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答反问道：“皇上觉得刘兰芝与焦仲卿这两人怎么样？其情如何？”
水清沉吟半日，缓缓道：“这对有情人因为生不能相守，便一同以身殉情，命运的确凄婉悲惨；两人死后同穴，幻化成鸳鸯，虽然凄美哀婉，但能够相守，却算是人生之大幸了。他们这段情缘缠绵悱恻，感天动地，自然是极动人感人的。”
我听了这番话，知道他其实也是重情惜情之人，放下心来，当下轻轻一叹，点头道：“皇上说的真好，如此看来，皇上也是性情中人了。”跪倒在地上，磕头道：“如今有一对两情相悦的恋人，情缘能否成就，只在皇上一念之间。”
水清一愕，怔怔地望着我。我暗自思忖，事以至此，唯有全盘托出，方才能有一线生机。便深吸口气，淡定地道：“皇上明鉴，我与林姑娘同姓林，又均是苏州人，彼此颇有几份交情。她的事情，我大略都知道的。这林姑娘离开贾家后，在西宁王府邂逅北静王。他们相遇相知，终于渐渐两情相悦。前不久林姑娘回苏州祭祖，北静王千里追随，两人已然许下相守一生的承诺。这件婚事，西宁王妃也已经应允了，所以如今林姑娘已经有婚约在身了。林砚斗胆，想请皇上放手，成全林姑娘与北静王这对有情人。”
水清听了，一脸讶然，难辨喜怒，过了半日方才冷冷道：“你的胆子，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我并不退缩，口中依旧道：“皇上，君子有成人之美。皇上为人君，心怀天下，是君子中的君子，更该成全他们了。”
水清静静地盯着我，并不说话。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续道：“承蒙皇上不弃，许林砚为知己，今天林砚索性就放肆了。林姑娘乃世间少有的绝色，皇上倾慕于她，这的确无可厚非。但是，能够与倾城佳人相伴一生之人，毕竟只有一人而已。而在这个世界上，最玄妙的，莫过于缘分二字。任何情缘，都需要缘分来成全。在皇上之前，林姑娘已经遇见了北静王，并且芳心暗许了。所以，他们两人才是有缘相知、有份相守的有情人。而如今，虽然皇上也钟情于她，却仍旧迟了一步。喜欢却无法在适当的时候相遇，不能不说，在她的生命里，陛下出现得太晚太晚了。而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有些人，即便是尊贵如皇权，亦是无法勉强的。所以，如今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所以，皇上与林姑娘，终究是情深缘浅了。所以，皇上，你终于还是错过她了。”
水清出了半日神，眯着眼道：“听你这话的意思，北静王似乎比我……朕强几百倍了？”冷冷哼了一声，续道：“朕是一国之君，身份尊崇无比。在你心中，难道竟比不过北静王吗？”说完，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窒，想了一想，方才摇头道：“皇上明鉴，林砚绝无此意。皇上乃九五之尊，人中之龙，北静王岂能与皇上相提并论？只是情之一字，半点不由人的。皇上身份尊崇，但如今林姑娘心里已经认定北静王了，与他相约一生了，奈何？皇上，你可知道，对于天下所有女子而言，若是心许，若是相约一生，便是一辈子的唯一，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再不可变的？”拜了一拜，把心一横，咬了咬牙，继续道：“其实，拆散或是成全，佳话或是悲剧，均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罢了。若陛下苦苦纠缠，陛下便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孔雀东南飞的悲剧也必会重现人间。也许，在赫赫皇权之下，林姑娘与北静王并不能共赴黄泉。但是，从此之后，相爱的人天各一方，一个在深宫里以泪洗面，无法展颜；一个在外面愁眉不展，郁郁终生。这样的情形，难道是陛下所期望的吗？若陛下愿意放弃，便能成全一对两心相悦的佳偶。所以，放开手，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成就一段人间佳话，不好吗？”
水清缓缓在一旁坐下，默然不语。我心中焦虑不已，锲而不舍地说道：“陛下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如果……如果陛下一意孤行，执意要将林姑娘据为己有，自然没有人能够阻拦——便是阻拦也无济于事。可是，陛下若真的这么做了，陛下便会永远失去那个敬你为兄长的北静王，也永远失去天下人对你的尊重。我不希望，陛下为了林姑娘，在自己的史记上留下强夺弟媳的污点；我不希望，林姑娘不得已入宫，然后终生郁郁寡欢。我不希望，陛下回忆起今日之事时，余生都在悔恨中度过。所以林砚斗胆，请陛下三思而后行。”说完这番话，我便垂下眼眸，静静地跪在地上。
