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翰的黑阔脸顿时涨成褐红，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陈康实在不耐烦看他，一挥手，将朝臣打发出去，待到书房内只剩父子二人，问道：“玉坤那边认罪了么？”
陈齐一怔，提起笔继续拟昭。
“并无。”
正如杨玉坤所计划的，杨秀宁中毒“惨死”，厚德帝势必要给众人一个交代。而当夜带了食盒前去探望废后的她，便成了众人怀疑对象。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陈齐将她软禁于栖霞宫偏殿。
宣旨的那一刻，陈齐很是松了口气，因为他总算不用担心这肮脏的女人冷不丁出现在她面前。
彼时，陈齐道——“你若是做下糊涂事，陈家不会容你，杨家也再不能容你。”
杨玉坤见陈齐冰冷的面容，已是心如死灰，仍是不甘地问了一句。
“那殿下呢？殿下能容我吗？”
“孤？孤更不能容你。”陈齐顿了顿：“成亲四年，你做下多少令孤难堪之事？而如今眼看你娘家失势，你还要刁难孤！你便在偏殿里好好反省。”反正，你也没多少日子可活。
而后陈齐面上浮现一丝冷笑，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杨玉坤已明白他的态度，如断线木偶一般，怔怔坐在原地。此后一举一动都已麻木，再也不肯说一句话。
“庆儿，尽管现下看来，秀宁之死与玉坤脱不了干系。她毕竟是你正妻，若查出事实，你打算如何发落她？”
“其罪当诛。”
“你好狠的心。”陈康叹息一声：“可是，玉坤为什么要暗害她亲姑母？”
陈齐一怔。杨玉坤的动机是什么？这正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之处。那日杨玉坤绝望的面容自脑海浮现，他忽然觉得——或许，杨玉坤就是要为难他？
又或许，她就是想看看，自己会不会保她？
然而，这个理由，是不能让群臣，尤其是洛西杨氏信服。
况且，他凭什么保她？凭她秽乱后院，还是凭她恬不知耻？
“杨玉坤此人，表面上端庄贤淑，实则龌龊下贱。父皇，儿臣说她该死，实乃另有一事——”
陈齐想到方才朝臣们若有所思的面色，深知此时必须尽快立威，杨玉坤怀有鬼胎，正是他打击杨氏，给予朝臣们一个下马威的好时机。
因而，略一思索，他将杨玉坤与人私通这一细节瞒下，只将怀上鬼胎一事说了出来。
“鬼胎？”
果不其然，陈康大吃一惊。沉思再三，将陈齐唤至身侧，细细低语一番。
陈齐领了命，稳步走出御书房，行至栖霞宫，忽听有人唤他殿下。定晴一瞧，紫荆满面忧色走过来。
“紫荆冠人何事？”
“殿下，娘娘她为何被软禁？”紫荆难掩眼中焦急，硬邦邦地问道。
“她犯了何事，冠人应有所耳闻。”
“我……我不相信，娘娘会做下谋害人命之事！”紫荆顿了顿，望向陈齐，清澈的眸子中没有一丝阴翳。
又来了。
陈齐知道，紫荆若是为杨玉坤开脱，第一句必定是她不信，杨玉坤是如何如何之人，又不会是如何如何之人。
尽管知晓，他却有些烦躁。他虽是明白总有一日，自己与紫荆之间会因杨玉坤之事生隙。因为紫荆与杨玉坤交好，而他则一定会发落她。
然而，真到了这一日，看她言语天真地信誓旦旦，他仍是不满。
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人心难测的道理呢？
而后却听紫荆道：“我虽不懂宫中之事，可我想了又想……娘娘谋害自己亲姑母，并无一丝好处，不是么？皇后娘娘已被废弃，妨碍不了任何人，那她为何要做下损人不利己之举？”
陈齐有一丝讶异。紫荆居然开始去思索真相，而不是随着自己喜好去为定论一个人——难道进宫这些日子，她也有所改变？
他心情总算舒畅了些。
“孤也不愿她谋害废后……”
尽管夫妻两人早已同床异梦，然而，只要“夫妻”的名分还在，他们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陈齐不打算告诉紫荆，他希望她能自己想明白。
而后他压低声音：“但她现下连为自己分辨一句都不愿去做，孤拿她没办法。”
紫荆想了想，高声道：“那让我去劝劝她！”
“也好。”
陈齐先欲反对，转念一想，杨玉坤这边僵持着也不是办法。让紫荆去探她口风，他好早作打算。
况且，若是此事早日落实，紫荆对杨玉坤生出恶感，日后他拿杨玉坤开刀，紫荆那边也好交代些。
深宫之中，决定宫殿繁华的，从来不是外观修建与室内摆设，反之亦然。
明霞公主失宠了七年，先前栖霞宫比冷宫好不上几分，但随着近日她常伴陈康身侧，又接管后宫，居所人来人往，富丽堂皇远甚从前。
但紫荆没想到，栖霞宫偏殿之中，也存在那般萧瑟的场所。
窗门紧闭，透不尽一丝光亮。杨玉坤躺在床上，腹部高高耸起，宛如怀胎七月，她却并不关心这异象，只一动不动睁着眼，呆呆望着屋顶。熏炉之中，白烟袅袅，凄然飘荡室内，凭添几分鬼气。
