亏娶了位好妻子,帮他料理着这个家,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依旧一事无成,他也恨自己为何这般没出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早早辍学在家,也谈过几个女朋友,甚至因为失恋轻生过,直到遇到戴茜。
婚后的几个月里,一度和同乡的几位工友喝得烂醉如泥,多亏妻子事事担待。得知戴茜怀孕以后,他幡然醒悟,立志做一位好丈夫好父亲。祖父将一身的木匠活传给了他,如今已经可以独自出外揽活了。
父亲和几位乡邻结伴去了宁夏,母亲被大哥接到南城调养身体,临行前将韩梅城托付给他照顾。可是这段时间,孩子总是半夜三更哭个没完没了,吵得他心烦意乱。夫妻二人也常常为此争吵,这个说奶水太烫,那个说尿布忘了换。
想到这些,韩梅城脑袋都快炸开了,本想躲得远远的,不成想今晚又遇到这样的事,心知以后但凡这位大小姐在家,耳根子就甭想清净。
他更没想到扶养一个孩子会如此麻烦,简直能把人折磨死,真不知将来会如何。然而,却更加体会和理解父母的艰辛。
望着窗外的上弦月,难免会思念远方的爸妈。想着在工地上的父亲是否歇了,母亲的病根是否除了。
为什么非要出远门呢,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像童年时那样,难道不好吗?可是他哪里知道,一场接一场的婚礼,已经耗尽了家里所有的储蓄,更何况将来还有一场婚礼。
他向着月亮祈愿,同时祈愿的还有一个人,她就是余梦秋。
街面上行人寥寥,余梦秋对母亲说道:“妈,咱们收摊吧!”
“我再守会儿,你先回去吧,明天还要军训呢。”
“妈,我不想军训了,我想去医院照顾爸。”
“不行,你爸的病情刚稳定下来!”
望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又想到父亲不断恶化的病情,她愁眉不展,对着上弦月,恨道:“老天,你好残忍!为什么?为什么!”
余梦秋的父亲余诗文,是北城一中的语文老师,毕业于南城师范学院。教学风格诙谐幽默,别开生面,颇受学生们的敬仰与爱戴,是北城一中公认的模范教师。
他始终认为教书育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能够做一名人民教师,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情。
在女儿很小的时候,便教她读一些诗文,努力培养她文学方面的兴趣。而女儿似乎很有文学天赋,不仅出口成章,还能够写出一篇篇见解独到的稿子,令他刮目相看。
他特别希望女儿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传道受业解惑,为祖国培养出更多有志之士。可是,他也非常清楚女儿的脾气,但凡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追不回来。只要她不情愿,那也无可奈何。从小学到初中,每次谈起这件事,她总是撅撅嘴,大声喊着“不”。
她的梦想可不是站在讲台前当什么教师,而是做一名新闻记者。当别的孩子还在淤泥堆里挖着泥鳅,草丛里捉着蟋蟀和蚂蚱,她已经开始拿起纸笔写起稿子来。然后躲在房间里,像电视机里的播音员对着录音机,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大声念出来,接着又当个听众,一遍遍放着,出神地听着那熟悉的声音。
当余诗文端坐在书房里办公的时候,总会听到隔壁房间隐隐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便放下钢笔,凝神听着。
一开始,他会笑着摇摇头,这傻姑娘!什么阿黄和小黑,不过是两条追逐打闹的土狗罢了。
再后来,听到女儿播报起疾病和战争,“她们就像白衣天使降临人间,终将赶走一切阴霾,而人类的罪恶终究会和霸凌一道灭亡”。听到此处,不禁啧啧称奇起来。这哪里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倒像个悲天悯人的和平使者。
渐渐想通以后,也就不再勉强她。
当在病房看到她手里拿着北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甭提多高兴了,以前不管他怎么劝,就是不愿报考这所学校,老是和自己对着干。
如今心愿得偿,总算一丝欣慰。他知自己时日无多,可是对女儿的未来却充满着希望。就算她不想当老师,也会是一名出色的新闻记者。
中考前一个月,余梦秋抽空回了一趟家。整个屋子空落落的,母亲也不在家。走进书房,只见父亲伏在书桌上一动不动,她以为父亲只是有些累了,伏案小憩,便轻轻走了过去。
当视线扫到书桌上时,只见上面摊着一封没有写完的信,——“秋秋,爸爸有些话想对你说,一直以来……”她一字一句地读着,渐渐泪如雨下。
父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常常在半夜听到父亲咳嗽的声音,可父亲总是说老毛病不碍事,总是找着各种借口,拒绝去医院做检查。
就连母亲似乎也有什么事情瞒着她,有一次她看到母亲在厨房里偷偷抹着眼泪。直到父亲病倒的那一刻,她什么都清楚了。
“爸……”