日头当空，然后渐渐西移。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我的膝盖开始酸麻疼痛，然后开始麻木。而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开始时仍旧充满希望，后来，缓缓变得有些失望。
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水清终于开口道：“林砚，你今天的这番话，已经是大不敬了。”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方才续道：“林砚，你到底是怎样的人？为何要这样地给林姑娘与北静王求情？他们两人的事情，与你何干？你可知道，若然我失去理智，必定会重重地处罚你。”
我朝他拜了一拜，颤抖着嘴唇答道：“我这样做，原因有二，一来，林如海林老爷离世前，曾与我有过一番对话。林老爷请我设法护林姑娘周全，他的话，我一直都放在心上，从不敢忘的。”说到这里，艰难地抬起头，幽幽看着他，续道：“二来，林姑娘与北静王彼此情根深种，我都看在眼里，被他们两人的那种情感深深打动了。我也希望，终有一日，自己也能拥有那样的爱情。如今，我并没有法子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和幸福。但我希望，自己不能得到的真爱，他们能够得到；我期盼，自己不能拥有的幸福，他们能够拥有。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幸福和真爱的存在。如此，我才能相信，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
水清沉吟片刻，看着我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并不理会你今天的话，执意要娶林姑娘，你会如何？”
到了这一刻，我反而平静下来。我苦笑一声，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那样的话，林砚有负林老爷所托，再也无颜存活于世。到那时，林砚只得以死谢罪了。”
水清听了，立即拍案而起，口中喃喃道：“以死谢罪？你竟然要死？”
我镇定地点了点头，并不说话。水清静静盯了我半晌，方才道：“林如海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竟真的是能护林姑娘周全的人。”长叹了一声，缓缓道：“罢了，你成功了，我放弃林姑娘就是了。”
闻言我喜出望外，犹自怔怔地不敢相信，呆呆地望着他，心里亦悲亦喜，不知何故，泪水竟渐渐盈满眼眶。我忙大睁双眼，半仰着头，不让它们落下。水清立即走到我身侧，吃惊道：“你怎么了？”
我合上双眼，掩住泪水，口中缓缓答道：“我很感动，真的。我知道，陛下是权倾天下的帝王，想要的东西，喜欢的女子，从来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就算想要一个平凡人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和自己爱的人，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如今，陛下肯放弃、肯放手，单是这份豁达的胸襟和难得的气度，便足已让人心折了。”
虽然我心里仍有些苦涩，但又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欢喜。在我面前的这个男子，手中掌握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有将天下女子据为己有的合法权利。而如今，他肯放手成全黛玉与北静王水溶，所以，他仍是那个值得我爱的男子。而我，没有看错人，也并没有爱错人。
只是轻轻一叹，经过今天的事情后，我终于还是有些心灰意冷了。原来，这就是君临天下的真实含义呀。即便是绝色佳人，只要他愿意，只要他想要，他便能立即拥有。而帝王的心，也永不会只停留在一个女子身上吧？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心伤。
听完我的话，水清淡定地道：“你真这么想吗？”
我点了点头，低头不语。水清轻轻一叹，瞧着我道：“你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无论遇见什么事情，都能面不改色，一直都平静如水，并立即想出方法来应对。我真的很怀疑，何时你才会……”说到这里，声音转低，渐渐止歇。
我微微一笑，心中百感交集，似有很多话要说，却都堵在胸口，到嘴边便只有几个字：“陛下，谢谢你愿意放手。”
水清退后一步，蹙眉道：“你唤我什么？”轻叹了一声，方才续道：“是了，我想起来了，今天一整天，你都是这样称呼的。”