与门外的热闹明亮相比，这个房间，简直与栖霞宫不在同一世界。
紫荆见此情形，心中忽然隐隐生出一个想法——决定一处场所繁华或冷清的，从来都是人。
“娘娘。”
紫荆打开窗户，让清晨阳光透进来，而后试着唤了杨玉坤一声。
床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杨玉坤侧过身，并未起身。待紫荆借光看清她面容，惊呼出声——不过三日，杨玉坤身上彻底没了人气。整个人瘦了一圈，面色蜡黄。
最骇人的，是她的眼神已死去。混浊的眼珠随声音动了一动，僵硬如枯木。灰白干涸的嘴唇蠕了一蠕，并未发出声音。
“娘娘怎么这样糟蹋自己？”
紫荆又急又气，来到桌前，想为杨玉坤倒杯水，指尖摸到壶身，触觉是冰凉的。她略一思索，指尖蹦出了暖光——是以术力使了雨润之术。
而后扶着杨玉坤坐起来，小心翼翼将水灌下去。待她看到杨玉坤的肚子，一皱眉头，手掌按在她腹部上，源源不断地输入阳气。
此时杨玉坤腹中鬼胎已非同寻常。鬼胎所带阴气与乾泰宫的煞气两相呼应，腹中宛如天生的聚阴场，紫荆阳气输入，瞬间便被吞没。
紫荆毕竟只清修七年，道行还不能看，如此一盏茶功夫，她觉得有些撑不住了，此时杨玉坤腹边怨气才有了消散的迹象，她只得咬着牙继续。又过了许久，杨玉坤的身子轻松了，因见到了光，腹内又是暖意洋洋，三日以来，终是发觉自己还活着。
而活着，能沐浴日光，身子又极是温暖，也并非只有绝望痛苦。
因而，一瞬之间，杨玉坤心思活络了，紫荆却在松出一口气后，忽然瘫软在杨玉坤床头。
“紫荆妹妹？”
杨玉坤迷迷糊糊伸出手去推了推紫荆肩膀，同时慢慢想起先前紫荆对她做了什么，心中愧疚。
紫荆过了好一阵功夫才转醒。
“紫荆妹妹何必为了我这罪妇浪费修为。”
罪妇？
紫荆听杨玉坤此言，心中一沉，道：“娘娘，谋害废后之事是你做的么？”
杨玉坤此时已有些扫去颓态，本欲瞒下自己所作所为。但见紫荆黑白分明的双眸中满是期待，话到嘴边，却说不出了。
她想起一路上，都是紫荆在帮她；她也想起让她生出误会的那捧紫绯花与那一句称赞，都是给紫荆的。
杨玉坤顿时百感纠结，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紫荆骇然，猛然直起身来，站得离杨玉坤远了些。
“娘娘，你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有人死了，无论对自己、对旁人都更有益处。而有人活着，却不知道活着为了什么。”杨玉坤答道，语音中多了一丝淡然：“本宫姑姑的处境，便有要靠着她的死脱困，而本宫不过是将这趋势加以利用，赌上一赌。”
随即，杨玉坤将现在陈嘉一系与洛西杨氏的现状道来。
连同她那已落败的，说出来都觉得羞愧的赌局，也一并告诉紫荆。
因为她知道，紫荆不会斥责她，怒骂她。
——这女人，是为男人的爱怜而活。
紫荆听完，只觉得不可思议，脑海中浮现第一次见到杨玉坤时的情形。
彼时，她趾高气昂掌掴绢儿，目光中全是冷意。可她却是高傲的、气势十足的存在。
以紫荆的“道行”，哪里明白。杨玉坤那时已是强弩之末，不过虚张声势。
“娘娘，我真是不明白……为了赌一份并不确定之物，将别人的性命也牵连进来，值得么？”
紫荆又退了几步，茫然地晃着头。
以前她不愿去猜度人心。三日前的夜晚，陈康莫名说了一通，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陈康料定她会与陈齐生隙？
为何在此之后，废后殒命？
于是她不得不去想，这种种事件下掩藏的真实是什么。
她所相信的人们，本质是什么。
愈想愈觉得自己如坠雾里。再到今日杨玉坤将她的心思一一坦言，她更是发现，她所坠入的，并非迷雾，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而她所相信的“善”，便像是投入亘古寂静中的一粒石子，接触到那黑暗，便迅速被其吞没，连涟漪都未曾被激起。
人的心中，怎会有如此绝望幽黑的一面？
紫荆再也说不出话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杨玉坤，眼中酸涩。
不多时，有暖液自她面上滑过。
纤弱的身体微微颤抖，使她看来不再是神通广大的道门中人，而是一名纤细而敏感的绝美少女。
杨玉坤怔了一怔，伸出手去，拭去她眼角泪珠。心想：这天真善良的小道姑，竟为一个罪妇哭了。
她利用过她，与她交好只是为了保旅途中身体康泰；她与她以姐妹相称，但她口中的话全是虚情假意。后来她去谋算人命，其间将这口头上的便宜妹妹抛之脑后，并未为她着想半分。
然而即使如此，紫荆仍是为自己哭了。
杨玉坤说不出是感动还是难过，忽然之间，便有许多话想说。
“紫荆妹妹……”
她开口唤道，话音中是全然未曾有过的干涩。
“本宫想与你说个故事，不知你可愿听？”
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