主治医生说父亲患的是肺癌晚期,必须住院治疗,如果再耽搁下去,恐怕熬不过这个夏天。如果患者积极配合治疗,调整自己的心态,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还能勉强撑个两到三年。
两到三年,当余梦秋听到这句话,身体有些颤抖,鼻子酸酸的,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躲在角落里掩面而泣。
她忽然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总是和他唱反调,为什么没有听从他的建议,为什么老是惹他生气?
为了凑足高昂的医药费,母亲四处筹钱,跑遍了所有的亲戚,典当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将家也搬到了县城,更在医院附近开起了一家书报摊。所幸书报摊生意还不错,生活总算勉强维持着。
“妈,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余梦秋再次央求着。又要照顾父亲又要照顾书报摊,白天晚上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她真怕母亲会吃不消,身体突然垮掉。
“如今你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我真的好怕……”她不敢再说下去,望着满地的月光。
“傻孩子,我没事,别瞎担心。”母亲将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躲在母亲的怀里,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无忧无虑,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城北的山区里。
又听母亲说道:“瞒着你,也是为你好。只是没想到,你爸的身体这么不争气。”
“为什么不早些治疗呢?”她的头靠在母亲宽厚的肩膀上,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你爸那倔脾气,你还不知道!哎,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父女俩都一个性子,就是犟。”听着母亲忽然拔高的声音,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意识到了女儿心绪上的变化,她的声音又逐渐变得和缓起来,“你爸说文六班可能是他代的最后一个班了,一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马上就要高考了,就算再苦再难也要忍着悲痛,绝不能耽误孩子们的学习。他不愿留下遗憾,他要看着孩子们走进考场,看着他们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
听到此处,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触动了。从前听父亲讲人民教师是无比神圣的职业,她还不怎么相信,又不是宗教神学,有什么好神圣的。但此刻亲身经历以及感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坚守,对此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她低声抽泣道:“我不做记者了。”
母亲没有听清,问她说了啥,她又说了一遍:“我想当一名人民教师!”
母亲有些惊讶:“好孩子,别委屈自己,你爸在信里怎么写的,可还记得?”
她又岂会忘呢,每一字每一句都像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注定永世不忘。
余诗文在信中写道:“不要因为我的病痛而自责和内疚,更不要轻易改变自己的梦想。秋秋,以前是我错了,忽略了你的感受,在这里爸爸要向你认错。以后的路还长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其实,爸爸一直希望你能考进北城一中。这里是我的母校,我热爱并留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你是老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而这里也是我和你妈缘分开始的地方,如果你……”
信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留下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曲线。
街道上各家店铺陆续关门歇业了,看看时间已经九点多,母亲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叮嘱着:“赶紧回家睡吧。”
她望了一眼放在凳子上的《红楼梦》,父亲曾将这本书推荐给她,可她从未读过,如今又在旧书摊寻获,物归原主一般,如获至宝。她轻咳了一声,拿过来重新放进背包里,便和母亲告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